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闹铃响的第二遍，孙悟空仍不想起，这间隔里的十分钟短暂得如同十秒。昨晚断电前忘关的灯明晃晃的，从床帘缝隙里钻进来，落在枕边。

7:20，动作快些能赶上吃早饭，然后踩着点进教室。他压根不在乎什么早餐和早八，但依旧挣扎着起床了，以利落的速度套好衣服，草草洗漱出门了。

果不其然，杨戬在楼下等，盯着手机，突然心有灵犀一般抬起头与孙悟空对上眼，没有笑。

“不会每个人出来你都要这样看一眼吧？”

孙悟空心虚地坐上电瓶车后座，听见杨戬答他：“是，我想你要是再不出来——”

“——你就冲进去掀我被子，把我关在阳台外面吹冷风。对吧？你哪是想，你干得不少。”


02.

本周第五次因为错过早读而在英语或语文课上罚站后，孙悟空眼看着就要奔着罚抄课本去，终于下定决心一改赖床的陋习。具体措施为拉下脸皮求杨戬喊自己起床。

杨戬轻车熟路地拒绝他，顺便堵死所有路：“我和你不住一个寝室。你老串寝，宿管看你不顺眼很久，你想搬进来也没有机会。”

孙悟空拽人袖子，很笃定地说：“你有办法的。”

杨戬意味深长地盯了他许久，随后无言地摊开右手。

“干什么？”

“两个选择。要么你把手机放我手上，要么我这只手就是没办法的意思。你看着办？”

孙悟空把左手搭上去，看上去可怜兮兮，“真没有，你少冤枉我。”

杨戬静默片刻，毫无预兆地收拢五指，把孙悟空的手捏在掌心，轻笑了一声，说：“这样也行。”

孙悟空察觉到一丝不妙，但追悔莫及。

于是次日清晨，一位不速之客打破了孙悟空的梦境，在他昏昏欲睡又幽幽转醒的时刻，架着他双肩利落地将人拖到了阳台上，然后决绝地锁上了门。彼时正值早春，阳台外一棵参天的树抖落了叶片上隔夜的露水，把附近的孙悟空淋了个透心凉。他抹一把脸，隔着玻璃门与罪魁祸首对峙，后者叼着牙刷，眼睛略微一眯，好像是在笑。孙悟空怒上心头，大骂杨戬无聊透顶，抓着把手企图大力出奇迹，最后只能像只被饿了三天的野猫，恶狠狠地盯住对方的眼睛。

杨戬背过身去，从手臂动作的幅度看他正在刷牙，但空置的那只手却准确地探到孙悟空床垫底下，摸索着掏出了一部手机，电量29%，岌岌可危。

同样岌岌可危的还有快被春寒冻住的孙悟空。

谢天谢地，室友看不下去终于给他开了门，后者一个飞扑挂在杨戬身上，伸手去够那部手机。杨戬满嘴泡沫张不开口，因此加重了眼神的警示意味，一边躲避孙悟空的动作，一边艰难地往外走。靠近厕所的时候杨戬探头进去把泡沫吐掉，张口说话的时候气息里全是薄荷味。

他说：“骗我？”

一点点质疑的口吻，实际在给孙悟空递台阶。孙悟空觉察到这点，气势无端被压低一头，默默从杨戬身上下来，点点头又摇头，最后说：“额……我去刷牙。”

杨戬没继续追究，把手机丢进睡裤口袋里，说：“没收了，高考之后还你。”

“……快滚，别逼我揍你！”孙悟空咬着刷毛狰狞地威胁。


03.

“就那一回，而且那天早上没起风。”杨戬纠正道。

他对这种细枝末节有超乎寻常的记忆力。两人一起去看《超体》的时候，手术台上的女主角通过电话与母亲回忆幼时的诸多回忆，具体到初乳的气味和口感，孙悟空指着她调侃杨戬：“你看，和你一样，你别是背地里也偷吃这CPH4。”*

电影进行到三分之二时女主角亲吻了存在感薄弱、姑且算是男主角的警察，称呼他为“a reminder”，那一刻杨戬感到身侧有一道极其炽热的视线，很无可奈何地问：“干什么？”

孙悟空理直气壮：“提醒一下，我们正在谈恋爱。”

紧接着孙悟空视野一暗，杨戬凑过来蜻蜓点水地吻了他一下，甚至没等他反应过来便退了回去，注意力重新放回了大荧幕上。

孙悟空讷讷地张嘴：“啊？”

杨戬支起右臂，手背垫着下巴，眼神轻飘飘扫过去，很轻快地说：“A reminder.”

和女主角那种冷冰冰、丝毫不带情感的台词不同，这两个单词无疑带上了孩童般捉弄的意味，但又被杨戬那口低沉的英音搅合得像在调情。孙悟空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人就是在调情，这种手段他用过很多次，常常留下一截若有似无的距离等着孙悟空追吻过去，像钓鱼留饵，上钩之后主动权又回到他手里。

这次孙悟空没上当。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很久之后的某个百无聊赖的下午，他们在家里重温这部电影。情节推进到一半时孙悟空就开始不知死活地撩火，当作为记忆节点的“reminder”再次出现的时候，孙悟空鼻尖正抵着杨戬的，随即急流勇退般缩了缩身子，说好热，流露出一点逃跑的迹象，但很快就被杨戬按住后颈压下去。

最后一个吻的结束伴随着男主角手机屏幕上那句“I AM EVERYWHERE”的出现，然而当下比“无所不在”的女主角更具有强烈存在感的是杨戬，他在亲昵的氛围里营造了一层迫切和急进，让人头脑发胀。孙悟空在恍惚里想不明白赢家是谁，又在亲吻里觉得胜负是件无所谓的事。

骑出宿舍区的时候杨戬说：“明早我不来了。”

孙悟空靠着他腰背犯困，闻言坐直了，电动车有一瞬间的失衡。

孙悟空第一反应是“他在生气”，理智回笼后认为“他在给台阶”。紧接着杨戬就很给面子地说：“明早的课不点名，多睡会儿。”

“不训我熬夜打游戏？”孙悟空揶揄。

“二十来岁的人，训你有意思吗？”

“哦哦，意思是骂我二十多岁了自己没分寸，是吧？”

杨戬不知该说他厚颜无耻还是有自知之明，干脆什么也不说，专心骑车，片刻后又听见孙悟空在身后说：“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我这个人从小缺管教，需要监督。”

杨戬心说又开始耍嘴皮子了，嘴上却很配合地问：“想让我提供电话叫醒服务？”

“不，”孙悟空高深莫测地摇头，“需要真人叫醒服务。”

“搬寝室是不现——”

“——我说，我在邀请你和我同居。”


04.

孙悟空和杨戬之间存在一种擦肩而过的缘分，就像彼此之间相隔一条不宽不窄的河，总得有人先一脚趟进水里才能走到彼岸。

追溯到河的上游是小学时代，作文题千篇一律，除了印象最深的事和天马行空的未来畅想，大都逃不过“我的爸爸/妈妈”，很显然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在哪都适用。

杨戬和孙悟空都属于少数叛逆者，又不完全相同。

杨戬顶着“我的爸爸”的大标题，通篇写他母亲顽强坚韧又温柔体贴，收尾时不忘点题说母亲在他眼里不输任何一位父亲。大抵语文老师改作文都有一目十行的通病，也或许是工作至深夜来不及细看，总之杨戬被叫到办公室，老师的批评在扫至文末时戛然而止，通红的耳朵也昭示着她看懂了字里行间的未尽之意。

这种情况对杨戬来说有些司空见惯，他无视了老师的局促不安，只说没事的话他还赶着去上补习班。

孙悟空这时打报告进办公室，老师见他就来火，耳朵的红扩散到脸。杨戬默默离开战场，虽不是有意要听，但老师高调的嗓门把一切都往他耳朵里灌，最后的偃旗息鼓仿佛历史重演，连他这种小孩听了都忍不住叹一口气。

杨戬特意写偏题，而孙悟空胆大包天地交了白卷。

站在老师面前的时候他甚至没有一丝慌乱，笔直地立着，是课堂训练出的那种姿态，甚至说得上坦然。孙悟空没有辩白多余的事，说：“我不知道怎么写，所以就没写。”

“什么叫不知道怎么写，打电话叫你父母来！”

“我没有父母。”这句话掷地有声，办公室里连翻动纸页的动作都停下了，只有杨戬慢慢带上了门。

这是小学四年级，在此之前他们同在一个班，从没说过一句话，往后的许多年也是如此。

孙悟空属于坐在哪都会带坏周围一圈小孩的类型，有他的地方就有开小差讲小话，因此班主任给他单独辟地，照顾自尊心没安置在讲台边，安排在了角落的最后一排，独座。杨戬则是身量过高，怕挡着黑板所以理应在最后一排，由于人数限制，也是独座。

两人分处教室两端，每周一次换座都轮不上固定的他俩，六年时间悄无声息地从这楚河中淌过了。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初中，整个年级乌泱泱四百多人他们依旧能分到一个班。孙悟空保持着吊儿郎当，每回险险擦线通过分班考，与杨戬分占名单的最后一个和第一个。

杨戬坐靠窗的位置，从窗户往下看是篮球场。最靠外的篮筐下站着个人，在不知疲倦地定点投篮。

孙悟空比以前有分寸，知道少惹麻烦，专挑音乐美术一类的素质课翘，任课老师一人负责整个年级，对每个班多谁少谁完全不在乎，当然也对孙悟空的逃逸睁只眼闭只眼。总之这些课对于许多人来说相当于自习，多半拿来写作业，孙悟空的行为也显得不那么出格。

杨戬盯着看了会儿，孙悟空大概是累了，抱着球蹲坐下来，静止了好一会儿突然抻直胳膊把篮球抛上去。球晃晃悠悠地在框上转了一圈落进去，滚进了草丛里，下一刻杨戬就看见孙悟空翻了个跟斗，傻乐了半天。

他收回视线，教室音响里一首不知名的古典乐刚播完前奏。


05.

杨戬好半天没说出话来，直到进了食堂也是不声不响地咀嚼吞咽。孙悟空没看明白他这是个什么意思，用筷子按住了他碗里剩下的半颗鸡蛋，很不满地说：“喂，你答应还是不答应，总得给个话吧。”

“我在算账。”杨戬气定神闲地喝了一口豆浆，继续说，“租房是不小的开支，需要提前计划。”

孙悟空简直要给他鼓掌，“不知道的以为你策划求婚呢，这么一声不吭的。”

“还早。”杨戬忽然笑了，“你脸红什么？”

“放屁，我从来不脸红。”孙悟空反驳。

杨戬在和孙悟空相互拆台这件事上向来不留余地，闻言毫不留情地点明：“耳朵报信似的……差不多也该知道自己说的话多不负责了吧？”

孙悟空终于忍不住私吞了那半颗鸡蛋，蛋黄噎在嗓子口，咽下去的时候就像咽下一大口气，再说话的时候语气就平和了许多：“我没和你开玩笑。我呢，是责任心很强的人，只是租金地段这些细枝末节还没来得及打听，大方向有了。”

“什么大方向？”杨戬擦擦嘴。

孙悟空叼着牛奶吸管，含混不清地笑了一声，说：“你啊。”

杨戬压低声音凑过去说：“我告诉你，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

“就流氓你怎么了？”孙悟空伸腿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放心，会对你负责的。”

这句话说完杨戬便没声了，眼神里却是掩饰不住的揶揄。孙悟空直到那天结束，在告别时杨戬即将吻过来的那刻，才反应过来他们的关系还停留在亲吻，于是怒不可遏地抬手捂住了杨戬的眼睛，恶狠狠地在这蔫坏的混蛋嘴上咬了一口。


06.

“以后他坐你边上，你给起个模范带头作用，行不行？多好一苗子砸手里我嫌可惜。”班主任如同伯乐识马，一眼断定孙悟空此前的逍遥快活只是没收心，好像“你家孩子很聪明就是不努力”不属于长久以来大家心知肚明的安慰与推卸。

杨戬隔老远看了一眼站在数学老师边上挨训的孙悟空，就是看不明白这歪苗好在哪，个子也小，坐最后一排谁知道看不看得清黑板。

这时老师又发话了：“听说你俩从小学开始就一个班，关系应该不错吧？”

杨戬实话实说：“老师，我和他不熟。”

“哎，”老师很信任地拍了拍他的肩，“我看你和谁都不熟，趁此机会就当交个朋友。去吧，大课间的时候帮忙抬个桌子。”

出办公室的时候孙悟空如有所觉地抬起眼睛，视线在半空和人寒暄了一场，好像在说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杨戬略低头，看见他手里卷子上全是红笔印，分不清对错，像张红色的蛛网，裹得人喘不上气。

此时正值早自习，走廊上空空荡荡，唯有门口教师照片栏下站着一个孙悟空，杨戬推门出去冷不防让他吓一跳。

“杨戬，”孙悟空念他的名字时像在下战书，“不愿意的事就要说出来，省得到时候找我的茬。”

杨戬反问他：“你自己怎么不说？”

孙悟空自下而上看了他一眼，走廊的灯将他的眼神照得湿漉漉的，“我没不愿意。”说完又明目张胆逃自习，绕过拐角下楼了。

剩杨戬一个站在原地不明所以。

不是愿意不愿意的事，杨戬打小独门独户，有同桌是破天荒头一回。他习惯了独坐的清闲，身边安插一个像孙悟空这样存在感十足的，就算是花瓶也觉得不自在。然而他是一个常规意义上的好学生，因此孙悟空乱七八糟的课桌还是落脚在了杨戬身边。

孙悟空活动了一个大课间回来，显然是把刚才的事忘了一干二净，怀里塞着个篮球，一身汗地站在自己原来的座位附近东张西望，视线最终落在杨戬身上。他有些踌躇地走过去，指了指桌子，问：“我真坐这儿？”

杨戬说：“真要不行你站后面也可以。”

“……”

孙悟空拉开椅子哐叽一声坐下了，很罕见地没对他那番找揍言论表达意见。

后面一节是生物，还讲遗传题。老师捏着那张机读卡成绩单，满教室瞪人，黑板上男男女女和AaBb的符号叠在一起，简直一出噩梦。

“这题咱班就一个选D的，谁啊这么特立独行？”

孙悟空慢慢举起手，说：“我。”

老师从镜片下盯他，说：“就你一个错，我不讲，问你新同桌。大好的学习机会，别人排队都赶不上呢。”

“……”孙悟空心说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杨戬临危受命，从课本底下抽出一张崭新的草稿纸，无声地列好计算过程，递过去。孙悟空歪着头看了半天，摇头，说看不懂。

“……你就没听过课，是吧？”最后的疑问语气简直咬牙切齿，杨戬从孙悟空桌肚里掏出的课本除了署名之外基本全新，他几乎要怀疑这人考重点班全靠作弊。

孙悟空看出他的想法，撇撇嘴，小声说：“我很有悟性的。”

杨戬被气乐了，说那你自己参透一会儿吧，就给人撂下了。

孙悟空也没什么表示，把草稿纸夹在课本间，埋头看书去了，一节课下来安安静静，总算有点认真学习的意思——如果没被杨戬眼尖瞥见在课本空白处画小人的话。

下课铃响，邻桌慢慢递回来那张草稿纸，声音有些底气不足：“所以两个基因的概率是一半一半，然后下一代就是1/3和2/3……”

杨戬刚一点头，孙悟空那厢顺杆就往上爬：“我说了我很有悟性的。”

“……”

孙悟空补充道：“就凭我总能和你考一个班，你也得勉为其难地相信我一下吧。”

杨戬在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践踏的同时，慢慢反应过来他们俩已经在同一个班级待了整整十年，而此前却奇妙地没有任何交集。也不知是不是受这一秒的感慨影响，他大发慈悲地把剩下的错题都给人讲了。

孙悟空深沉地点了点头。

杨戬问：“我讲明白了吗？”

孙悟空闻言动作一顿，好像从来没人用这种问法，所有的老师都只会对他说“你听懂了吗”。他咬着笔盖，嘴角上扬，露出一颗略尖的虎牙，说：“很明白，杨老师真厉害。”

杨戬并不常见到孙悟空笑，或者说他从前很少注意对方。如果他看得仔细一些，会发现孙悟空的眼睛比常人的要更亮，瞳色更浅，但总是因为散光而微微眯起，好像隐约能看见一条被夕阳笼罩的河，也给人一种时常在笑的错觉，然而大多时候并非如此。如果他能够稍微多想一点，就会回忆起孙悟空和他曾在非自愿的情况下分享了彼此那些不为人知的细节，够不上苦却足以剥夺一部分快乐，于是杨戬相比同龄人要更沉稳和缄默，孙悟空走的却是反方向，叛逆且张狂。如果他的感慨持续得更长一些，过于强大的记忆力会像潮水一样涌来，让许多在不经意里就存在的事实变得尤为突出。

这一切“如果”在之后都成了真，但对当时的杨戬来说为时尚早，他只是在某人绝不掺杂半点虚情的笑容里走神了一刻，随后毫无由来地想，如果孙悟空愿意的话，自己可以帮他一把。

很久以后杨戬在回望无数个记忆节点的时候，才迟钝地意识到有些事情在悄无声息中擅自发生了。


07.

孙悟空在卫生间门口锲而不舍地敲，一边喊：“我要上厕所！快给我开门！！”

杨戬的声音混着水声传出来：“马上。”

孙悟空倚靠在门边，有些奄奄一息，紧接着门猝不及防一开，浴巾只裹到腰的杨戬擦拭着头发出来。他动作顿了顿，抓住半空那只袭向腹肌的手，笑了：“你不是很急？”

“啊，”孙悟空这才回神，对自己这种生物本能恨得牙痒痒，却去找杨戬的茬，“大清早的你……你先动的手！”说罢匆匆关上门解手去了。等他出来的时候杨戬正蹲坐在沙发边，衣服穿得齐整，手边的东西却很凌乱。

“干什么呢？”

杨戬手上正拿着两本如出一辙的纪念册，外面的泡沫纸微微泛黄，看上去有些年头，里边却还是崭新的，连折痕都没有，可见主人这些年从未翻开过。孙悟空定睛一看，那是小学的毕业纪念册，旁边摆着的还有初中、高中的，全部一式两份。

杨戬随手翻开其中一本，第一页是毕业照，孙悟空在第一排挨着女生站，头发偏黄，也没笑，双肩向内缩，给人一种营养不良的印象。杨戬在最后一排正中间，站得笔挺，咀嚼肌处有点隆起，看上去似乎有些紧张。

孙悟空挨着杨戬坐下，评价道：“看上去怎么这么傻。”

杨戬表示同意：“是挺傻。”

孙悟空指了指后排的小杨戬，“我说你，看着像第一次见照相机。”

杨戬说：“嗯，你看着像摄影师欠你五百万。”

“……”

孙悟空拿起另外两本翻了翻，说：“怎么之前那么多年，就没说过话呢，真可惜。”很快又自己推翻，“不过我小时候脾气不好，真要有什么交集，估计我俩得打起来。”

杨戬说：“何止脾气不好。小学那会儿班长坐你前座，你老揪人小辫子，她回回换到我前边就要和我骂你。”

孙悟空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哦——我记得，她和咱那个更年期班主任一样，成天管我写作业，三天两头就得来一句‘你能不能多向杨戬同学学习’。你懂吗，我看你不顺眼很久了！”

杨戬无言以对，又见对方皱着张脸，不满道：“可不得成天提你嘛，人暗恋你六年呢，临毕业想和你表白，谁知道你毕业典礼还请假，哭得那叫一个惨。”

听着酸不溜丢的，杨戬觉得有些好玩，便说：“初中隔壁班那个女孩子给你递情书，我可看见了。我记得你当时表情很动摇，差点儿就答应了吧？”

“草。”孙悟空心虚地往后挪了半米，“那么偏僻你也能看见，你盯梢我呢？”

“凑巧路过，器材室也不是那么偏僻。”

“我能不动摇吗，她长那么漂亮，换你你也动摇。”孙悟空坦诚道。

杨戬凑过去，低声问：“我不漂亮吗？”

孙悟空这次很快接上，声音同样压得很低，不知道的以为他俩在偷情。“你漂亮多了，所以我喜欢你嘛。”

杨戬冷笑：“肤浅。”

孙悟空回敬：“幼稚。”

两人掐架了一会儿，相互抵着肩膀靠在一起翻看同一本纪念册。

孙悟空问：“怎么想起来把这些找出来了？”

杨戬说：“下周高中同学聚会，我怕我对不上名字和脸，提前准备。”

“就你那傲人的记忆力，还用得着多此一举？”

杨戬笑着摇头：“不是记不住，是有点脸盲。”

孙悟空随手指了一个男生，说：“别靠脸，我教你点技巧。你看这个，说话嗓门儿可大，是咱班体委。”

杨戬心里便跟着蹦出个名字。

“老挨着他的另一个，哝，这个，眯眯眼，近视不肯戴眼镜儿。”

这次轮到女生。“还有这个，记得她吗？她有段时间挺迷你来着，看你眼神都带星星。”

杨戬莫名其妙：“迷什么？”

孙悟空顺手从茶几上拿了根棒棒糖，拆了丢嘴里，口齿不清地说：“你么，少女杀手，个子高成绩好，还有张老天赏饭吃的脸蛋，成天挂表白墙，啧。”

“……怎么，你也是少女？”杨戬慢慢合上纪念册。

孙悟空笑得有点不怀好意，“我和她们不一样。她们喜欢你好的，我喜欢你坏的。”

“说说看。”杨戬抽走他嘴里的糖，捏在手里，意思是说不清不让吃。

孙悟空倚着沙发，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坐垫上敲，话里带笑：“你自己发没发现，你给人讲题，过程写得比标准答案都详细。别人都觉得你细心，实际上你特烦给人讲，写完整点省得人再来找你，还藏着‘我都写成这样了你还看不懂就有点笨了吧’的潜台词。”

杨戬不置可否，一摊手，示意他继续。

孙悟空接着说：“运动会报项目，体委想给你报径赛，你总选跳高跳远。不是你擅长这个，而是你觉得这两个项目看上去很游刃有余，不像跑步，不论短跑还是长跑都显得用力过猛。”

“你这都是猜测。”

孙悟空胸有成竹地笑了笑，“还有呢，喜欢我也憋着，又怕我跑了隔三差五用点甜头哄，和拿胡萝卜吊驴一个手法。你真当我傻？”

杨戬被彻底打败了，歪靠在沙发一侧闷闷地笑，说：“观察得那么仔细，对我图谋不轨吧。”

孙悟空把糖夺回来叼着，说：“有个认识十年都没说过一句话的人，除非是厌恶至极，不然总得有些好奇嘛。”他拿棒棒糖当指挥棒上下划拉着，继续评价，“你性格拧巴成这样，除了我还有谁要。”

“我又怎么了？”杨戬承受这好一番批斗，快成罪人了。

“别扭得怪可爱的。说你不喜欢被打扰吧，真有人问了认真讲题的也是你；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表现得很费劲，4*100接力你永远最后一棒。”孙悟空的笑自打一开始就没停过，“喜欢我快憋不住了，就成天埋头做题，怕我多想得空就给我喂题。诶，谁追人和你似的，按头别人学习，呆不呆啊。”

杨戬骂他恩将仇报，“不按头你考得上吗？”

孙悟空倒在他身上大笑，笑够了把糖几口咬碎，问：“轮到你了，说说看喜欢我什么，敢插科打诨我半夜暗杀你。”

杨戬沉思片刻，一本正经地敷衍道：“冥冥之中有种渡化你的使命感——”

“滚蛋！”孙悟空把人按进沙发一角挠痒痒肉，只可惜杨戬此人毫无破绽，面无表情地任他闹腾了一会儿，反客为主地把人压下来接吻，权当敷衍的补偿。孙悟空被亲得七荤八素的，不知什么时候和杨戬上下换了位置，气喘吁吁地瞪人，只见杨戬抹了抹嘴角，浅浅地笑了。

“桃子味的。”


08.

“杨戬，你准备考什么学校？”

听到这话杨戬手里的笔刺啦一声写歪了，随后佯装镇定地合上笔盖，说：“你回头看一眼后边黑板上的便利贴。”

孙悟空的目光在接触到那最高学府的名字时像被烫了，迅速跳开，语气也一惊一乍：“我去，你给人留点活路！”

杨戬没跟上他跳跃的思维，于是说：“各凭本事而已。”

孙悟空半垂下眼睑，视线却是平的，摆明了无言以对。他指指自己，说：“是我，给我留活路。你目标定那么高，这不是给我增加难度？”

杨戬这回听懂了他的潜台词，指尖在掌心抠了个印，表面上仍是八风不动，“你要想和我去一个学校，现在努力还来得及。”

孙悟空无视杨戬式不解风情，自顾自说：“我这是心地善良。你看你连个朋友都没有，万一上大学被室友霸凌，都没人罩着你。”

杨戬用一种很奇妙的眼神把孙悟空盯毛了，才缓缓道：“你是不是忘了，隔壁李哪吒是我发小。”

“……”

杨戬接着补刀：“他年级前十。”

孙悟空抓着人胳膊，眼神威胁他“你再说下去我就让你痛失亲友”，最后很泄气地趴回桌子上，说：“好了，这下你们双宿双飞了，剩我形单影只。”

杨戬熟练地抄起课本往他脑袋上一拍，训道：“不会用成语就别瞎用。”

孙悟空长吁短叹到一半，感觉到头顶冷冰冰的封皮换成了质感更为柔软温暖的东西，半分钟后他才意识到那是杨戬的手心，身体立刻僵了一半。对方大概也意识到这个动作有多么不妙，因此只是保持停驻的姿态，没有其他动作。片刻后孙悟空听见杨戬说：“小孙同学，你得对自己的悟性有点信心。”

“你对我这么有信心？”孙悟空睨过去，杨戬的神情在晚霞衬托下显得格外柔软。美好的事情总让人疏于防备，而孙悟空还过于年轻，没有应付糖衣炮弹的武器，于是他自然而然地沦陷在话外之音里，让本不存在的希望变得生机勃勃。

杨戬说：“我对自己比较有信心。”


09.

孙悟空从考场出来的时候手心都是汗，这汗在看见楼梯口等待的杨戬时几乎成了雨，于是他毫不犹豫在裤腿上擦了好几下。最后一天穿校服要物尽其用，剩下没擦干净的一点又抹到了杨戬袖口。

洁癖怪杨戬皱着眉头要揍人，刚伸出手就被孙悟空抓住，对方捏住他手心纳罕道：“奇怪，你一点儿不紧张啊？”

杨戬摇头，想说没什么好紧张的，又听孙悟空叨叨：“我手抖得笔都拿不住，写‘5’都像‘3’。怎么办，万一考不好不能和你一个学校，我要去复读吗？”

谁知杨戬完全不吃这套，云淡风轻地说：“真考不好早哭了，还能这么活蹦乱跳？”

孙悟空一噎，很生硬地转移话题：“你就没别的要对我说？”

“手机让我妈带来了，一会儿给——”杨戬的话半道夭折，因为孙悟空脸上出现了非常罕见的表情：眉心簇拢，嘴半张着，眼神里充斥着无奈——仿佛杨戬是个令人无语的傻子——他甚至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

“杨戬，”孙悟空开腔，以一种熟悉的口吻，“喜欢别人就要说出来，省的到时候让人猜。”

杨戬先是一愣，随即很快反应过来，回答：“你自己怎么不说。”

“我说——”孙悟空直勾勾地看着他，眼里笑意满满，忽地止住话头。

杨戬完完全全定在了原地，视野里周遭的人群都如同按下了快进，全模糊成虚影，唯有孙悟空所在的那方天地的时间变得无限缓慢，他甚至能看清对方眨眼时表情的细微变化。孙悟空往前迈了一步，没给人拒绝的余地。

事情的发生就在一瞬间，等杨戬回过神来，孙悟空已经完成了一个拥抱，随后拉开距离，站回远处，轻快地说：

“毕业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