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那一声稚气的应和，他瞥见路易斯垂眼浅笑。
  
那笑容实在是太过柔软，嘴角稍扬，眼尾下弯，颜色极浅的蓝眼睛轻轻眯起，眼底薄薄的冰层化开，一双平日只会让吉尔联想到冬日无云苍穹的眼睛，此刻竟宛如阳光下的湖泊般，浮动着细碎的柔和波光。
  
吉尔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他记忆中的路易斯几乎不曾这样笑过。
  
即使是在他们最初相遇时，十七岁的路易斯已是坦森王储，他常常颜面带笑，凭借无人敢动的尊贵名号与能说会道的舌头，游刃有余地在宫中各色人等间周旋。那笑容无畏而开朗，是一种沾染人情世故后仍保有的天真。多数时候，他笑话与他交谈的人，同时自信对方决无法伤及自己。
  
十多年过去，意气风发的少年长成面容棱角分明的男子，不再是咧嘴露齿的年纪，却依然高傲自负，他抿着唇，难以捉摸的笑意仿佛刻在了脸上。坦森的宫廷不足以尽兴，便去游历周边诸国。在他国皇室面前，礼节性的微笑便是面具，吉尔看着他嫌恶地皱眉咒骂，转过脸去则又是极富迷惑性的笑容。
  
而私下里，他恶作剧得逞时的坏心眼笑容则是吉尔最为熟悉的，狡黠的、慵懒的，三言两语便将自己撩拨得面颊发烫。可就算是调情，“温柔”一词也似乎永远不与路易斯沾边，他每每半挑着眉，显露出眼中的挑衅，好像这也是一场博弈。
  
侵略者之子……只要他笑起来，无论有心与否，胜券在握的赢家神情就无法从那张脸上剥离。
  
吉尔一直如此深信，直至他瞥见路易斯今日的微笑。
  
可惜那不是给他的。
  
路卡，路易斯年幼了近两旬的堂弟，全然不知那微笑的珍贵，这时已转过身去看前来接他的侍女。
  
眼见为实，他明白路易斯对路卡并不像传闻所说的那么忌惮——他是在乎那孩子的。只是，从那微笑中无意识流露的温情，远远超出了吉尔的料想。他原以为在乎归在乎，终究是以路易斯能够拥有皇冠与权杖为前提，从见面起便以次任国王自居的少年，渴望那王座已经太久，若路卡不满“坦森国王的堂弟”的身份，或许……他就什么都不会是了。但现在看来，路易斯在对这件事的处理上似乎仍有犹豫。
  
宫廷中永远是暗潮涌动的，连推波助澜的同时都会身不由己。路卡如今十一岁，正是仰慕兄长的年纪，然而孩童终要长大，一旦迈入叛逆时期，事态就有脱离掌控的可能，要知道，盼望着借这兄弟二人的一场争斗而攀附权柄的，大有人在。更何况路易斯的父亲是无冕之王，“正统”就成了王子派挂在嘴边的借口。
  
这一切，路易斯比他更清楚。
  
直到侍女领着路卡走出餐室，吉尔的心跳都没有恢复如常。那微笑本身在他的心上抚过一串琶音，而其中的含意教他动容又不安，他窥见的，是路易斯某些不愿示人的情感。
  
注视着堂弟背影的路易斯，是什么表情呢？
  
“自从来到洛林，路卡殿下开朗了许多呢。”
  
他以尽量轻快的口气感慨道。
  
闻言，路易斯侧过头，玻璃珠般的眼睛转向他，笑意已完全褪去，半张逆着光的脸上隐隐是行公事时的阴郁狠戾。
  
“他在这儿是个麻烦。要是被对方掳为人质可就糟了，所以我让他回去，仅此而已。”
  
是说刚才的一番话不过逢场作戏，别给我当真……吗？
  
虽然瞥见了那未能掩饰的真情，路易斯此时的冷硬态度仍让他不禁心惊。
  
这位大人真是……不，应该说他对我尚有保留吧。侍从暗自思索，内心翻涌的是夹杂着庆幸的失落。
  
“回房间了。”
  
“是。”
  
吉尔在恰到好处的距离迈步跟随，镜片遮住橄榄色的眼瞳，连同他始终落在路易斯身上的目光。
  
强国坦森的年轻王储。弗雷德露公爵。“错失王位者”之子。
  
他的主人。
  
他的情人。
  
他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