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今日是良辰吉日，天气却阴沉沉的，不大好，现场倒是热闹非凡，人头攒动。
两个花轿在乐声中进门，轿子停下后有小厮上前卸轿门，两个出轿小娘分别站在花轿边，用手微拉新娘衣袖三下，把两位新娘请出了花轿。
两位新娘一出轿，气氛更是陡然一热，响起不少私下交谈的声音。
“真是好福气啊，看身形都知道是两位大美人。”
“那可不，听说一个是美杜莎女王，一个是古族族长的千金。”
“真羡慕……”
薰儿和彩鳞被领着跨过一只朱红漆的木制“马鞍子”，走在红毡上，同等候在旁的萧炎一起被引着进了大厅。
在所有人的注目下，行三跪，九叩首，六升拜。
“升，拜，升，拜，升，拜——”
拜天地保佑， 拜祖宗发子孙， 拜父母要孝敬， 拜父母养儿恩， 拜哥嫂要和顺， 拜兄弟家不分。
祝新人喜结连理，愿新人永结同心，情投意合，如胶似漆。
盖头不过一道薄薄的遮盖，薰儿想看就能看见萧炎。她看见萧炎穿着与她们登对的婚服，梳了繁复的发型，身形挺拔，面容俊美。
她看见她的夫君转过身与她相拜，拜下又起身，眼神始终落在地上，神情淡然，毫无喜色。
两个小儇捧龙凤花烛站在廊上等着，喜娘把彩球绸带的一头递给萧炎，另外一头递给两位新娘，让他拿着这绸带引新娘进入洞房。
萧炎像是心急，又像是心不在焉，手握住彩球绸带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喜娘从没见过谁家新郎自顾自走得这样快，好似一点也等不及，麻袋*传得慢了些，差点让萧炎把薰儿和彩鳞从麻袋上扯下来。
“萧炎哥哥！”薰儿咬了咬下唇，伸手用力扯了下绸带，低声地唤萧炎，彩鳞不知道这习俗，薰儿却不能让萧炎失了脸面，无论如何，这婚礼都需得漂漂亮亮地落幕。
萧炎一顿，踌躇着放慢了脚步。
他的目光落到远处热闹的主厅，人头攒动，想看些什么，也什么都看不清。
“这边——”两位喜娘分别把两个新娘子扶进了洞房，因为彩鳞已经与他结过一次婚，萧炎就进了薰儿的屋子，同薰儿坐在床沿。
喜娘用秤杆微叩一下薰儿的头顶，而后挑去盖头篷。
红艳艳的盖头滑落，薰儿立刻往身旁看去，却看见萧炎谝着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烛火上。
新娘见这对新人不说话，就上前来，薰儿缓缓地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跟着喜娘去换妆。
喜娘顺便打发萧炎去门外等着，萧炎点点头，起身站到门外。
喜娘的动作很是麻利，不过片刻薰儿就推门出来，同萧炎一起走进大堂。
萧战与古元正坐在堂上，见人来了，眼睛都一亮，若不是因为是见大小，怕是早就迎了上去。
薰儿和萧炎走到坐前，行了跪拜礼，被两位长辈扶起。
“从今往后就是一家人，有什么烦恼和不顺心的，都可以和我说，必定不会让这臭小子亏待了你。”
“得空一定要回来看看我，别光顾着和这小子在一起。”
萧战和古元还拉着薰儿的手说些体己话，萧炎却已经魂不守舍，手心出了汗，连奏着的喜乐和耳边交谈的声音也听不见，只听见心在胸腔中怦怦跳动的声音。
他看见旁边座位不知何时垂落了素白的袍角，上面绣着滚边的暗纹。
见完萧战和古元，薰儿伸手来拉萧炎，他手一抖，把手收回袖子，让薰儿抓了个空。
当着萧战和古元的面，薰儿不好收手，转去抓住萧炎的袍角，带着他往旁边走，去见下位长辈。
两步。
一步。
萧炎没有抬头，素袍慢慢地占满视野，骨节分明的修长的双手自然地搭在膝上，暗纹被烛火一照，像是掬在此处的月光，又像是寒霜，冻住他的双脚。
这是他的恩师，情如亲父，有资格也理所当然该受他跪下一拜。
薰儿扯了扯萧炎的袖角，但萧炎低着头纹丝不动。
“怎么，小家伙，到老师面前还害羞不成？”柔和的声音带着笑意，“毕竟是人生头等大事，有些紧张也是情有可原。”
“拜不拜倒也不要紧。”放在膝上的手抬起来，冷光一闪，拿出个不小的盒子，包装极为讲究，递给旁边的薰儿，“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希望你们能相扶白头，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谢谢药圣者，薰儿很喜欢。”薰儿乖乖巧巧地接过盒子，拿在手中只觉得颇有分量。
“喜欢就好，快带着这臭小子去见他的两位兄长吧，良辰吉日，别继续耽搁了。”药尘笑道。
“哎。”薰儿应声，拽着萧炎往旁边走。
“见完没有？”风闲健步如飞地走进来，凑在药尘耳边问道。
“见完了，有什么事？”药尘问。
“玄衣喝醉了在找你呢。”风闲笑眯眯地，声音压得小，奈何萧炎修为高，这点声音也是一个字没落地全听见，“被玄空子拉着呢，你再不出去，她怕是要进来了。”
药尘失笑，站起身来跟着风闲往外走：“我看你是别有居心……专门进来找我，看来是想看我的热闹。不行，这事儿你去解决……”
“喜事当头，谁都会多喝几杯。玄衣要找的是你，我如何能帮你解决？……”
“薰儿能嫁入我们萧家，真是小炎子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萧鼎笑着，拿出红包，递给薰儿。“不过这小子脾气倔，若是他欺负你，尽管揍他便是，大哥为你撑腰。”
“谢谢大哥。夫君怎么会欺负薰儿。”薰儿脸上泛起薄红，羞涩也有种仪态端方。
“哎，小炎子，”萧厉拍了萧炎一下，“先前拜堂就算了，怎么到这种时候还板着脸呢？”
坐在旁边的萧鼎听见，伸手扯住萧厉，使个眼色，堵住了萧厉接下来的话。
他们这些做哥哥的，自然是把前段时间萧炎的莫名低落看在眼里，虽不明缘由，眼下正当着弟媳的面，又怎么能拿到台面上来说？
“嗨，别在意二哥说的话。来来来，拿好了，这是二哥送给弟媳的礼物。”萧厉赶忙从怀里掏出个精心包装的匣子，塞进了薰儿的手里。
“谢谢二哥。”薰儿完美无缺地笑起来，“想来是夫君有些紧张，薰儿也能理解。”


婚礼声势浩大，从中午摆宴一直摆到夜色四垂仍旧热闹得不行。
萧炎好不容易从一众亲友的围追堵截中脱身，便在大厅中四下张望，他本以为药尘不耐这种热闹，在喝了贺郎酒之后怕是已经回了主阁，却猛然发现药尘还坐在大厅中没有走。
风闲不知道去了哪里，药尘正一只手支着头，华发如瀑垂落于肩，整个人半倚在桌边，显然已经喝多了，还与人在交谈着什么，一群没眼色的人围在他身边，手上还端着酒。
药尘作为萧炎的老师、星陨阁的阁主、炼药宗师声名远扬，萧炎的大婚让平时难以得见的药尘出现在这热闹场面，自然有无数人赶着去结交，不少人赶着去敬酒，正是喜事当头，药尘也不拒绝，一人一杯，也让他喝了不少。
萧炎快步上前，拨开人群，截走药尘正要端起的酒，一饮而尽，有些歉意的看了看周围的人，道：“抱歉，家师不胜酒力，小子代饮。”
也不等周围人回话，就半蹲在药尘的面前，精心缝制的婚服毫不吝惜地拖在地上，他紧紧的握住药尘的双手：“老师……”
“怎么了？”药尘带着淡淡的笑轻飘飘的看着他，眼神有些迷离，他不太明白萧炎怎么会跑来找他，“莫非先前见大小*时，为师忘记送祝福语给你？”
萧炎一直挂念着药老，然而此刻面对着药老，也不知道自己是想做什么。
手掌紧握着的骨节分明的手温热，炼制出来的新躯体，手上还未能生出老茧。
只是……只是很想见他。
一定要去见见他。
见他，然后呢？
“老师喝醉了，”萧炎最后道。“我送老师回去。”
周围听见的人都面面相觑，但一时之间也没人说话。
“傻小子，”药尘闻言倒是很不客气的笑了声，“知道你一片赤子之心，你送我去找你风师伯就好。”
“老师……”
“好好好，祝福送你就是，别再闹啊。”药尘一幅拿你没办法的神情，“祝愿夫妻同到老，早生贵子情意长。”
萧炎还想再说些什么，那边风闲已经走了过来，伸手扶起药尘，就只好也跟着站起来。
“这老家伙交给我就行，这么喜庆的日子，新郎官哪能缺席？瞧瞧你，大喜之日还给你徒弟添麻烦。”
“去去去……”药尘有些轻轻的摇晃，又笑道，“我何曾要给他添麻烦，这不是又在给你添麻烦？”
药尘的华发被大红的灯笼晕染出淡红，像是一道极薄的红帘，让他想起之前药老穿着婚服的情形，他有些神思恍惚，转而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婚礼，猛然间惊觉事情已经无法挽回。
他们之间太了解彼此了。
药老不喜谈过去，不爱见故人，也不想拾旧情。
即使是旧日余恨，也只是流出只言片语。
今日放手，往后再无可能。
萧炎知道现在有无数人都在看这里，他不是白痴，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可是……
萧炎的手松了几分劲，又重新握紧。
他没能放开手，哪怕药尘再次抬眼看他。
他悟得太晚，即使紧握不放，一切皆成定局。
电光火石之间，萧炎终于知道自己挂念着药老究竟是想做什么。
这一念清晰，让萧炎几乎要颤抖，他全力收敛心神，一瞬也不错地看着药尘。
今日本该意气风发的新郎，盯着眼前的男人，他知道自己不该在这个场合说这话，只得紧紧抿住双唇。
别说。萧炎想，回望着药尘烛影摇动的双眼，对自己道，别说那句话。
不要那么混账，伤了薰儿的心，也让老师下不了台。
风吹动大红的丝绸杂乱无章地飞舞，带着灯笼一起摇动，烛光明明灭灭，夜色在萧炎脸上被映亮又沉积。
“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像是从别处钻出来似的，萧炎甚至没能立刻意识到那是自己在说话，他都没听出来是自己的声音。
这句话出来，周围热闹的声音都小了些许，不少人的目光都转到这边来。
风闲也挑起了眉毛，他看了看萧炎，又看了看自己的老友。
“什么？”药尘的神情有小会儿的空茫，然后萧炎就看见他变了脸色，也仅仅只是瞬间，又挂回轻飘飘的微笑，好一会儿，才带着点无可奈何地提高了声量，“提那些打发时间的闲聊做什么？今天是你大婚的日子。”
只一句话，周围又热闹起来，酒杯相撞的声音很快淹没在人声中。
药尘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手，身子一歪，便搭在风闲的肩上，伸出手拍拍萧炎的肩膀，上下打量了一下萧炎，笑道：“加油。”
药尘没说什么加油，可看他的动作，周围的人都哄笑起来，不等萧炎答话，风闲已经带着药尘往外走，药尘摆摆手，跟着便走了。
药尘和风闲一走，周围的宾客就围了上来，和萧炎搭话，萧炎没顾得心底的不适，只愣愣地看着药尘靠在风闲身上，穿过热闹的人群，从灯火辉煌的大厅中走到被夜色沾满的外庭去。
药老华发素袍，斜倚着风老的姿态像一捧落在枝上的冰雪。
他隐隐还能听见风老说药老为老不尊。
然而不等他再细听，就被宾客带远，风闲那一点尾音，也消融在喜气洋洋的氛围里。



药尘醒时已经月上中天，他闭着眼，并不想起来，试图再抓住梦境残留的尾巴，重新再睡会儿，月色透过窗棂一路流淌到他的床上。
醉酒留下的余韵让药尘在醒了片刻后才意识到房间里有人，气息很熟悉，酒气太重他不太分得清，他也提不起什么警觉的心思，总归能进他房间的也就那么一两个人，便懒洋洋地说道：“风闲？不回去睡觉在我这儿做什么呢？喝太多找不到门吗？”
然而等了片刻，也没人回答。
药尘担忧风闲怕是醉倒在地，转身坐起来，刚抬眼，就看见一个人站在他的床边，散发着浓重的酒气，月光照亮了这人的衣袍，大红的婚服上金线纹绣，图案生动像是要飞出衣衫来。
——竟然是萧炎。
为数不多的醉意直接消散了个干净，药尘感知片刻，发现婚宴已经结束，夜色中一片沉静。
萧炎的脸看不真切，药尘只能感受到对方的目光直直的落在身上，思忖片刻，他决定先开口。
“喝醉走错地方了？”药尘有些好笑地问，见萧炎不回答，便起身，伸手去扶他。“我带你回去，莫要让小丫头们等久了。”
萧炎没有拒绝，甚至从善如流地整个身体都靠上来，却不走。
药尘带了几次也没带动，有些哭笑不得。
莫非这个新郎官大婚之夜要他抱去洞房不成？
下次可不能让这臭小子喝这么多。
靠在他肩上的脑袋动了动，蹭到他的耳朵，把他从想着怎么把人带走的思绪里抓出，呼吸扫到药尘的耳廓，他忍不住伸手要去挪一下萧炎的头，却被一把抓住，握得死紧，一点也动不了。
萧炎像是没有骨头般地倚在他的身上，偏偏右手紧紧的锁住他的肩膀。
一时之间没人说话，萧炎的呼吸时轻时重的扫着他的面颊和耳朵，他右手被抓，左手正支着萧炎的背，又被萧炎的身体别着，抽不回前面来，也没法把这个醉鬼放下。
“早知道不让你喝这么多酒。”药尘实在是有些无可奈何，好气又好笑，准备探出一股斗气帮自家小徒弟醒醒酒。
然而他还没开始，只听见耳边的萧炎开了口，声音又沉又哑，像是火焰在冰下滚动。
“老师还没回答我。”醉鬼的头又凑近了，双唇压到他的耳朵，药尘避无可避，男人的唇瓣在耳廓上游移，低哑的声音像细细的流水，飘进他的耳朵里，每个字都咬得清晰，“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没喝醉就好好站起来。”药尘不搭腔，镇定自若的拍拍他的背，权当安抚，“别难为我这一把老骨头。”
“老师，今晚能不能收留我？”萧炎也不搭腔，艳红的喜服被夜幕染透，像大片干涸的血迹，但款式又是那样精致，别出心裁。
“你不能在大婚之夜晾着你的妻子，别这么对薰儿和彩鳞。”药尘说，“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萧炎还攥着药尘的右手，他说：“老师，你的手抖得好厉害。”
药尘竟一时之间没能开口，又似乎叹了气：“萧炎，你的婚礼早几个月便广发请函，昭告天下，今日一场大宴，人尽皆知。”
萧炎身子晃了晃。
萧炎知道药老没说的是什么，药老性子宽和，话也点到为止。
他只能站起来，松开药老的手。
他确确实实……无话可说。
萧炎嘴角动了动，还是什么都没说，他也本就不该说。
“走吧，我送你回去。”药尘拍了拍萧炎的肩膀，感受到布料上夜色的余寒，便拿了一件披风搭在他肩上。
细绒的料子，轻软非常。
当初考虑到萧炎成家的缘故，单独在星陨阁给他划了一片院子，离主阁和热闹的地都远，图个清净方便。
按他们的实力来说，也没什么远不远的说法，只是现在萧炎一步一步的走着，倒显得尤其的远了起来。
药尘本就是个宠孩子的，更是拿放在心尖尖上的萧炎没办法，只得陪他在长廊里走着，月华倾泻如瀑，拉出深冷的暗影。
绕过层层叠叠的楼阁，萧炎住的地方缓缓出现在眼前，萧炎步子一顿，站在了原地。
“快去。”药尘拍拍萧炎的后背，轻轻推他一把。
萧炎走得很慢，但路到底有尽头。
他沉默地在门口站了半天，才伸手扣响了眼前的门。
药尘看着挂着大红丝绸的门打开，一双洁白如玉的手搭上萧炎的肩颈，轻轻一勾，便把他带了进去。
药尘轻笑一声，忍不住替萧炎觉得欢喜，转身往住处走了几步，瞬身便消失了，并没看见萧炎被带进门时回头看他。
“你在看什么？”彩鳞问，红唇凑在他的脸边。
“……在看月亮。”萧炎拉下她的手，轻拍两下，就松手推开彩鳞进了屋子。
夜空中半丝云彩也无，显得尤其深远，只有一轮圆月高悬。


END.

后接《云间月》《平生不下泪》

*一种婚礼中的习俗，新娘入洞房前，脚须踏在麻袋上行走，一般为5只，也有10只麻袋，走过一只，喜娘等又递传于前接铺于道，意谓“传宗接代”。

*新郎、新娘行“拜见礼”，论亲疏、辈份依序跪拜见面，称“见大小”。堂上摆大座两把，受拜者夫妇同坐，如一个已故，则亦按男左女右就坐，另一把空着。我懒得分开写古元和萧战，就直接并一起了。拜毕赐红包给新娘，俗称“见面钱”。公婆可不掏红包，谓“媳妇自家人”。

*化用自《倚天屠龙记》。
最后少林寺救金毛狮王谢逊前，已经和赵敏在一起的张无忌去求周芷若，想要和她一起联手救谢逊。
周芷若冷笑道：“咱们从前曾有婚姻之约，我丈夫此刻却是命在垂危，加之今日我没伤你性命，旁人定然说我对你旧情犹存。若邀你相助，天下英雄人人要骂我不知廉耻，水性杨花。”
张无忌急道：“咱们只须问心无愧，旁人言语，理他作甚？”
周芷若道：“倘若我问心有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