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间是奔流往前的长河。
它不曾歇止，不会逆流，更不会循环往复因而止步不前。
时间的长河静默地冲刷过世界、历史以及那其中无数孱弱又微渺的灵魂，饱含着激烈情绪和情感的灵魂便将顺流而上，去往神明的身边。而其中一些特殊的灵魂会被神明留在他身边，成为他富丽堂皇的宝库中的一个藏品。
少女亦是其中一员。
她自有记忆起便居住于被神明称作伽伊路塔的高塔之中，这座塔是神明为她建立的居所，其原型来源于神明所攫取的某个世界，他在那个世界中拾获了少女，便将这座塔也一同复刻出来——毕竟饲养鸟雀的时候，也总是需要一个笼子的嘛。
神明的宝库森罗万象，与其说这是一片领地不如说这是独属于他的一个世界，存放着他从各种地方收集来的收藏品，或是华美的宝物，或是某个已经毁灭世界的一角，或是他为自己心仪灵魂创造的栖所。而这个世界的中心无疑是神明的宫殿，那里美酒的清泉万年不枯，艳丽花朵在丰沛土壤中滋长，曾拥有美丽歌喉的灵魂在这里拥有一个不会停歇的乐团，当乐声奏鸣时栖身水泽中的宁芙也会不由自主地探出来。
伽伊路塔仅仅是这个广阔世界中的一小部分，它的塔尖高耸入云，洁白的塔体被夕阳所笼罩时会覆上落幕般的暮色，环绕着它的并非陆地而是一汪仿佛没有尽头的水域。
这么一说，我难道就是高塔上的长发公主……这个念头跃然上少女脑海时，她不由失笑，心想哪怕她是长发公主，这里可没有什么王子会爬上塔来拯救她，有着华贵面容的神明不常到来，而常年与少女相伴的只有这一座高塔，以及守塔人。
少女戏谑地叫他“守塔人先生”。这座高塔能供她活动的空间不多，原用作祭祀用途的神塔也没有供给人类生活与游乐的物件。塔中的生活非常枯燥，尤其在拥有了无限的时间后，这种孤寂被无限延长。只是少女并不觉得苦闷，其中更多的缘由便是少女将时间花费在逗弄守塔人先生上，这亦是她仅有的乐趣之一。
每当黎明升起，少女从塔上的窗口探出头来，便总能看见守塔人的身影站立在塔的门口，而当她向他打招呼道“早上好呀，守塔人先生”时，那张清冷的面容便会朝着她的方向微微颔首，随后得到回应的少女便叽叽喳喳地跟他聊起天来，她说昨天晚上有只小鸟飞进她的窗口，尽管只是停留了很短的一瞬便又拍打着翅膀远去了，或许是因为之前见她对守塔人能够得到鸟儿羡慕的样子，小鸟也来惠顾她了；她说有时候会听见风将远方的渺茫歌声传来，是连灵魂（已经是了）都会感动的美丽声音。
大多数时候守塔人只是沉默地听着，但偶有的时候少女捕捉到他脸上因她絮叨般的讲述而扬起的些微弧度，便如受了鼓励般再接再励，寻求能让他那张如冰般清冷的脸庞动容的是哪个细节。
守塔人总是情绪平稳而没有波动的，少女早已习惯了这一点。不如说，神明里的领地中所收藏的灵魂大多如此，他们的情绪与情感早已作为能量被神明收走了，余留下的灵魂便总是安静又平和温顺的，激烈的情感在他们身上不复存在，但少女同时也发现，他们虽然失去了大部分的情感，但也仍有微存的一些情感，让他们得以保留作为人时的生活而不消亡，就像守塔人先生，也会因着她说的某些话给她一些反应。
但有一次，守塔人先生的反应令少女尤为深刻。
那是曾经神明的一次到来。有着如同王子般华贵而深刻面容的神祗与她说起了守塔人的事情，神明说，这个羽蛇灵是与塔羁绊最深的灵，他在伽伊路塔旁边度过了漫长的时光。这些时光让他成长，也让他爱上了一个女孩。然后，他用心甘情愿的臣服换来了神明的一个约定。
不过，也多亏他自愿放弃了一切以及自由，让他的宝库中得到了两个有趣的灵魂。神明轻佻的，含着些微笑意的声音传入少女的耳边，那语调中甚至有些微的嘲弄意味。没由来的，少女只觉得浓郁的悲伤漫上了心头。
以及，愤怒。
不知何时起神明的声音已经停止，神明微诧地看向少女，少女一无所觉，只是抿紧了唇，而神明却已探出手伸向她：“你……”

刹那间狂风大作。
本该风和日丽的天空不知何时被灰黑的厚厚云层所覆盖，早先扬起的狂风拍击着窗口灌入房间，裹挟着的细细雨丝拂过少女裸露的手臂时泛起的些微凉意让少女微微一怔，神明也在这异象中收回了伸出的手。与之相反的，他反倒抬起了双手，做出了一个不太明显的投降动作，声音却还是含着笑意的：“好啦，现在还不是时候对吧。”
而在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视线却是一直注视着少女的。
而神明对着少女，又一次发出了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邀请：“你要不要到我的宫殿来，不用窝在这座塔里，我准备了上好的美酒与美丽的花朵，或者说，只要你愿意接受我的邀请，无论什么要求我都会满足你。”
少女亦如以往的每一次般拒绝了他。尽管在这里的生活非常枯燥，但少女对这里有种莫名其妙的依恋，这种依恋仿佛流淌在她的血管中，深深植入于堆砌了这座高塔的泥土之中，早在千百年前就与她紧密相连。
而直到神明离开以后，少女自从神明到来后就紧绷的身体才骤然放松下来。不知为何，明明神明面对她时总是可以称得上有绅士风度的，就连少女一再的拒绝也没能使他动怒，可少女在他面前却一刻不敢放松。并且少女总觉得，这位神明似乎并不如外表那般亲切，其内质更近似于，冰冷。
但是少女并不知晓这莫名其妙的知觉从何而来。
她缓过来后才恍然想起这突然卷起的狂风既然能将雨丝带入屋中，那站立在塔外的守塔人只怕更会被雨淋到，于是她忙将身子探出窗外，寻找着守塔人的身影。
向窗外看去时少女才发现，狂风不知何时已经减弱下来，这让她得以用眼睛捕捉到守塔人的身影，那抹身影才映入她的眼眸，她便用双手在嘴边支起喇叭的形状喊道：“守—塔—人—先—生—你—有—没—有—被—雨—淋—到—”
守塔人先生很明显地顿了一下，然后便向她摇了摇头。少女放下心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守塔人聊天，她隐去了刚刚神明所说的关于守塔人的事情，只说了自己拒绝了神明的邀请。
“虽然我认为那里确实会比这里的生活好，但是你这样说，我很高兴。”
这样说着的守塔人，眼底浮动出一个很轻却足够明晰的笑。

2.
无限的时间在伽伊路塔中已经失去了记录的意义，守塔人也渐渐习惯了只用塔外的天色来判断日夜的更迭，没有肉身的灵魂不需要进食，自然也不需要睡眠，只是他和少女都很默契地遵守昼出夜伏的规律。他在塔中有一个用以度过沉沉长夜的居所，而在黎明的第一束光升起时，他就会离开伽伊路塔，在塔外默默守望着这座高塔与其中的少女。
少女有时也好奇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起来的，便尽可能地压缩了自己睡眠的时间，但结果往往都是相同的——当她醒来后看向塔外时，守塔人的身影已经默默伫立于塔外了。
于是少女恍然大悟，与其探寻守塔人什么时候醒来，还不如在塔内他的居所附近盯梢，反正……他总是要回到伽伊路塔中的。守塔人对此也无可奈何，因着少女虽然说是要盯梢，但也很礼貌地没有靠近他的房间，并且她总乐此不疲。只是每一次，他身处这个只有最简单的家具而显得空落的房间中，总能感受她的气息从房外随着微风透过房门的缝隙，无声无息间浸润过他的房间，将那冰冷而空寥的空气也沾染上她的温度。
他不曾开过门。
——毕竟这座高高伫立的神塔，终究也只是神明的囚笼，而神明建造了这座曾属于某个世界的高塔，用于盛放他的两个所有物，这是一种恩赐，抑或说一种警告？守塔人并不放太多心思在这种思考上，他只知道即便神明没有来到伽伊路塔，此间的一切终究也难逃他的注目。
而他只是在少女抵挡不住困意迷迷糊糊地向自己房间走去时，让微风引领她，让清风带走可能绊倒她的石子，然后直到冰冷的空气将她温暖的吐息一扫而空再度沉寂下来，方才打开门。
只是有时，仅仅只是有时，少女抵着他的房门坐下来时，他也会靠近那扇门。当他抚过薄薄的门扉时，从少女紧靠着的脊背上传来的温度仿佛也会透过这一层薄木灼伤他触上的指尖。
他再没有动作，少女像是明白了他在门扉的另一边，却心照不宣地与他一起保持沉默，他们隔着这一层门扉交换温度，仿佛这轻易就能破开的薄木是用千年的玄铁打造的囚笼，只是囚笼的里面是囚徒，外面的也同样是囚徒。

而又一次感觉到少女的气息远去时，守塔人才打开了门，只是这一次涌入他怀抱的并非塔间冰冷的空气，而是一具鲜活的温暖身体。
用脚步声骗过了守塔人却绕回他门前的少女脸上本还带着恶作剧的神采，用明朗的语调发出“抓到你了，守塔人先生”的声音，却在接触到他有些微凉的皮肤时睁大了眼睛。
一种想要落泪的强烈冲动从心间迸发而出。

3.
与浓烈的悲伤相随而来的是极度的欢欣与眷恋。
少女觉得自己像回到了最初诞生的时候，那怀抱是如此的温暖而令人安心，仿佛只要身处这个怀抱就能获得平和与喜乐。足够撼动灵魂的欣悦在她心间耀武扬威，她迷茫地追寻这莫名而起的眷恋的源头，却在对方深蓝的瞳眸中看见了与自己相同的迷茫，以及眷慕。
“司——”一个陌生的音节卡在喉咙间呼之欲出，余下的声音却被对方吞进唇舌间，仿佛只要不说出那个名字，就能自欺欺人地假装自己身处的是真正的伽伊路塔而非神明的复刻品，就能稍稍地延缓神明的视线投来的时间。
他们融化在这个带着咸涩的吻中。
最初是手指。然后是缠连的长发。最后是灼热的体温。
他们曾在结合灵魂的仪式中深深交融，将自己全无保留地交付给对方，任由对方将自己的所思所想所见阅览一遍，直到两个灵魂密不可分，再难分辨谁是谁。就连神明也无法干涉这个仪式，这是两个互为相异的灵魂合异为同的仪式，他们的命运早已纠缠在一起，在缺失了另一半后便终要追寻着另一半的灵魂直至再度相融。
若是野兽的话就成为食粮，化作血液在对方的躯壳中奔流。若是植物的话就与之共生，让彼此的生命与根须相连方能生长。
他们就像再无明日一般追寻着对方的气息并与之相贴，就像覆盖着他们的夜幕亦成为了他们的保护伞，于是在沉沉的夜色之中他们便可以肆无忌惮地呼吸着对方的气息，任由那温热的吐息呼入自己的四肢百骸，成为自己赖以生存的养料。

但是明日终将到来，激烈的情绪与感情也将成为神明的标记，然后在黎明升起之后，作为代价与记忆一同被攫取。
“你后悔吗？”
天色渐明时，少女仰起一张被泪水晕的湿漉漉的脸庞问道。她没有指明说的是什么，只是很显然被她所依靠的那个人知晓这是指他与神明做的约定。
他没有回答她，只是落下了一个很轻很轻的吻。
少女却像已经得到回答般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么，我也不后悔。”
哪怕一再地恐惧着明日又将到来，哪怕这一切都将随着明日到来化为一碰即碎的泡沫。
“我会永远在这个塔内，陪着你历经数不尽的循环。”

那高高端坐于王座的神明会如何看待这一场剧目呢，
或许，他会说，美人鱼付出了自己的自由、感情，还有一切，换来了一个永生不灭的灵魂。

4.
少女自有记忆起便居住于被神明称作伽伊路塔的高塔之中，每当黎明升起，少女从塔上的窗口探出头来，便总能看见守塔人的身影站立在塔的门口，于是她便用轻快的语调向他打招呼：
“早上好呀，守塔人先生”

泡沫消泯在黎明的第一束光中。

0.
心甘情愿的臣服。守塔人用它换来了一个让少女不会遭受污染的约定。
感情、情绪，以及欲望。少女用它换来了一个与守塔人在一起的约定。
在不断奔流向前的时间中，只有我们在这高耸却又狭小的伽伊路塔中重复着循环的昨天与今天。一再地祈祷今天不要结束，恐惧着下一个明天到来，但在下一个黎明升起后，我们又将相爱。
我们是彼此的囚徒与守护者。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