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不喜欢李寻欢。

原因么，不过有三。其一，李寻欢太有女人缘了，他站在那里，不必说一句甜言蜜语，无数女人就像飞蛾扑火一般向他扑去。常言道，小李飞刀的怀抱，阴曹地府的通道。陆小凤只有被女人无端陷害的情况，哪有过被女人舍命相救的待遇。被美女爱的死去活来算什么，美女恨不得替他去死这才是个人魅力的顶端，而这简直让世间男人都要嫉妒到发疯。

其二，江湖人总是很喜欢争斗，曾有人在百尺楼上开了一个赌局，例不虚发的小李飞刀和什么都能夹的灵犀一指到底谁更为出彩。其实类似的赌局还有司空摘星和楚留香谁的盗术更妙，花满楼和原随云谁瞎的更彻底。但是，其余人都是名声文雅，什么鲜花满楼，什么踏月留香，什么无争随云，结果到他这里就变成四条眉毛，比得那小李探花不知差了多少倍。况且别人是小李飞刀，例不虚发，他却是灵犀动一指，什么都能夹，听起来似乎是学了什么吃饭的功夫，实属是干饭人了。

其三，李寻欢身边的朋友只有沈飞，郭嵩阳两人，这两人都不如他风流，远远望去，李寻欢就像绿叶从中一朵大红花，显眼的很，而陆小凤身边不知道有多少出色的朋友，叶孤城，西门吹雪，花满楼，司空摘星，都能凑一桌麻将了，陆小凤听起来就像个丫鬟，还是雷雨里面那种和花满楼花七少爷暧昧不清搞在一起的四凤。

所以没有什么事，他是绝不会去打扰李寻欢。江湖之中，王不见王，陆小凤何必去讨这个麻烦，他身上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在街上随便找十个人的麻烦加在一起，都没有他一个人多。

可他现在非找到李寻欢不可。因为，他已遇上一件极棘手的事。想起这，他习惯性地摸摸自己的两撇像极了眉毛的小胡须，才想起他的胡须已经被人用剑削掉了，此刻那里空荡荡一片，只有些许青色。

世上居然有灵犀一指接不住的剑？当然有，因为这剑是他友人发出来的。要知道陆小凤的朋友比陆小凤的灵犀一指更要命。灵犀一指是保陆小凤的命，而陆小凤的朋友仿佛串通好了，个个似乎都想要他的命。

在这些朋友中，陆小凤最放心的可谓是花七公子——花满楼，哪怕剑神西门吹雪和剑仙叶孤城，两人站在紫禁城上啥事都不干，就面对面哈哈大笑比谁先笑死，他都依旧坚信花满楼不会对着他起丝毫的杀心。

因为花满楼不仅是他的挚友，还是他的爱人。

可是今日花满楼起床后，没有去照料他的花，也没有对着朝阳颂诗，也没有漫步摇扇清晨中，而是拿着把长剑朝着还赖在床上陆小凤脸上砍将下来，杀气腾腾，快的惊人。说来也怪，往日的陆小凤绝不可能睡到花满楼醒来还没起。可是今日陆小凤做了一个极其稀奇古怪的梦。梦中，他与花七公子一起去看河灯，结果花七公子一不小心掉到河里去了，半天都没浮上来。一个看上去慈眉善目的老头拦住了想要跳河的陆小凤，徐徐问他，“陆小凤，我乃是此方河神，我听闻你的朋友掉下河去了？”

“没错，老人家您……”陆小凤拱拱手，抬头歪头瞧着自称河神的老人。

“我已将他救上来了，可是，我救上来却有三位花公子，不知你掉的是这位千面公子王怜花，还是那位蝴蝶穿花七十二式胡铁花，还是这位七绝妙僧无花呢？”

陆小凤略一思索，一拍手，“不不，都不是，我要找的是小李飞刀李探花！”

刚叫出来，陆小凤就惊醒了，刹那间他瞥见寒光一点，顿时一个跟头翻起闪躲，突袭的剑气恰恰削掉了他两撇小胡须。胡须还未落地，剑却不依不挠地刺过来，持剑的花满楼脸上虽然看似平静，抖动的嘴唇却出卖了他怒不可遏的事实。

陆小凤被逼的只有闪躲的份，他当然不能伤了花满楼，可是他也点不了花满楼的穴，他急得上蹿下跳，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眼看花满楼今日一定要他血溅当场的架势，他只能跃窗逃走，期间还踩碎了两盆花满楼从西域得来的名贵的花。

花满楼绝不可能大清早拿起剑只是心血来潮给他剃个胡须，他哪是削胡须，分明就是要削陆小凤的脑袋。就算……就算他陆小凤昨晚的确过分了一点，让花七公子都破了点音，花满楼也不至于谋杀自己的情人啊！花满楼听起来很像那种拔d无情的人吗？要是有人听见陆小凤的心里话，怕不是嗤之以鼻而且还要骂陆小凤就是睡了还不负责的大猪蹄子！难道是他梦中竟然念叨李寻欢的名字吗？陆小凤被自己逗笑了，也只有陆小凤在这种情况下才能笑得出来。他的脚步轻松了一点，看上去完全不像被朋友追杀的人了。

天下能不伤花满楼而在花家手中制住花满楼，他陆小凤又能找得到的，恐怕只有西门吹雪和李寻欢。他已失了两条眉毛，要是再去万梅山庄求西门吹雪出山，四条眉毛的陆小凤就会变成没有眉毛的陆小凤了。被人刮了毛的凤凰不就是鸡吗？陆小凤要是真成陆小鸡了，那灵犀一指就得叫泡椒鸡爪了。

好吧，还是调头去山西李园来的好。至少李寻欢只会要他喝酒而不是刮了他眉毛。美酒在怀和变成走地鸡，那简直就是吃红烧肉比之毒药，不知好了多少倍，至于他喜不喜欢李寻欢的事，害，为了陆小凤这个名字，受点委屈算什么？百因必有果，他之前那一梦啊，怕是早预见了此行。

于是他去了趟朋友家，换了套干净的衣服，要了一匹马，带着一叠银票和一坛三十年的洋河大曲¹，即刻从江南赶往山西。

李寻欢，江湖盛传他是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浪子，将自己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未婚妻让给不怀好心的救命恩人，简直就是疯魔极了，比那胡不归还像酒疯子。陆小凤只盼李寻欢还在山西李园附近，可不要又跑到关外去了，那个时候哪怕有酒池肉林，李寻欢也是不肯回来的。

可惜，若是碰上李寻欢，不知道他如今还能使小李飞刀么，陆小凤突然也对百尺楼的赌局有了兴趣。毕竟，传说总是要被人打败的。可是，陆小凤简直就是移动的麻烦磁铁，他走到哪里麻烦就到哪里，简直没完没了，就算在饭馆喝壶茶，也有人要找麻烦。一群走镖的大汉围着一个书生，手中的刀立起来，亮的像狼牙。

“我们一到这里，东西就不见了，刚刚就你马车经过，莫不是你拿了？好呀，想不到读书人也要做这等勾当来了，简直是将孔孟之学喂了狗！”

“咳咳，我实在没有拿过阁下的东西。不过阁下要是想找东西，不妨在八月十五的晚上去那月宫找找。”那书生手中捏着把折扇，弓着身掩唇咳嗽不已。

陆小凤听了之后笑得差点在地上打滚，这群人他认识，这典故花满楼也给他讲过。这是大金镖局里的人，曾是大金山上的一伙土匪，心狠歹毒至极，连穷人家买药救命的银两也照抢不误，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成了镖局中人，只认银子不认人，谁的银两大就保谁的镖，再低劣下流的事也照干不误。而那月宫，不就寓意蓬蒙要抢弱女子嫦娥的药吗，竟讽刺这镖局人尽干缺德事。这书生居然不像他表面那样懦弱无能，是个硬骨头。

可惜温良书生对着五大三粗的镖局人终究是对牛弹琴，骂的再难听他们也不明白。只见书生不说实话，拿那不着调的话哄他们，这一群大汉就要立刻把那手无寸铁的病弱书生斩于刀下。

陆小凤瞧状一拍桌子，“嘿，这茶怎么这么难喝，一定是这里太臭了，小二，快快给我换一壶来。”

这下镖局的人总算听明白陆小凤在讽刺他们，十几把刀齐刷刷地对准他。陆小凤却只是拿起茶杯，看似顺手一丢，那杯子嵌入了门框三分，里面的茶水却一滴不漏，这内力之高，令人惊叹。这些人一看那杯子，就知道自己不是陆小凤的对手，咬着牙弓腰低头向陆小凤道罪，“小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小人这就走这就走，可是……”

“是我拿了，你们若想要那东西，半夜三更城外长亭见！”

书生不动声色的瞧了陆小凤一眼又移开，继续喝他的酒。等到那群人走后，他站起身走来，对着陆小凤拱手施礼，“多谢仁兄解围，可仁兄实在不必招惹此等麻烦。”

“我的麻烦多了去了，哪里差这一件两件。你快快回家，这里实在太危险，我也要走了。”

那病秧子书生展颜一笑，“兄台真是豪气肝云，我只盼能和兄台一交，若有来日，定请兄台大醉三日。”这书生虽然病骨形消，相貌却是顶好的，让人都相信看死卫阶的确存在。他笑起来，眼神温柔极了，让人感觉就像春风十里，陆小凤又想到了花满楼，便也拱手回了个礼，边蹑着轻功急着去找吃饱休息好的马了。

他走后那书生又饮了一杯，叫老板打好酒，坐上马车往反方向而去。

他下榻之处离山西实在不远，仅仅三日后，陆小凤就到了太原府境内。他把马寄放在驿站之后，独自行走在街上。他问得李园在哪，却不急着探看，反不紧不慢的拐进太原府最大的酒馆。

酒馆里人头攒动，说书人高坐木台。江湖之事在说书人全是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当讲到四条眉毛的时候，他又忍不住摸了摸唇角。陆小凤偏过头问隔壁人，似乎不经意的问，“他之前说的小李飞刀如今竟在太原落身吗？”

那大汉答到，“自从那件事后，少……李大侠当然回李园了。哎，李大侠总算有个家了。”

陆小凤点点头，他的家在百花楼，虽然此刻是回不去的，可也很赞同浪子体会过有家的温暖后对家的依恋，何况李寻欢也不完全是个浪子。

他在酒馆喝了一壶芦芽山毛尖茶，又吃了一碟闻喜煮饼，一碟金丝一窝酥，一碟阳油柿子，一碗托²，茶饱饭足后他提着那坛酒，走向李园。门口的四个仆从，听到他报上名来，两人笑着将他迎进去，一路走一路对他说，“陆大侠今日来的真不巧，少爷出门去了，不过算算日子也快到了，还请陆大侠就此住下。”那前面的人引着他走过李园，一一给他介绍，走到梅香小筑的时候，下人侧着身对他颔首一礼，“少爷广交豪杰，如今连那“公子伴月失美，盗帅踏月留香”的楚香帅也在园中，且住在此。”

“如此说来，那是太好了。我正有事找香帅！”陆小凤眼前一亮，难寻踪迹的楚留香居然在这里做客，那他就不必等到李寻欢回来了。楚留香出马，自然也可以制住花满楼，就不知道楚留香肯不肯卖他这个人情了。

那下人却是将他一拦，道“香帅最近身体有些不适，少爷临走前吩咐静养，还请陆大侠等香帅身体转好再拜访吧。”

“好吧，那我即日再来拜访香帅。”陆小凤又望了梅香小筑一眼。下人将他引到竹芒轩中，若是花满楼在此，他一定能认出这隐在竹林间的院子取名乃是化用苏轼的“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句子。可惜陆小凤却没有这样的眼力。

“这李寻欢看上去还挺雅致。哎，可惜花满楼不在，要不然他们一定能成为很好的朋友。”陆小凤摸着房间的紫竹桌椅感叹。要他等在这里，不知要呆到何时，简直让他难受。他反手关上房门，对着站在台阶下的侍女交代了几句，就信步离开。江南这时早已百花斗艳，而这里却还是薄雪未消，红梅在雪中崎岖而长，这些梅花都生于天性，毫无修剪过的痕迹。倒不是这里主人请不起修剪梅树的人，只是宁愿梅树随自然而生。自然之美，又有几人能懂呢？

陆小凤离了李园，正在细细思索花满楼今早的异常，不料一剑突然从他背后刺来，陆小凤大骇，他堪堪侧身避过背后一剑，转身又避过五六剑，这时他侧面一阵破风之声响起，陆小凤刚想仰头下腰躲过，后背又抵上另一把剑，原来这次袭击有三人，两人为主，一人为暗，陆小凤双指夹住前方人刺的剑尖，顺手一压，仰头闪过背心一刺，而左边的变招实在躲不了，陆小凤已然是避无可避，只得将左手背在左侧，挨上这一剑。

叮的一声，一道银芒闪过，左侧的长剑一滞，竟脱手而出。三人见机不好就要跑，陆小凤见时，卵足劲一撞，一个物件从侧方的人兜里掉落。

陆小凤将那物件揣到兜里，站直身子。三丈之外站了一个人，身形挺拔，身着月白长袍，外笼雪纱，长身劲腰，体态轻盈飘逸，他对着陆小凤一拱手，“陆大侠，别来无恙？”

陆小凤又惊又喜，此人竟然就是他那天遇到的书生。这人棕红卷发随意披散，发带在后脑处打一蝴蝶结，眼如星辰，鼻若山脊，意气风发，哪还有半点书生迂腐气。陆小凤指着他，摇头晃脑地笑，“凭一把小刀就击落别人，骇得那三人忙不蹄的就跑，你一定就是那名动八表的小李飞刀——李寻欢了。哎呀，那日真是没能把你认出来啊，李公子。”

“无妨，前日我本有急事，不然一定请陆大侠喝上一杯。不知陆兄为何来此？”李寻欢取下钉在地上的小刀，起身问陆小凤。

“我是来找李公子喝酒的。我有一坛三十年的洋河大曲，现在就放在贵府。”

李寻欢笑起来，他对远处人影点点头，一个大汉就架着马车开走了。“如此说来，陆兄竟先行拜访了。失礼失礼，仆从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陆兄莫要怪罪。请？”。

“请——”陆小凤跟着李寻欢走回李园。一路上碰见的仆从都频频行礼，陆小凤不禁感叹李家果真是笔墨浸染才有的气派风度，侍女随从皆着云锦，丫鬟小厮出口成章，奇花异草数不胜数，名玩古画俯拾即是，移步换景四时不同，门外车水马龙，门内闲庭雅舍。无数的铺陈归于门口的那副御笔对联落幕——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和圣上钦点的探花一比，昔年无争山庄的蝙蝠公子，少林的无花和尚也都只好自嘲俗人。真是书香门第院，才子佳人府。

两个聪明人带着满肚子疑惑坐在一起喝酒，喝的哪是酒，喝的是气氛凝重谁先开口。陆小凤习惯了反驳他人的不对，李寻欢又喜好借他人提问暗示。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目光空中交汇，短兵相接。

陆小凤在喝到第三杯酒时，实在忍不住开口，“李兄，不知道你是否见过刚才那三人所用的剑？”

李寻欢略一沉吟，缓缓道来，“长而狭窄，分量比普通剑轻上几分。”

“没错，他们剑法实在很实用，出刀不见血，怕是不会收回来的。他们挥剑的姿态，也非常奇特，自手肘以下的部位，都像是没有动，只是以手腕的力量把剑刺出来。这样的剑，这样的剑法，中原实在不多见。”

李寻欢只是笑着点点头，陆小凤继续说下去，“这样只为了杀人，凶狠毒辣的剑法，我实在想不出来。”

“因为他们已经死了，死人的剑，你自然是认不出来的。”李寻欢叹了一口气。

陆小凤愣住了，音调都变得惊讶“死了？李兄你在开玩笑？”

李寻欢没有答话，手指轻抚过炭火上空，苍白的指尖被火烤得微微涌上血色。陆小凤也跟着他的手去看那盆炭火，炭是银丝炭，常供御用。这种炭，无烟难燃不易熄，陆小凤眼光闪动，李寻欢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天冷而烤火，内力绵长深厚之人能以内力御寒。“我知道了，莫不是……死灰复燃？”

“昔年我和香帅毁掉中原一点红所在的刺客组织，没想到如今江湖竟又现了。”李寻欢沉重的目光聚在陆小凤身上，变得愉悦而轻松，“但陆兄此行，一定不是为了这件事。薛宝宝的剑法虽狠，也不至于让陆兄连大红披风都没能带上。”

“正如李兄所见，此事实在火烧眉头。”陆小凤抓了抓头发，他知道李寻欢为了朋友向来是两肋插刀，绝不推辞。只是，如何给他说这件事呢？小李飞刀虽然绝不是长舌妇，可是要他开口说他睡了花满楼一晚，花满楼就气得要杀他这种房中秘事，简直不如让他输给金九龄。

陆小凤在花厅里踱来踱去，不自觉地摸着下巴。他终于下定决心，转过身对着李寻欢道，“我有一位朋友，前几日我们畅饮而醉，便抵足而眠。第二日清晨，我却是被他剑气所伤而醒。”

“我的那位朋友，李兄虽不认识，但一定知道他并不爱杀人，也根本不冲动。”

“我想，陆兄所指的朋友一定是花七公子了。”

“没错。而且花满楼好像不认识我一般，即使听到我的声音也仍追杀我。我这胡子就是被他剃掉的。”

李寻欢微微皱眉，犹豫开口，“你说，花公子好像不认识你？”

“是的，而且他未曾受过伤，所以…”

“我已知道陆兄来意。可是，在那之前，我想请陆兄见一个人。”

陆小凤问，“什么人？”

李寻欢看着他颔首低眉而笑，“楚留香。”




①洋河大曲：江南名酒，曾被列入我国的八大名酒之一

②芦芽山毛尖、闻喜煮饼、金丝一窝酥、阳油柿子、碗托：都是山西名小吃

③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原句本出自苏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