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8406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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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少年 异性
原型 宇宙探索编辑部 秦彩蓉 , 唐志军
标签 宇宙探索编辑部 , 蓉军
状态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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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31 16:09
- 导读
- 我奇怪的肺朝向您的手。
1996年,据美国《空间新闻》报道,是世界航天史上最浓墨重彩的一年。对于外星探索的狂热爱好者来说,这是一个噩梦般的年份,NASA单级入轨试验飞行器翻倒爆炸,西昌长征三号运载火箭倾斜失控。同时,这也是扬帆重启的一年,世界各国创下了最多的航天记录,发现了火星上可能存在生命的证据。
但在秦彩蓉看来,那个年份除了郑伊健拿了金曲奖以外,没有什么值得记忆的点。
彼时彼刻她已经在编辑单位站稳脚跟,差事是父母给找的关系,稳定轻松,适合女孩,跟她在中专读的财会对口。秦彩蓉虽对前缀玄之又玄的“宇宙探索”及邻桌对桌后对桌时不时不大对劲的精神状态颇有微词,但也从善如流,反正她的生活主心骨在夜生活,整个人尚且身陷男欢女爱与消费主义两大世纪杀猪盘中,白天想象自己在新上的香奈儿柜台边计算包包的预算和盈亏,晚上到三里屯扒着橱窗上演蒂凡尼的晚餐,然后绕到下沉广场的精品店,买上一大堆花里胡哨的廉价品,第二天摆满办公桌。
除了算账,秦彩蓉还兼一点前台的工作,无非陪个笑,喊个人,双手递上宣传册。她喜欢跟崔大姐一起,崔大姐墨镜端正,吐槽铿锵有力。在那个纸媒的流金岁月里,发烧友和科学怪人齐飞,偏执挤一挤尚有安身的地方。狭小的编辑部人来人往,王主编要跟见识相左的民科辩日,没空抓她们摸鱼。
这一天刚上班,屋里难得安静。秦彩蓉刚经历了爱情的一个轮回,前一天晚上才被甩得痛哭流涕,第二天早上还是照常出现在工作单位和崔大姐坐在一起翻短信嗑瓜子高声骂渣男。秦彩蓉怎么也想不清楚自己这种条件的女人怎么就会驰骋情场屡战屡败,时间一长她把一切归咎于自己命好。
在自己手上盘玩的最新款诺基亚后面,似乎有块之前没见过的颀长的灰白色突兀地僵在那里。她盯着手机懒得抬头,嘴里嘟囔,这谁摆进来块牌子,还是柱子。说完柱子便缓慢弯曲上半身的零件,开口一波三折:“我找王、王、王主编。”
我靠。秦彩蓉被狠狠吓一跳,骂道:“来了为什么不出声?”
她看见这个瘦高苍白,文文弱弱,规规矩矩地穿着立领衬衫的年轻人搓了搓手,将视线局促下移,下巴瑟缩回收。他定住自己突出的颧骨,尽量不移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除必要以外的任何一块肌肉。她抬头本来是打算瞪他的,然而对上那双闪烁躲避的年轻的眼睛,不知为何目光就放柔了。
“每个人都有表达自己观点的权力,”他吞着自己说的每个字,“我不能强制剥夺属于你的权力。”
随后,他试探地睨向她,扯起两边嘴角,给了她一个微笑。
王主编已经迎上来和他握手了,他不再看向她,而是和王主编一块重新聊起在这个编辑部重复了无数次的外星人的话题,留秦彩蓉一个人心跳如擂鼓,面部神经瘫痪,嘴角瓜子皮没抹,脑内高速率运转反刍刚刚那惊鸿一瞥,越咀嚼,越感到手心发痒。
她先是开始后悔自己没用功读书,上了大学身边才能围绕这种知识分子,然后惭愧自己之前沾的男人太低级,跟这个人比起来简直云泥之别。她竖起耳朵听起他和王主编对话,虽然节奏还是缓慢正经到不合时宜,句尾还是吞音,但比起刚刚,他的语气中有着难以抑制的狂热,虽然双臂仍然夹紧,但手上的动作多了起来。
“我是坚信有外星人存在的……宇宙有多大,全貌是什么样,我们现在仍然不知道,我们能看到的只是宇宙很小的一部分。但就在我们可观测的宇宙范围里,大约有两万亿个星系,这两万亿个星系中,平均每个星系又有1000亿颗恒星,每颗恒星又被若干个行星环绕,比如光我们太阳系就有八颗行星绕着太阳旋转。就算每颗恒星只有一颗行星,那光我们小小的银河系,就有至少一千亿个可能存在生命的星球。”
那些民科和王主编关于外星人的争论疯疯癫癫,秦彩蓉一次也没认真听过。但这个人虚浮又病热的讲演,她却听得入迷了。随着一句一句的铺陈,她眼里星光闪闪,好似1000亿颗恒星与一个太阳,在日复一日的旋转中,从宇宙深处缓缓浮现。
“……有朝一日,当全人类都得知有外星人存在的时候,我们地球上的这些纷争,隔阂,统统都会消失。那时候全人类就会用一个全新的身份,来替代以往各自身上的标签——我们都是地球人。”
“一旦全世界人民凝聚成一个新的群体,人类文明也就会呈几何级的增长,速度之快是任何人无法想象的。只要能向人类证明外星人的存在,全人类一定会立刻团结起来。人类文明再次进化的唯一方法,就是——”
“——找到外星人。”
他一锤定音。秦彩蓉余光里瞥见桌上被翻到卷边的VOGUE,整个人被对自己碌碌无为得过且过的前半生的悔恨冲刷得七荤八素。
在他们谈话的末尾,秦彩蓉知道了,他叫唐志军。还知道,他们从此是同事了。
秦彩蓉坐在唐志军对面,笑眯眯地看着他啃一个汉堡。在他手边,还有她给他点的可乐,和一盒奥尔良烤翅。
唐志军把汉堡一层层掀起,面包,生菜,芝士,牛肉,一字排开。他指了指生菜上的沙拉,又指了指芝士片。“按一餐的标准来说,这些食物的脂肪已经远远超过人体所必须的热量。再加上这两片碳水化合物,”他拎起面包,酱料簌簌滑落他指尖,“已经可以满足到明天早上的生理需求。你没有必要点这杯碳酸饮料,以及这些蛋白质。”
他语气僵硬,秦彩蓉也不恼,顺手扯了张纸让他擦。“好了好了,晚饭是姐请你,想点多少点多少,重要的是你吃饱。一个汉堡怎么够啊?你看看你,都瘦成这样了。”
唐志军闻言,脖子涨红。“这怎么行?这是浪费!”他吭哧吭哧,努力在提高声音的同时完整地说出一句话,“浪费的是地球上现有的资源!你知道全世界的人每天浪费的粮食有多少吗?356164吨!倘若这些粮食中有四分之一能够得以保留,那么在外星人真正来临地球的时候,我们可以供给一线科学家至少十年的后备资源!”
唐志军后面那桌的小孩听到这边的动静,好奇地探头探脑。秦彩蓉被看得尴尬,赶紧让唐志军收声。“好了啊好了啊,知道了,”她安抚,“但你不也是探索外星人的一线科学家吗,你现在这身板,万一发现了外星人的线索要去考察,你哪里经得起折腾?所以别纠结了,多吃点。”
唐志军这才消停点,拿起一片面包咬了一口。他边嚼,边含混地说:“你对探索外星人感兴趣,这很好。我上次跟你说的天文望远镜,你筹备得怎么样了?现在是人类科技爆炸的时代,人人都要仰望星空,我们应该看到未来天文望远镜将会走进家家户户的趋势,也要为寻找外星文明准备更多的线索来源。”
“早进好货了,在我家堆着呢,待会你就可以去我家瞧瞧。”秦彩蓉翘着二郎腿,脚尖晃来晃去,看着唐志军两眼放光的样子,心中暗笑。“你看看你,饭也不用吃,水也不用喝,光有外星人就什么都行了。我可是贷款把买一百个香奈儿包包的钱拿来买你这望远镜了,你要怎么感谢我?”
唐志军停下咀嚼,低头想了想。“这样……分期付款。这个月的稿费和讲座费,先算第一期的……我可以支付利息。”
秦彩蓉忍俊不禁。“我缺你那点钱吗?我就指望着你那堆望远镜卖出去发财了!”说是这么说,她还是起了点坏心思,“不过你要真想感谢我,叫句姐听听看。”
唐志军沉默良久。“严格意义上,我们作为姓氏不同的人,基因亲缘差异系数应该只有0.5%左右。但是,在不久的未来找到外星人后,人类将会团结成一个紧密的整体,不会再有血缘亲疏的差别,所以从发展的眼光来看,我称呼你为姐姐是符合逻辑的。以及,”他声音逐渐减小,“谢谢你……这些天请我吃晚饭,等我过了实习期,我会还给你。”
秦彩蓉听他绕来绕去,被搞得晕晕乎乎,但听到得出她是他姐的结论,她再次手心发痒,十指深深嵌入掌中。
“差不多吃饱了就走吧,”她说,“剩下的打包,我买单。”
唐志军点点头。他拿过纸巾擦拭了嘴角的面包屑后起身,扶了扶眼镜。“但还有一点我要补充一下,”他说,“我不可能只需要外星人,从科学角度来看,人离开食物无法活过三天,离开水无法活过一天。”
秦彩蓉领着唐志军走进自己的屋子:“有点乱啊,别介意。”
何止是有点。客厅以无数的小玩意呈现一种奇观般层峦叠嶂的繁复,俱备粉红粉绿粉蓝粉黄,横跨硬质软质流质粉质,每掀开一层都是一种新的质地与观感,秦彩蓉带着唐志军开路,踢翻一个hello kitty的加湿器,扔开一件荷叶边的真丝睡裙请他在沙发上坐下,唐志军端着热腾腾的磨砂水晶杯,又烫手又不知如何放到搁着各色甲油小瓶子的茶几上。平心而论,你并不能说这种陈设是一种完全无序的纷乱,它有它内在的逻辑,这是秦彩蓉这种人的才能。只是无法宣之于口的逻辑,不在唐志军的理解范围之内。
然而,与此同时,屋子的另一半,餐厅和阳台,居然放满了梦一般简洁利落的,各种型号的天文望远镜。它们遗世独立地伫立着,与艳丽纷繁的客厅泾渭分明。唐志军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摸摸这个,调调那个,红光满面。
秦彩蓉满意地将唐志军的一切反应收入眼底。
没什么不好意思地说,从见他第一面起,秦彩蓉就着手开始泡他,虽然大部分时候都像用凉水泡一只鸡蛋一样,但好在意志坚定,至今已有两三个月。太久没追过小男生,送什么都被退回来,找什么单独相处的借口都被拒绝。秦彩蓉偷偷跟踪过他,除了上班和出差,他的日程就是窝回他那间低矮的廉租房里,先是亮起厨房的灯,然后亮起雪花屏的电视,没有娱乐,没有社交。现在能请他吃晚饭,已经是她好不容易钻了他初来乍到,工资还在实习期却急于添置观测设备的空子。
事到如今已经不需要隐瞒,当她看到他第一眼的瞬间,她就想拨弄他纷乱的头发。想翻出他捂着的领子。想取下他金边的镜片。
“喜欢吗?”当看见唐志军忙不迭地点头,秦彩蓉笑了。她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诺基亚塞进唐志军手里,说:“以后用这个联系我,我的电话已经存在里面了。”说完,她的手并没有马上回收,而是顺势抚上肩头,搂住了他的脖颈。
最重要的是,她想剥开他厚厚的灰色的外壳,挤出他酥脆、筋道、皎白的果肉,拆吃入腹。那种味道,应该像冻干椰肉。
秦彩蓉驰骋情场这么多年,并非虚晃而过的这么多年。她微微蹙眉,用鼻尖去勾唐志军的鼻尖,责备般促使唐志军与她四目相对。她看向唐志军黑洞般深邃的眼底,迎着他微微颤动的瞳孔,贴上他干涩的嘴唇,缓缓地摩挲。
她意料之中地感到身边这个人本来就像损坏机械般的肌肉僵硬不堪。然而,没过多久,她居然感到唐志军的本来放在两侧的一双手慢慢举起,主动地攀到了她的腰上。她惊讶地放开他的嘴唇,看到他的脸颊通红,气喘吁吁,两个肺像风箱一般呼啸,胀大又缩小。他好像也是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干了什么,像烫到了一样手掌慌忙放开她的腰身,但手臂还是虚拢的。
秦彩蓉心砰砰直跳,忍不住重新堵住了他的嘴唇,膝盖顶弄起他的下体。
按照以往的经验,三分钟应该足够进行下一步。然而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那里都没有动静。
刚开始升温的空气逐渐归于尴尬。秦彩蓉有被尴尬到,冒汗开口:“不会吧…………你,你阳痿啊?”
唐志军此刻已经恢复了平时正经知识分子的模样,刚刚还在他脸上的潮红像幻觉一样。他视线微微下移,字正腔圆地说:
“完成繁衍任务以后,性欲是一种疾病。所有超出人类所需之外的声色犬马,口腹之欲,都是消费主义的陷阱,都是阻挡人类再进化的藩篱。”
在他的目光尽头,是秦彩蓉裤兜里露出一个角的避孕套。
秦彩蓉恼羞成怒,一把扯下面前天文望远镜的目镜和45°正像天顶镜,扒开唐志军的裤子捅了进去。
唐志军再度转醒的时候很愤怒,他捂着肚子,从床上匍匐到秦彩蓉身边,语无伦次地列举她的三大罪状。第一,他们没有合法婚姻身份,甚至不是男女朋友,性关系的发生缺乏一个正当的理由,属于违背社会公序良俗;第二,将精密仪器移作他用,这会大大降低仪器测量的效度,属于破坏科研器材,扼杀了可能观测到外星人的一个绝好机会;第三,他绝对无法接受他的精液不用于完成繁衍任务,而是四处抛洒浪费。
然而这个时候秦彩蓉早已换上真丝睡裙涂上大红唇,脚下高跟鞋踩上他的用于完成繁衍任务的地方,随便两下立马让他嘶嘶地吸气,好像又要浪费一发。秦彩蓉百无聊赖地抽上一口细长的女士香烟,另一只手缠着垂落的卷发,心想妈的,我还要列你的三大罪状呢。第一,太瘦操起来磕,第二,太干瘪半天才出水,第三,太爱憋,叫起来不够劲。但是,一想起昨晚45°正像天顶镜在平坦的腹部上轮廓的起伏和唐志军随即响起的抽泣,她顿感心旷神怡原谅一切,张开红唇把烟全部喷到唐志军青筋鼓起的脸上。
唐志军咳得撕心裂肺。当他再度泪眼婆娑地抬起头,便向秦彩蓉宣布了一个决定:他不能让这种事情再度发生,为此他要去找一个另外的女人,和她结婚,生子,度过不浪费、不脱序的一生。
秦彩蓉冷眼看着。秦彩蓉冷眼看着他真的找到一个不脱序的女人,朴素清秀,会做家务,在中学当老师。秦彩蓉冷眼看着他用自己送给他的诺基亚给她发短信,像当初她跟踪他一样脚底虚浮地跟着那个人到菜市场只为跟她说上一句话,最后却只能在她进门的前一刻喊住她,咬牙切齿地告诉她您掉了一只蛋。掉了一只蛋,秦彩蓉冷笑,真亏他想得出来。秦彩蓉冷眼看着他跟她结了婚,生了孩子,她为这两件事都包了很大的红包。在她见过这位妻子和这个孩子的有限的次数里,她看见了妻子始终清醒现实的态度和女孩从小忧郁彷徨的眼神。摊上了一个这样的脚不沾地的丈夫和爸爸,她可以预见到这个家庭与幸福无关的结局。
至于她自己,仍然单身,仍然潇洒,仍然泡男人。家里照样是一半奢靡一半科幻,唐志军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了他就是个不靠谱的民科,不但外星人的寻找毫无进展,还白瞎了她那一大批天文望远镜的货,亏得血本无归。为了还贷,秦彩蓉在潘家园租了门面开眼镜店,取名慧眼,时刻提醒自己保护视力,擦亮双眼,一语双关。
再后来,互联网洗牌,民科与纸媒都被扫入历史的簸箕,和敞亮写字楼里的气派白领比起来,门可罗雀的编辑部像一个泛黄的笑料。王主编光荣调职,也就唐志军屁颠屁颠地跑去扛起继任的大旗,一大部分同事树倒猢狲散,这让唐主编很难做。唐主编试探地来问秦彩蓉,你会走吗?秦彩蓉心想老娘早就开了副业了,要跑路不是随时的事,非要等到这时候?但嘴上还是要逗逗他,说没考虑清楚呢,编辑部以后是你的天下了,你还需要我不?唐志军擦擦汗,郑重地说:我们对会计的需求还是很迫切的。秦彩蓉觉得自己还对这个人抱有期待简直是不可理喻,嘴里一下子变得蛮横:我的唐大科学家,你看看你,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陪你跑了这么多个集会和文献室,你的事业有一点点进展没?不但没有,连水电费都快交不上了。唐志军磕巴地说:怎么……怎么……怎么没有!明天,明天你就能见证我们编辑部在外星探索上跨越历史的一步!
明天,明天唐志军从不知道哪里扛来了一套蹩脚的宇航服,他那身板,一个人硬扛了三楼,扛完以后气喘吁吁。这件特摄套装一般的衣服,胸口的标志都是印反的,很难想像真的能有什么用。但唐志军很兴奋,向在座所有人宣布:我们编辑部从今天开始多了一个进入外星人太空舱的机会,也标志着我们的探索思路从纸上谈兵正式过渡到实地考察。
秦彩蓉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好像穷困潦倒,行业没落,对他来说都不算困厄,只会成为他新的探索思路的启发。这种感觉让她很怀念,好像遥远记忆里的那1000亿颗恒星和一个太阳跨越时空的笼子,再度闪闪发光。
她没问题,她安于现状,她可以继续坚守不更事时被唐志军弄昏了头许下的理想,继续骂骂咧咧地陪着他驴追萝卜一般追寻虚无缥缈的地外文明,并心安理得地窃喜于唐志军一次又一次叠加起来的对她潜滋暗长的依赖。
只要唐志军自己的家庭不横出变故。先是妻子离婚,后是女儿亡故。
唐志军的女儿亡故的那天晚上,秦彩蓉正陪着唐志军为了一个学电脑的小孩合成的视频在大西北荒漠里苦苦飘荡,她拎着帐篷,唐志军扛着天文望远镜,两人正在为如何处置刚捡的钱包怄气。唐志军的裤兜里振动了一下,两个人都听到了,还是她当年买给他的那个诺基亚的铃声,据唐志军说里面存有许多珍贵的资料。虽然怄气的时候不太想理他,秦彩蓉还是催着唐志军看眼短信,说不定联系的返程救援来了。唐志军不情不愿地掏出手机,在看清短信发送者和内容时,他的脚步停在了原地。
“By女儿:
爸爸,我们人类,存在于这个宇宙当中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秦彩蓉见他不动了,喊也不应,便疑惑地返回,凑过来和他一起看屏幕上的内容。读罢她本能地感到不祥,见他呆在原地,便抢过手机,一遍又一遍地打唐志军女儿的号码,女儿的打不通打妈妈的。然而沙漠里的信号转瞬即逝,在猎猎的风中,无人接听的滴滴声像断了线的风筝般飘荡。
当这个手机再度响起,就是通知他女儿已经自杀亡故的消息。唐志军仍然呆在原地,当他看见那一行简短的电子讣告,他呆呆地,缓慢地蹲下,将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
其实同为唐志军受害者,秦彩蓉很能理解那个小姑娘。完全现实的人不会受虚无的影响,而完全遁入理想的人不会被纷庸动摇。而她恰巧这两种基因一半一半,没有形成稳定自洽的精神内核,却也无法摆脱对乌托邦的憧憬,于是痛苦地注视着现实和理想的鸿沟,最后只能在那个杜鹃啼血般的问题里,无望地诉说着自己的挣扎,被两厢撕扯得破碎不堪。而其中一方,她的爸爸在她成长中的缺席,无疑截断了她从外界汲取信念支柱的渠道,加速了这个进程。
但唐志军本人不行。他在一开始无懈可击的呆愣过后,便是如永动机般的不停重复:“不理解。不原谅。”她让唐志军做个人,唐志军听不见,躺在帐篷里,两只眼睛瞪着穹顶,眨也不眨,亮得吓人。于是她取下了他们带着的望远镜的目镜和45°正像天顶镜,再一次插进他身体里,她想,他也许是太缺少一个发泄口,太需要好好哭出来了。快要到的时候,他的眼镜歪斜,泪水滑进深深的眼纹中,乌紫的嘴唇大张,呜咽着埋进她肩头。她搂着他的头揉,好了,好了啊。这么多年,虽然他愈加潦倒,老态毕现,皱纹起伏,肉体像缩水一般逐渐干瘪下去,但也不是毫无优点。他大概不知道,在他脏兮兮破洞洞的衣服上,沾染了一种代表苦楚的,性感的灰尘。
他哭着去了以后继续躺在地上抽泣,胸廓起起伏伏。他泪蒙蒙地说,我回答不出来,我回答不出来。我一直想用外星人来促使人类高速发展,但人类存在于这个宇宙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秦彩蓉说,你别钻牛角尖了。存在就是存在,存在是爸妈给的,不是你挣的,所以不需要意义。硬要找它的意义,那就是真的驴追萝卜了。如果非要给存在一个意义,那就是你自己存在,只有你自己存在,你才能读书,才能找外星人,才能结婚生女儿。
我才能爱你。你才能感受曾经无穷的欢乐和现在无尽的苦楚。我们才能在一个这样的怪人扎堆的编辑部,开始我们自己的故事。
她说完,就听见唐志军清浅的鼾声。他是太累了,她心想。但她也想明白一件事,就是他永远也想不明白。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一切在一年后全然变样了,他卖掉了他视若珍宝的宇航服,从那雪花屏和营销号里整理出的漏洞百出的证据链,在他拉着她一路向西,花了五百二十块冤枉钱后,居然浮出嫣然的真相来。那日苏照样是嗜酒如命,晓晓那姑娘每晚都要吃药,让人很难不想起唐志军罹患抑郁症的亡女。只是如果她爸爸是唐志军的话,估计在她小时候说看见飞碟的时候只会狂热地拉着她问东问西,精准测量。更让人始料未及的是,他认识了孙一通,真正的外星人。这个真正的外星人,用他不属于这个地球,更不属于唐志军先前认知的天马行空的诗篇,还真让他想明白了。想明白以后,唐志军出了《宇宙探索》的最后一期,封面印着象征生命的DNA,随后解散编辑部,打算专职写诗,四处投稿,没投成就在各个精神病院巡回朗诵。她看了他写的诗,什么“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之类的,比屎还臭。在他写出真的诗歌之前,只能靠在她的眼镜店里打工赚点开销。好啊,风水轮流转,现在谁是谁老板,咱们走着瞧。
一切都很好。除了一件事。秦彩蓉在眼镜店守店的时候还是会出神去想,她还是没有甘心。
在走进西南深处后,她被疯狗咬了。痛楚和得狂犬病的恐惧激得她大叫,那日苏听闻冲向狗把狗打开,而唐志军却径直冲向了她。当他蹲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为她包扎的时候,她的心不可否认地颤动了一下,随后柔软了下来。
她想,人真是贱。即便和他耗了大半辈子还是毫无结果,即便是一句关心,一句抱歉,一句感谢,她都会笑嘻嘻地回答,别这么肉麻,老板,工资记得双倍。她紧盯着唐志军,事到如今,她已然知道能拯救他的人不是她,她也不再是那个要硬闯入他的生活的大姐,她对此无所谓,但她还是期待一个特别语境下的处置,来自唐志军的一句话,一个说法。
她盯着唐志军的双眼,听见他的胸腔再度轰鸣。然而,当他沉默良久,对上她的眼神时,他说:“算工伤。回去给你报销。”
她围着散落的佛像,追打了唐志军三圈。她愤恨地吼叫,像要把这大半辈子唐志军给她的迷恋,耽溺,阻塞,痛楚,失望,都吼出来似的。
虽然如此,站在盘山公路上,她用脚趾头都知道唐志军在想什么。所以她还是砸开行李箱,把所有电池都塞进唐志军怀里,让他能在继续寻找外星人的过程中,有足够的电量摆弄他那破盖革计数仪。即便是这样还是要考虑他,谁叫我比他大九岁呢,秦彩蓉破罐破摔地想。
她看着本来是要帮她守店,却自顾自睡着了的唐志军气不打一处来。正当她要揪耳朵把他揪醒的时候,又想起他想破脑袋为了写那些破诗写得昼夜颠倒,又忍不住放过他了。她看见写诗的小本子压在他的脸下,都快翻烂了,口水差一点流到上面。她心中暗笑,要晕花了可不是打白工了。她把本子一把拎起,顿时一张纸从里散落,她去捡起的时候,讶异地看见这首诗的题头写着:致秦彩蓉。
“致秦彩蓉:
我奇怪的肺朝向您的手。
像孔雀开屏,乞求着赞美。
您的影在钢琴架上颤抖。
朝着您的夜,我奇怪的肺。”
秦彩蓉捂住嘴,无声地颤抖。她想起他们在西南深处偶遇的拍婚纱照的新人,在大石头上拍的那张荒诞的合影。唐志军在新郎身边,站得端庄笔直,她在新娘身边,蓝色的头纱垂至脚底。那一刻洋溢的幸福被摄影机收录再冲洗放大,带来的幻觉让她欲罢不能。
此刻,那张照片正隔着数架天文望远镜,立在他们身后的墙上。
“去啊,我说,去贴紧那颗心,
‘我可否将您比作红玫瑰?’
屋里浮满枝叶,屏息注视。”
FIN.
诗选自张枣《卡夫卡致菲丽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