崆峒山


【涩陀太】
如何吃掉一只苹果

苹果，红得像鸽子血，像银匕首上的颜料，黄昏的一滴泪。
苹果，入手光滑圆润，像水里捞一把月亮，像一尊优美的瓷瓶，像裁剪的华美丝绸。
苹果很漂亮，放在宝石堆里，倒显得那些名贵宝石成了陪衬。苹果纯澈的色彩投影在那些闪闪发光的晶体上，折射出瑰丽的紫红色来，像是注视着苹果的谁的眼睛。

那是一只完美的苹果，有着一切猎物的美德。他清冷却不寡淡，自矜却不傲慢，艷丽却不俗气，透彻却不锋利。
他正像是鞠了一捧月光那样，圣洁又虚幻，引得人迫不及待俯身啜饮。
拿起那一只苹果吧，像夏娃在伊甸园里所做的那样，尽管没有毒蛇的诱惑，但是，看着那只苹果——拿起他吧！
指尖，会传来极细腻的触感，那绝非是人间有实体的凡俗物品能带来的美好感受，他只会让人联想到一些抽象的意象；那也不仅仅是神经触觉的盛宴，拿起他，眼前仿佛吹来叶尼塞河畔最干净的雪，耳边传来夜莺最最暧昧最隐秘的呢喃，舌尖绽开的，是情人递来的砒【】霜与蜜糖。
而鼻腔里会在不经意间盈满、清甜的、只有寒冬里松木林才会有的气息。

拿起那只苹果，细细地嗅，然后用舌尖舔舐。苹果光洁的皮上，留下透亮的水痕，不一会儿，干涸成海面漂浮着的泡沫那样。
对着苹果比划一下牙齿，轻轻的咬下去，于是便发出轻轻的滋滋声，与此同时，感觉到牙齿正在一点一点陷进苹果脆脆的果肉。
每一粒果肉里的液泡，随着牙齿的入侵而炸开，溅起甜甜的水珠，水顿时充盈了口腔。接着，牙齿已经完全陷进苹果里，拉拽着那一块，手上微微使力，一掰，更大的一声脆响，便在苹果上留下了永恒的标记。

咀嚼着那一块果肉，鼓动着腮帮子，牙齿细细地嚼着了，一下下的嵌进果肉里，口腔里顿时汁水四溅了。一块脆脆的苹果，变成融融的、湿漉漉沾着唾液的果糜，其实也没花什么力气。
但是唇齿间、鼻腔里、乃至于每一根毫末的血管，流淌着的，都是苹果的红色了。这就是苹果的美妙。

那么，继续吃下去，咔嚓咔嚓，咔嚓咔嚓，汁水从指尖流到掌心了，舔过之后也留下黏糊糊的触感，黏糊糊的果汁。
苹果漂亮的红色外衣已经残破不全，被迫露出保护在果皮里的白皙的果肉。这是一件让人愉悦的事情，就像拨开层层的花瓣去挑逗里面的花蕊一样。这会给人一种侵犯的、强迫的、蹂【】躏的欲望，掌管口腹之欲的妖怪已经在灵魂里舞起了鞭子。
苹果的果肉，大面积的被啃咬过后，已经变得泥泞不堪。但又迸发出一种新奇的美，这种美，同先前那衣冠楚楚的精致全然不同。那么，即使是习惯了苹果美丽的人，看见这样的苹果，也很难抑制那像沼泽一样翻腾着的欲望吧。

暴露在空气里的果肉，是受不起太久摧残的，不一会儿就泛上胭脂色，更加艷丽也更加残破了。
这时候的苹果不再像以前那样脆，他已经自发的变得有些融融的了，于是可以像采食花蜜一样，感觉舌面一顶，就要化开似的。

若是再放得久一些，苹果会酝酿出酒味——从他的肚子里。他自顾自渗出些更加黏腻的水来，不知道是眼泪还是什么。苹果是不会为了自己的凋零而哭泣的，可是他的泪腺似乎也要毁坏了。
这时候的苹果，几乎是不能再下口了，他正像白雪公主的木屋外落在地上的那只——那是一个有两面色彩的苹果，他没有拼接的个性，可他更加得醉人。因为他就是那个白雪公主。
白雪公主躺进水晶棺材里了。

可怜的苹果！
——此时应当有圣洁的修女捧着耶稣下达的祷告，在罗马穹顶下的教堂中，包含怜悯与同情地吟唱道：
可怜的苹果！
他已经受了恶魔的摧折
不复往日的清丽
他已经陷入暴雨的沼泽
挣脱不得

可是，苹果
应该在玻璃的橱柜里
束之高阁
应该变成丘比特的信物
有他装饰的花萼
应该
在恋人的唇旁
在枕边
在金色的大河
他应该青春
应该烂漫
应该纯澈

苹果，是谁打碎了你？
我知道，不是阴险的老鼠
不是冷漠的麒麟
不是上膛的枪
不是玻璃杯与冰球
发出的颤音
哦，上帝
是你
是你自己打碎了自己
因为泡沫一样的期许
因为虚伪的意义
因为谎话与真相
因为生别与死离

——我的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