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漫长的下坠之后是轻柔得反常的落地，赛诺拍掉身上附着的沙粒，他的身体完好得不像刚刚经历过危险的流沙塌陷，只有眼前始终如一的黑暗在提醒他，确实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他的眼睛好像被什么蒙住了，一丝光线也映不进瞳孔，他抬手去摸，触到的却依然是脸上的皮肤。

这让他想起刚完成眼球摘除手术的那段时光，年纪尚小的他没由来地担忧起自己剩下那只眼睛是不是很快也会坏掉，就趁着老师出门的空当拿布条蒙住眼睛，在家里摸索着行动，提前适应盲人生活。磕磕碰碰是免不了的，居勒什回家看到赛诺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还以为是他又控制不住那股力量伤到了自己，后来的一段时间里不论他要出门处理什么事都带着赛诺。老师在忙，他就在旁边闭着眼睛转悠，撞在过路人的腿上道了几次歉之后，他感知外界刺激也不再像普通人那样依赖视觉了。

那时候还真没想到会有检验训练成果的一天。赛诺脚步轻快，抬脚落脚都没有丝毫迟疑，留在沙地上的脚印个个清晰。他寻着空气中一点稀薄的余香向前走，大脑擅自将气味信息处理成画面，开始播放那个夜晚冷风中飘散的烟雾，以及烟雾之后那张雕刻般的脸——这味道他不久前才闻过，是艾尔海森随身带着的香烟。

在和拉赫曼对峙的时候空和迪希雅还心照不宣地把他们两个隔开，实际上他和艾尔海森的关系大概也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糟糕。赛诺保持着和那天短暂会面时相同的距离在艾尔海森身边停下，伸手搭上艾尔海森的手腕的时候对方也没有躲闪，夹在指尖的香烟到了他手上，滤嘴还是干燥的，艾尔海森只是点了火让烟丝慢慢燃烧。

那支香烟终于发挥了原本的用途，口腔吸入烟雾通过喉咙在肺部走了一遭再缓缓吐出，果香味的混合型香烟还塞了薄荷爆珠，虽然赛诺早就知道这款烟偏甜，但还是忍不住吐槽：“这口味对于你这张脸来说实在太甜太软了。”

他看不见艾尔海森的表情，但能听见鞋底与沙粒摩擦的沙沙声，艾尔海森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周遭缭绕的烟雾里融进了另一道呼吸：“我的助听器不见了，你可能得离我近点才能让我听清你在说什么。”

 

2

艾尔海森的视线久久停留在赛诺脸上，换来了提高音量的一句问询：“怎么，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赛诺的眼睛被黑色的布料服帖地覆盖，乍一看还以为是他这身装束原有的配饰。只不过艾尔海森知道赛诺一般不会刻意遮掩他的眼睛，他们两个对自身缺陷的处理方式完全相反，他把自己听力减退的消息传得有多广，赛诺就把自己右眼缺失的事实藏得有多深，他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让见到他的人先注意到他的眼睛。

“和你的助听器丢了的情况差不多，我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也摸不到你说的布条。”没了仿佛能刨开皮肉直视内里的锐利目光，只露出小巧的下半张脸，倒显得赛诺柔和了许多，他的嘴唇张张合合，泛着一层水润的光泽，“这不合常理，应该是受到了秘境的影响。”

两人在发现异常的第一时间就意识到自己掉入了秘境，于是艾尔海森点燃香烟，让有别于尘土和植物的特殊香味替他向同在秘境的其他人发出信号，赛诺接收到了信号，顺便从他手里拿走了剩下的半支烟。他以前路过缄默之殿时常有闻到苦涩刺鼻的烟味，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赛诺抽烟，他的动作一看就不是新手，经验或许就来自他处理那些麻烦的案件时一支接一支被点燃的廉价香烟。

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三扇门和一幅壁画，艾尔海森先向正在弹烟灰的赛诺描述他身后那面墙上的壁画：“有三个人像，都是胡狼头人身的模样，左边的捂着眼睛，右边的捂着嘴巴，中间的捂着耳朵。如果这是秘境的提示，那么就只有三个人进了秘境。”

这第三个人他们心里也有了人选。赛诺掐灭烟头，扭过头打了个招呼，艾尔海森跟着他的动作看向右侧的大门，正巧看见空从门内跳出来，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一个趔趄摔在地上。艾尔海森看看周围，果然没见到平时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的外置发声器官。

人在尴尬的时候会假装自己很忙，脸上还沾着沙子的空立刻错开眼去看旁边的壁画，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大家都默契地装作无事发生，艾尔海森绕过他，从他身后的黄沙中翻出一个木盒，锁扣已经锈坏了，使点劲就能把盒盖掀开，里面是一截灰白的树枝。

 

3

看到可交互物品的空想也不想就把白枝握在手上，他发现盒底还刻了一行字，视线在两个能看懂沙漠古文的须弥原住民身上转来转去，最后停留在显然视觉并没有受到影响的艾尔海森身上。艾尔海森很快提供了翻译：“这句话的意思是「让心脏重新跳动」。但「心脏」在哪呢？”

空用手指展开白枝上皱巴巴的叶子，勉强能看出那是个心形。艾尔海森沉默了一下，算是接受了这个设定，把白枝转交到赛诺手上，指令言简意赅：“放电。”

他们之间的距离直观地拉近了许多，艾尔海森没了助听器，看见赛诺张嘴就俯身侧耳仔细去听，看着反倒比往常更有礼貌。紫色的电光在赛诺掌心跳动，连带着他们两个周围的空气都酥酥麻麻，空退后两步躲开了些，还不忘吹声口哨让旁若无人的两位别把他给忘了。

赛诺闻声转过头来向他招手，在激化反应下重焕生机的白枝叶片真的像心脏跳动那样微微颤动起来，被重新放回木盒里由空保管绊倒他的罪魁祸首。空忽然成了队伍的中心，手足无措地做了几个动作后选择去搀扶赛诺，被艾尔海森取笑道：“赛诺看不见对他的影响不大，他现在走得都比你稳当。”

以为这件事已经翻篇的空皱着脸冲艾尔海森比了个「停止」的手势，拉着赛诺先走一步。

除去赛诺和空通过的两扇门，三扇门中只剩下一扇门等待探索。门后的通道不长，他们很快就进入一个亮堂的大厅，中央高台上的金色羽毛熠熠生辉，其下还有一座有着鳄鱼头、狮子上身、河马下身的怪异造型的石像。植物攀附着墙壁疯长，形成了第二层墙壁，浓郁的生命气息让这里看起来不像是赤王的地盘，反倒像草神的属地。

空不敢和他们分散行动，万一有什么突发事件，传递出的信息都不一定能让另外两人顺利接收，生理缺陷就是很麻烦啊——虽然他的两个队友好像并不这么觉得。不论是艾尔海森还是赛诺都是一副随时准备单独行动的样子，吓得空一手一个搂住他们的胳膊，用脚尖在沙地上划拉出「团结」二字。

“团结？”艾尔海森让这个词在舌尖滚过一遭，并没有甩开空的手，“好吧，说不定这就是创造出这个秘境的人想要看到的。”

 

4

三个半残绕行大厅一圈后并未发现其他出口或是机关，只得回到中央的高台旁边。空指着金色羽毛，做了个抓取的动作，不是询问，而是通知。

赛诺只能听见木盒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接着是重物砸下的轰响，地面开始颤动，来自艾尔海森简短的反馈稍晚一步到达：“拿起羽毛后我们来时的通道就被落下的巨石封住了，但并没有其他出口出现。石像不见了，地上的黄沙聚成了人形，它们在试图攻击我们。”

下一秒艾尔海森虚握着赛诺的手腕带着他跑起来，另一只手也被空牢牢抓住。他的优于常人的感知觉在此刻也很难派上用场，四面八方沙粒的摩擦声都一齐灌进他的耳朵里，使他无法分辨方位；无机物不像生物那样有温度和气息，使他没办法精准攻击。他只能被拉扯着朝某个方向跑去，继续听艾尔海森对当前状况的描述：“攻击到人形后它们会暂时变回溃散的沙粒，但很快又会复原并继续追击，暂未发现彻底消灭它们的办法，我们陷入劣势了。”

“我有办法。”赛诺突然开口说道。艾尔海森当然听不见他的声音，不过接下来的指令只要空能执行就行了，“我需要足够大的声音，最好能够传遍整个大厅，或许我能听出墙壁后面是否有能够让我们藏身的空间。”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盖过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空丢出了背包里的燃烧瓶，顺便还往他手里也塞了一只。赛诺掂量着手中燃烧瓶的质量，估算好距离和力度后砸向他们右前方的墙角，纵横生长的茂盛植物腾起烈火，雷元素力在火焰中炸开，艾尔海森抬起手替他挡了一下飞溅的碎屑。

“情况如何？”赛诺大声喊道，艾尔海森言简意赅地回答：“一条通道。”

他们一个跟着一个钻进狭窄漆黑的洞口，沙沙声逐渐远去，那些人形怪物似乎不会离开大厅。空回头捡了一根烧着的树枝充当火把，因此落在最后，再次赶上他们时呼吸有些急促，带着某种慌乱的情绪。

“我看到了。”艾尔海森应该是在回答空的什么问题，同时也向赛诺转达信息，“石像动起来了，刚才应该是一直藏在后方，这些黄沙很可能是它在操控的。但现在我们没有应对黄沙的办法，只能顺着通道继续前进。”

 

5

空举着火把走在最前面，第一个发现了墙上的壁画：三个相同的天平，一个天平两端分别是金色羽毛和白色心脏，放着白色心脏那一端翘起来；一个天平两端分别是金色羽毛和黑色心脏，放着黑色心脏那一端沉下去；剩下的一个天平两端持平，什么都没有放。

他们在通道尽头的房间内找到了壁画中的天平，占去了一大半空间，三个人侧着身站在天平旁边，再多来个人都嫌挤。艾尔海森接过火把，让解放双手的空去把木盒中的羽毛和白枝放在天平两端。放了白枝的那一端缓缓翘起，和壁画完全相符，空左看右看也没见掉出什么东西或是打开什么出口，忽然间感觉脚下一晃，旁边的赛诺迅速扶住了他的手臂，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次不是黄沙在动，而是整个房间在动。

房间在向上移动，这应该是个升降台，天平是升降的开关，壁画上的三个天平代表的应该是天平的三种状态，升降台也会对应的停在不同的位置。待上行停止，门外又是一条相似的通道，就连出现壁画的位置也差不多。

墙上绘着一排胡狼头人像，每个人像的动作都不一样，看上去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所有胡狼头人像眼睛的位置都被涂黑，这让他联想到脸上蒙着黑布的赛诺。艾尔海森转头看向站在旁边等他们研究壁画的赛诺，被注视的对象从沉默中解读出了部分的含义：“壁画内容和我有关？”

“我们猜测可能需要你做些什么，但具体事宜尚不明确。”艾尔海森回答得很快，移开视线的速度更快，不过语调倒是一如既往的平淡，“我们走吧。”

通道尽头的大厅和刚才那一层的结构一模一样，中央也有一个高台，赛诺伸手就能摸到高台平面上刻着许多弯曲交错的线条。让他摸他也能一个一个摸出来是什么字什么意思，但到底没有艾尔海森看着翻译来得快。残疾人小队唯一指定翻译官凑上来，说这上面写的是取得「黑色心脏」的方法。

“仪式流程记录在神殿之中，由不可视物之人在中央高台进行仪式后，黄沙会归于平静，此时再击碎石像即可。”艾尔海森向赛诺抛出亟待解决的问题，“刚刚的壁画应该就是仪式流程，但你看不见壁画，要怎么记下仪式？”

 

6

他们再次在壁画前站定，火把转悠了一圈又回到空手上，他很识相地站在旁边当个照明工具。

“就按我说的，你帮我把仪式的动作摆出来，我全部记下来后到高台上照做一遍。”赛诺向艾尔海森张开双臂，表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你知道我的能力。”

“是的，我当然相信你。”艾尔海森说着，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使两道影子交叠在一起。他的手掌包住赛诺的小臂，让他把手臂打直；他的手指勾着赛诺的膝弯，让他把腿抬高。每次触碰都没有停留多久，赛诺还以为他会借此机会做些什么，毕竟此前他一直表现出对自己很感兴趣的样子，对拉近距离也非常积极主动。

现在的距离应该已经够近了，但艾尔海森只是在和他闲聊：“不论来自沙漠、雨林还是异乡，在这里都不会是彼此的敌人，这样的影响能否在秘境之外延续？”

“能。”赛诺被摆完最后一个动作，侧头贴上艾尔海森的耳畔，“这不就是这个秘境存在的目的吗？有些被流沙掩埋的东西也许很快就会展现在我们面前。”

空默默地把他刚刚在沙地上划的几个问号踢散，推着两个谜语人的后背回到升降台。撤下羽毛和白枝，待天平两端齐平后，升降台开始缓缓下行。背包里剩下的燃烧瓶已经不多了，那几只燃烧瓶都被拿来给赛诺开路，他一点也不躲前方的爆炸，得亏艾尔海森控制得好，赛诺踩上燃烧瓶的落点时也仅仅是觉得沙粒微烫。

空一边挥舞着无锋剑，一边往另外两人的方向瞟。赛诺利落地翻身站上高台，第一个动作要他伏下上身行礼，艾尔海森在挡下袭向中央高台的黄沙的空隙侧身瞥了一眼高台上的赛诺，如果不是他蒙着眼睛，此刻正好会与艾尔海森对视。

好吃，爱吃。空笑眯眯地甩出最后一只燃烧瓶，扬起的黄沙犹如暴雨落下。仪式开始起作用了，那些人形的动作明显比刚才迟缓，空得以发现躲在远处的石像。他扯了一下艾尔海森的披风作为提醒，绿色的剑雨击溃人形的怪物，为他创造了追击的空隙。

仪式已经到了结尾，艾尔海森看着赛诺衣服上的飘带划出流畅的圆弧，随着终止的动作落下来，缀着的金属配饰撞在一起，应该会是很清脆悦耳的声音。

 

7

空的无锋剑终于捅进了石像，碎裂的腹部滚出一颗明显不是同一材质的黑色石头。艾尔海森看了一眼，让空把石头捡回来：“这比那个白色心脏好理解得多。” 

人总是折中的，用白枝作为白色心脏实在太抽象，这时候再拿出块石头你就能很快接受这是黑色心脏的设定。他们要回到天平那里去，空有预感，这就是秘境的尽头了。

火把早就丢一边去了，通道里黑漆漆的，艾尔海森看见空苦着脸，就把他的手搭到赛诺肩上，让赛诺带着他走。空又眼巴巴地看他，撒开一只手给艾尔海森留了一边肩膀。

艾尔海森指指自己的眼睛：“我的视力比一般人要好，你的担心有点多余了。”

赛诺哼笑一声：“他亏待了别人也不会亏待自己的，你别管他了。”

石头和羽毛被放上天平两端，升降台下降的速度随着黑色石头那一端逐渐下沉变得越来越快。这回空是真没站稳，脑袋差点磕到赛诺身上，被艾尔海森捏着手臂摆正身子。他好像听到派蒙喊他的声音，迷迷糊糊地看看左右，却发现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人。

他又开始下坠。

 

赛诺从沙地上翻身坐起，第一时间去摸自己的眼睛，从脸上抓下一根质感柔软的黑色布条。他一转头，看见歪着身子栽倒在地的空，派蒙拽着他的手拔萝卜一样把他拔出来。

他们从秘境里出来了，耗费的时间短到迪希雅以为他们摔得太重多晕了一小会，走过来问大家身体有没有什么不适。

赛诺边拍掉身上的沙子边检查身体，哪有什么不适，就连应付那些人形黄沙时留下的伤口都痊愈了。

他走过去轻轻地踢了踢还坐在地上的艾尔海森，指指流沙塌陷后露出的地宫：“我们走吧。”

迪希雅一脸疑惑地问空：“他们之前的关系有这么好吗？”

空瞥了一眼乖乖跟在赛诺身后的艾尔海森，意义不明地摇摇头又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