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常想起中原中也，当他还是一个人，或者后来当他成为一具尸体。


午后像是鱼的内脏，充血、松垮，而他们在回忆里随意被倾倒进我的房间。楼下咖啡厅的服务员拒收了我的玫瑰，理由是女孩子不可以随便收陌生人的礼物，送分题，可我懒得答卷，她正在感冒，不停擤鼻涕，见了我便羞涩的强忍住生理冲动，捏着嗓子说话的时候竟然也不算难听。我把那玫瑰礼貌收回，拿在手里，一开始是捧着的，可是见到中原中也的时候我故意把包装纸揉皱，此情此景显然又触到了他的霉头。能让他不开心的一切事情我都乐意去做。



你不要那花可以给我。他微微眯了眯眼睛，平行的双眼皮绽开一个深长的褶。我猜他一定不满我对这不会说话的植物所施加的暴行。


忍不住嘲弄他的过剩善意，连已离开根系的短命花都要怜悯。我噙着一点笑把玫瑰递过去，在他即将接过的前一秒松手，任凭红艳得看一眼都发疼的花束掉落在他的脚下。表现得更狼狈一点吧。我想，为我表现出动摇吧，不然我就满盘皆输了。这里当然没有胜负，仅仅是我自己天生心里缺了那么点东西，我还没能找到可以填补它的替代品，除非折磨中原中也，否则我的欲壑不会被填平。

中原中也不发一言，他绅士地俯下身，拾捡花束的表情认真得像是拥抱什么，我差点儿错觉他爱着我。他的侧脸横看成岭，被浓稠的阗黑吸住，紧紧贴住夜色的横切面。我看了一会，开口说，中也，我想哭了。没有诉诸于口的后半句是什么？让我哭吧，但求求你别爱我，求求你别爱我。



如果用电影镜头拉近来描述回忆，将会出现这样的描述。闷热、潮湿、毫⽆生活气息的房间。一个手工花瓶置于窗口下方，同时也被笼罩在拥抱玫瑰的人影之下。彼时那个人影是沉默寡言的黑手党干部先生，剪断所有盛开的大红玫瑰，任凭他们凋零在冰凉地板，却把绿色的花梗和尖利的刺珍惜地放进花瓶。电影中男主角胸口有着不可言说的空虚，而黑手党干部先生耗费大量时间埋头在男主角身上创造奇迹。


任何人都不想接受爱，任何人都不想爱。男主角如此想。时至今日我也无法言明。我憎恨自己这无用的身体，想要狠狠地折磨它，所以我说，中也，让我哭吧，这可是对狗狗难得的赏赐。我不想对他示弱，我必须让自己高高仰起的下巴戳到他的发顶，他的自尊必须在我脚下零落成泥。

我原本以为你会好好爱惜花束的，结果你竟然这么浪费它，也不过如此嘛。

闻言，他毫无顾忌地踩在剪落一地的血红玫瑰上赤脚向我走来，动作浑然带着种野兽茹毛饮血的生涩感。他身后那手工花瓶滑稽地包裹着光秃秃的花枝。我愤懑于他不解风情，却又松了一口气：也许、可能、大概、如果他把花朵放在合适的地方，我会恶心到吐胆汁。

我不想脱衣服。他在床前对我伸手的时候，我说，但是你要脱干净。

拉倒吧，是你会被脱干净。他平视着我，脸上看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如果是别的什么人，他们会照做，会假装自己听懂了我的意思，也可能会问为什么，只有中原中也会反驳，这正是我讨厌他的原因之一，所以我随手抓起玫瑰摁在他的白衬衣上，淤血一般的汁液在他左边心口晕开，糟糕的色泽。现在你不得不脱了，我笑着看他。

然后我便被粗暴地推到地板上。我好疼啊中也，我说话的声音居然还有笑意，自己都为此吃惊。我压在一地消殒的玫瑰上，他压在一个消极的肉体上，这场景太微妙，避开了尘土与霉菌，仿佛周围的月光都不再冰冷，翻山越岭照进我们的窗户，虚化了空气，模糊了背景，唯独放过了我眼前这张脸。我格外清晰地看见中原中也，像一笔浅绛的山水，像一段悱恻的缠绵，像一个忠诚的示播列，他不靠近也不离开。意识到的时候我正抚摸着这个男人的脸颊，触感烫得似火，仿佛今夜之后，我的掌纹就将为他消失。



现在还疼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根本就不温柔，我却觉得心血管被灌了硫酸，脱水一般地痛。

你把花茎和刺都插进了花瓶，而玫瑰的花朵是软的，它无法伤害我。我陈述，我终于笑不出来了。

他却露出了今夜的第一个笑。但我会弄痛你。


新的感情在我体内植根成为新的现实，鲜活的中原中也在我体内深吻成为鲜活的疼痛，羸弱的玫瑰在我体内绽放成为羸弱的爱挂，我在他还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时候哭出了声，我说，是啊，都怪你，我好疼啊，我好疼啊，我好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