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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王】【长歌行系列】有狐篇

作者 : 贝尼尼的羔羊

分级 少年 多元

警示 过激/暴力 , 主要角色死亡 , 脱离原型

原型 弹丸论破v3 百田解斗,王马小吉

标签 百王

文集 万物之理·GUTs

125 1 2020-7-16 12:38
     【百王】长歌行·有狐

  Warning:
  1、本文为游戏《弹丸论破V3》百田解斗X王马小吉同人
  2、古玄幻AU,普通人类王X千年狐妖吉
  3、有血腥,肢体残害,婚配等NTR等情况出现,转世理论出现,不适者请及时避雷
  4、小王生日快乐!感谢你降临到这个世上,让我们拥有了许多快乐!

  

  飒飒银妆狐,皎皎白冰轮
  旧宫千灯烬,跳月待良人
  遗你百行泪,负我千年恩
  寒露更深夜,举杯梦仙魂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题记

  

  序折 旧宫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是朝阳三年间的事情。

  新帝继位后的权力中枢大清洗仍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百田家躲了三年,还是不幸被台风尾巴扫到,不得已推了一只替罪羊出来。百田解斗作为长房三子,身份足够尊贵,作为工部的员外郎,官职也足够无关紧要——不论怎么看,都是最适宜的人选,于是认了莫须有的罪名。被派到北川做太守。临行之前,家人拉着他哭的昏天黑地,竟如同要上刀山油锅一般。尤其是他那一向娇惯的小妹妹,站在门槛上,希冀能站的高一些再看他一眼,把发髻都哭散了。百田很不忍,将她抱在怀里,哄她“很快就会回来”。小姑娘哭的直抽噎,双手颤抖着擦了擦眼泪,整张小脸红红的:“奶母说北川是妖怪住的地方,三哥哥被吃了可怎么办。”

  “妖怪来了三哥哥会打跑它。春姬乖,等你头发郁郁青青,长过千寻,哥就回来了。”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哇?小姑娘哭的更凶了。奶母连忙跑过来将小姐抱走,百田的父兄这才走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北川那边“诸事已打点皆备”“无需担心”,过后,又高深莫测的捋着胡子,似笑非笑:“小皇帝也该闹够了,你此次前去,不会太久。春姬是太过忧心了。”

  百田听了,转了转眼珠,想开口说什么,到底是没说出口。他略站住,将前来送行的人一一望过,算是道别。转过头去便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扬鞭启程。春姬撕心裂肺的喊他,可转过一个街角,再转过一个,她的哭声也渐渐听不见了。

  正是暮夏的时节,暑热仍在,但到底是强弩之末。百田一路快马,很快便出了东都。他其实并不喜欢东都的繁华和热闹,也不爱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进进出出的热络。繁华意味着多事,而热闹是掩人耳目的最好方法,许多不能见人的东西都是藏在繁华和热闹织就的锦缎之下,一片花团锦簇的混沌中,欲望和鲜血,谎言与荣辱交织,手上捧着鲜花,指间落下腐泥。

  如此看来,离开东都,外放北川到不是什么坏事。至少百田是真心这么想的,不过决不能说出口就是了。否则父兄的脸色大概会变得非常……非常的难看。他们和他说的“打点”,他一点也没听进去,渴了便摘一些路边的野果,饿了就去田舍里讨一顿饭菜。民众大多敦厚朴实,更有少女,见了他这样年轻英俊,摘了鲜花和果子就投向他的车驾。他也不恼,只是微笑的向人家点头致意。

  离了东都,一切都立时变得广袤寂寥。长长的官道远远的通向看不见的天尽头,大道两边有星星落落的田舍,躲在一颗颗大榕树的阴影庇佑之下,看守累累黄金般的稻苗。还有他叫不出名字的遗迹或是荒冢——不知经历了多少的岁月,已经与山川草木归为一色。越往北走,天地便越发开阔,那些不曾见过的,只在书中读到的景色多少治愈了他孤寂的心,比起在家里,似乎这样更让他感觉轻盈和自由。

  这么一路玩闹着,漫不经心的从八月走到了九月,也终于到了北川的首府旧都。旧都之所叫旧都,是因为这里坐落着存世万千年的古老宫殿。传说是上一朝遗失的皇城,可这世间并不曾听闻有绵延万千年的王朝,于是竟没有人能说的清是属于哪朝哪代,自然也没人能说的清这宫殿的年岁。

  大概这世间事物,一旦存在的时间长久了,便催生出一种灵气。落在北川人的眼中,旧宫历经千万年而不倒不腐不朽,必定是有什么诡异的缘故在里头。平日里,他们也觉得这栋巨大的宫殿,永远都是黑黢黢的,是阳光照不进的地方。像这种地方,总有幽暗不可说的事物悄然滋生,与宫殿结合在一起,化作一头神秘的巨兽。

  而百田长长久久的站在旧宫前,他看到的是被岁月打磨过的温润,和黑曜石一般宁静肃穆的墙体。上面所雕刻和描绘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如此的熟悉,仿佛迎面走来的是一位老友,与他已经于万千年前初初相遇,再于万千年后,这样跋山涉水的重逢。

  

  第一折 闲中录

  如今,再要提起百田解斗这个名字已经是不能了。作为新王朝的开拓者,他的名字被煞有介事的供奉在太庙的最中央,被世间所有人心怀鬼胎的避讳着。这样声势浩大的想念和尊重,落在史书上,却无端端只有两行字:“百田解斗,百田家族盛之始也。上天感其仁义纯粹,赐龙玉,庇佑百田家族荣盛不衰,终于十甲子后逐鹿中原,得天下。”

  然而,六百年前,他的名字时时响彻在北川:北川的子民仰赖他,称呼他为百田大人,东都的亲人们想念他,呼唤他解斗,而在那更深露重的旧宫,一团凝结黑影缠绕盘踞之地,有什么东西被那团含糊的黑堙没,仿佛调笑般的叫他:“小百田。”

  这——就是那颗龙玉的来历。其实它并不是上天的恩赐:它与一个男人的德行毫无关联,亦与一个家族的受命于天没有因果。他只关乎一个许诺,一个约定——一个“必再相逢”的约定。而那毕竟已经是六百年前的事情了。

  今日早朝,我奉诏入宫,在待漏院打了两阵瞌睡,终于有女官前来宣召,要我准备面君。我听说这位君主与六百年前他的那位先人长得极为肖似,只是没法亲眼见证。等到入殿参上的时候,我大胆抬起头,毫无畏惧的直视那位传说中万年难得一见的英主:他果然是英俊的,即使他已年逾不惑,那刚毅的面庞,沉稳睿智的姿态,和太阳一般闪烁着喜乐安宁的眼睛,也足以使人臣服。

  “这……简直是放肆……!”女官以袖掩口,抖索着指责。而御座之上,主君只是温和的微笑着,一言不发,女官略感尴尬,只得垂手退下了。

  果然是英明的主君呐。我手执桧扇,膝行两步,向他从容行礼。他不动声色的受了,也不叫起,只是问我:“听说你是东都最好的记传家,果真如此吗?”

  “好与不好,都在主君一念思量。主君想要记载的故事,必定是要合乎主君的心意,才能算作是好。我只是写了符合大部分人心意的记传,实不敢在主君面前承揽。”

  他微微的笑着,那笑容着实有些莫测,两边的侍从女官听我这样的回复,直倒抽冷气。我拿眼偷觑,心里开始打鼓:我是太有些放肆了。承受统治一个王朝的天命,配饰龙玉之人,必定是真龙天子。龙虽威严却性情温和,丝毫也不凶悍强暴。但龙项下有逆鳞,触之者必死。

  殿内气氛正凝固着,一边有侍从抬了小山似的折子进来,主君脸色波澜未静,只让他们放在御台下,又低声问可有急报。坐在下首的大尚侍拎起裙幅,以扇遮面,在主君身边耳语了几句,随后从那堆折子里抽出一只玲珑白玉匣。主君略有些为难,打开那匣中呈着的名册,无奈的笑笑。又随手丢弃。

  “……有时,国事家事愈发繁重,我便分外想念你的书。”主君感叹着,叫我起身,又赐了坐,“其中最爱的是那本《闲中录》,你四处搜罗来的新奇故事,读着有意思的很。看着你的书,我心中也会清净不少。”

  我性格一贯古怪别扭,如今这样一位身份尊贵的人,用十分动听的声音,温和真诚的夸赞我,到叫我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知道你是闲云野鹤自在惯了的人。”主君说,“但凡世间能有第二个人,能替你秉笔之事,我都无意打搅你的生活。你就算是体贴我这些年为国操劳的辛苦,替我了却心愿吧。”  

  我答应了。他看起来很开心。叫人在宫廷中为我洒扫出一间屋子,距离他所在的大殿不远。不日,我便受封了从五品尚仪,只是跟在他身边侍奉笔墨,有时为他呈奏御批。遇到有趣的帖子或是滑稽的官员,我们会背地里一起偷偷嘲笑。相处下来,我才知道他的性格本就极为随和,与这苛责方正的宫廷完全不适宜。某天,处理公文之时,我一边替他写批复,一边忍不住把这句话说出了口。这话已经憋在我心里好久,我一直害怕什么时候就会忍不住说出来。

  彼时他正站在书房中央,拿着放大镜仔细审视着那幅万里江山图,我说完这句话就后了悔,停了笔,垂首站在一边等他的示下。我以为他会严肃的训斥我,然而我等了很久,却只等来了一个叹息。

  “尚仪知道开国之主的名字么。”

  我点点头,这是整个王朝的人都知道,但是却绝不会宣之于口的名字。

  “你又知道我的名字么。”

  我摇头。

  他跌坐在椅上,以手扶额,看上去仿佛苍老了百岁。许久,他回过神来,神态中无奈之色愈盛:“我的名字……和他一模一样。我就是他的延续。”

  我惊的拿不住笔,墨汁跌在我秋香色的裙子上,一盘乌黑混沌的痕迹。“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声音颤抖起来,霎时间脑海中略过无数个曾在乡野间听说过的可怖故事,是鬼吗……是鬼,还是人?

  “我有个故事,不知道你是否愿意收录呢?”他帮我捡起砚台,轻声发问:“尚仪,其实这正是我找你来的目的。我有个故事,要你写了,敬献先人。”

  

  第二折 白狐

  主君要我记录的正是六百年前“东都灾变”的全部故事。这个故事,一半记录在我的纸上,另一半,只怕是要永远的记录在主君的心中,成为秘密,随着他的死亡而消散。国事繁重,我们很少得闲专注的去做一件事情,往往是随身携带纸笔,在每一个浮生半日的间隙,我们偷得一点闲时,断续的诉说和记录着那些古老的褪色的故事。有时,他在殿上与朝臣商议军国大事,我从殿上退下,携着毛笔,心却还浸润在他那天荒地老的故事中。

  殿阁外,杨柳下,半架蔷薇开的正好,巫女们反抱琵琶,日夜朝夕地优容舞动,衣袖间金丝细腻的闪耀着,遮着琵琶上颠倒梦想的金色鸾鸟,遮住她们明眸善睐的眼波流转,一片红云起伏,令我如此的心生向往,只想醉到在她们流转纷飞玉碎的音色中。

  看着她们,我就会无可自拔的肖想着白狐跳月时的美景——当然会是美景。因为主君从未像我一样如此的痴迷于巫女们的歌舞。他紫宝石般眼眸,因深重的情绪,而愈发的幽然,闪烁在其中的是另一幅令人心甘情愿醉生梦死的永恒。

  我已听说过他与王马小吉初遇的情景,是在旧宫。但是他第一次对我提起王马却并不是他们的初遇,而是那漫长的,寂静的,遗世独立的,仿佛世界上只余他们二人的那场夜宴。那是王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为他跳月。他此生难以忘怀,甚至从此之后再没有什么能比的上间隔已经六百年的想象与回忆。

  人这样笨重的肉体凡胎,要如何跳月呢?巫女们的舞姿已经是我想的极限,她们却也没有那么轻盈。由此我才知道:王马小吉并不是人,他是一只白狐。一只住在万千年前的古老宫殿中的白狐。谁也说不清宫殿的年岁,恰如他们无法说清楚王马小吉的年岁。他在地老天荒的年岁降生,在人类尚茹毛饮血的时代便已经成了旧宫的主人,并且从此一直居住在那里。

  北川自古以来便是极寒之地,日短夜长,甚少有人居住,从此便成了妖的天地。而人类比他们要晚很多才开始搬迁到那里,繁衍生息,却反说北川成了妖孽横行之地,旧宫被妖物霸占,鬼气森森,真是好没道理的事情。长久的没道理,积攒下来便成为了祸患。北川人穷苦,不是没有人打过旧宫的主意,却从来都是有去无回。都传说那里住着穷凶极恶的上古魔物,后来有个人想要进去偷些东西——居然有命逃出来,只是人疯了,口中一直嚷着“恶鬼!恶鬼!”。

  百田解斗是怕的——没想到他对妹妹拍着胸脯打了保票的“妖怪来了三哥哥会打跑它”,在“恶鬼”面前还来不及吹破就已经灰溜溜的败下阵来。可这次站在他身后的已经不是妹妹,而是殷殷期盼的北川百姓。

  推开沉重厚实的铁门,一阵寒风从脖颈后掠过,不由得直挺挺打了个寒颤。明明是白天正午的时候,阳光却无法照进门廊深处,反倒无端的起了风。身边的侍从仿佛也被那阵风吹怕了,提着灯的手打哆嗦腿打软。“你推我了吧”“谁要推你,别是你怕了”“好没意思的话,如今到这样的地方还要闹么”。仆从们因为害怕,明显不自然的推搡起来,声音也拔高了:“大人,不如这就回去吧”,“是啊,大人,回去吧”。

  然而最终也没有回去。主君讲,那时,他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魇住了,明明是不从来过的地方,心里却泛起一股古怪的感受,仿佛是非常熟悉,又很亲昵,又怀念又憎恶厌恨的地方。在成为太守之前,他是工部的员外郎,如今迎着迷蒙的灯火,仔细打量着这里,却完全看不出建筑的用料和宫殿的设计。只有幽深,漆黑。

  他们穿过前厅,花园早已废弃,小径被荒草覆盖。他们不得不拨开草叶前行。再向前走,一幢千疮百孔的高楼矗立在眼前。举起灯四处照看着,却只能照亮自己落脚的地方,看不清全貌。想来今天是再不能找到或是探寻出什么了。百田有些庆幸,又略略有些遗憾,刚想带人离开,便听见身边人一声哀嚎,纸灯掉在地上,人也哆嗦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高楼的深处,哆哆嗦嗦:“……鬼火!!……鬼火!!!!”

  ——那就是他们的初遇。

  很奇怪,他平日里最怕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不知为何此次却如此冷静:大概是百姓的期望,大概是要守护自己这几个侍从,又或者,是笃定自己不会受到伤害。他出奇的镇定,与那黑暗中幽莹闪烁着的鬼火对视。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侧耳细细地分辩细小的响声。一双细小,明亮的散发着幽光的星星,自虚空中幽幽漂浮至他的面前。

  细长窈窕的狐爪,猫儿一般,悄无声息的从虚空的黑暗中,探入。白狐通体洁白,竟如同满月一般隐隐散发出光芒,只有尾尖与耳尖上有点点黑色,仿佛是新蘸了徽墨的狼毫,饱满了精神,施施然落座在他面前,两只前爪端庄的搁在身前,稍稍抬起头,那样一双吊翘眼,勾勒出满满都是媚意的弧度,却又明亮锐利,是一把出鞘的利剑,正拉满了阵势等着他。

  百田与他对望,许久才道:“你怎么在这里呢?”白狐歪了头,耳朵直直转了转,蓬松的大白尾巴在身后扑簌簌地来回晃动,仿佛听懂了他的话似的,圆圆的眼里映射着烛火,越看越萌。那些被吓倒在地的仆人们,见了它这样娇俏可爱,根本来不及害怕,都被他迷住了,有胆子大的甚至想伸手去抱它,又被百田呵斥住。

  “你好好在这里过吧。”百田说,“我们不打搅你了。”说着又叫一个仆人的名字,让把中午赏给他的那只扒鸡拿出来,送给白狐。被点到名字的仆人垂头丧气的,撅着嘴,一百个不情愿,从怀中掏出被荷叶裹的紧紧的鸡,不知道是在伤怀太守大人的赏赐,还是在伤怀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的鸡。百田看他那愁眉苦脸的样子,不禁哈哈大笑,承诺到时再赏他一只。闹了一会儿,便领着人从原路返回了。白狐端仍旧在原地,当百田不经意回过头去的时候,见它一动不动,只有一双眼睛,还像鬼火一般闪着磷光。

  等到他们出了旧宫才知道,原来他们这一去一回已经过了一天一夜。北川的百姓以为他们被旧宫里的恶鬼给吃了,哭的昏天黑地,更有甚者,已经在旧宫门前支起了灵堂香案。百田出来的时候,正被一只硕大的花圈劈头盖脸砸在脸上,黑底白字的挽联都给写好了,什么“人间未遂青云志,天上先成白玉楼”,“良操美德千秋在,高节亮风万古存”,看的百田又气又笑。拿着花圈的人见了他们,那表情活像大白天见了鬼,一声狼嚎,又一顿人仰马翻。百田连忙出来解释他们不是游魂,又嘱咐的乡邻,此处宫殿幽深莫测,又有恶兽出没,从此之后禁止一干人等出入。

  是夜,他沐浴之后,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回想着白日里发生的事情,忍不住又笑又叹气。好容易得了闲,他坐在廊下,用泥炉笼上一捧微火煮酒,轻轻吸一口银烟袋中的兰花丝,再缓缓吐出,看着那青烟在空中缓慢的九转提丝,再融入自东缓慢升起的月中。他对月微笑。

  庭院中,竹林突然无风自响,飒飒摇动,那掩映在竹林月影中的小径两边的石质灯台蓦地腾升起白色的火焰,蓝色的焰心明灭闪烁着,不知从何处来的乌云遮住了月亮,竹影却摇动的越发快速,像幻影一样或浓或淡地变化着。百田惊的打翻了泥炉,连忙喊人,却无人应答。

  木屐扣在青石板上的声音越发清晰接近,在一片混沌的模糊黑暗中,有人手持一盏琉璃灯,从白色火光与暗夜的交界处施施然走出。白狐此刻化作人形,也是明媚朝气的男孩模样,黑色短发,面庞苍白稚嫩如栀子花瓣——只是他已经有了上万岁的年纪,即使是长着豆蔻年华的美丽脸庞,那双帝翡翠色的眼眸中,也流露出一种无法抑制的,纯色荒芜的神气——仿佛他已经受尽这世间的坎坷和磨难,并为此日夜思虑和忧惧。但即使如此,他的眼睛依旧明亮冷冽,像磨不碎砸不断的决绝和残酷——正如他们在北宫初见时那样,白狐的眼睛里有一种兵器出鞘的冷峻。

  白狐走到廊下,略眯着眼一笑,就算是见礼了。他腰间用玄色的玉带扣着繁复的玉佩和极长的流苏,白色的大氅直拖到地上,随着行走,会发出玉石相击的环佩声响和瑟瑟的摩擦声。

  “王马小吉蒙太守大人美意,赐珍馐尚飨,不胜感激。特邀大人前来旧宫,共享夜宴。”


  
  第三折 跳月

  写到这里,主君突然说,想起了一件事。于是我放下笔,他也不带随从,两个人只是随意不拘闲庭信步,慢慢的走到了北宫。月话阁和白玉台的建造工作已进入尾声。他身份尊贵,怕搅了工匠们,只能远远的望过去。隔着池水,建造在半山上的楼台殿阁远在天边似的,我凝视着水中的倒影,心里想,怕是接下来的事情,主君不太愿意说。

  “那一日,我们都喝高了。我怀里抱着王马君,他化作狐狸的样子,醉歪歪的,连尾巴都摇不动。”主君说,“说是一起吃宴,结果整只荷叶鸡都进了他的肚子——我自然也没少喝它私酿的果酒。”说到这里,我和主君相视会心一笑:传说中狐狸最会用野果子酿酒,一杯足以香醉所有人。这样好的东西,怎么能轻易放过。主君说着,哎呀呀的摇着头,很是无可奈何的样子:“谁想到他身子小小的,那么能吃呢?”我听了直抿嘴笑。主君回望着我,那眼神很是温柔,我心神一大震,简直羞愧的想要立刻跑开。

  是的,我知道,主君爱着那只白狐,他深爱王马小吉。他的前世是那位百田太守,他也深爱着王马小吉。如今便是我,听着他们的故事,也情不自禁的的爱上了他。叹叹,这便是执笔记录之人永远逃脱不得的一个死结:我们会轻易的爱上笔下的人物,可是,作为局外之人,我连自己是单纯的爱他,还是爱这个故事,还是说,我只是爱上了他们的爱情都说不清楚……情这个东西,真是好没道理,从来也不是为了让我们说清楚而存在吧。

 “王马君那天窝在我的怀里,我们坐在旧宫的废弃庭院中,他突然对我说,不久之后,东都那宏伟壮丽的城池,亭台楼阁,乃至王宫侯府,都将会变得如同这旧宫一般凋敝。我心中惊动,王马从来没说过什么正经的真话,可这句话听了,却觉得无比的真实。他说完这句话,我们一同噤声,此时正是满月,银色的月光年复一年的照射着旧宫破败的断壁残垣,我这才看清,原来那白日里阴阴憧憧的鬼影,不过是旧宫破败的房屋和庭院内自由生长了无数年的草木藤萝,因为年岁过于古老了,早就纠缠在一起,不分彼此。有的甚至被雷击倒,只剩半边身子,形态诡异的生长着,而另一边早已焦黑枯死。”主君说着,也同我一道低下头,看着北宫新殿阁落在水中的倒影。我有些难过的看着他英俊又忧郁的眉眼——有什么乌云是能令太阳也变得苍白的呢?

  秋风吹过,木叶袅袅落入清池之中,船一般驶入水中的月心,摇碎一轮银玉盘。百田与王马一同盯着那月亮,仿佛被那落叶惊醒了什么美梦一般。王马从他怀中跳出,月光下,仍是那舞象之年的朗朗少年模样,他抬头遥望夜空,更遥远的密林深处,传来不知是什么禽鸟的鸣叫声,在这种夜里,听着更是凄凉。

  “今天是满月呢。”王马小吉说。百田不明所以,随意应和了一声,伸出手去,酒杯忙不迭的给他的盏里再满上——万千年修行,已得了人身的白狐,使出这样的法术是随手而就的事情。可百田无论看几次都只会觉得惊奇。譬如此时,王马只是缓缓的抬起双手,便有十六盏琉璃宫灯忽的从地上缓缓升起,悬浮于半空之中,灯内装的是王马四处寻来的各色宝珠,夜明珠在夜间散发着银色的辉光,经琉璃宫灯折射,变成了七色不同的光,五彩斑斓的落到地面上。百田惊异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已经忘记啧啧称叹了。而王马的面容却隐匿在五色辉光之中,无法令人看清。他轻盈的跳起,浮在半空中,手掌自虚空中缓缓旋转出一个半圆,双手捧出一块光彩大盛,晶莹如月的紫色的珠玉。

  在那之前,百田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紫色能与王马的一双帝王春色双眸相比。那颗紫色玉石的光芒竟然将其他十六颗夜明珠的辉光通通压了下去。王马冷酷的审视着地上的一切,轻笑声里有淡漠的不屑:“米粒之珠,也放光华。安敢与日月争辉?”

  百田仰头看着,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那珠子仿佛是活的,内部隐隐有光,似游龙般浮动。

  “今日是满月。”王马小吉又说了一遍,他从半空中缓缓的飞身而下,将手中的紫色宝珠交到百田手中,“小百田,你仔细捧着它,别摔了。这颗宝珠并不是人人都能接得。”百田捧着那颗珠子,看它光华流转,心紧张的如同擂鼓一般,只能混乱的问一句:“……什么?”

  这颗紫色的珠子就是龙玉。想来,能得到王马小吉如此敬畏的事物,除了龙,还能有别的什么么。万万千千年的岁月前,王马还只是一只半黑半白小狐狸,经历长年累月的修行,才将身体修的洁白,黑色炼入双眸里,于是眼珠也从一开始的浅棕,逐渐逐渐的变深,变成夕阳下云锦一般的紫,再到后面,变成了世间最名贵的帝王春玉一样的颜色,他也成了妖物们的庇护神,成了旧宫的主人。但是在很久很久之前,整个世界还没有人存在的时候,世间只有妖物存在,而妖主便是龙。

  龙啊……百田解斗听着王马小吉的讲述,有些想入非非的叹息着。龙,那该是多么尊贵又威严的存在呢。王马怀里抱着一颗骷髅头骨,手指在上面绕来绕去,目光中很有些怀念味道:蛇游动的姿态和龙有几分神似,但龙比蛇更要威严潇洒。云从身畔,风动于天。这世间第一只,也是唯一一只龙,名字叫做枫。

  这个名字很容易让人想起烈烈秋日里,满山遍野火一般燃烧天际的枫叶。可是谁又知道呢?有着这样鲜烈浪漫名字的龙,是一位美丽温柔的龙女。她的身子是朝雾一般淡色的紫,游动起来像是一条穿梭在白云间,银光粼粼的紫色烟罗。她的龙角是耀目如春日一般的熔金……她果真是世界上最后的美景。

  就好像百田见到白狐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一样,王马小吉也第一眼就喜欢上了龙女。那时他没有现在的神威,龙女常常幻化了形态,伸出手将他揽在怀中照顾他。她梳理他的毛皮,打理他蓬松且长的尾巴。他依偎在龙女的怀里,以为就这样可以和龙女相依相伴到海枯石烂,天崩地裂。

  但这世间果然是残酷的。龙尊贵无匹,因此世间唯有一只——这般珍贵的龙,也只能活的三万六千年。若将来没有龙了,谁会知道这世间会不会也从龙一同毁灭呢?彼时王马已修炼了许多年,尾巴也多出来了一根。而龙女忧思着世间的兴衰存亡,决定诞育少君,延续龙的血脉,庇护世界。

  王马前思后想,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主意:龙女又何尝记得自己被诞育之前的真龙呢?何以龙女存,世间存,龙女亡,世界便灰飞烟灭呢?龙女存在之前的那许许多多的岁月,又有谁真正数过真龙的三万六千年岁月,谁目睹了龙入归墟,世界灭亡的场景呢?

  那时人类已经出现了,不知道是哪个讨人厌的神明照着自己的样子捏出来的,还要赋予思想。照王马小吉来看,搞出人类的神,一来纯粹是闲的想屁吃,二来总想搞个大新闻,而且这家伙一定很自恋。总之,龙女不知从何处听到了这样的传闻,而那时起,她身边就总也有一个人类的女人在身边绕来绕去,叫他看着磨碎了狐牙又无可奈何。

  现在想来,他对人类长久的恨意就是从那时积累下的。

  百田听他这么说,有点发怔。王马又说:可不知为何,我觉得你不太一样,究竟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清楚。我就是打定主意,知道你不会害我。百田见他的表情,很想打趣一句,是不是那只烧鸡的功劳,如果是,那你也有点太天真了。可看着白狐那悲戚怨愤的神情,他怎么说的出口呢。

  王马顿了顿,接着说了下去。

  龙女在那个人类女人的教唆下,终于决定诞育少君。后来王马才想清楚,这整个事件都是那个人类女人的阴谋,是她的谎言。龙之死并不会拖全世界一起下水,可龙女孕育新龙之时,刚巧赶上了万年一遇的天劫。那一日,王马陪伴龙女前去西海之渊,还没有到终点,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如同粗重的房柱一般,一道又一道落在龙女的身上。王马从她的紫色鳞片下滑落,坠入无名深渊。满心以为自己会和龙女一同死去。谁知,再睁开眼时,龙女已经将他从海中救起——她已命不久矣。连累了自己尚未育化的孩子也要一同死去。

  她死后,王马从她的逆鳞下找到了她一心一意守护的孩子——哪有什么孩子!那是一块龙玉。是她修炼万千年得来的精华。天雷罚下不是因为她孕育了新龙,而是因为她的修行功德已满,设下了最后一道天劫。若能平安度过,她就可以超脱生死,永永远远的游离于三生五行之外,再不受轮回之苦。可那时,谁知道呢?谁又能知道呢?!

  她死后,龙身不腐不朽。王马站在西海阴暗的永无曙光的天色里,站在寂静的万古无声的海岸边,用狐狸小小的身子,一点一点的将她的尸身推入归墟之渊。他做了真久的时间呐,连星星的位置都仿佛移动了些许。它又见到了那个女人。长长的幽蓝色头发,像是西海永不能澄清的海水,她走到王马面前,要龙女逆鳞下的那块紫玉。王马小吉久久的站在那里,脸上仿佛有些微笑,又仿佛是刻骨的怨恨。他用力斩下龙女的头颅抱在怀里。紧接着,他汇聚了全身的精力,像一颗流星一样,决绝的撞在龙女的身上,与她一同魂归西海。

  而她,又一次用她的温柔和爱拯救了他。龙玉是真龙的修炼精华,是世间最珍贵的东西,龙玉所到之处,世人莫敢侵犯,也无可侵犯。海水见之亦需退避。难怪那女人打定了它的主意!

  王马不知道,这次夺命之旅,正是他的第一次天劫。他如何能得知呢,他已经是死了两次的人了。他随着海波起起伏伏,怀里抱着龙女的头颅,抚摸着她再不如熔金一般闪耀的龙角,无声饮泣。他不愿去任何地方,见任何人,听任何事情,只是觉得心里一阵阵的空虚,空虚久了,便已麻木,这世界上竟没有再能让他动心相爱的了。他抱着她的头颅回到了旧宫,却只见满目疮痍,遍地横尸,曾经那些侍奉龙女与他的玩伴,尽数被那女人杀了。

  后来呢?我忍不住的追问。

  后来……主君的眼神因追思而变得深邃迷离。

  后来,再没人见过那只半黑半白的狐狸了。旧宫里住着的,只有一只白狐,他将他的朋友们尽数葬在旧宫,就如同龙女生前那样。他与死灵作伴,这一伴便是万千年的岁月。漫长的漫长的,漫长的仿佛凝结了无数层霜灰一样的岁月,白狐修炼出了九尾。他成为了旧宫新的主人,一个还活着但是却宛如死去的守墓之人,一个心如钢铁般冷硬的人。

  白狐的跳月,乃是礼魂。

  王马小吉将龙玉递给了百田解斗,忽然问他:可曾见过紫龙戏月?若枫不死,她此时一定已经在月亮上了,唱着歌,跳着舞。她的琴技举世无双,只可惜我们现在已经听不到了。

  百田捧着龙玉,对月观之,那一缕舞动的光带,正如龙女万千年于天空中潇洒翱翔的身姿,云从身畔,风动于天。

  龙女何处来,来时乘风雨。祠堂青林下,宛宛如相语。怀人竞祈思,捧酒仍击鼓。

  正如同王马一心认定枫是龙女的样子最美,百田也觉得,跳月时王马小吉白狐的模样最美。王马早早养在龙女怀中,总是一副长不大的幼狐模样。等到他修炼成了九尾白狐,却还是那样娇小的身材。白狐跳月时,最美的就是那修长纤美的身姿,如若弓弦一般,拉伸到极致,仿佛一条黑色的影子,直直的跳到与月同辉的高度。王马身量虽小,无法达到那样修长的美,可在那一瞬间,他的身影映在这颗世间最大,最美的夜明珠前,被曝光成一道妙不可言的流线型剪影,又如同青烟一般四散入黑夜,消失不见——每一次升至最高的那个瞬间,他的姿态都是停滞在空中的最轻盈的一瞬,也是最自然,最优美的那一瞬。是啊,那是跳给他心爱的龙女看的。

  直到最后奋力一跃,百田猛地抬起头,看到王马小吉迎着满天星月,仿佛滞留在了空中,他正对着月亮,飘然簇簇的九根白尾如花般竞相绽开——月光下,白狐尾根根如新雪汇聚而成,绽开的那一瞬,铺天盖地的雪色火焰,燃烧在空中。

  

  第四折 白银姬君

  半年后,果真如百田的父兄所说,小皇帝闹够了。东都一封五百里加急密信风风火火的送来,请百田回京,甚至要给他升官加爵。这半年里,百田已经与白狐厮混在一处,喝遍了狐狸私酿的果酒,逛遍了旧宫每一处角落。接到信的时候,百田正要拿着酒菜要去旧宫看王马,信搁在他面前的书案上,他来来回回看了不下二十遍。最终还是把信丢到一边前去旧宫。

  白狐少见的没有在前庭,而是待在一处天井里,对着那里的一颗大石头发呆。百田来时,王马正拨弄着一颗骷髅头,垂首蹲坐在一颗沉重的大石前,仿佛在沉思着什么。知道百田来了,他开口说:“我时常在想……叫这么沉重的石头压在身上是什么滋味,是不是就粉身碎骨了。”

  百田皱起眉头:“你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看它白色的爪子环抱着那颗骷髅,皱的更深:“你又把人家的头偷出来了。”白狐轻轻地抚摸着那颗头颅上的一道蛛网似的裂痕,仿佛被魇住了,眼神都有些涣散:“这是我的朋友,我很喜欢他,后来他叫食人鱼给吃了,我料想是那女人干的。我这个朋友可真惨哪。”百田听得直瞪眼,有点不自在:“那也不能老把人家的头骨翻出来玩。”白狐听了这话,缩起身子团成了一个球,有些委屈的装哭起来。百田手足无措,他挠了挠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是伸出手:“来,王马。”

  它像一颗白色绒球一样投入百田怀中,亲热的打着滚,毛茸茸的大尾巴扑打在百田的脸上,引得百田鼻子痒痒,只打喷嚏。百田抓住了他的尾巴,一开始是不让他乱动,后来便开始轻轻地抚摸着,用手指轻轻摩挲皮毛。王马依偎在他的怀中,舒服的眼睛都迷城了一条缝。

  太守大人哪里知道,在狐中,一方给另一方梳理尾巴……这就算是亲热了。

  他一只手抱着狐狸一只手拎着酒菜。白狐拿眼风瞟了一下,却并不说话。酒过三巡,白狐盘在他的肚子上,紫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非常微妙的,迷人的光彩:“……你就要走了吧。不必不好意思说,我都知道的。也不必同我商量,你自己的命运,自己选。”

  话是这么说,可百田被他看得已经有些不太好意思了:“……你既然让我自己选,就别这么看着我啊,我都……”

  我都想带你一起走了,只是你一定不会答应我。而我,也不会这么做的。

  旧宫之主白狐是何等人,怎么会像人类的宠物一样,被人带来带去,吆三喝四?何况,经过龙女的事件,他已经对世间万物不抱期望,灰心丧气。只想清清静静的一个人待在旧宫里,终有一日,也同它一道被时光掩埋。或者,百田解斗的心里也是一样的,在这个旧宫里,他只是百田解斗,与王马一道凝固在旧日的时光之中,陪伴着死去的人,了此残生。

  只是这世间之事,很少有能让人如愿的。王马小吉属于旧宫,而他,属于旧宫之外的世界,除了百田解斗,他还是北川太守,是东都百田家族的第三子,是春姬的哥哥。这样想来,也许,他是羡慕王马小吉的。王马的人生,其实就是他希望的人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你说过,东都会很快毁灭吧?”

  “嗯,是的呢。”

  “那,如果东都毁灭了,你会来看看我吗?”

  王马被逗笑了:“蠢材蠢材,东都毁灭了,你难道不会再回到北川来见我吗?”他望着百田愈发深重的眼色,仿佛明白了什么,“你的意思是……?”

  百田抚摸着他毛绒绒的耳朵:“……我有感觉,总觉得这一去就回不来了。等东都毁灭了,你要答应我,为我收尸。斩下我的头颅,把我也葬在旧宫。如果有那么一天……”

  “如果有那么一天,你得道成仙,脱离轮回的命运,记得带着我的头颅去月亮上看看。”

  ——主君说完这句话,便停了下来,我也搁置了笔,转过头看窗外的夜色。宫殿中千枝烛灯已红泪垂垂,我们记述了一夜的故事,却都不觉得乏累,可我依旧收起了纸笔:“二更天了,明日有早朝,早早歇下吧。”尚侍们都候在殿外,一声不吭,各个都困累的撑不住了。主君点了点头,眼中脸上无一不是愁容。我想,下面的故事,要他再次回忆,亲口说出,那也未免太残忍了。

  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这封信,就是后事一切的开端,是一切阴谋的开端,是血案的伏笔和人心之最毒。许多史家在记录六百年前的那场东都灾变时,总是会认为百田解斗自北川归来是百田家族承受天命的开端,可,谁又知道那天命背后的血泪和离合,以及千百年的悲哀呢——看看那块龙玉就知道了。

  六百年前,百田解斗来向白狐道别。他其实内心去意已定,白狐也明白,却依旧为了那个虚幻而悲哀的承诺心碎了。白狐将龙玉交给了百田解斗,要他“好好收着,此乃凭据,东都毁灭之后,以此辨汝尸身,也算你我相识一场,我不负你”。百田解斗收下了。三日后,他启程返回东都。

  之后的故事,就和市面上任何一个记载东都灾变的史书,或者是传记都相差无几:百田解斗回到东都,受封正四品工部侍郎,不出一个月,又补授了大司马,赐殿前行走。世人都说百田家权势煊天,世上不会有比他更得意,更幸福的人。可百田解斗依旧郁郁寡欢,他回到东都,才确实的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他的心和灵魂都已经停留在北都,那个神秘的旧宫之中。

  大概是因为不如意,他总是会在闲谈间谈起北川的往事,并提起跳月的白狐,那样骄傲,古怪,可爱,精妙的白狐。他们一起秋赏月,冬听雪,春观花,夏饮酒……没完没了,真是没完没了夜宴,没完没了的寻欢作乐,没完没了的笑闹——不知白日黑夜,时光流转,不知老之将至。在东都的酒宴上,他时常对人提起白狐私酿的果子酒,称赞为绝世第一;又在观舞时显得兴趣缺缺,若有人问起,他必提起白狐跳月时那白焰焚月的盛景。

  一开始,同僚家人只当他是疯了,或者还是过得不如意,商量着再给他请个高官之类。怎知这世上竟有人不爱东都的堂皇富贵,竟然去怀念北川的萧瑟荒芜,茅舍竹篱呢,怎知这世上有人看不惯人,竟要去与妖痴缠在一处呢?可谁又能明白百田解斗的心,谁又能知道,与白狐真真假假的斗嘴,从彼此的酒盏里喝酒,为了争抢一只鸡腿闹的天翻地覆,没规没矩……强过东都朝堂之上真真假假的尔虞我诈数百倍呢。

  宴会之上,百田喝下王宫中珍藏百年的佳酿,却如饮泔水一般难以下咽。侍女见他这样意兴阑珊,也只得收了酒壶退席。御台之上,有人以扇掩口,声音轻柔道:“大司马大人这是何故?难不成是王宫百年佳酿倒了味么?司礼监——?”

  有在御前很是得脸的官员起身笑道:“公主娘娘别见怪,他这是又想他那只狐狸了。”满殿哄堂大笑,更有人直笑的滑到桌子底下。道姑公主手执羽扇,有些好奇:“什么狐狸,惹得众卿家如此发笑?”一边的小皇帝也撑不住的笑,侧过身来,拉着公主的手轻轻拍着:“大司马在北川的境遇,孤也有所耳闻,别说是百田大人了,就连孤听了,也想见识见识这位会酿酒跳月的白狐呢。”

  早已有人走上前来,对着公主将百田,白狐的事情一一耳语道来。公主只是安静听着,一语不发,手中的扇子缓慢的摇着,少顷,她轻声道:“……皇帝。”将身子凑过去,在小皇帝身边耳语了几句,皇帝听了,连连大笑,高声道:“好!好!不愧是皇姊。百田大人——”

  百田解斗猛地被点到名,连忙起身恭听。小皇帝兴致奇高,朗声道:“命你去将你口中所说的那只会酿酒,会跳月的白狐请了来,让孤与白银姬君也开开眼界。事成之后,必有重赏,若是不能——”他抬高了声音。

  “若是不能,大人你就以妖言惑众,造谣生事之罪,带着你的百田宗族,回家种地去吧。”

  ——这样一唱三叹的巧计和阴谋,只能是她——白银姬君能想出来的恶毒心术了。

  白银姬君吗……

  我放下笔,往灯里又添了一些油,坐回原位,毛笔在指尖中来回旋转。每每写到这个人,我都会生出一种微妙的情绪。于她,我是爱的,也是恨的。不过我的这些想法大概是永远不能记录下来,也永远不能叫主君知道。关于她的事情,因为已经过去了六百年,史书上也只是只言片语的记载:她是皇帝的姐姐,自小因体弱多病而被舍在芸香观出家为道。如所有的皇女一般,她被册封为白银姬君,小皇帝登基后,她因是皇帝的亲姊,又加封了白银长姬君。但因她潜心修行,为国祈福,又兼着多做施舍的善事,民间大多称呼她为“道姑公主”,她原本的封号“白银”已是没有几个人记得了。

  在这样的深夜,我记载下她的一言一行,仿佛又看到了这个女人自万千年前的西海而来,伸出一双骷髅一样的手臂,对着王马说:“我要龙女逆鳞下的龙玉。”是她,在万千年前,令龙女命丧归墟之渊,逼得王马跳海赴死。是她,在万千年后的今天,亲手布下残忍的陷阱,无情的置东都于血海深渊。有时我在想,她就如同一团乱麻,你根本不知道这团乱麻里包裹的是什么,你也无从找到这团乱麻的头绪,抽丝剥茧,去一层层的了解她——甚至想要了解她这个人,都是痴心妄想。可是在故事里,在人的记忆里,她分明的痴妄着,艰辛的谋划着,癫狂的杀戮着……她一路走来,身后是尸山血海,但她不会后悔。

  这样的人,绝说不上是个好人,可她做的那些事情……虽不能流芳千古,但依旧叫人喟叹,思绪恍惚间,会忍不住的在脑海中勾勒,是何等灭尽世间一切繁华的绝对意志。

  

  
  第五折 东都灾变

  第二日清晨,主君醒了,这一日正是斋戒之日,于他而言是难得清静的日子。我们一起去了西面的宫殿避暑,他拿着我的手稿看了又看,且看且笑——我昨天写的胡话还在上面,谁知他看了也不恼火,只是淡淡的说:“你仿佛很喜欢白银。”我取了笔蘸墨,想了想,又说:“我觉得你也不是很讨厌她。”

  主君把手稿放在我的书案上,叹息着:“六百年过去了……光阴荏苒,斯人已逝,再纠结这些爱恨又有什么意义呢?”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人,不论是怎么惊天动地的活着,其实在漫长的岁月面前,也不值一提,况且人的生命短暂,有的人活了一辈子也没活明白自己,哪里还有心思惦记着千万年的恩仇。不过还是有的人,执念异常的深重,于是变成了鬼:俗话里面的鬼头鬼脑大概就是从这句话上来的,说的是这些人性格又不光明正大,又执念深重的令人头疼。

  但是王马是喜欢鬼的,他说他们心眼实诚,说了什么便会去做什么,约定了什么就必定会达成。人就没有这么好的品行,他们满腹诡计,满嘴谎话,简直是鬼的反面。他生来是妖,万千年后,又成为了旧宫主人,陪伴着那些死去了的,时光停滞了的鬼魂伙伴。千年的光阴在他这里也仿佛是一眨眼的功夫似的。昨日的伤痕,也如果今日的鲜果一般,气味新鲜,每品一次都记忆犹新。王马看不起人类也许也有这方面的因素在里面,他觉得人类健忘就是失去了自己的人格和灵魂。

  “有时我想,王马他,应该就是靠着仇恨活着的也说不定。”主君说。

  我喟叹,没有爱,又何来的恨?正是这样的王马小吉才令我们深深的眷恋。

  夜宴之后,皇帝下令命百田解斗必要带来王马小吉,让世人都亲眼瞧瞧这只奇妙的白狐,如若不然,百田家族就集体变成布衣,回老家种地去。这道命令从一开始就不是冲着百田解斗来的,而是冲着他那几个大权在握的兄长和身为宰相的父亲来的。小皇帝与宰相斗了三年,本以为他认输了,谁知又玩笑半开着说出了这样的话呢?天子一诺千金,可百田家族权倾朝野,这场闹剧究竟要怎么收场才好?

  写道这里,我看到白银公主的那浅浅笑意,仿佛隔着一层纱一般,在皇帝身后的账内隐隐的浮动。

  这自然是她的意思,还有另一层意思未说出口,因为她已笃定住在北川旧宫的那只九尾狐就是万千年前的“故人”,这骄傲的狐狸,竟然给龙女之外的人看了他的跳月。她几乎要笑出声来了:修炼了万千年,修炼得了人身,却是与人情世故上一点都不懂,一点都不通透。皇帝赌的是百田家族的欺君犯上,而公主则赌的是王马小吉的一片真心。

  她赢了。 

  约定之日,百田家族空手而来,龙颜震怒。大殿之上,小皇帝借题发挥,要严惩百田家族,大殿之外,百田家不甘就此人为刀俎,已经埋伏了重重亲兵,此一役,不成功便成仁。白狐成了成就他们野心的最后一颗稻草。而百田解斗早已在白狐处得知了自己的命运,或者说,他已经知道这个偌大,繁华又肮脏的城市的宿命,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这就是王马赠与他的宿命,他甘之如饴。

  ——而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一团月白色的辉光,如同突兀升起的火焰,毫无因由的现身在大殿。紧接着,他落到百田的拔出的剑尖之上,像一只发光的蝴蝶,栖息于银色树干间。越来大,越来越亮,像是什么物体被挤压到极致,直至爆炸前的一瞬,再以白光吞噬整个宫殿。

  所有人都惊呆了,只有白银公主激动的站起身来,座椅翻倒在地。

  王马小吉以人身的形态现世。他轻盈的站在百田的长剑之上,转过头来,冲着已经愣成木头的百田狡黠一笑,伸开双臂从剑尖上飘然越下,百田从头到尾的看着他,看他白衣飘飘,广袖招摇,环佩叮当,一如当初北川之夜,他穿着木屐子,手执琉璃灯,踏月而来。栀子花一般的苍白脸色,帝王春色眉眼眼波流转,照亮整间殿阁——白狐依稀还是旧年时模样,只是眼中的黑色愈发深沉,头发几乎全都变白了,手中的琉璃灯也换成了一丈余长的龙骨白杖。他整个人白的极为肃杀,无端端的带了千里冰封的死气。百田下意识的去拉他的手——王马回过头来,难得有如此温柔宁静的眼神,他拍了拍百田的手,又轻轻挣开了。

  “人君。”

  王马说。他用龙骨白杖轻轻敲击着地面,诺大的宫殿却被这一下敲击震动如同鼓面一般,鸾凤灯烛,琉璃宫灯纷纷从屋顶掉下。七层的琉璃宝盖只摇晃了一下,转眼噼里啪啦的如下雨一般,落得满地都是,在场的所有人都鬼哭狼毫,做鸟兽状四散。小皇帝气的冕旒都从头上掉落,他恍如未觉,只是一个劲的跺脚怒吼着“成何体统!”正巧一块砖瓦掉下来,砸在他的脚上。只听得一声哀嚎,他抱着自己的脚直疼的跳起来,又踩在自己的龙袍上,一屁股坐在地上。

  “人君。何以如此狂悖?”王马阖眼,微微叹息着,“须知万事万物自有天命,王朝更替一如四季轮回,想要逆转天命,不思锤炼自身德行,反行蝇营狗苟之事,岂不知乃是磋磨了自己的气数。”

  百田偷偷走上前去,拉了一下他的袖子,耳语道:“你可别太过分,伤及性命可不好哇。”

  王马飞快的瞟了他一眼:“不用你说,我是从不杀生的。”

  “王朝寿数从来都在人君一念思量,任何外力都无法更改和阻止……如今这东都已危在顷刻,比起自打自杀,人君还是多与臣子商议迁都事宜为佳。至于看什么旧宫的白狐,算计一两个大臣的事情,还是算了罢。”语毕,白狐甩了甩袖子,施施然带着百田家的人就要走出大殿。

  公主死死拽住挡在她身前的珠帘,珍珠玉石猛地断了线,似瀑布般倾斜在御台之上,她冲到御座边,怒道:“皇帝!你在等什么?”说罢,不待皇帝回过神,她猛扑到御座之上,奋力扭动扶手上的龙头——大殿中某处,传来了巨型机关运转的声响,三丈高的十二扇朱红色殿门齐齐关闭——大殿霎时陷入一片黑暗,巨门的撞击震得殿中一片轰然之声,久不散去。所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了,百田家的人齐齐抽出了刀剑——王马小吉伸出手,将他们全部拦下:“是冲我来的,你们不要插手。这是一位故人。”

  “我一直在想……我什么时候,就会见到你了……”他嘻嘻的笑起来,嫣红的舌头舔食着尖尖的犬齿,仿佛一只嗜血的猛兽,他猝然举起白杖,杖上龙角金光大盛,紫色电光如同细长的利剑一般裹挟金色的龙角,瞬时如利箭一般发出,直指御台——公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电光斩下她一缕长发,直直将青砖墙射穿了。

  被斩落的那缕黑色的长发,在空中缓慢的摇曳飞舞着,渐渐地褪了颜色,殿外一道惊雷呼啸着劈闪过阴云密布的天空,也照亮了黑暗的宫殿,那缕长发落在地上,仿佛一缕西海水洒落在地,又在空气中慢慢蒸发,消失。

  “早该想到是你……一直是你,也只有你,白银纺。”

  
  话已至此,彼此都再没有什么好隐藏的。白银公主撕下伪装,露出真容——海藻一般浓密的深蓝色长发,无重力一样漂浮在空中,恰如西荒黄泉之海的颜色——那是永远无法澄清的深蓝海水。枯瘦的仿佛仅剩一副骨架的身躯,每走一步,都仿佛是一团潮湿阴森的未明物体在蠕动。

  百田听到王马的呼吸声愈发粗重,他抓住王马的手,却在肌肤相触的那一瞬间看到了王马的回忆:乌云密布的天地尽头,灰白色的海岸,不洁的海水机械的起伏。狐狸的血泪滴落在龙女逐渐暗淡的身躯上,它心碎欲死。而天与海的尽头,那个女人的长发半飘在空中,像一副空空的骨架一般飘荡过来,恐慌和畏惧攫住了狐狸的心,他走投无路,已经快要死于心碎,却还要留着一口气,保全龙女的尸身不被这个怪物吞噬,保全她的最后一丝尊严。 

  那时的他只是一只狐狸,而现在的他,是旧宫之主,九尾白狐。百田感受到一股勃然而出的杀意与恨意从他们相触的地方传来——沉睡了万千年的火山,蓄积在山口下缓慢沸腾的岩浆,正欲喷发。妖主之怒,一怒,震光千里,天地色变。黑暗中,那双帝王春色眼眸愈发明亮,宛若惊雷,势要将他眼里一切敌人化为齑粉。

  王马冷冷的看她,看了又看,如今,他再也不会被她吓到,只是觉得心酸,愤懑而悲凉:“白银,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白银机械生涩的转动眼珠,却不是看人,而是看向王马:“……可惜的很……我还很喜欢那孩子,毕竟是唯一的真龙。”

  “住口!”王马厉声呵斥,喉咙中有狺狺野兽般的哨音,“你不配提她。你根本是怨恨她——之前的才囚学院的互相残杀如是,如今亦如是!”

  他挥动龙骨法杖,立在身前,法杖似有所感,紫色的风雷缠绕巨大的法杖周围,以此为原点,浩大磅礴的雷电似虬结的树根,瞬间在整间宫殿铺开。百田条件反射的举起手臂挡在面前,只听噼啪,噼啪几声闷响,厚重的青石砖墙里传来极小的爆裂声——一瞬间的怔忪后,他大叫一声“不好!”猛扑到自己的族人面前,将他们抱住。

  细小的裂缝从墙壁中野蛮生长再喷泉般涌出,四面巨大的宫殿被无形的雷刀用八方同时劈列为八瓣,直挺挺的向后倒去——整间大殿就这样轰然倒塌。方圆十里内,烟尘和噪音如同海浪一般将他们掀翻,百田一边扑打着烟尘,一边咳嗦,忙着去扶起身边的人,他们互相搀扶着站起,脚下的大地仍然震颤不已。百田四下张望王马的踪迹——他悬浮在空中,面色冰冷如霜雪,一双眼睛只盯着那片废墟。

  遥远的天际,传来阵阵风雷声响。白银纺凭空出现,手执细剑,在空中割画巨大的弧度,剑尖所指,天地的界限被蛮不讲理的撕裂开来,一张空间的巨口缓缓张开,那是永远不能忘记的死寂景色——王马神色一凛,恨得咬牙,眦目欲裂:“……她居然要用道法倒灌西海黄泉之水么!”

  白银随意不拘的挥动着银剑,撕裂更大的空间,已经有凝稠的黄泉之水顺着撕裂的伤痕滴落到大殿的废墟之上,白银缓缓的向王马靠近:“……白狐,我要龙女逆鳞下的龙玉。”

  真是疯狂的女人啊……王马小吉恨到极处,怒极反笑,举起法杖,扬手一挥,一连串雪色火球直扑白银而去,白银幻身闪躲,那些白色的火球直扑向她背后东都的驿马山上,惊起无数鸟雀,还未来得及扇动几下翅膀,就被瞬间膨胀爆炸的白色火焰尽数吞没,驿马山的半山腰直接被蒸发。

  “王马!!!王马!!!!王马小吉!!!!!!”百田解斗不顾家人的阻挠和拉扯,对着他大喊,“你说过你不能杀人的!快逃啊!!!”

  “……果真是个呆子。”王马看着百田解斗的样子,悲伤的微笑着,“和那时一样,从来没变过。”

  “小百田,你还没明白吗……这就是东都毁灭啊。”王马漂浮在半空中,悲哀的目光茫然的掠过他目所能及的玉树楼阁,雕梁画栋,亭台桥路,仿佛他已经看到了那之后的焦土灰烟,尸横遍野,“不是你,而是我……是我注定要死在这里。抱歉,之前骗了你。可是,我必须要在这里和她做个了断——”他转向另一边与他立刃相向的白银,“……我决不会允许再有人玷污龙女的荣光,即使那要以我的生命做代价,我也要她死。”

  他这样说着——王马小吉叹息着将最后一句话一字一字的念出,便再不回头,只是留给百田一个背影:“快走。”

  后来的事情,百田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王马决绝的背影,他随意一挥手便将他们送出了皇城,送回了自己府邸。百田不可置信的冲出家门,只见大道之上,东都的百姓们都看着皇城的方向,张口结舌:黑色的浓烟从无数的角落腾起,皇城已经是火光冲天,紫色的闪电,白色的火球与深蓝色的飓风海水纠缠在一起,距离皇城最近的居所亦燃起了火光。东都人口密集,房屋建筑鳞次栉比,一旦一出起火,便瞬间成燎原之势。再过不久,整个东都就会陷入一片火海……

  然而,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从西南天边滚滚而来的乌云已经全面覆盖了东都。云层翻滚着,靛蓝色的闪电隐隐带着风声,正蓄势待发。百田想,我见过……这个情况,我仿佛在哪里见过。他想起了王马小吉苍白的手,握住那只手的瞬间,他看到了他心中那段最惨痛的往事……那时,前来罚下天雷的就是这样的乌云……遮天蔽日,暗无天光……击中龙女的就是这样的闪电,与王马的紫色闪电完全不一样的——靛蓝色的天劫。

  那日夜宴,王马微笑着对他说:等我修炼到极致,除了眼睛之后,其他的地方就全部都是白色了。

  强风大作,尘沙漫天,落叶翻飞,路上的人几乎站不住,尖叫声此起彼伏。百田急忙拉住身旁的柱子。黑云中,一道巨木粗细的闪电瞬落在皇宫周围的园林中,火光几乎是瞬间蔓延。空气中仿佛有极小的电流声通过,紧接着,就是一声爆炸般的惊雷声响,余音千里。一切的一切都宛如昨日重现。

  天劫开始了。


  我搁下笔,沉痛的闭上眼睛,以手扶额。我对主君说,我不想再听,也不想再记录了。您根本不是传唤我来记录故事,您只是被往事,被记忆被孤单压垮了……所以就找了我,您要我来替您承受。这真是……这真是好没道理的事情!我转过身,控制不住眼中的泪水,任其夺眶而出。我甚至不敢看主君的眼睛,我怕我承受不住那之后他失去的悲恸和凄凉。我不想他告诉我说王马死在这场天劫里,死在这个卑鄙的计谋里。

  然而,接下来,主君所说的一切,彻底震撼了我。

  正如王马拼的一死也要保全龙女的荣光一般。百田解斗爱他之深,也以生命作为代偿——他没有走,而是逆着逃亡的人潮回到了皇宫,天雷无情,连白银那样的魔物亦需避其锋芒。王马幻身为狐,身材娇小,行动迅速,八十一道天雷竟被他躲去了大半,剩下来不及躲避,他用自己的道行硬生生的抗下,但也已经是山穷水尽,内伤严重,只能伏在地上浅浅的喘息。天劫已过,白银拖着银剑,一路缓缓的向他走来:“我要龙女逆鳞下的龙玉。是被你吃了么?也好,你也是修炼到九尾的白狐了,吃了你的心,再剜出你的眼睛……这样龙女加白狐的道行,我必定能——”

  她高高举起的剑,刺穿的,却是飞扑而出的百田解斗。那些被剑刺出的热血,全数洒在了王马的脸上。

  “玉呢?!玉呢?!!”

  白狐赐下,以作信物的玉呢?那颗世间最珍贵,最珍贵,无人可侵,海水皆避的龙玉呢?

      “你赐的东西,我怎么会轻易的带在身上……”百田气力将尽,手从王马脸边滑落。

  “玉呢?”白银低声重复。她冷酷的把剑从百田解斗的心脏中抽出,直指王马小吉的喉咙。白狐怀抱着百田,想要说什么,张开嘴,一口鲜血淋漓的呕出。他想笑,抬起手去擦自己的脸,只擦到了斑斑的血迹。血泪从他的眼眶中流出。

  百田解斗临死前的一瞬,他看见白银与王马同时出手……那速度快的惊人,王马的狐爪直直捣进白银的胸口,将她半颗心脏抓出,瞬间捏碎。而白银直接用银剑剜出了王马的一双帝王春色眼珠。 
  
       主君这样说着,将衣袍解开。我猛地捂住嘴。差点痛哭出声:一道红色的剑伤贯穿了他的胸背,那就是白银六百年前给这个灵魂刺下的永殇。
  

  
  第六折 帝王春

  东都灾变在日后被记载为了一场天罚,一场由皇帝戕害忠臣而引发的天诛。小皇帝居然没死,他有命活了下来,而为他出谋划策的公主被撕碎了半颗心脏,当场断了气,尸身极其可怖。百田解斗的死被记载为忠臣救主,皇帝为他在驻马山立了祠堂,就立在被白狐炸飞的那个半山腰上。东都被彻彻底底的摧毁了——如今我们所在的东都,是距离六百年前废墟的五十里之外的东南平原之上所建立。

  誊撰完东都灾祸后的几天,我与主君前往东都废墟。马车辚辚驶过官道,风中仍有六百年前的硫磺烟气,黑色的焦土之上,无数的倒伏的石柱与建筑物的废墟被荒草所掩埋。我艰难的在尚存残骸的古老青石板路上前行,芳草萋萋,明明是初春时节,这里却惨淡荒芜,一如深秋。我脚下时不时会踩到白骨,发出细小的碎裂声。主君放慢了脚步,牵引着我去看曾经的皇宫。
  
  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啊……我叹息着。蹲下身子,去抓一捧漆黑的焦土——六百年了这里依旧寸草不生,也许草木有灵,仍然记得六百年前这里经历过的祸事。主君拍了拍我的肩膀,叫我丢掉那捧泥土。“怎么?”我问。

  “被黄泉之水倾倒,这里的土壤都已经被污染了。”主君穿着菖蒲色的常服,这样艳丽的颜色,与这冷清死气的氛围格格不入。他意兴阑珊,我反而吓的一哆嗦,黑色的泥土尽数散落在地上。

  “天雷和天火摧毁了这里,白银公主用剑划开的西海黄泉直接将这里变成了死寂之地。”主君沿着小径慢慢走,“已经六百年了,这里终于也长了一些植物。可这块土地到底是不能再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了。”

  我跟在他的身后一浅一深的走着,听他这样说,我问:“这就是王马说的‘东都即将会变成旧宫的模样’吗?”

  他停下了脚步,远远的看向皇城西北的方向,半山腰处是纪念他的祠堂,这个祠堂经历了六百年,依旧没有破败,可是被祭奠的英灵,早已经转世重生无数次,现在仍站在我的身边——一股子诡异的感觉从我心里升起,仿佛我身边的这个人并没有活着,他只是一个亡魂,孤独的在尘世游荡。

  主君苦笑:你根本不知道旧宫是什么,即使我说了你也根本不能想象。

  我说,你可以说,我不一定要懂。但我可以记录下来,给将来能看的懂的人看。人人都说,已过的时代,无人纪念,将来的世代,后来人也不会纪念。如果不记下来,不很可悲吗。

  他听了,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终于答应了我。

  

  旧宫,原本不是叫旧宫,它也不是任何一朝的宫殿,不属于任何一个王朝。但是旧宫确实是有所有属的。主君问我是否能理解,人类之前还有人类,甚至创造出与现在完全不同的机械文明——那被称之为科技,现在已经完全成为了神话传说一类的东西。主君说,也许这样说你可以理解,那是“前一代人类文明”。

   “或者你可以把人类看做一个整体,人类文明亦是如此,人类整体和人类文明,与我们这个小小的个体一样,也会转世轮回——即使那要花上上亿年的时光。”  

  旧宫便是先代极度发达的人类文明遗产,是我们梦想中的黄金乡,传说那里鸟语花香,有吃不完的果蔬,吸不净的新鲜空气,旧宫甚至可以腾飞到月亮上,永远离开束缚我们的大地,飞向天空,遗世独立——说起来,这座黄金乡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存在的。

  这所旧宫,名字叫做才囚学院。

  亿万万年前,这里被称作东京。人类又遇到了天火降世灭尽一切的天灾,但是与六百年前的东都灾变不一样的是,人类能够从神的意志下面逃离——即使那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人。主君,王马,白银,龙女,还有其他的十二个人被选出来,作为人类最后的希望被送进这个黄金乡里,作为那一代人类文明的种子,飘洒向未知的新天地。可君子不患寡而患不均,因为嫉妒他们能够逃离这场灾难,有的人污染了黄金乡,不仅让它坠落在地面上,还强行让种子们忘记了自己寻找新的家园的使命,开始自相残杀。

  这个人就是白银纺。

  当听到她的名字的时候,我的心非常安静,像是早已经预见到谜底,像王马说的那样“一直是你,也只有你,白银纺”。虽然知道,但是却不能明白她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因为主君死在了那场自相残杀之中——“事实上,就连那些活下来的同伴都没能弄清楚,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走出黄金乡,面对的就是一个千疮百孔,即将毁灭的世界。人类果然毁灭了。又陷入新一次的轮回。这一次,就像王马回忆的那样,一开始没有人,只有妖,后来才又有了人,但这次不再是科学极度发达的文化了。轮回,转世,一个个在旧宫死去的灵魂也转世重生:龙女便是当初为了大家活下去而被杀害的赤松枫。而后来那些被白银纺利剑杀死的玩伴,也曾经是他们的同伴。

  “为什么?为什么转世重生了,她还要残杀同伴呢?”我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主君叹息着:“……因为只有她永远记得。”

   ——自由自在,龙行天下的龙女,心宽如海。她做人时,是最善良最美丽的音乐家赤松枫,做龙女也是最博爱最公正的龙。王马虽然看不起人类健忘,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能够忘记一切前世的因果,忘记一切爱恨,其实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譬如他,当初死于才囚学院之时,他心中执念极深,等到他转世成为白狐之时,再入才囚学院,便会触景生情,总有一些既视感挥之不去。也对他的那些朋友们用情极深,以至于失去哪怕一个,都会心碎欲死。

  他称呼自己为守墓人,想来也是已经知道了旧宫的每一处角落都埋葬着他伙伴的尸骨。他长久的守在原地,只是为了让他们可以无忧的安眠。

  “你呢?”我问主君,“你……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的故事其实非常简单。六百年后,我仍旧转世成为了百田家族的后代。”主君以手扶额,苦笑着,“家族早已挟天子令诸侯,但我的家族依旧甘愿为臣,从未僭越,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我满腹心事的点了点头,的确,六百年前,百田家族处在那样的逆境之下,都可以揭竿而起,何以在后来甘心俯首称臣了呢?六百年,多少变数,数不胜数啊。

  “二十五年前,我十岁,入宫成为太子侍读,不出意外的话,等到太子登基之时,我就会成为他的宰相,统治这个王朝。那时的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离开家族的前一夜,我被允许前往家族的藏宝阁选择一件物品随身携带,以示身份。别人都拿的是家族的饰物,只有我,只有我找到的是那颗龙玉。”

  我倒吸一口冷气。

  “王马君……白狐他?”

  白狐……

  白狐没有死。就像那位皇帝一样,它也大难不死。只是被剜去了双眼,修为大损。不如说,皇帝一开始就是为了那双帝王春色眼珠才要召白狐入东都——一切都是白银公主的引发的贪念,她说,修行了上千万年的白狐,眼睛是最纯粹的帝王春色,一旦谁拥有了那对眼珠,他的江山将会万年永春。原以为白银是信口胡说,只为引诱皇帝逼迫百田。没想到,那居然是真的。

  小皇帝得到了白狐的眼珠,将他的眼睛一颗装饰在传国玉玺之上,一颗装饰在自己的龙冠冕旒之上。六百年过去了。即使被百田家族骑在头上,这个江山,仍然是他们的。

  “你相信吗?”我问他,“你相信王马的眼睛和龙女的玉有这样的能力吗?”

  “我不知道。”主君说,“可没有他在的旧宫在四百年前坍塌了。你可知道?”

  我笑着摇头。我怎么可能知道?你们这群老怪物……

  “我也是十年前才知道的。十年前,我前往北川,就在旧宫的废墟里,我找了一块巨大的黑色玄铁,当我摸到那块玄铁的时候,我才想起了一切。包括我们在才囚学院的过往。”

  十年前?是了,十年期前,百田家族的族长百田解斗自请辞去宰相之位,带兵前往北川这个苦寒之地。那一年我十六岁,满心都只扑在收集故事的记传上,根本不屑于这些朝堂之上的斧声烛影,但我仍然记得身边的人都在说,百田家族六百年不曾放过宰相之位,如今他这一走,怕是要天下大乱了。

  因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十年前,新帝即位,依照百田家族的规定,历任百田家族出任宰相的人需前往驻马山上百田解斗的祠堂前去祭拜。主君那是还只是百田宰相,他带着龙玉前去祠堂,龙玉唤醒了沉睡在祠堂深处的白狐——六百年前,百田家族的人将他们葬在了一处。六百年后,同一个灵魂的转世,带着他们必再相见的约定。唤醒了他。

  “我根本不认识他,只是打从心眼里觉得看他亲切。说真的,他当初开口说话的时候,可真是吓了我一跳。”主君难得的心情愉快起来。白狐没了眼睛,又失去了这天底下的他唯一刻骨爱过的男人和女人,即使是六百年后,他被再度唤醒,依旧沉浸在悲伤之中。每日歪在锦垫之上呜呜嘤嘤的悲泣着,不吃不喝,只是病恹恹的等死。主君回忆那段日子,露出了喜悦的微笑:“……你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娇气难缠,只喝我捧过来的水,只吃我给他切碎的鸡肉丝,旁的一概连闻都不闻,那段日子,我又要忙新帝即位,在家又要牵挂他,忙的团团转。”

  很快,狐狸恢复了健康,向他提出了请求:“六百年前,皇帝剜去我的双眼。如今我大难不死,要让他们血债血偿,宰相,请把新帝的头颅与右手取来给我。”百田吃了一惊,任凭白狐如何请求他都不肯答应。最终,白狐久违的流露出了笑意:“……还是像以前那样,呆子就是呆子。”又说,如今皇帝玉玺和皇冠之上的紫色玉石便是我的眼目,请你取回给我。百田答应了他。

  取回眼目那日,当白狐第一次睁开眼睛,主君便透过那双帝王春色眼目回想起了一切。白狐幻化为人,缓缓的浮在空中,主君哪里舍得它离开,他紧紧的抓住白狐的手臂,不说话,也不做任何事情,只是坚定的望着他。王马小吉看着他,最终回落到地面上,他亲吻了他的心脏,又轻轻地吻在主君的眼角:

  “……万千年前,龙女最终得道成仙的最后一劫,是死劫。她没能度过。而六百年前,我的最后一劫是你……是情劫,为你,我流干了血泪,而你也终于不负我……如今天劫已尽,我要走了。”

  主君仍是不肯。白狐叹气:且去北川吧,在旧宫之上,为我修建庙宇,若日后有缘,必当再见。

  主君满心欢喜,放他归去。那时他只是懵懵懂懂的回忆起了六百年前的往事。待到前去北川,触摸到那块大石。他才猛地回想起六百年前再万万千千年的事情。了悟之后,更是不甘。

  尚仪,我觉得好不公平。我只在祠堂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爱上了他。可是,他看到的从不是我。

  我站在他的身后,他背着手,我看不到他的表情。这问题,我又如何能说清呢?我小心的选择措辞:“……可是,虽然过去了那么久,经过了那么多次的死亡和复生。您还是您,如果灵魂不是一样的,您又怎么能选择龙玉,唤醒白狐?况且,如果说您不是您,我所记录下的这些又算什么呢?”

  同一灵魂的转世,甚至继承了那些刻骨铭心的爱恨,记忆,伤痕……可是,我仍不是我。因为我的时间只是从六百年后开始的,虽然我拥有那些记忆。可是,我肯定的说,万万千千年前,亲手杀了他,一同在死亡游戏里与他并肩作战的那个人,不是我;六百年前,前往北川,与他逍遥度日,最后为了他挡下一剑的人,仍然不是我。我拥有的,只有我被命运注定的那次唤醒……我只是注定要还他明珠而已。

  失去记忆的人,就宛若重新活过一次,往日的记忆和性格都随风消散……那么,被迫承受前世记忆的人,又是什么人呢?白狐透过那张一模一样的脸,看到的究竟是哪一世的爱人?

  我看他漫不经心的笑着,忽如醍醐灌顶一般:……那白银,白银纺她……?!

  百田解斗温和的对着白云微笑:白银她每次转世都会继承前代所有记忆。而她想求的飞升,恐怕……

  恐怕便是真正的死亡。

  ——后面的事情你也知道了。主君拉着我,慢慢的向远方的仪仗走去。

  我去北川第五年,有一日我在白狐的庙宇里睡着了,我梦到了王马,他和我说,他想念东都的美景了,希望我能尽快回去。第二天早上,我便接到了最原终一的信,他告诉我,东都内乱,皇帝被杀。我带兵回东都平反——新帝无子,宗室业已凋零,终一便带着大臣们尊了我做新君。

  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终折 梦魂

  七月流火,北宫的新殿终于修葺完毕。主君兴致很高,带我去见了月话阁,又登上白玉台。他和我说,七月十五盂兰盆节,他要在这里将我纪录下的手稿尽数焚烧,以敬故人。我点了点头,说好。

  是夜,天阴的沉重,天空一丝光亮也无。在盛大的仪式结束后,主君命所有人退下。只余我二人,我生起火焰,主君将手稿一张一张的放入其中,静静的看着火舌将一张张写满字的宣纸吞没。

  “你下去吧,我还想再在这里带上一会儿。”

  他这么说着,仿佛很疲倦似的坐在白玉台的玉阶之上,遥望着漆黑的夜空。我不忍心再打搅他,拎着裙子走出了月话阁。就在我离开北宫的那一刻,我鬼使神差的回过头去,遥望着那高高的楼阁——天空中的乌云慢慢的散去,一道皎洁的光柱投射在白玉台上。我几乎不能相信我的眼睛:有人,顺着那道光柱踏月而来——白色的衣袖无风自舞,右手执一盏琉璃灯,环佩叮当声,仿佛从天际传来。

  想必那一定是一位有着一张栀子花一般苍白的脸和帝王春色的眼眸的豆蔻少年。

  

  朝阳三年 七月十六日,主君百田解斗薨于北宫白玉台,时年三十有五。

                                                                  有狐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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