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关宏峰从局长的办公室里走出来时,周巡正蹲在墙角抽着烟等他。他听到动静晃了晃手,烟灰撒得一膝盖都是。关宏峰向下扫了一眼,脸上还是淡淡的,无喜无哀。
“老关,你和他们咋交代的啊?”周巡站了起来,因为蹲得时间太久了小腿有些发酸,他龇起牙不好受地弯腰捏了捏腿,顺便把烟给掐了。
“实话实说。”关宏峰向前走去。“我们现有的线索只到那一步就断了,就算我找出了疑似凶手的第一案也没有提供给多的信息。”
“你真这么说?”周巡跟上他,指尖发梢都残余着劣等烟的涩味,关宏峰皱了皱眉,一些在他脑里刻意封存的东西硬生生被这味道拽了起来。
“诶……”周巡看他闻到烟味,顿了顿,颇为徒劳地擦了擦手指:“我这不是……我们这不是都连轴转了俩星期了,结果啥也没,咋交代都不知道。领导怎么说?没太生气吧?”
“他们多给了我们一周。”
“行!”周巡揉揉眼睛又伸了个懒腰,脸上撑起一点笑意:“吃口饭回去,咱们接着干!”
“但我拒绝了。”
关宏峰的步伐没停,他走过长廊,窗外是乌压压的夕阳。
“我说这个案子我破不了,再继续也只能是浪费时间。”
周巡呆在原地,好像第一次听到关宏峰亲口承认自己有做不到的事情比起找不到凶手来得更加崩塌。他缓过神来时,长丰支队长已经到了走廊的尽头。
憎恶有时候来源于看不到结果——这个念头在关宏峰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回到会议室,把白板上的照片一一取了下来。周围的小警察们为了这起凶杀案跟着在警局住了两周有余,见到他反射条件地蹦了起来,却只见他把纸张理好放在桌上,淡淡地说了一句:“都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资料的最上面是一张老案卷的复印,上面有关宏峰写上的“1992”。1992年的一个夏夜,津港边郊发生了一起凶杀案,一个中年女人被捆在椅子上后中毒身亡,始终没有找到凶手,最终成了悬案。那是关宏峰少年时居住的镇上发生过最大的事情,那一年,他只有十五岁。如今十五年过去了,他所在的辖区又发生了类似的案件,而那一年留下的所有遗憾,依旧完好无损地延续至今。
走出警局的时候,他目之所及都被残阳映出熔熔焰色。周巡又从斜后方凑了过来,嚷着要和他一起去大唐宫吃油泼面,关宏峰拒绝的话还没滑到嘴边,远远看到一个人靠在别人的车上。明明已是深秋的天气,他竟只穿了一件皮夹克,里边是黑色的工装背心,左边单个的耳钉随着他吐气的律动刺眼地晃了晃。关宏峰停下步伐,那人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似笑非笑地咧了下嘴,露出颗虎牙。
虽然早就听说关队有个双胞胎弟弟,但这还是周巡第一次见到关宏宇。这也太他妈奇怪了——他腹诽道,转过脸望向关宏峰,后者略垂着眼,看不出什么情绪。
关宏宇把烟夹在手里向他迈出了一步,又停在那里。“关队,”他说,声音轻快,“要见你一面可太难了,现在有空吗?”
周巡挠挠头:“老关,我们可以一起……诶!”
关宏峰径直朝周巡的车走去,周巡呆了两秒,亦步亦趋地跟上:“你弟——”
“不用管他。”
他坐到副驾驶位上,没系安全带,车内持续滴滴地响,关宏峰置若罔闻。周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见右侧后视镜里有半截关宏宇的影子。他像是感受到了注视,朝着这个方向喷了一口烟。
【2】
关宏峰有时会回想起过去的日子。周巡曾追问过他如何能做到像复印机一样过目不忘,关宏峰想了很久,回问他:你看过一部叫《八部半》的电影吗?
周巡茫然地摇摇头,半晌憋出一句:啥啊,看不出来你还喜欢看电影啊。
“在这部电影的开头,一切都是静止的,只有主角一个人可以动。”他说道,“大部分的回忆对我而言都是保留了大量信息的静止画面,所以很好处理。”
他的过去说起来也简单,几句话就可以概括:在关宏峰七岁的时候,李桂兰和关图安离婚了,他们一人带走了一个孩子,关宏峰跟了严肃的警察父亲,而关宏宇跟了母亲。一开始,两人每个月都会安排兄弟俩见面,后来变成两个月一次,半年一次,一年一次,再到后来十五岁时,母亲找到了新工作,带着关宏宇离开津港,关宏峰和关宏宇再匆匆见面时已经二十岁了,他们手持白花,相遇于父亲的葬礼。
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十五岁的关宏峰独自在昏暗的小巷里漫游,他的心从未这么混乱过。有纷沓的荧光从一家人的院子里暧昧地翻墙而出,他听到隐约的、无法辨识的陌生语言。好奇心促使他吃力地踩到墙上,勉强探出半边脸,看到院里有一面新刷的白油漆墙,上面映着一部外国黑白电影,西装革履的男人抽着烟,和画着犹如假面般厚重粉底的女人接吻。他看得入神,不慎踩空跌落在地,有个男人闻声而出,背着光伫立在门口。关宏峰仍然记得那一刻那个男人的出现带来沉甸甸的压迫感,他被没有由来的恐惧驱动,下意识翻过身想要逃跑,可他的脚踝扭伤了,膝盖蹭破了一层皮,整条腿都一抽一抽地疼。
哒。那个男人向他走近了一步,整张脸依旧沉浸在黑影里。关宏峰的指尖发冷,湿黏的寒意渗入五脏六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这样说,声音是压不住的抖。
忽然有人抓住他的手臂。
“哥——你在这里干什么——你怎么摔了?”
身后的路灯啪一声亮起,关宏峰定神再看,那男人已经不见了。
关宏宇把他背到马路边的小卖部旁坐下,讨了点红药水和纱布。他身上有不好闻的汗味,关宏峰被他凑近,只觉得热气把都视野烫成波浪。哥俩的脸上都还有肉乎乎的婴儿肥,只是关宏宇皮肤晒得黑红,即使此刻眉眼低垂也压不住飞扬的神采,看起来比关宏峰更稚气些。他给哥哥小心翼翼地清理好膝盖伤口又抹上药水,用厚厚的纱布盖住,然后伸手捏住兄长细白的脚踝。有点肿了,他说。
关宏峰被他的动作惊到,有些狼狈地抬腿踢他,被关宏宇掐着脚踝折回去。“哥,疼吗?”他这样问,似乎想要听到关宏峰示弱,可关宏峰只是皱着眉头叫他放开。
关宏宇站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叼上,随手从小卖部前台顺了一个打火机,点着后又塞回去。关宏峰看着弟弟娴熟地吞云吐雾,身体里残余的肾上腺素把他浮动的心戳成将爆的水球。
“你什么时候学的?”
“忘了。”关宏宇冲他咧嘴笑,露出一颗小虎牙:“关宏峰,你可别告状啊。”
关宏峰沉默地站了起来,电影的画面在他的眼前闪现,又像幕布一样被撕走。他向关宏宇迈出一步,烟头几乎戳上他的下巴,劣等的涩味让他双眼酸胀。
“宏宇,”他说,“你接过吻吗?”
关宏宇的烟掉到地上。
“该回去了,哥。”他说,“明天我和妈要赶火车,还得早起呢。”
离别时他们的距离有八步半,甚至来不及拥抱;再见面时他们的距离也是八步半,甚至没有打招呼。像是两帧静止的、完全重叠的画面。
【3】
他们俩挑了个靠着墙的位置坐下,周巡给他点了油泼面和凉茶,自己点了一堆烧烤。“那个孙子到底是何方神圣?”他嘴里塞着烤肉,含糊不清地说:“连老关你都抓不住他。”
“我抓不住的人很多,以后只会越来越多。”
周巡抬着眼瞅他,关宏峰喝了一口茶,言简意赅道:“想问就说。”
“……嘿,”被戳穿了他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老关,我怎么没听你提起过你弟弟啊。”
“没什么好提的。”
“今天还是哥们儿第一次见到,别的不说,长得是真像,一模一样啊简直。”周巡随着话语夸张地挥了挥手里的竹签。“就是气质——你们气质也差忒多了点。”
“我们不熟。”
“还有人能和自己亲弟弟不熟?”
他喝了一口茶,过了几分钟才回答,恍如梦刚醒。
“我们,不是一起长大的。”
他们以前一年只能见几次,每次再相聚都会睡在一床被子里,无论有多挤都要贴在一起。开始发育的男孩把手掌脚掌都对在一起,看自己和对方身上的每一处相同与不同,如此普通的身体,好像会因为对方而充满吸引力。
关宏宇生性顽皮,稍大了点就野得像一条流浪狗,母亲忙于生计,根本管不住他。他很早就开始打架,每次关宏峰见到他时他的身上脸上总带着零零落落的淤青和伤疤,父亲过问起来他就说忘了在哪儿碰的,只有被关宏峰拉进房间里上药时才会眼睛潮湿,委屈巴巴地说伤口好疼,哥你轻点。关宏峰嘴上不饶人,板起大人面孔教训他不能打架,不然就是活该,但心里也难受得厉害。他在弟弟的每一处伤口上吹气,用嘴唇触碰纱布,关宏宇觉得痒,笑着往他怀里蹭。哥,我好想你,他凑在他的耳边喃喃,关宏峰便用额头抵住他的额头。
旁人不会明白这个姿势代表着什么,关宏峰想,只有双子能够明白。柔软的棉被是子宫,流动的气息是羊水,整个世界仿佛在此汇聚,让他们常常产生达到终点的错觉。可这不过能持续几个晚上,在某一个清晨,关宏宇就要跟着母亲离开。关宏峰从未有机会看到那些伤疤愈合的模样。
后来每一次相见,关宏宇都会变得更加不一样。比起喜静的哥哥,他又黑又壮,眼睛亮晶晶的;他们的个头蹿得都快,可关宏峰总觉得弟弟有种陌生的澎湃感。他们共同认识的人物逐渐退出生活的舞台,能交流的越来越少。关宏宇的裤兜里时常藏着廉价的烟和塑料打火机,关宏峰不问,他就不说。
十五岁的关宏峰路过了一家院子,里面有人放着一部黑白片,很久之后他才知道这部冗长的意大利老电影叫《八部半》。它似乎比他的十五年还要长,可又比他独自经历的每一个黑夜要短。有些东西被勒令死去可依旧蔓生,就在那个夏夜。
【4】
再见面是在父亲的葬礼上。关宏宇穿着黑西装,头发剃得很短,胸前戴着白花,左边坐着母亲,右边坐着新交的女友。葬礼从简举办,关宏峰和关宏宇一人站在棺材的一头,对每一个来访者表达感激。
母亲提议让关宏峰也随她搬到外城,被关宏峰拒绝了。他说自己会时常去看他们,可心底也不知道这个承诺能有几分真。等父亲的骨灰被葬下,他独自坐在墓碑前直到黄昏。当太阳沉下地平线时,关宏宇出现了。他坐到了另一边。
“接下来怎么办?”他问道。
“读完大学,和爸一样做刑警。”
“我知道,”关宏宇说,“我问你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什么?”
“你还不知道啊,”关宏宇侧过脸去看兄长,“家里之前不好过,我为了钱犯了点事儿,被武警学校开除了。”
他们时不时会打电话,机械化地互报一下近况,过节时会像完成任务一样短暂地相聚。他们原本是两块相吸的磁铁,漫长的岁月好像把他们消了磁,幼年时引以为傲的特殊感应像一块桌上的污渍一样被擦掉了,一切都变得普通——
这只是关宏峰以为的,而现实正挟持着他向另一个深渊狂奔而去。十五岁时的记忆像一根炸弹里的水银针,而他是那粒悬浮的小球,极力躲避碰到它。他的电话就挂在床边,有时关宏宇在那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自己的事,他把脸闷在枕头里一声不吭,在弟弟的声音中达到寂静的高潮。哥,你在听吗?关宏宇问道。关宏峰哑着嗓子说,刚才在工作,你有事先挂了吧。
后来母亲也得了病,他们以丑陋的方式再度相聚,冰冷地共同面对着不体面的贫穷和顽疾。母亲的病越来越重,关宏峰却逐渐失去了一些知觉,他的大脑越来越满,心却越来越空。
医生宣布了死期后,关宏宇拉着女友站在母亲的病床前,他说自己会和她结婚,说了好几次。母亲笑了,叫关宏峰单独进来。小峰,你要照顾好弟弟。她说,转头对关宏宇说,小宇,你要照顾好哥哥。
母亲还是走了。他们在墓地里不期而遇,都是独身一人。
“你不会娶她的。”关宏峰说,这是几周以来他和关宏宇说的第一句话。
“你凭什么这么说?”
“你们不是一路人。”
“你的意思是我配不上她?”
关宏峰没说话,关宏宇权当他是默认。他掏出一根烟点上,抽了两口又笑了。
“哥,如果我是垃圾,那你又是什么?”
关宏宇和女友分了手。他再打电话去时,关宏峰总是不接。
关宏峰对工作几乎产生了一种迷恋。在面对静止的死物时,关宏峰总会想起那部电影的开头:在拥堵的车辆之间只有主角一人得以动弹,最终他飞向天空。
成为神吧。他在半梦半醒之间自言自语,然后重重地,重重地跌向地面。
【5】
吃完饭不过七点不到,天已经黑透了。关宏峰坐在周巡的车里,一时间眼里能看到的只有车。周巡被堵得发慌,嘴里含糊不清地过了好几轮脏话。
“你真不查那个案子啦?”周巡问。关宏峰摇了摇头。
“那凶手怎么办,就,逍遥法外啦?”
“刑警的时间是有限的,可犯罪是无穷无尽的。如果把精力放在其他案件上,我们可以救更多的人。”
周巡没说话,嘴里还咬着剔牙缝儿的竹签,只是暴躁地拍了一下方向盘,尖锐的鸣笛声淹没在喧嚣里。在他们的斜前方有一辆私家车,再前边是一辆橙色的出租车,后座上有个人闻声回头。关宏峰在缝隙间看到了耳钉的亮色一闪而过。
他的手机屏幕亮了,是一条短信:你在后面吗?
车流缓慢地前行,那辆车幸运地开上了另一个分岔,是往上的桥,褪色的橙在沥青路上渐行渐远。
那人锲而不舍地发:你在后面那辆黑色的车里,我看到了。
车流又被堵住,千万车灯闪烁如爆裂的烟头,忽然前面响起了一声车鸣,紧接着数辆车加入,刺耳的声音一路袭来,仿佛烟头点着了导火线,噼里啪啦地直指向爆炸。
“怎么回事…….我操!”周巡把牙签一扔,抓住关宏峰的手臂:“老关你快看——”
关宏宇在车间逆行狂奔而来,他所到之处都是此起彼伏的辱骂。人们探出车窗看他,有些甚至伸手去拦他。他狼狈地躲到旁边,又跌跌撞撞冲了过来。
“关宏峰!”他冲到周巡的车旁,用力拍兄长脸侧的车窗。“关宏峰!”
周巡整个儿愣住:“操他妈的,老关,你弟没病吧?”
关宏峰开门走下车,罔顾周巡的叫喊和身前身后传来的咒骂。
“你做什么?”他问道,声音和神情都是淡淡的,无喜无哀。
“没什么,”关宏宇喘着气,汗滴从他的额角滑落,“只是刚才忽然不想看到你消失。”
【6】
关宏宇终于又一次打通了关宏峰的电话。
关宏峰的身体陷在被子里,柔软的睡裤褪到腿弯,一言不发地听弟弟说自己最近遇到的事。物流公司终于走上正轨了,关宏宇说。之前的贷款也都还清了。最近有些感冒,是不是那天在高速上跑得冻着了?——哥,他低低地说,你还在听吗?
关宏峰被自己的动作刺激得眼前模糊,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不甚清晰的嗯。关宏宇没再说话,关宏峰听到了他粗乱的鼻息。
“交警也真辛苦,那天把我逮着教育了好久,你怎么自己就先回去了?也不等等我。”
关宏峰咬着被子的一角。他的五脏六腑都跟着下腹收紧,过于少量而无法被汇聚的生理盐水因为重力在眼角蓄起。
“哥你还在忙工作吗?”关宏宇问道,“还是说刚才射了?”
关宏峰的手机掉到地上,砸出一声巨响。
“如果我说现在我就在门外,你会开门吗?”
我其实是爱自己。关宏峰说。关宏宇的手掌抚上他的腰,低头抬眼看他,像一头狼。
我也是。他说。
他们一起挤在狭小的单人床上,两个成年男人的手脚无法体面地各自安放,只得紧迫地贴在一起。关宏宇把头埋在兄长单薄的胸膛中,嘴唇靠着灰色的棉衣,之下是搏动的、暧昧的心脏。他们没有做任何事情,好像光是轻微的皮肤摩擦都能给彼此带来极大的满足。关宏峰去扣他的手。“我们最大的不同在于指纹,”他说,语调甚至像是叹息,“如果我们俩的手指都浇上酸,连法医都很难分别到底是谁的尸体。”
关宏宇顺着他的动作把他的手牵过来,然后一口咬上他的食指。
“等你打算去死可以拉上我一起。”他含糊地说。
关宏峰一怔,“你是不是想拉我一起死才这么说?”
关宏宇舔着他的手指吭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可不是疯子,哥。”
他们彼此都宣称不过是出于自恋,但没有人会亲吻自己的倒影。不能说出口的是对对方身上有别于自己的一切着迷:指纹,肌理,吐息。关宏峰总是因为关宏宇的脸和自己太过相似而心焦,恨不能一口吞噬他的灵魂,又怕从此便合为一体。早就开始了,他心想,早就开始了。
少年时的他在每次见到弟弟时都会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吸引,每个晚上他都想着那些淤青、伤疤,关宏宇的小腿肌肉,坚韧的腰,逐渐抽条隆起的手臂,还有小狗一样湿漉漉的眼睛。长大的关宏峰是移动的雕像,他的世界是静止的电影,可那水银针越来越粗,让小球碰到它变成既定的结局。他越是压住自己,就越是在证明空壳之下是腌脏又下贱的感情。
人人都说他是天才,是最好的刑警,没有他破不了的案子,也没有他抓不到的犯人,他被捧上神坛,因此终于有了理由憎恶身为人的自己。
可是破不了案,就让他连神也做不了。
一个晚上,他在庆功宴上被灌了点酒,夜风催熟了他的大脑,回到家时他感到前所未有地醉。他撑在水池边呕吐,一抬头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关宏峰砸碎了镜子。
【7】
双胞胎真的会有心灵感应吗?关宏峰不信,可关宏宇信。他不知为何就来了,捧着兄长鲜血淋漓的手,给他挑出玻璃渣。
“我忽然觉得有点痛。”他说着,用额头去抵兄长的额头,毫不顾忌自己的衣服被血沾出片罗夏墨迹。“所以我就来了。”
关宏峰安静地缩在卫生间的角落,睁着眼,可他一时间没看清任何东西。他的脸颊被酒精蒸出坨红,呼吸间带着淡薄的酒味。关宏宇给他上药,反复问“疼不疼?”可他一声不吭,眼神还是冷冷的。
关宏宇帮他包扎好伤手,双手穿过他的腋下把他带起来,一抽回关宏峰又软绵绵地倒下去。关宏宇连忙托住他,小声叫唤:“哥,回房间吧,这里地上都是碎玻璃,我来理干净。”
关宏峰扶住墙勉强站稳,把他的手拉开。
“我自己回去。”
“可以吗?”
沉默。还是沉默。只有风扇在不知疲倦地转动。
“我只有之前那一刻想见到你,”关宏峰说,“可你不在。”
关宏宇蹲了下来,他的脚掌踩在镜子的碎渣周围,映出了数不清的他自己。他抓过关宏峰缠着纱布的手,上面又渗出了点血。
“可我今天一整天都想见到你。”
关宏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真恶心。”
“我想对你撒谎,但我知道一定会被你看穿,所以我干脆说实话。”
我要吐了。关宏峰说。给我滚远点。
【8】
关宏宇也记得那个夏夜。他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没有人发现他在想什么。
他不再给关宏峰打电话,满城跑业务,有时候晚上去酒吧蹦迪,找个漂亮的女人过夜。他不打过去,关宏峰也就不打过来。渐渐的,最近通话的列表里看不到他的名字,想要再找到他,好像得往下滑一个世纪。
十五岁的那个夏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们刚刚结束中考,本来应该是人生中最肆意的一段时光,可母亲告诉他,自己找到了一份待遇更好的新工作,单位会分配住房,一切都好起来了,可他们必须离开津港,为了新的生活。
他最后一次去父亲家找关宏峰是自己的临时决定,到达时已经是傍晚了,关宏峰正坐在门边小口小口地吃着西瓜。他吃得很小心,但还是有淡红的汁水顺着他白皙的手臂淌下来。老电风扇吱呀吱呀地打转,看起来不能送去一点清凉,可关宏峰一点汗也没出,他整个人就像张老照片,或是一块冰雕的玉坠。关宏宇生怕他被融化,又想融化他。
夏天实在是太热了。
父亲给他们做了顿丰盛的饭,为关宏宇践行。关宏峰和关宏宇筷子打架,总在抢同一块肉,同一块鱼,父亲把一小杯白酒一饮而尽,啪地顿在桌上,大声说:“你们抢什么!不是还有很多吗?!”
他们在屋顶躺着,肩并肩看暗淡的星空。他侧过头见关宏峰的皮肤白得像月光,流水似得一路滑到白色短袖的领口里。他把头靠得更加近了些,看兄长的刘海垂落在额头上,耳垂泛着粉色,像簇拥起来的一团花,中间是耳蜗。关宏宇莫名想到了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兔子洞。
他觉得他得跳下去,可他害怕。
我要走了,哥。他说道,在十五年前,也在那一天。十五年前的关宏峰翻下屋顶说自己要去散心,而那一天的关宏峰醉得厉害,但他不吵也不闹,更不发酒疯。走吧。他说。他的伤口很快就不再渗血,连同他整个人一起凝固。
关宏宇帮他把房间的大灯关了,就留下一盏小灯。他站在门口很久,无法关上房门。
“你怎么还在这里?”关宏峰问。
“好想亲你,”关宏宇呜咽着说,“十五岁的时候就想那么干了。”
【8½】
关宏峰从局长的办公室里走出来时,周巡正蹲在墙角抽着烟等他。他听到动静晃了晃手,烟灰撒得一膝盖都是。
“这回得是大功一件吧老关!”他把烟掐了凑上来,脸上笑眯眯的。“把那个人一抓,好几桩陈年悬案都解决了,真有你的。哥们儿现在还没搞明白,你到底咋猜到那人的身份的啊?”
“误打误撞而已。”关宏峰看了看表,又看看窗外:“天都黑了,回去把文书赶好,放大家回家过个元旦吧。”
他回到会议室,把白板上的照片一一取了下来,又把“油漆工人”这几个字擦掉。周围的小警察们一溜烟儿地围上来欢呼,关宏峰把资料收好,淡淡地说了一句:“都辛苦了,写完报告回去休息吧。”
“今天是今年的最后一天诶!”一个年轻的女孩说,“要是写得快还能赶上江边放烟花!”
“行了行了,都先滚吧你们,心野得收不住。”周巡走过来笑着骂道。“有的没的明天再说,都回去放假吧你们!”
小警察们嚷着“谢谢关队谢谢周队”,开开心心地跑了。周巡抽了口烟,说:“老关,你要不也回去呗?”
关宏峰顿了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大衣,然后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我把报告写好再回去。”
窗外响起了断断续续的烟火声,关宏峰把窗帘拉起,朝外看了一眼,随即听到手机的震动声——是关宏宇。
他沉默片刻,接起电话。关宏宇低低地喂了一声。
“关宏峰,”他说,“我这里看得到烟花,你那里看得到吗?”
关宏峰目所能及之处只有灰色的高墙,然而他嘴角上扬,轻声回道:“嗯,看到了。”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关宏宇并不在河边。他正在大街小巷中穿梭,只听到爆裂的声音在身后回响。他转过身,除了数不尽的霓虹招牌外,什么也没看到。
“那你觉得好看吗?”关宏宇问。
“还不错。”关宏峰说。
其实看不看得到烟花都无所谓,因为有些遗憾已经被解决。
在人类的规则里,只要有点偏差就会被视作灾祸。
但他更愿称之为奇迹。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