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呷一口黑啤酒。焦苦,醇厚,烘焙麦芽的甜腻挥之不去。它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名流汇聚、纸醉金迷的白日梦酒店。更适合它的当然是惊梦酒吧,无论是颜色还是味道。但他此刻十分烦躁,因此只是自顾自地啜饮个人私藏——
宴会开席十分钟,已有八人同知更鸟搭讪,口中念念有词,想必是在邀请她做自己的开场舞舞伴。
男人头顶天环,无所事事,盯着宴会的某个角落发呆。这无疑令人吃惊:他毕竟是匹诺康尼如今的话事人,橡木家系最年轻的家主。家族为他的胞妹知更鸟举办的接风宴与任何一场宴席都不无不同,因此,英俊男子的宿命就是被穿金戴银的夫人小姐们团团围住,蓬松的裙摆像发酵的苹果,争先恐后地膨胀,挤净最后一点没有被香水污染的空气。最好,这位风趣体贴的男士嘴里再吐出几串俏皮话,逗得羽扇遮住绛唇,良夜在醉生梦死中循环往复,形骸放浪,尘浊梦幻——这才是匹诺康尼!
可惜,星期日并不喜爱打蜡的水果。光鲜亮丽的表皮之下到底有多少蛀洞,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么多年家族的各类聚会淘洗之下,所有家族成员都明白,星期日的女伴位置,要么属于他血脉相连的妹妹,要么,就空缺。毛遂自荐和阴谋诡计都像坠入黑洞的飞船,了无涟漪。由此,他得以在喧嚣之中独享清静,而目光就只是追随着知更鸟,从金碧辉煌的酒店一角翩跹至富丽堂皇的另一角,如此而已。
知更鸟离家四年以来,第一次公开返回匹诺康尼。于情于理,星期日都应为她准备盛大的筵席,为她洗去风尘,宣告她的回归。于是,滚着金边的深红地毯从大堂一直铺到酒杯脚下,吐着气泡的各类酒饮在丝绸手套间巡游传迭,柔光笼络的纯白百鸟倒映在她翡翠绿的眼里:的确,一切都尽善尽美。
他看到她灵动的双眼对上自己的目光,于是举起手中的酒杯,遥遥致意。仅此而已了,便复又低下眼睫,再度啜饮。然而,再次抬眼时却不期然撞进放大的碧色瞳孔:
“哥哥,开场舞还是一如既往,对吧?”
他想说对,但啤酒黏住喉咙,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想问她,那些刚刚与你言笑晏晏的男士们,当真没有一个中意的吗?他想用调笑的语气对她说,你也到年纪了——
但他最终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于是瘦削的胳膊自然而然地挽起了他的,她的声音也自然而然地在耳边响起,亲昵地,仿佛他们亲密无间,不曾分开足以道一句“许久不见”的漫长时光。
“没有见过的酒呢。哥哥,给我尝一口吧。”算一种习以为常的撒娇么?
“歌者可不能这么任性。”他微笑着拒绝。
可对方眨了眨狡黠的眼睛,将半个身体都微微倾来,好似把全部体重都挂在他的胳膊上,她眼下彩绘的星星也一并倾倒了:“就一点点——像以前哥哥掩护我偷吃的冰淇淋那么多就行。”
经历两次跃迁、三十六个系统时的星间飞行后,知更鸟容光焕发地出席她的回归庆典暨匹诺康尼谐乐大典筹办会。据说她只和星期日跳了三支舞,便离开舞池,跟在兄长身边于各色人等间穿梭,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直到最后一位客人烂醉离席,穹顶上的水晶灯折射晨光。最后,星期日抚过她细软的发丝,把疲惫的她送回房间。
“交给你了,麻烦你……”
“当然,请家主放心。”
星期日靠在门边,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日限定的夜情人被半扶半抱地逃离他的视线。他突然又感到,前晚的黑啤正从胃囊和食管里升腾,水分被蒸发殆尽,因此充盈口腔的无非是一种纯粹的苦涩。
唯此而已,别无他般。
星期日第一次尝到纯粹的苦涩,应当要追溯到那场震惊寰宇的灾难。曾几何时,他们总是乖巧地伏在母亲膝上,聆听母亲的睡前童话。今夜,汉赛尔和格莱特兄妹二人第二次被丢弃在森林里,汉塞尔丢在路上的面包屑尽数飨食鸟儿,又陷入了巫婆糖果屋的陷阱。勇敢机智的格莱特,在巫婆架起锅炉准备吃掉兄妹时,奋力将她推进灼热的炉膛,兄妹二人由此得救。
“所以呀,只要你们兄妹永远、永远记住,你们的血管里流着相似的血液,你们头上的天环诉诸同一种语言,你们就是永不分离的家人。你们一定能平安无事,唯此而已,别无他般。”
得救以后怎样呢,他们谁也没有再去探寻故事的结局。这就是他们最后的睡前故事、来自母亲的祝福和嘱咐。天翻地覆之后,他们再也不需要任何童话,一同长大成人,就在一夜之间。
天环族生而优雅,死而高贵。她应该躺在铺满纯白玫瑰的水晶棺材中,像生前一般挂着得体的微笑,接受所有曾受其恩惠者的瞻仰与悲悼。而不是如星期日最后回头遥遥的一眼所见,斑驳轻盈的石板青,溅上搅入杂质的赭红,破碎颗粒与血迹铜锈都混为一谈。在那一片凝固的寂静之中,母亲张开的双臂如一种庞然的翼展,沿着兄妹的身躯跑过赤道那么长的距离,艰难地再度相遇,以众所周知的祝祷手势严丝合缝地榫接在一起。后来她整个僵硬了,救援人员不得不将她的手臂锯断,才从废墟中捧出两个完好无损的孩童。
他先将因缺水而昏迷的妹妹递出,然后亲吻了母亲钢铁般冰冷的面庞。他的泪贴上去,脸颊便干燥了。最后,他从这喑哑雕像的一边耳上摘下长长的金属耳饰,藏在手心,作为唯一的、最后的纪念。另一边的耳环上有一颗璀璨的星星,他将它留下,作为唯一的、最后的陪葬。
他握得太紧,以至于手心被锋利的细针扎破,滴沥新鲜血液。可他却没有任何感觉。毕竟,无法想象母亲如何变成一滩不可名状的污浊,白骨与毛发都被砌进生者的围墙。在那个坍塌的世界里,他们的心一度枯涸,又被洪水淹没,直至在新建的主日学校里安身,把粗糙的肥皂和冻硬的面包收进雕着月桂的柜子。那时候星期日第一次试着打耳洞,知更鸟帮他把银针烧得滚烫。于是那枚擦得纤尘不染的十字耳钉就此垂在他的耳边,像咸涩的星星悬在耳羽之后,未曾稍离。
主日学校挤满难民和难民的孩子,毫无隐私,也无间隙。星期日和知更鸟在熙熙攘攘中占据小小的一块,平日里做些立所能力的小事,主日则上课、学习、唱歌。到了夜晚,他们相拥入眠。周围的黑暗像缓缓流动的岩浆将他们无情吞没,天明时他们就成了琥珀中被时间展览的景观。
那时家族已将完整的仪式诉诸典章,在谐乐颂悠扬的谱调中,他们被装进唱诗班的长袍,天环族与生俱来的天籁歌喉初露峥嵘。正是在那里,某日知更鸟突然不愿开口唱歌,“老师觉得我不适合,也就是说,我没有唱歌的天赋。”说这话的时候,她落寞地蹲在角落,背后是草草粉刷的白墙,不会有人追究其下曾经有哪个天真的孩子画过幼稚的图,又有哪个不幸的人将泪和血都刻印其上。他看着她,如今她年纪轻轻,却像只死去的鸟在三月雪中,而他呢?他一无所有。
“我们是天环族啊,怎么会没有天赋?”他为她拭去眼泪,用破旧的床单、瘸腿的桌子和缺页的书本搭建舞台;他搬来残破的盆栽与缝缝补补的布偶,与他一同充当观众;他点燃一截烛头,用捡来的花瓣充当彩带——
他说,唱吧,唱吧,直到天明。白天到来,我们会捧起诗书,传唱福音。在那之前,这是只属于我们的演唱会。
知更鸟后来回想,也不免猜测,也许她的坚定都是拜他所赐,所以一直对那场简陋的演唱会念念不忘。她踩上吱呀作响的桌面,卷起稿纸唱得尽兴的第二日,他们牵着手加入诗班的队列,尚且稚嫩的嗓音半知半解地歌颂“世人同袍,万物同根”,被歌斐木一眼相中,从此成为他最得意的学生。冗长的主日礼拜之后他们脱掉白袍,在庭院里追逐玩耍。庭院中央有一棵巨大的橡木,侥幸逃脱毁灭,一半已经死去,一半还在萌芽。他们就在这里看湮厄鹰座的星星,立下乐园的约。既然如约书亚在示剑的橡树下立约那般郑重其事,那么这誓言本身也该具有相似的庞然伟力,成为必将得以实现的某种预言,她曾经如此坚信。而那个时候他们并不知晓生活的轨迹将如何谱写,因此只是同平时一样捉迷藏。再度葱茏的新绿把梦境装点得甜美,明媚的阳光仿佛能令罪恶无所遁藏。星期日用耳羽遮住双眼,默数十个数——
十年后他掩上门扉,如同十年前用耳羽遮住自己的双眼,将知更鸟一人留在黑暗里。但他知道实际上不是门遮住了知更鸟,而是他的眼球蒙上一层白翳,在半盲与失明之间,一切都无可拒绝地溃烂,因为「秩序」双子的命运无可违逆。他曾藏在花园的台阶后、春草中、屋檐下,但终究还是被命运找到。唯此而已,别无他般。
知更鸟作为鸢尾花系的代表出席谐乐大典肃清暨重建工作会登上匹诺康尼的头条新闻,是在星期日失踪后第三天。新印的油墨亮堂堂地反光,把被打上鲜红的叉号的星期日盖在下头。照片里,知更鸟的礼服依旧缀满星光,神情仍然淡定自若。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她只作不知。
家族决意重奏谐乐,以示对千面神明矢志不渝,皈依「秩序」不过是星期日的一意孤行。在会上由苜蓿草家系出面牵头,赞美希佩并献上祭祀。沉甸甸的圣像由猎犬家系的精英背负,烛光与宝石一摇三摆,石灰,蛋清,蜂蜡,贡黄,靛青混在一起散发令人晕眩的味道,颗粒与纤维不同的感觉于此同一,哑光和半哑光的质感于此混淆,毛糙和透明的界限于此模糊,釉色与漆彩在穹顶之上交织,直至湮厄鹰座的最后一颗星星隐没。知更鸟在队尾人群中抬起头来,透过上方的彩绘玻璃把圣像与天真一并弃绝。
她想起艾普瑟隆无聊的冬日,半参明暗的淡色;威尼斯直面开阔的长夏,是另一种别样的柔和。而在匹诺康尼,饱和度要拉得那么那么高,像一场郑重其事的死亡,唯有浓墨重彩堪配盛会之星。所以,她和哥哥的吻也是如此酣然,刚好可以掩藏在大理石柱和天鹅绒帷幔之后。他的眼中没有沉醉只有清醒。
她已遍阅风尘。她有什么资格保持纯粹呢,无非是因为他。所以她从来就不纯粹。结束上一场工作,自艾普瑟隆返家,坐在飞船里如被压进包装精致的礼盒,顺着轨道的线性逻辑前进,通过被名声和利益冷锻的狭窄通道,猛然加速,直至像一片羽毛落地,雀跃拥抱她的黄金时代。那被压抑多时、似乎已经消失的横生欲望又于此疯狂叫嚣,昭示它唯有在匹诺康尼的土地上才可以生根发芽。而在阿斯德纳以外的土壤中,这种欲望徒劳无益,即使播种,也无可收获。
圣像平稳落进黄金的座中。人群一片感激的喟叹。她的目光回撤,滑过纯金的圣像,突然茫然无措。一具雕琢的偶像,纵使质料如何珍贵,其中难道真有一道永恒完满自足的灵魂?倘若如此,为何祂对所有家族成员一视同仁,平等地给予他们被神凭依的权利?倘若当真人人平等,为何他们梦想的乐园至今遥遥无期?
幸好如今会议圆满结束,不过还有几个问题——铎音一职至关重要,可惜眼下无人可用。知更鸟小姐,望你诚惶诚恐,担此重任,为主献身,请主降临。愿希佩与你同在。
家族所托,必不敢负。
她说着,收回目光,也收回纷乱的思绪,走入朝露公馆,坐进告解亭。郁金香木被凿开三个空洞,从顶部开始的弧形线条滑进坚实地面,连带着那面遮掩铎音的帘子都既脆且硬。她把自己打包塞进这死而弥僵的黑暗囚牢,只有一点光线被面前的菱形窗格切得细碎,吝啬地洒一点明亮。甫一坐定,她就感到精神已经死了,坐在这里的不过是一具被赋予聆听苦难之使命的腐肉。而他呢,他又木然在此处坐了多少日夜,把一颗疮痍的心刺得七窍流血。
她一动不动坐了一整日,听人们忏悔。这间告解亭的上一任主人此刻生死不明,而她却只能端坐于此,把那些控诉兄长罪行的言论一句句吞到肚里。
星期日送走知更鸟后的第二天,此生第一次坐到铎音的座上。他诚恳地祈求祂与他们同在,可寂寞的告解亭里只有他和淡淡的木香。该如何回应,该如何指引,他与忏悔者一样茫然。而门外的人久未得到回音,惶恐得以至要发狂,他声泪俱下地再三重复自己的罪行,拿头去撞告解亭的围栏。那时年轻的铎音终于发现,他对任何一位虔诚的信徒来说都不具有肉身,只是希佩指名的中间人。唯有她,已身在遥远星系的她,对她来说,他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在那之前,他们一起分享同一本只剩一半的史书,青铜时代斑驳的尸首冻结在匹诺康尼的岩层,头骨的眼眶镶着的赤铁石被撬下,由血与火铸成一枚普通的钱币。无数无名的凝固的死随这钱币传递,即使遁入墓地也难逃夜半被一双饥渴的枯爪挖出的命运。什么是命运?命运就是圣龛中安放圣髑,祭台边安置饰屏,灵枢外站立墓石卧像,祭袍袖口刺着金线。命运就是他们年少时亲密无间,在橡树下偷尝禁果,银餐叉伸进同一份餐后甜点,夜半一同因生长痛而痉挛。命运就是心照不宣的信件往来,她从未被流弹击中,受伤的鸽子仍然活着,谐乐大典正常进行,荒唐美梦永不复醒。
可知更鸟早就习惯抓住命运,不让它飞走。她曾在与命运捉迷藏时满盘皆输,而后徘徊在生死之间,因而懂得,命运必须被抓在手心,抗争和自由才得以可能。因此她站起来,在忏悔者惊异的目光中推开告解亭的门,一如当年她甩掉唱诗班的白袍。那时她决意出走,什么也没有带。不携带受伤的鸽子,不携带珍藏的童话,不携带鲜花,不携带忧愁,不携带梦境,不携带死神。她就这么一无所有,以一种去而不返的决绝姿态去国离乡。临行前一晚,星期日送她一双漂亮的水晶鞋,她则把那只比照原件复制的耳环挂到他的空耳垂上。生平第一次穿上高跟鞋,美其名曰为未来的舞台预演,然后摔进哥哥的怀里,一路跌跌撞撞,在庭院中央的橡木下啜泣,把欲望与不舍都咽下,细瘦的脚踝从宽厚的掌心滑出,枝叶摇曳间露出湮厄鹰座的星子,她知道她正在飞向天空。
——归根结底,铎音不过是家族生造的使者,于真正的救赎和「同谐」并无半点瓜葛。神音若尚需一个中间人才得以传递,又谈何普世同谐?若非信仰即可得救,又谈何世人同袍?
所以她推开那扇门,义无反顾地走入光中。她不知道,曾经,年轻铎音结束第一日告解的夜里,这位矜矜业业的牧首也摸黑前来,拉开圣体柜,砸碎圣饼,发现其中并没有一个圣徒的血汩汩涌出。于是最终,千面神可能是任何一个人,那么,任何一个人也都可能是千面神。神恩不是重负与赐予,而是一种纯粹的制造业。他如此领受。
唯此而已,别无他般。
“孩子,你真的要这样一走了之?”
谁在说话?知更鸟停下脚步,四面张望。
“十万七千三百三十六位同胞业已失败,可我等光辉的梦想仍有待实行。”
难道是歌斐木……先生,他们兄妹的授业恩师,曾经的梦主?他不曾逃跑,而蛰伏于此?
“孩子,你是幸运的,被深深地爱着。作为祂最虔信的传颂者,难道你不想为他做点什么?”
我还能做什么?她扪心自问。
“你为什么不仔细看看周围呢?这是朝露公馆,他朝夕所在之地。左手边的门通向珍宝室,那可是他一人的私藏。”
神使鬼差地,她推开那扇门。
“难道危机业已解除?不,孩子,不。鱼会被猫吃掉,虫会被鸟吃掉。我等已经失去了栖息橡木的乌鸦,除了吮吸鸢尾花蜜的知更鸟,又有谁堪担调弦师之重责,为我等调和众音,吁请「无限夫长」众命之阿伊里涅夫淬炼长剑,所向披靡;呼唤「万籁剧院」众唱之康斯坦汀娜颂唱恩典,告慰魂灵;邀请「至福舞会」众乐之比雅特丽丝垂目起舞,共赴饷宴……”
如今的朝露公馆于知更鸟来说,与爱伦·坡那埋葬一对兄妹的厄舍府无异。因此,她还从没有好好地看过这里。此刻,她一边头晕目眩地听着仿若自虚空而来的低语,一边摇摇晃晃地在藏品间流连。青铜雕像,精湛的技艺,史前文明;锈蚀的王冠,属于旧日的君主,今已黯淡;卡拉瓦乔的水果,缤纷色泽彼此争执,辉煌复兴;安迪·沃霍尔的纸盒,梦境商店常用的包装,当下乐园的象征。最后,她停在一幅海报前,那是她的海报。
她便伸手去摸,画框发出不堪重负的一声哀叹,她揭下这面上的一层,看到其下藏着她的肖像。她记得这幅画,被流弹擦伤后星期日曾请韦尔南为她画像。这位画家旅居寰宇,追逐众神,只肯描绘不可见的灵光,而不愿垂青可见的肉体。星期日再三恳求,并以展现希佩的降临为交换条件,他才答应画像。这一画就画去了在匹诺康尼最后无忧无虑的三个月,她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眼最终成品便又动身了。如今她在铺着红地毯的珍宝室里再度与它重逢,高跟鞋落在厚重的绒毯里销声匿迹,为她和他的命运无言以对。
知更鸟情不自禁地又抚上脖子。缎带装饰下藏着圆圆的疤,比周围颜色稍浅,一种稚气的粉,暗示着此处细胞的生命不及它周围的同胞那般悠长。星期日在她几乎完全康复后才匆匆赶来,见到她的一刹表情变幻,最终只吐出一句:“你没事就好。”
她想笑,便笑了。她其实知道星期日原本想说什么,说你在信里怎能只字不提,说你将生死置之度外之时,他却不能将她的生死置之度外。但她没有说,也没有埋怨歌斐木先生的小小背叛,只是躺在病床上,握了握他的手。她说:“咦,哥哥,你的耳羽上也戴了耳钉?”
“嗯。”星期日在病床边坐下,握着她的手,帮她擦拭略有脏污的天环,小心谨慎,像在拂拭一只飘洋渡海来的罗浮瓷器。离家前,他也曾如此细致地为她擦天环,说她只要保护好鸟儿飞向天空那般无与伦比的决心就足够。而他自己,为了抵抗天环间的心灵感应,刻意淋过大雨,期望它锈蚀,用锤凿敲击,期望它断裂,如今天环仍安然无恙,他不知道他的心是否也如此坚强,能将一切荒诞悖礼的情绪都藏得滴水不漏。
“是哥哥自己打的吧?似乎要发炎了呢,还是处理一下吧。”
星期日疲惫地笑了笑:“不必……过几日便好了。”
她身上每有一个伤口,他就穿透自己的耳羽,戴一枚金属耳钉。最初他掌握不好力度,耳羽又比人耳更加敏感,伤口反复长好,又反复被暴力捅开,最后被圆锥状的耳钉穿透,永不愈合。但星期日什么也没有说,给她带来繁复的颈饰。丝绒包裹着星形的项链,那是一个隐晦的吻,对此他们心知肚明。几天后,星期日把知更鸟接回匹诺康尼养伤,勒令她暂停工作三个月,直到她自己提出抗议。
那个时候知更鸟只觉得,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很多事情能做。她甚至没有时间停下来重新思考,在时光中被风化、被磨砺的除了石头,还有人本身。她曾经读过很多或精彩或平庸的剧本,背过许多或深恶痛绝或灰心丧气的台词,明白人们喜爱兄妹反目、自相残杀的桥段,在伦理与道德的碰撞里追求刺激,为颠扑不破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寻找正当理由,把社会真正所需的一切理性与法律通通抛之脑后,他们为这原始的欲望赋名虚构,却在现实之中身体力行地实践更加龌龊的勾当。活着,就是呼吸,就是进食,就是繁衍,就是死亡。在这其中是否当真存在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意义,无人知晓,因而没有标准答案,只有千万条不同的道路。可惜她没有早一点发现,歧路一开始就铺在脚下,分道扬镳已是最好的结局。
因为人们总是在被命运玩弄时才意识到原来当真存有一个“命运”,唯此而已,别无他般。
“镜中是礼拜日,
人睡入梦乡,
嘴巴吐真言。”
匹诺康尼的童谣也是灾后重建的,很难说没有家族处心积虑的成分。知更鸟不再回想他们如何从家庭教师那里得到新的名字,而那天圣像如何流下血一般的泪。她不再回想当初她以怎样的惶恐与期待逃离匹诺康尼,从此学会了不再逃离。她也不愿再回想星期日如何自高空坠落,她如何拥上他的身躯,他们如何跨过梦境中静止的晨昏线,那里的黄昏永远不会变成黑夜。她更不愿回想她如何从他耳上摘下那只耳环,因为年岁的差异而显得比母亲的遗物光彩夺目,攥在手心里把命运的纹路都刺破。
自她从悲哀的梦境中醒来,一刻不停地参与善后工作,又在逼仄的告解亭里枯坐整整一日,眼下,她终于疲乏地感到过时的饥饿。她重新将海报覆上那幅肖像,将它整理得像一个无人发觉的秘密,转过身去,看到自己曾经寄给哥哥的布丁蛋挞和奶油脆饼端正地搁在角落里的小桌上。包装袋打开过,被整齐地理好,用封口夹封住。她就走过去,数了数剩下的,推测他如何吃掉它们。最后,她将它们机械地塞入口中,像几天几夜未曾进食和休憩的朝圣者,重复着咀嚼吞咽的动作。
爱是恒常饥渴,爱是永无餍足。她越进食,就越饥饿,只得慢慢、慢慢蹲下身,双手合十护住那只形影单只的耳饰,把流泪的冲动咽回去,咽回一片混沌的哀伤。在被罂粟般的记忆环绕中,她蓦地抬起头,张开嘴,把那枚咸涩的星星吞下去,如同吞下童话里的毒苹果。它在喉头处游移着不肯决断,她便猛吸一口气,将新流的泪与喉破的血一齐咽下。这是作为歌者最大的叛逆。可是,她早就已经不能歌唱,侍奉「同谐」而得以叙说乐章,因而,这无疑是向祂再度起誓的仪式,宣告一些记忆的死去和一位行者的诞生。从今往后,她只会更加坚定、更加孤寂地行走于千面神明的命途之上,再无他物。从今往后,她不会再对任何圣像垂首,因为希佩过去、现在、未来都与她同在,无需一个僵死的偶像作为中介。
梦中不可能之事并非死亡。实际上,梦中唯一可能之事正是死亡。自愿地死亡。
自杀,那是绝对的自绝自弃,不能被主原谅。她不愿看到他独自走向光荣的孤独,因为那对他、对她来说都太残忍了。他们兄妹原来是坐在五月花号上的两个歧路人。为了践行曾有的乐园的约,她必行她应行的路,以示她对他领受的罪了然无误。
她推开珍宝室的门,也把歌斐木的声音关进记忆的囚笼。可那声音如影随行:
“来吧,孩子。这次是右边的门。你为什么不推开看看呢?那也是聚光灯下的舞台。”
她便如被蛊惑一般,推开了另一扇门。满地死寂的乌鸦,她后退了一步。
“孩子,你真的要这般一意孤行?”
七十六个系统时前,星期日也是在此背手而立,他知道歌斐木的视线无处不在,不可逃离。在知更鸟面前他一向是个好哥哥,但现下只有他与歌斐木,故而因烦躁而毫无顾忌地打开烟盒。
“你知道,在我们的计划中,她才是谐乐大典的主角。”
在烟里他抽出一股朝生暮死的黯淡灰蓝。在袅袅升起的薄烟里,这具迟钝而凝滞的躯体也升起了,质变的阈限被跨过,自弑与弑父的残忍冲动在骨头里嗡鸣作响。但他知道他将自高处跌落,而她有既定的行程,平静地继续航行。
“你们生来便是「秩序」的双子,命运注定会有一人踏上这条道路。”
他把那支烟抛到地上,碾过去,像碾过自己那颗至今未曾泄密的心。一直以来,他都担心甚至害怕自己的情绪通过天环泄露,因为他知道知更鸟从不逃避命运。可他却希望她能逃避,像雏鸟躲进成鸟的羽翼下,躲进他的庇佑,尽管这庇佑本身无根无萍,摇摇欲坠。因而他时刻如履薄冰,始终小心翼翼,终于得偿所愿。这行为既然出于卑劣的私心,自然也谈不上有何伟大。既然他于整个宇宙而言不过是一片鸿毛,那便让这粒尘埃的幻想爆破出另一个宇宙。正是在毫无希望中,他将夺取自己的得救。
“无妨。既然你愿意代她牺牲,那我就成全你吧。”
那怎能算一种牺牲?这是卑鄙的设计,是他吁求的报应。祂在天上垂听,判断祂的仆人,定恶人有罪,照他所行的报应在他头上,又定义人有理,照他的义赏赐他。因此他将颂祂的名,告他有罪、悖逆与作恶的行。他如此厌恶选择,因着选择不是自由意志的彰显,恰恰却是自由意志的沉沦。故此,年老眼盲的弥尔顿纵使再如何高歌复乐园的欢欣,也不及他年轻时书就的失乐园的痛苦。但他却不得不做出选择,因着他知道她远比他要坚强,绝不屈服于命运的傀儡,故此,他狂妄地直视太阳,叫那洞穴里的人走上地面,因如此傲慢的行径而永远失明。
“去吧,孩子。窃夺「同谐」的权柄,揭晓你的报应。我等愿尔旨承行于地……如于天焉。”
一只乌鸦引颈自戮,十万七千三百三十六道灵魂想要上升。他们要在宇宙的褶皱里掀起一场革命,要万物在新日的光中热烈生长,要一切罪恶都无所遁形,要众生的报应应时而至,要远行的弥赛亚如期降临。
可他们既没有维吉尔,也没有贝雅特丽齐。他们有的只是一个兄长的私心,仅此而已。就凭这小到仅能藏于幼鸟胸脯的私心,他们求告能盛满十万七千三百三十六道灵魂的容器。
我等愿尔旨承行于地……如于天焉。唯此而已,别无他般。
知更鸟对着一地无声的乌鸦,只觉得胃里那枚星星正在拼命地想要跳出。她一手捂住嘴巴,一手按住小腹,慌不择路地奔回自己的房间。走出朝露公馆,她才逐渐冷静下来,放慢步伐。在最后一段路上,她已一如既往,对每一个家系成员致以真诚的微笑。
回到房间,她扯上窗帘,掀开琴盖。她为战争孤儿、残疾少女、已逝英雄写过歌,但从没有为自己的哥哥写过哪怕一句歌词。可那些被压迫者、被压迫者的友伴、为被压迫者发声的人,哪一个又不是他?在匹诺康尼的日日夜夜都如在眼前,星期日低垂下的眉眼温柔,认真倾听她的烦恼,手指无意识地在耳坠边打转。而她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还在心里叩问:
在他心中,我仍旧只是妹妹吗。
她要写歌。她要为他写歌。她漫无目的地敲着琴键,把写出的和弦全部涂黑。时至今日,她不可能再为他写出任何和谐的音律。他年纪轻轻,像只死去的鸟在三月雪中。她扑向他,他们一起下坠——无调性。只能是无调性。她雕琢这混乱的无暇的癫狂的曲调,把剜掉的肋骨一点点嵌进空洞。不要三声音阶,要加很多勋伯格。不协和和弦层层相叠,让黑白键的大琴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不知多少个日夜后知更鸟才停下,大汗淋漓。如果她能与他虚度时光,把橡树下的梦都拾起,把天幕中的星都摘下,是否会有另一种结局?她早已知晓幸福是比较出来的,若无痛苦的衬托,便没有幸福的甘甜。从来没有什么永恒的幸福,因为痛苦才是生命的底色,好比没有落差就没有势能。因此,人们的爱无非就是连同所有的痛苦一起去爱,非此不能称其为一种爱。正因如此,即使心知肚明,她也从没有质问过哥哥,从不挣脱他的保护,她要成全他的爱,为此,她只能和他一直痛苦。
哥哥,倘若太阳自尼采之后已经陨落,倘若人之意义自福柯之后亦失于深渊,那么,我们又是为了什么还苟活于世?
没有人为死而生。
唯此而已,别无他般。
知更鸟把满地散乱的谱纸拾起,去寻觅酒精。她很久没有碰过这类东西,爱护嗓子早已是歌者的自觉,哪怕喉返神经被齐齐切断,只能依靠「同谐」的力量发声后,她也不曾如此放纵。她去酒店的贵宾室酒水位,这里像无事发生一般,客人怡然自得,侍应生依然如故。
“来两杯威士忌,”但她很快改变了主意,“不,还是黑啤酒吧。”
在为她举办的那场洗尘宴上,那时她心有所感,却假作不知,挂在星期日的胳膊上,对他说:“没有见过的酒呢。哥哥,给我尝一口吧。”算一种习以为常的撒娇么?
不,是一种蓄谋已久的撒娇。纵使走上不同的道路,她曾经是、始终是、依旧是他的妹妹。
她曾面朝圣像下跪又叩首,如今却成为朝圣队列中唯一一个屹立者。她说,匹诺康尼人的救世主,只能是匹诺康尼人自己。于是她真的成了最后的救世主。这真是一场糟糕的回乡之旅,不是吗?她举起酒杯,与吧台上另一只玻璃杯碰杯,后者几乎要被这轻柔的亲吻撞得满溢出来。焦苦,醇厚,烘焙麦芽的甜腻挥之不去。她缓缓咽下漆黑的液体,像咽下短短几日里全部的死亡与新生。
人们期待又畏惧弥赛亚的降临,殊不知弥赛亚早已牺牲了自己的一切爱恨,以一种被信众自戕的悖论形式奉献血肉以供啖食,唯此而已。
别无他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