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叶完全搞不懂日本人的礼节。可以这样做不可以那样，对其他人可以这样讲话但对比自己大的人就完全不行，不可以想做什么就去做因为在人群里太出格会被议论，他像只和花花草草们格格不入的小狗，被条条规规吓得蹑手蹑脚，恨不得用指甲尖走路，呼吸声大一些都恐怕冲撞了它们。
但这样小心翼翼的适应过程并不是单靠谨慎就能顺利进行的，他从小被家里人宠得厉害，生长环境决定了纸箱关不住他的小脾气，于是时不时总会触犯些隐形规则，惹得周围人不快。
小孩过得疲惫又无助，每天都最早一个离开教室，然后花大把时间在回家路上，免得回家被妈妈和哥哥关心有没有参加社团活动。
慢动作从走出教室的那一步就开始了，解锁自行车更是慢吞吞，如果不是周围人来人往太讨厌，葛叶可以在自行车旁边呆到社团活动结束，然后痛痛快快地一路飙车回家。
然而就只是这么点时间，也有人不想让他清净。
葛叶猛地甩开拍在自己肩上的手，戒备地回头看着来人。看样子是中学的学长，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举着手表示无意冒犯：“只是想说你回去的路上有租书店可以看漫画，还有个小公园人很少，可以想呆多久呆多久。”
葛叶瞪大了眼睛。
那个看上去很温柔的人似乎也反应过来自己的发言有些跟踪狂的嫌疑，抱歉地笑笑：“我住在你家对面，遇到过你妈妈，她说过两句。另外我也好几次看到你——”
“不要你管！”葛叶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狗，生气又慌张地打断陌生人的话，骑上车飞快地离开了。
在路上他一点也没磨蹭，果然妈妈就要开口问怎么回得这么早，葛叶抢在前面喊得整个客厅都是他的哭腔：“不要你管我！”
到要吃晚饭的时候，葛叶就已经在后悔了。他缩在被窝里捏着自己的手指，在心里反省：不管妈妈和别人说了什么，也不应该冲她大喊大叫，还有那个学长看上去也不是坏人，不应该不等他说完就发脾气。这下妈妈肯定生气了，好不容易在学校有对自己很好的人这下肯定也被他一通脾气给吓跑了。
“葛叶？”妈妈有些担心地敲门，听她好像并不生气的样子，葛叶把头从被窝里伸出来盯着门板，“宝贝，晚饭好了哦？”
“妈妈。”嘴巴还闷在被子里，他小声嘟囔着。
门被打开了，葛叶又往回缩了一点，看着妈妈坐到床边才放下心来。她拿着串小猪挂饰：“乾君刚才送过来的，说你掉在学校了。”
葛叶缩回被窝，只留下一个发旋在外面，含糊不清地说了声“谢谢”。
妈妈笑了一声，弯下腰连被子带人抱住小儿子，亲昵地揉了揉被团：“妈妈知道葛叶还在适应，没关系，有什么都可以和妈妈说，对妈妈生气的事也可以。不过谢谢的话，还是当面说比较好哦。”
葛叶猛地掀开被子钻出来，红着脸抱住妈妈喊了句谢谢，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房间。

第二天，葛叶如愿在那个小公园等到了那个“乾君”。少年看上去有些惊讶，但并不生气，甚至先挥了挥手：“嗨。”
葛叶没说话，安静地看他在小店里买好汽水。饮料在玻璃瓶里黄澄澄的很好看，随他走路在瓶子里晃荡着，杯壁上还挂着冰凉的小水珠，在晚霞里闪着晶莹的光点。等他也坐到自己身边的石墩上葛叶才开口：“你好。昨天对不起，谢谢你把挂饰送来我家。”
下垂眼少年爽朗地笑笑：“没关系，小孩子对陌生人有戒心是好事哦。不过我们一般这么打招呼，”他清了清嗓子，假装调整领带，然后朝葛叶伸出手，“初次见面，我是乾伸一郎。”
“我知道……”葛叶红着脸小声说着，伸出手握了握，“初次见面，我是葛叶。”
“好，喝汽水吗？”乾在石墩上磕开一个瓶盖，递给他。



小少年愣愣地看着他，手里还抓着瓶橘子汽水。玻璃瓶上挂满了小水珠，有些顺着葛叶的手流下来，钻到细瘦的手腕下面，不见了。
乾伸手拿过玻璃瓶，撬开后又递还给他：“要学会开饮料瓶啊。”
像被同时扭开了什么开关，葛叶立刻掉下眼泪来。他没有伸手接瓶子，有些慌乱地胡乱抹着泪水，险些没能咽下呜咽声，盯着鞋子哽了好一会儿才又抬起头。乾没有催他，也没有出声安慰，只是等着他，就像过去几年的陪伴，只是被刻意拉开了距离。
“我做了什……”
“不不不，不是葛叶的错，”乾打断他，看着对方还含着眼泪又不知所措的样子，终于叹了口气，伸手搂过他，拍了拍少年还显单薄的脊背，“你什么都没有做错。”
葛叶死死捏着乾的衣角，终于埋在他怀里哭了起来。被疏远的不解和痛苦、恐惧于单方面恋爱被发现的焦虑和内疚，这些超过承受限度的情绪已经暗暗折磨他很长时间。得到一句依靠对象的“你没有错”，就像在风雪跋涉后终于靠近热源，所有被压抑的触感都被解封，先于温暖尝到的只是加倍的痛苦。
可是如果他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乾会避开他？甚至要离开？
葛叶没有问，乾也没有松手，偶尔轻轻抚着他的背，或者揉揉他的耳朵，就像很久之前会做的那样，一直等他情绪平复了为止。
因为哭得太凶，葛叶险些径直在乾怀里睡过去。但乾松开他，将吸管插进汽水瓶递到嘴边，柔声哄着：“醒醒神。”
不想醒。葛叶满脸不情愿面对现实的样子，还是乖乖地咬着吸管喝了一口。汽水里的二氧化碳还没跑光，在嘴里炸开，混着酸甜的饮料，激得少年稚嫩的粘膜发痛。他快速吞下，掩饰地低着脑袋嚼吸管，不想让乾看到自己被汽水惹得五官挤在一起的样子。
“葛叶没有做错什么，有些不喜欢的事会发生并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明白吗？”乾放任地举着汽水瓶，让葛叶时不时能少少地从皱皱巴巴的吸管里啜上一点饮料，“我也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但……”他叹了口气，“我们还可以聊天，发邮件打电话都可以，好吗？”
“骗人。”葛叶小声嘟囔。汽水被他的话吹起泡泡，还没能胀大就炸开，崩在瓶壁上，离乾的手只有一层薄玻璃的距离。
“我保证，”乾拿出手机，聊天列表上葛叶被好好地放在特别关注的位置，“不管多忙都不会不理你。”
小少年盯着对方列表里的自己，最新消息是“我到车站了”，就像他们从前无数次约好出门玩一样。但这是最后一次了，他把这最后一次当作过去普普通通的每一次一样浪费掉了。但就算提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他能做什么呢？……大概会假装没看到消息，躲在安全稳定的被窝里，骗自己外面真实发生的喜怒哀乐都不存在。
葛叶看了一会儿就又低下头，半晌才开口：“你知道对吧？”
乾愣了一下，没有问他指的是什么。这种时候再装傻就太不温柔了，小少年的心意他比谁都明白，否则也不会刻意拉开两人的距离这么长时间了。可知道是一回事，不管因为年龄差距还是为了保护他，乾都不可能接受这份心意。何况他对于自己在葛叶心里的地位也相当清楚，那双天真可爱的眼睛里究竟是憧憬还是恋爱，不管葛叶还是他都无法界定。这个问题太复杂、太麻烦，他唯一能确定的只有葛叶还太小了，这就已经足够指向唯一的答案。
他没有说话，只是又抚了抚葛叶的背。
“我回家了。”小少年从石墩上跳下去。
乾来不及拉他，只是犹豫是否要开口的几秒，就看着他从快步走变成小跑，要逃似的离开小公园，最后融在了夜色里。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Plus
葛叶不太喜欢东京的夜色，但叶最近突然很喜欢拉他出去吃深夜食堂，他们常常全副武装地在小巷里研究导航，像某种寻宝rpg。
“唔，我觉得是这边。”
“才不是，”葛叶拍了拍叶攥着手机的手，“明明是右边。”
“赌今天的夜宵吗？”叶挑衅地看着他，朝旁边的行人示意了一下，“我去问。”
“再加上明天的。”葛叶志在必得地加码。
叶伸出手，葛叶重重一拍，就看他拿着手机往对面的路人——
啊。
男人像从久远的记忆里突然具现在眼前，好看的下垂眼还和那个夏夜一样带着温柔的歉意，只是这次他不是一个人坐在小公园等自己了。葛叶只匆匆看了两眼挽着他手臂的漂亮女人，低头拉了拉帽檐。
叶跑回来的时候，乾也正朝这边走，好在叶不会做把他引见给问路人的事，只是凑过来压低了声音念叨：“吓死我了他的桌面居然是我们的专辑封面我伪声都用了不要被认出来啊快走快走。”
葛叶点点头，温顺地让同伴拉着自己朝目的地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