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永元年春。
　　南塘多雨，这一夜雷声轰隆了半晌，暴雨被风追着往门窗打，一声一声仿佛夺命的丧钟。
　　花家小世子的奶娘对嚎得像要跟老天爷比嗓门的小世子束手无策，却也不忍见年幼的南国公处理完国事家事后尚没腾出半点闲暇就抱着世子哄了大半夜，几次劝慰无果，叹息着关上了房门。
　　她不经意间抬头，长廊上被先前的皇城来人浩浩荡荡地挂满了丹朱色绢花，南国公府中的诸人纵是看着再刺眼，也得等使臣们离开南塘再撤下。她皱眉错开眼，却猛然发现檐下不起眼的燕巢内，犹有母燕为乳鸟筑巢时衔来的一小块素白麻布，蜷曲在枝桠里探出小指大的一角。她眉心一跳，忽的明白过来为何今日傍晚南国公盯着那个角落出神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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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场雨像是要无止歇地下到地老天荒。
　　花忱麻木地抱着软绵绵的孩童轻轻摇晃，像从前父母尚在时那样，学着他们哄着怕雨怕雷的小孩儿入睡——哪怕弟弟早已哭累了含着手指呼吸渐趋平稳，他也没有停下重复的动作。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忘却京城传来的噩耗……与讽刺的“喜讯”。
　　“您怕是大景这三百年来最年轻的国公爷呐。”前来传旨的大太监圆脸上堆起满面的笑，尖利的嗓子听起来却并不慈和。
　　花忱尴尬地扯了扯嘴角，除了“臣谢主隆恩”外，实在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
　　他看着弟弟安恬的睡颜，低头捂住了双眼。
　　门外传来微不可闻的三声敲打。
　　花忱仓促地抹了一把眼睛，把熟睡的弟弟轻轻放回摇篮，掖好了他的小被子，方起身打开了房门。
　　他还当是奶娘去而复返，几句熟悉的推辞险些脱口而出，却被初春的潮湿水汽扑了一脸。来人浑身湿淋淋得像只夜渡暗河的雀鸟，抬手随意抹了抹脸上水珠，替呆愣的他关好了身后房门——给不足三岁的小世子隔开了门外凛冽的风刀雨刃，才抓着他的衣襟，低头对着地面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浅山？”
　　花忱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欲要解下外袍，又恍觉作用不大，来不及叙旧，握着来人手腕大步流星地进了隔壁的自己房间。
　　那人步伐悬停在门槛上一滞，水珠沿着袍尾鞋底骨碌碌滚了一地，“……我先在门外换个……”
　　花忱转身两手按着他腰侧，把人直接提了进去。
　　“……衣服。”
　　浅山倚着关好的房门，摸了摸鼻尖。
　　花忱飞快给他找出一套旧衣，见他还是站着没挪步，揉了揉眉心，“大少爷，让一让，自己换个衣服，我去叫人给你备热水。”
　　“……噢。”
　　花忱回来时，这人已经从善如流地换好了他的旧衣，湿透的劲装被整齐地叠在凳上，连凳带衣都规规矩矩地被挪到了墙角，只有他同样淌水的长发无处安放，发带一绑随意地扎成了丸子。本来年纪就不大，这下看着又小了两岁。
　　花忱叹口气，拿起毛巾转到他身后，“多事之秋，你来这儿做什么？”
　　“看你啊。”这人的话接得如此自然，仿佛他从寒江一个人跑来南塘又淋着夜雨偷偷翻了国公府的墙是件多么稀松平常的事，对平日温雅从容的熙王世子来说半点儿都称不上惊世骇俗。
　　“你啊，”花忱抬手解开了他的发髻，轻轻替他擦着细软的长发，“也不怕被监察御史发现，给你爹参一本子。”
　　“我可是小心谨慎的很，”浅山仰头对他弯了弯眼，“再说天塌下来还有我爹顶着。”
　　花忱双手微微一顿。他的好友脸上还有些少年不识愁的意味，让花忱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得轻轻刮了刮他的鼻尖，风马牛不相及地提了一句，“你很适合穿青色。”
　　总归这世上不会人人都像他一般倒霉，不知人间疾苦自然是件好事。
　　但这小孩儿玲珑剔透，缺心眼也缺得很有限，很快发觉说错了话，小心觑着他脸色转移话题，皱着鼻尖埋怨，“我今天给你买了一笼荷花酥，但这雨总不见停，只得先留在客栈了。”
　　话起了头，后面的便顺着絮叨了下去，“……明日去拿也不新鲜了，好在我跟阿娘学过一手……”他又止住话音，神色间藏不住的懊恼，“抱……”
　　“歉”字的前音还未落下，就被花忱打断，“谢谢。”
　　“……嗯？”
　　花忱摸了摸他的头，“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想说什么尽管说就是，我不会介意。”
　　浅山还没琢磨透他这话的深意，门外就传来了仆从的低唤，“大人，水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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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少爷洗去了一身的潮冷春雨，又成了一个全须全尾活泼泼的少年郎，长发裹着毛巾慢腾腾地一边自己擦着一边摇头，“方才算是白擦了。”
　　还没干透就被他用热水又过了几遍。
　　花忱侧身剪下烛花，“你嫌自己身强体壮，我还怕你在这儿冻出病来。”
　　“……也是。”
　　他见花忱躺下后一脸疲惫，把将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却不料花忱闭着眼睛，还像是能看清他的踌躇不决，问他，“你要跟我说什么？”
　　“嗯？想问你明天想吃什么，我现在会的可多了。”
　　“比如呢？”
　　“蜜豆卷、翠玉糕，还有跟阿爹朋友学的乳酪茶。”
　　“就三个？”花忱睁开眼，挑了挑眉梢。
　　“嗯！”熙王家的小世子应得颇为自豪。
　　“你笑什么？”他后知后觉到了那个“就”字的重音，恼羞成怒，“花忱，三个，还不多吗？”
　　“多多多，天底下哪里还能找到第二个像我们小浅山这样会做茶点的人，能吃上这么一顿真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好了好了，睡觉睡觉，再砸枕头就要飞了。”
　　浅山收了手，抱着枕头支着下巴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怎么了？”花忱睁开眼。
　　“雨停了。”
　　“嗯。”
　　“明日的晴光应该很好。”
　　他还在思索宽慰的话头，就被花忱抬手揉了揉头发，“快睡吧，小孩想太多长不高。”
　　“被摸头才长不高。”他下意识反驳。
　　“那我以后都不摸了？”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