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浪人踏着隆隆雷声走进居酒屋内，沉默着取下沾满雨水的斗笠。
空气里充斥着靡靡酒香，食客们的碗筷碰撞声时而混杂着二楼传来的细微异响，被浪人悉数捕捉入耳内。
“今日楼上有贵客。”跑堂的伙计小心翼翼地解释：“小兄弟多担待，还请不要靠近为好。”
浪人在沉思中点点头。
这家居酒屋的味道不算出彩，之所以拥有众多常客，只是因为老板和老板娘为人慷慨，深受街坊邻里的关照。
另外，还有一个众人闭口不谈的原因。
多年前，老板娘外出办事，捡回一个少年。少年约摸七八岁的年纪，说来也怪，竟不会说话，也不识字。
尽管如此，即便尽染泥土尘灰，也掩盖不住少年的昳丽的面庞。
「假山边的居酒屋捡到个美丽的人偶」
顷刻间，流言便传遍了整条街。

浪人放下酒杯，湿润的风缠绕在腕间。杯中酒随着周围嘈杂的人声微微震动。
“说起来，怎么最近都没见到老板娘？”
“你不知道吗，哎哟，老板娘上个月就去了！”
附近的酒客小声地议论纷纷。浪人有意无意地听着，偶尔捕捉到“好心遭坏事”“白眼狼”等刺耳词汇，但并没有多留意。
突然，楼上传来刀剑出鞘的声音。
没有人比浪人的耳朵更敏锐。
电光火石间，浪人拿了剑，迅疾地朝二楼冲去，推开厢门——
浪人没有想到的是，眼前的一幕，将在他的脑海里烙印多年不能离去。
……

深蓝发色的少年无力地倚着矮木桌，长长的发丝凌乱地贴在白皙的肩膀和锁骨上。
少年脸色潮红，眼睫微颤，瞳孔里却不见任何赤裸裸的you惑或是勾引，有的只是孩童般的纯情，和快要溢出的无助和茫然。
衣领和唇角都被酒水濡湿，旁边是被狠狠摔碎的精致酒壶。顺着少年惊恐的目光，一柄散发着森寒银光的利剑直指少年的咽喉。
纷乱的雨声在窗外肆虐，透过薄薄的窗，仿佛砸在了少年恐惧的心口。
我就猜到酒里没好东西。利剑的主人心想，发出嗤笑的声音。
就这伎俩，还想给那娘们复仇？可笑！
让美丽少年端来迷情酒，好趁他喝下酒和少年欢愉之际出手。这居酒屋老板，真把他当傻子。
也不怕他反客为主，给少年全灌下去？

执剑的男人发出可怕的狞笑，正要刺穿少年喉咙之际，却被一阵推门声止住了。
“谁？！”
推门的浪人望着眼前景色愣了半秒，不过很快便回过神来，目光一定，倏然拔剑。
冰冷的风穿过湿润的雨从四面八方涌来，男人一惊，慌忙收回剑，再睁开眼时，浪人已带着少年从窗户逃离。
“神之眼的持有者？”
男人暗叫一声有趣。
虽然和强者过招更有意思，但他现在的目标在别处。那位企图用美人计杀死自己的老板，想必，还没有逃远。

02
雨声渐小，淅沥的雨滴打在苍翠的树叶上。天色已暗，浪人带着少年逃至城外树林里的小木屋中。
这座荒废的小木屋是他几个月前偶然发现的，虽简陋但能避雨，周围还有个小湖泊能捉鱼。
“先避避雨吧。”
浪人带少年进屋，正准备去湖里捕点鱼吃，却见少年进屋后一直蜷在角落，先前脸上的潮红不减反增，呼吸也渐重。
模样不太对劲，是被人下药了？还是发烧？
浪人蹲下与少年平视，小心地伸手触上少年的额头。
……
在此时少年的眼里，一切都是模糊的。
模糊中有一双眼睛，和鲜血是同样的颜色，却并不让少年感到恐惧。
模糊中还有一撮隐在白色中的赤红，沾了点湿润的水滴。
水滴顺着一道流畅的线条滑过，线条末端之上，是两瓣柔软的淡红。
少年抬头向那两瓣淡红凑近，脑里只剩下残余的本能和令他感到陌生的欲望。
屋外小雨轻轻触摸大地，像恋人指尖轻点过彼此微凉的肌肤。
少年双手环上浪人的脖颈，柔软的唇从浪人的身上离开。
浪人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淅沥雨声里，少年眼尾嫣红，乞求的声音藏着颤抖的哭腔。
“帮帮我。”
明明是孩子般最为天真的乞求，却夹带着多少道不明的情欲，多年后每每想起，都能无意识地、在浪人的心里肆意翻云覆雨。

03

雨停了，天亮了。
少年……也离开了。
浪人醒来后，身边只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个精致的护身符。为了不弄湿，少年还用不知哪里找来的木板小心地盛着。
这护身符，是昨天他从少年脖颈上亲手取下的。
屋外传来一声鸟鸣。
看样子，只是送给自己，留个念想罢。
浪人自嘲地笑笑，无意识地将手覆上眼睛。
雨后空气清新了不少，又回到继续流浪的时间。

04

那之后，浪人也曾找寻过少年的踪迹。
首先是去居酒屋查看了一番。当时情况突然，大多数人听见刀剑碰撞的声音后就逃了出去，事后再往居酒屋内一看，只剩下老板死相惨烈的尸体，现场血腥万分，令人毛骨悚然。
有一邻居看见少年回来过，称少年在看见现场惨状后，模样有些奇怪。
就像被染上鲜血的白纸，无比凄美，却极度违和。邻居不敢靠近。
“要我说，那孩子还真是害了老板一家。”
打听少年去向时，浪人听见街坊如此议论道。
“嗯？怎么说？”
听完街坊的描述，浪人了解到，老板娘当年就是和少年外出游玩时被人杀害的。
街坊们认为，老板娘与人为善从不树敌，凶手不劫财不劫色，无缘无故杀害老板娘，实在奇怪。
因此，所有指点的矛头都指向了少年，多数人认为，老板娘是被少年“克”死的。
无独有偶，今日老板也无故被害，店内收银柜却分文不少，也定是少年惹来了不幸。
「美丽的人偶，会招来不幸」
……
少年的眼前是汩汩鲜血，少年的耳畔是纷纷流言。少年取下店内桌上唯一没有被鲜血沾染的斗笠，踏着哀嚎的风雨，走向前方未知的路途。

时光在眼前重叠，浪人望着时间另一头少年在风雨中踏血离去的身影，眼底漫出难以言喻的复杂感情。

他来到居酒屋旁高高的假山。
数年前一个下着小雨的清晨，他曾靠着假山，取出怀中绿叶，像往常一样，和着风儿吹起悠闲的旋律。
“咦？”
头顶传来清亮柔软的少年音。
小小的少年在假山山顶，俯下身来，深蓝的长发滑下，一双美丽眼睛好奇地盯着他。
“阿娘说……叶子可以吹出声。”
少年的眼神无比率真，让浪人有些不好意思。
“是真的。”少年点了点头，仿佛正在心里为阿娘的话语打上“果然真实”的勾勾，随后期待地问浪人：
“你叫什么名字？”
浪人难得有些羞赧地摸了摸后颈。
微风拂过，小雨在半空中被微风拖起，没有一滴落上假山少年单薄的肩。
“我叫万叶。”浪人的笑像微风一样温柔，“枫原万叶。”
“我是阿散~”
万叶和少年在假山旁待了一会儿，少年就被居酒屋的老板娘叫回去吃饭了。
“好的阿娘。我来了！”
和万叶挥手作别，少年露出孩童纯真的微笑，像初春冰润的小雨，正好毫厘不差地，落在了浪人的心尖。

05

北国的雪不似家乡的雨轻柔，北国的风不如家乡的风温暖。
那之后过了数月，少年站在去往北国的轮船上，昔日孩子般的神情已消失不见。
“大人，至冬严寒，还请多添衣。”
同行的使者为他恭敬地递来御寒的衣物。
少年蹙蹙眉。
下雨了。
“真是扫兴。”少年转过身，身后的黑色透明帘在空气中划过好看的弧度。
“回船舱。”

故土的雨投影着花火明灯，故土的风抚摸着孤独的人。
浪人独㧘一小舟，在小河里缓缓而行。满天是沉沦的星斗，映衬着节庆斑斓的花火。
如果少年在身边，他一定会牵着他的手，穿过闹市，走过华灯，去赏最美的烟花，去看最亮的星河。
而现实是，浪人一个人仰卧孤舟中，枕着满天星河，望着最美烟花，身边却没有他。
万叶起身，从怀中取出绿叶，放至唇边，悦耳的声音在小河水花间荡漾。
……
下雨了。
远处传来寺庙的钟声。
万叶停下演奏，任由冰冷的雨水淋湿他的发。

他很想他。


06

重逢是在多年后一个平常的夜晚。
少年进入某座达官显贵的府邸，将当年剑指他咽喉的男人一剑封喉。
曾经不谙世事的小雏菊，已变成以杀人为乐子的血蔷薇。
沐浴着鲜血的样子过于妖冶，以至于万叶再一次看见他时，险些没有认出来。
“哦？是你。”
上扬的语气，嫣红的眼角，不再齐腰的短发，倾奇者的装扮……
眼前的少年是谁呢，万叶竟觉得有些陌生。
倾奇者凑近，抬眼望着万叶红红的瞳。
“我没有认错嘛。”倾奇者孩子般微笑道：“不记得我了？”
那一刻，眼前的少年和记忆里的重叠，但万叶知道，有什么灵魂深处更重要的东西，不一样了。
“还是说，要这样，才能记起来？”
一瞬间，万叶慌了神。
倾奇者扯过万叶的衣领，吻上他的唇。
万叶睁大了眼睛。
“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反应。”倾奇者仿佛感到有些无趣，很快便放开了万叶，“但接下来……你应该不敢像以前那样，直接把我扑倒吧？”
语罢，倾奇者捧腹大笑起来，笑过了，又露出饶有趣味的表情。
“这次，可换我了。”

万叶觉得很痛。
是si裂的痛，毫不怜惜的动作，却富有感情的吻。
“我可不是那么好脾气。”
“疼吗？不疼怎么有意思？”
……
……
“我很想你。”
倾奇者的前两句话，万叶听得很清楚。
但最后一句话，仿佛是倾奇者在万叶昏过去的时候才说的。
说得那么珍重，却小声极了。
倾奇者为昏迷的浪人掖好被子，偶然在浪人的脖颈上看见那熟悉的护身符。
倾奇者愣了一下，浅浅的嗤笑声在房间里响起，嘴角却勾出好看的弧度。
窗外小雨叮咚，微风沙沙，预示着早春的到来。
冬天终将过去，旅途总有终点。
而你我二人，终于重逢。




彩蛋

不久后，居酒屋内。
万叶取下护身符，递给倾奇者。
“干什么，不要了？”倾奇者咬着牙，瞪着眼前不识好歹的白发浪人。
“这是老板娘给你的吧。”万叶平静的声音像风，仿佛有安抚人的力量，“对你很重要，便交由你保存。”
……
「而且，想要你事事如意，平安顺遂。」

当然，最后一句，万叶没讲出来，否则指不定眼前喜怒无常的人又会干出什么事来。
倾奇者望着护身符，有些出神。
某个熟悉的声音自记忆深处向他涌来。
……
「阿散阿散，新的一年，事事如意，平安顺遂！」
来到居酒屋过的第一个年，阿娘曾将自己亲手做的护身符带到少年脖子上。
那时的少年听不懂这句祝福的含义，只觉得朗朗上口，很好听。
……
从记忆回到了现实。
倾奇者一把抢过万叶递来的护身符，然后恶狠狠地看万叶一眼，粗鲁地将护身符套回万叶的脖子上。
“都戴上去了，还想摘下来吗？”
明明是挑衅的语气，倾奇者却欺上去，将万叶牢牢抱住，轻咬起身下人的耳垂。
“等等……”
“哗啦！”
天公不作美，甚至爱捣乱。
狂风卷来乌云，暴雨不合时宜地倾盆倒下，暧昧的气氛瞬间荡然无存。
倾奇者额上暴起青筋。
……
……
“这……该死的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