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 白牙



他在荒原中前行，身前身后，只有苍茫茫一片。

呼出的气息在鼻子上凝成薄冰，变成硬冷的碎珠在漆黑的狼毫尾尖掬起一串儿，恍然中他听见了雷鸣，接着又意识到那声音正源于自己。

距离上一次进食已经过去了很久，六个、或是八个月亮天？伦纳德算不清。在如今这幅情景里，细节就显得不那么重要，或者说，抛却生存，绝大部分事情都不再重要。

但依然有那么一点儿东西是无法忘怀的。一枚早熟的松子那么大点儿的东西，扎根在脑袋后边，在心脏和肠胃之间，那么小的一块儿土壤，它就藏在那里，伦纳德很清楚地知道，唯有那件事是他永远都忘不了的。



如果狼的眼中有颜色，伦纳德会说克莱恩是棕色的。不是树皮的棕色，不是那种皱巴巴的；克莱恩的棕色更广阔，是像大地的：当天空中开始有大鸟飞过，当河水不再坚固，堆积得厚厚的雪层会融化，土地流露出松动的迹象，再过不久就要铺满草芽，变得毛茸茸。克莱恩就是那样的。

伦纳德记得很清楚，克莱恩就是在那样一个时间里来到他们中间的。

他刚来时个头很小，比伦纳德小一圈，几乎和罗珊差不多。可他却说自己就快成年了，已经经历过整整三个冬天。

邓恩，就是伦纳德的老大，当然是不信的。但很可能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允许克莱恩留下，同样是因为年幼——越是成熟的孤狼越不会被其他狼群接纳，就像如今的伦纳德。

“你怎么这么小？”伦纳德围着克莱恩绕圈，用凉冰冰的狼鼻子去顶克莱恩的，被轻轻地躲开了。

“因为我是春天出生吧。”

“我也在春天出生啊。”

“那是你长得快。”

“嗯……也许是你的毛比我的短。”

这样的对话一周要发生好几遍，对于观察克莱恩这件事，伦纳德好像永远都不会腻烦。克莱恩纵身一跃跳到横斜的石块上，转了个身坐到后腿上，毛绒绒的大尾巴顺滑地挨着屁股。伦纳德跟着想要跳上去，可惜石头太小了，又或者是伦纳德的个头确实长得太快了：他没能成功。两条前肢在石台子边缘刮了刮，想要带动后半身一起蹭上来，终究还是很不甘心地落回去脚踏实地。

噗呲一声，伦纳德耷拉的耳朵敏锐地竖起，抖了抖。而声音源头的小狼正把头扭向另一边，好似突然对林间风景产生莫大兴趣；可惜刨根问底是伦纳德与生俱来的美好秉性，他立刻又来了劲：“克莱恩，你在笑什么？”

克莱恩沉稳地摆了摆尾巴，整个趴下来，把头扭得更远了，只给伦纳德看到他脖颈贴着下方石头面的那扑簌簌的一簇软毛，随着呼吸扑簌簌地抖。

“克莱恩、克莱恩？”

“告诉我嘛！”

“克莱恩克莱恩克莱恩……”

“克莱——恩！”

克莱恩咻得站起来，像被悠长狼嚎惊起的树梢鸟雀一样窜下石台，一溜烟小跑而去，还未来得及被风吹散的背影里夹着他的回答：“笑你像一只傻兔子！”



伦纳德将头埋进雪堆里，含进一口冰冷的雪团。上百万颗微末的冰晶在他口中融化、流进食管，淡淡的土腥味聚在舌尖。干渴的问题解决了，但饥饿依然没有——每到这时他便庆幸至少自己的毛的确很厚，夹着冰碴的风刃也无法将它们刮开。

也许他应该学学狐狸，那些小个头的猎人们高高跳起，垂直地扎进雪地，再起身时嘴里就叼着食物。肥肥的田鼠，敞开的肚皮，散发着腥甜的血滴在地上还冒着热气。伦纳德从不挑食，而且够灵敏，他能听到闻到那些小小生物们在积雪下的城镇里来回奔跑，整个族群都在那里。

唯一的问题，他没法抓到。

他更高大更有力的肢体让他成为出色的麋鹿杀手，但抓捕那些更小巧狡猾的猎物一向是克莱恩的拿手好戏。

克莱恩熟知那些小型生物就如同熟知他自己。他最知道怎么把他们从巢穴中逼出来，知道如何让他们晕头转向，如何让他们落入精心设计的陷阱。他追逐野兔的身影迅捷得像一道闪电，神出鬼没地跟随那些可怜猎物的姿态好似丛林的幽影。而每到最后他都会回到伦纳德的身边，带着尚且温热的猎物尸体和满口甘甜的腥气，大功告成的惬意姿态柔软又毛茸茸。

于是伦纳德也凑过去，学着邓恩老大和戴莉老大的样子，舔一舔挂在克莱恩鼻子上项链似的血珠，蹭一蹭克莱恩头顶那两只尖耳朵，最后一口含住他的嘴巴。

起初的一两次，克莱恩十分惊讶，瞪圆了眼睛后仰瞧他，一只前爪“啪”地搭到伦纳德额头上，似乎在担忧这漂亮的大脑瓜可别出了什么问题；伦纳德顺势把重心放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嘤咛，三秒之后，克莱恩在那双绿眼睛的注视中败下阵来。他靠着伦纳德趴下，将猎物叼到两头狼之间，慢慢地撕咬起来。

“克莱恩，你怎么又吃兔子啊！”

“怎么，对你的同类于心不忍？”

伦纳德对这调侃早已见怪不怪：“不是呀——你老是吃这种小动物，难怪长不大。得多吃点麋鹿才行，否则再过一年，罗珊都要比你大只啦。”

“……你就是瞎操心。”

“我是认真的！哎，要不这样，下次打猎的时候你跟我一起，到时候你先、”

克莱恩放下食物，扭过脑袋张开嘴，轻轻咬住伦纳德的头。只这一口，方才的话题就被抛在了脑后，两头狼你啃我一口我咬你一下地缠作了一团。

从一开始就占据了此处、蹲在一旁看完了所有互动的罗珊此时终于忍无可忍地跳起来，大叫一声跑开，不多时，从另一头传来气呼呼的抱怨：“戴莉老大邓恩老大，伦纳德和克莱恩又在——哎呀！你们怎么也这样！”

诸如此类的日子，那些仍在族群中的日子，结束了狩猎和巡视的夜晚，他们彼此依偎在一起，星空下的梦境仿佛永远都不会有尽头。

而今他独行在漫漫荒野，只感觉到胸腔的藤曼静静缠绕，柔软而旺盛。可他自己却僵硬干瘪，像一团快要焚尽的野火，想起某个春天他和克莱恩穿过松柏林时偶然抬头看见的天空中缓缓坠落的那只来自人类世界的气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