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发生了不少事。

战争结束了，无人驾驶技术渐渐进步，南边发生了海啸，又一届奥运会成功举办了。

还有...他死了。

其实也是注定的。

倒不是有什么阴谋玄虚，只是他不幸来到车都，造就了我，成为了赛车手。而我们，或早或晚，总会死在赛场上。

*

踏上跑道，就仿佛走进八角笼，生前身后荣耀万千。多少人不远光年送来欢呼，多少人穿越虫洞一掷千金。

名利场，博彩业，娱乐圈。

历时百年，赌博文化再次兴起。

车都，繁荣富贵，生机勃勃，处处仿造曾经的不夜城。

人们来这里赌车，主角当然不是车，是人命。

我们只是荷官手中的牌，看客筹码投送的方向。

扔中了，名利净收，扔偏了，一跃而下。

此时此刻，我们同在起跑线上，即将出发，赶赴未知。

*

生而为机械，我从不信什么命中注定。

不过是人类的无端浪漫而已。通常还伴随着不可明说的目的。

性爱金钱地位名声，多无聊。

我全都没有，但不妨碍我觉得他们的追求可笑。

我生于车都长在车都，见惯爱恨情仇悲欢离合。

街道上每日上演许多轻易可以避免的悲剧，我看着智能机械被无端抵押，坐拥千亿的人散尽家财，乞丐在路边翻身为王。

像是什么烂到家的低劣演出。

历史是个圈，人们永远在重复先辈的错误。

我笑话他们。

*

黑与白是我目所能及之处的所有颜色。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到赛场上时，比赛自动开始。

我在正西方向，突然有了些莫名的感慨。

不同于其他赛车手，他从不戴墨镜，还总热衷于选择东西向的赛道。

他说如果面朝朝霞，前进的时候就仿佛要冲进太阳。

我对着他喜欢的方向，多希望这场不切实际的追逐里有他的温度。

轮胎在地面上擦出火花。

*

几年前我被设计出来，前不久终于放上了秀场。

他很激动，最好的作品终于得以见世。

开发商想要做个拍卖的噱头，我无可无不可，但他赔上自己的名誉也没有同意。

最终闹得一场不欢而散。他抛下行业内巨头公司首席设计师的身份辞职离去，成为了自由赛车手。

我不懂。我当然不懂。直到他坐在我身上，点起火。

那一刻，血管里流淌的汽油燃了起来，我前所未有地理解了上头的滋味。

他急促的呼吸与声浪一起凝出冲击魂魄的噪音。

半天时间，我们跑遍车都所有赛道，最后他停下，在驾驶位上同我讲赌车。

每年孟夏，一场比赛，八辆车，八个方位，同时冲向中心。

相撞为始，命断为止。

赢家死得其所，败者亦不能苟活于世。

*

我驶向前方，仿佛方向盘被握紧，油门被踏到底。

眼前白光一片，满是车灯闪烁，旁人赛车服上反光的亮片。

我以为胜利的光辉终将伴随着音乐亮起，盖过车都永不熄灭的蓝灯。

可惜这个世界没有童话，光鲜背后全是悲剧。

*

他顶着无数口诛笔伐把我从秀场领回工作室。

我们回到他设计我的地方。这是最亲密的一刻，我多希望我能说话。能诉说我的欢喜雀跃情迷意乱。

还好在他的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情绪。

不幸从他的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情绪。

悲伤和无奈。

一点一滴。

他拂过我流线型的设计，最后用钻石雕刻的钥匙，把K.H.刻在了车门旁。

他的商标，他的姓名。

他笑着合上车门，跟我说赛场上见。

*

鲜血铺过满地的黑白格。

一瞬间，八辆车七具尸体，没有胜者。

全场哗然，枪响后警笛长鸣。

刺耳的刹车此起彼伏。

碰撞，翻滚，叫喊声。

我苦苦哀求苍天，努力避开左侧的车辆。

我想命运不会那么残忍，总得给我留点什么。

设计图在前座上燃烧起来，我保不住，可这些字母是他唯一留下的痕迹。

可惜一坨废铁哪来的命运。

没关系，钻石不能在我身上刻下永恒，我会在心里说出永远。

*

人们说他抛开性爱，以金钱买我，企图赢取地位，却仅落下个天妒英才的名声。

其实不然，他只是想在这个夏天要一场绚烂的狂欢。

同样是铁皮，我突然嫉妒起那些家用机器人。他们能见到生活中的他，共情他的喜怒哀乐，拓印他的指纹虹膜，同他说话，陪他睡觉。

甚至能被他带进坟墓。

我却只短短见过他两面。

一次是他死前的那天，他坐在我身上，讲年少有为未来可期，一次是他死的那天，他躺在我身上，压抑着呜咽被送往医院。

但或许这是一种公平，毕竟出厂前他带着头盔手套陪了我无数日日夜夜。

*

走马灯渐渐远去，我的意识回到赛场，黑白的格子旗让我清醒了一瞬。

刚刚又想起他了。

死后能见到他吗？

车都不下雨，我也流不出一滴泪。最终只能在赛道被清扫干净前散净燃料，送他最盛大的葬礼。

*

他最喜欢光芒万丈。却连上场的机会都没等到。

而我，他唯一的遗物，也只配在阴干的废料场等待处理。

夏虫不可语冰，所以我不能陪他见识冬日的暖阳。

蟪蛄不知春秋，所以我们同行的岁月注定短暂。

人们都说他死于一场车祸，其实他死于遇见我的那个夏天。

而我，死于那场车祸。



『




没有想到的是，他选择等我，与我葬在一起。

我看见他冰冻的遗体，从心底期望我能生为人，分享他的情绪，与他体会一切苦与痛。

我又不希望他生为人，成为天才，被人称道指责，遭受莫名非议。

但无论如何，一切终在了那个夏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