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8471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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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阿尔弗雷德·F.琼斯 亚瑟·柯克兰
标签 米英 , 黑塔利亚
状态 连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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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6
26
2022-4-6 20:21
- 导读
- *架空扑克魔法世界
*长篇连载,人类 X 精灵
*内含人外种族双星特殊设定,请注意避雷
《秘境之涉》
*
1.
在太阳落下之前,戴维·派尔终于来到主人们所言的山隘处。这是一初相当诡秘的窄道,因为他们被要求不得拐上大路——那里已经被黑暗的军团掌控。失去天光后的树林愈发危险莫测,戴维知道他们是想取近道直达堪布莱尔镇外的撒兰德渡口,但现在恐怕所有人都不得不在前方这家旅店中暂居一宿:他们已经走了三天三夜,马儿需要粮草,而再凶恶的人类也需要休憩进食。而如此急迫的行程八成与后面那马车架上的大木箱们有关,戴维本能的感到惶恐,但他既不被允许靠近,也不被允许询问,哪怕多瞧上一眼都有可能丢了性命。
他从马匹上跳了下来,弓背低头地站在一侧等待。动作之间,陆续有几个身材高大的匪帮从马上跳下来。经过他身边时,有人将自己腰间的包裹水袋摘下来粗鲁地丢进戴维·派尔怀中。
“把它灌满美酒,”那帮人中的头领恶声恶气地推搡了一下身材瘦小的戴维,粗笨的手指用力点在他的胸口,“保管好东西,如果你干得好,兴许我会考虑奖赏你一枚银币和一枚面包,但倘若你搞砸了——当心你的贱命。”
戴维面上表情呆滞,手指却因被羞辱的愤怒发着抖。他的力量太过弱小且无人帮衬,即使反抗也无法对抗这帮臭名昭著的匪人。幸好在这些人洗劫村庄之前,他的母亲已经带着妹妹骑着家中唯一一匹矮脚母马逃出了莱宁镇,戴维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即使这令他如今身陷苦难之中,但他依旧不断地在心中为他的家人祈祷——祈祷她们能够快马加鞭,在天黑之前穿过林间、赶到可供避难的下一个村坊受到庇佑。
众人鱼贯而入挤进前方一家旅店的木门,戴维牵着两匹马绕过栅栏来到旅店后方的马厩里。他把缰绳系在木柱子上,然后捡起边上的草叉开始往马儿面前的食槽内添放干草。他的肚子饿的厉害,思维也跟着四处游荡,那些小信的盗匪定然不会赏赐他这个可怜的奴隶吃食,戴维精神恍惚地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正当他想转身去看看后厨能否碰碰运气找到些残羹冷食时,一道来自暗处的视线突然落在了戴维的身上。
棕发的年轻男孩敏锐的察觉到了那份神秘的注视,他迅速扭头向旁看去,只见一个黑影从布满尘垢的玻璃窗前一闪而过,戴维被吓了一大跳,连忙向前跨了一大步。
“谁在那?”他鼓起勇气冲着那窗棂后的虚空如此喊道,背后却不自觉起了一身冷汗。
或许只是他因过度饥饿而发昏的双眼产生了幻觉,戴维在心中自我安慰道,但莫名的违和感仍令他难以放下心来。他四处望望,寻了地下一根坚硬的长树枝握在手上,警惕而小心的缓慢向方才黑影站立的地方小步走去。
就在这时,戴维的背后突然传来了一阵连贯而急促的脚步声。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回头便感到后脖的衣领一紧,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整个人向后拖行了一段距离,戴维立刻惨叫起来,直到一个清亮年轻的男声打断了他:“你是什么人?”
戴维惊魂未定地睁开双眼望向这个桎梏住他的神秘人,来着身量高挑,周身披着一件宽大遮脚的灰色斗篷,斗篷的帽檐拉的很低,但当他微微抬头的时候,戴维还是看到了兜帽下的那张人类的脸——那是一个有着金色头发和蓝色眼睛的年轻男性,他的脸颊上涂抹着些许干涸的淤泥,额前的刘海也透着被淋湿后的纠结,一缕一缕凌乱地搭在他的皮肤上。
棕发的奴隶死命扯着自己的衣服前襟,狼狈地喘息着:“我什么都没做!”
那个男人笑了一声,撒手放开了他:“我见过的每一个将死之人生前都说过这句话。”
“报上你的名字。”他继续不客气追问道。
戴维一下子瘫软坐倒在地上。他穿着粗气缓和了一会儿,方才回答他:“戴维。莱宁的派尔家。”
“莱宁人怎么会来到此地?”那个男人一把掀下了自己的兜帽,“里面那些成群结队的大块头是什么来历?”
戴维有些语塞,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直到对方摘下伪装和遮掩,他才注意到面前这个男人有着一副极为英俊摄人的皮相。神秘人的腰间系着一条斑驳的棕色皮带,上面绑着一把长剑,显然是有备而来。戴维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一面在心中猜测着对方的身份,一面谨慎地回话:“他们是常在这一带活动的匪帮,要么是因犯了罪过被驱逐,要么是从战场上溃败折回的逃兵。他们掠夺一切……为了食物,为了土地。不服从的逃难者只会沦为他们的奴隶。”
金发的年轻男人高深莫测地瞟了他一眼:“意志不够坚定的人才会沦为奴隶。”
戴维的呼吸滞了一拍,他能够听出对方语气中隐含的轻视。内心的狂火使他本能地发起怒来:“他们毁了我的村庄!如果你不是一个心肠硬冷的无爱之人,你就该收回你的污蔑!我怎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家人被这些恶徒糟践?”
话音落下,戴维便闭上了眼睛,似乎已经做好了因惹怒对方而被斩下头颅的准备。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预料中的疼痛并未降临,反倒是一只手触到了他的手臂,用力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戴维惊愕地睁开眼睛,平视着那个男人深邃明亮的蓝色双目。“我并非要折损于你,”那个神秘的人类平静地说道,“我将如你所愿收回刚才的话,并向你献上歉意。任何一个勇于保卫所爱的人,都理应得到我的尊重。”
在短暂的震撼过后,戴维的表情开始变得忐忑而疑惑。眼前这位神秘来客的冒失的攻击性与毫不拘泥承认错误的坦直令他感到尤为诧异。片刻后,戴维缓缓点了点头,然后抓住了那个男人的肩膀主动冲他劝诫道:“若你只是图个新鲜的旅人,先生,还请你假装不曾见过我和里面那些人。否则,你会惹上大麻烦。”
男人摇了摇头。“阿尔弗雷德。”他出乎意料地自报了家门。
“阿尔弗雷德,”戴维重复了他的名讳,“请快走吧。”
“你与他们并不是同一类人,匪徒枉顾纪法,攻击同族,又四处烧杀抢掠,心中只有自己的所图,这分明是黑血的行径,他们已经堕为了黑暗的奴仆。”阿尔弗雷德说,“莫非你还要从随他们?”
“斯诺在上,”戴维说,“我恨不得手刃仇敌,何谈跟从?我的一生从未像此时这般渴望自由。”
“但这里到处都是他们的眼线,我根本不可能逃走。”
阿尔弗雷德不甚赞同地看了他一眼:“或许你只是需要一个小小的协力,而我就是那个可以给予你帮助的人。”
戴维大吃一惊:“我该怎么做?”
阿尔弗雷德用下巴示意戴维看向他身上挂着的那些背囊。“我已经跟踪了你们一路,”阿尔弗雷德道,“我看到他将钥匙放在了那个腰包里,然后他将这个包交给了你。”
金发的人类一字一顿地嘱咐:“我需要你替我去办一件事,或者说,拿到一样东西,拿东西就放在他们马车后的箱子里。作为交换,我可以帮助你从匪帮的手下出逃,还你自由。”
戴维的脸上立刻露出了顿悟的表情:“你想要我帮你去偷窃?”
“这不是偷窃,而是取回。”阿尔弗雷德向他解释,“因为那本来就是属于黑桃——属于我的东西。与我而言,它非常重要。”
事到如今,似乎已经没有了再多加思虑的必要。对自由之身的渴望超越了一切,又因着面前男人身上那份奇特的气场,戴维·派尔决定相信他。他爽快地向对方允诺:“好,我明白了。我会为你办到,只要你将那物的特征向我描述。”
“没有必要,你不会搞错的,”阿尔弗雷德打断他,“是一张地图。”
“……地图?”戴维稍有些迟疑地确认道。阿尔弗雷德点了点头:“准确的说,是一张魔法卷轴。它的正面有黑桃国符文的特殊搭扣,相信我——当你找到后,你就会明白的。”
2.
戴维·派尔翻出了那把铜色的钥匙,死死地攥在手心。他在阿尔弗雷德的掩护下弯腰潜行至停留的马车旁,这里距离旅店内那些高举酒杯寻欢作乐的匪帮挤近,他们粗犷高亢的嗓门隔着土墙传到两人耳中,更是平添一份胆战心惊的危机感。
有一个守夜的车夫正垂着脑袋靠在车旁打盹,戴维回过头去,接收到了身后暗处的阿尔弗雷德向自己投来的眼神。他舔了舔嘴角,转回身去,踮起脚尖降低身体重心,集中全身心的注意力一点一点地靠近了绑着捆带的后车厢。戴维从怀里掏出匕首将封住木箱的麻绳割断,他左右观察着四方来人,在确定夜色隐蔽后才下定决心慢慢将那只木箱的箱盖打开。
细碎的冷白色月光拂过箱内盛放堆积着的各式各样的金银珠宝,令戴维瞠目结舌。匪帮一路敛收的财富令人咋舌,但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用于交换自由的代价,开始埋头从成堆的金币中翻找阿尔弗雷德所说的魔法卷轴。
不多时,戴维的指尖便在箱底摸到了一个触感非同寻常的物件。他心中狂喜,连忙向下够去手臂,将藏在底部的东西拽了上来。当真面目终于重现于世的时候,戴维·派尔终于明白了阿尔弗雷德话中所指。这确实是一卷与众不同的地图,即使尚未打开,只是单单握在手中也能感受到自它传递而来的神秘力量感。他仔细确认了一下中间刻着一个黑桃标记的搭扣,正当戴维打算回撤到马厩和阿尔弗雷德汇合的时候,一束火把的橘光却先一步猝不及防地打在了他的脸上。
“谁在那里!”有人在旅店门口大喝道。
几乎是立刻,戴维便意识到发生了不测——他的偷窃行为被看门的匪帮成员目睹,果不其然,下一秒,更多的叫喊和脚步声一齐从房屋内部向他的方向涌来。戴维立即跳了起来,将卷轴裹进衣服内侧,然后转身拔腿就跑。
在一片黑暗中狂奔极其容易失去方向,而长期收到的虐待令戴维·派尔的体力很快到达了极限。那个自称阿尔弗雷德的男人不知所踪,戴维的心中一阵绝望——他就不该如此轻信一个行为诡谲的陌生人,也许对方提出的交换条件就是为了单纯地戏弄自己。不多时,前方的月光下出现了一条极宽的河道,而河面上唯一可见的一条栈桥已经被黑种大军用石斧砍得七零八落,戴维眼见自己无处可逃,脑中越发溃退,似乎已经想到等待他的将是对待背叛之人更为严苛残酷的拷打和惩罚,他已很有可能没命活着去找回家人。
后方的追来的匪头紧追到戴维身后,他们的手上拿着火把和长刀:“看看这个可悲的蠢蛋。从没有人能从我的手上偷走东西。我会把你的人头取下刺进长矛后立于河畔,然后仍由你身体的腐肉被鸟兽的獠牙分食,这就是你背叛我的下场。”
戴维的双腿因恐惧和虚弱打着抖,但他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并且一言不发地用双手护住了自己衣服内裹着的卷轴。强匪的奚笑越来越猖狂,他转动着手里沉重的刀柄,吼叫着扑上来冲着戴维的面门扬起了武器。戴维退无可退,只能放任自己死死地闭上了双眼。
就在着千钧一发之时,一阵巨大的金属碰撞声在戴维·派尔的耳畔炸响。他惊惧地睁开眼睛,却发现原本不见行踪的阿尔弗雷德突然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他持着一把闪着寒光的银剑,单手高举着挡下了挥刀向他们砍来的匪头,挡在了戴维身前。
他健壮的手臂青筋迸起,从戴维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颚线。阿尔弗雷德重叱了一声,猛地撤步将对方的武器击了回去。
“你可取不了他的人头,”阿尔弗雷德眯起眼睛冲近在咫尺的敌人笑了笑,“还得感谢你替我从黑桃旧都的废墟里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现在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巨大的冲击力令身材魁梧的匪头硬生生退了几大步,眼里充满对这不知从何地突然出现的男人迸发的仇恨和愤怒。
匪帮们大喊着反扑过来。阿尔弗雷德反手推开戴维,险些被团团围住。他侧身躲开一记攻击,在打斗的间隙里扭头对一旁的戴维大声喊道:“钻进林子里去,那里有船!”
戴维还没有完全从方才命悬一线的恐慌中反应过来,阿尔弗雷德像一记惊雷炸响在他耳畔,戴维浑身一个激灵,正想抬腿时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如同灌了铅般使不上力气。他的片刻迟疑让聚拢在他们背后的匪徒找到了几回,一个面色狰狞的男人从阿尔弗雷德的视线死角中攻了过来,金发的男人心中一跳,但已经来不及推开站在原地的戴维·派尔。阿尔弗雷德横过自己手中的剑,猛地向前劈开攒动的敌人,斜着身体用后背替戴维挡了划过的刀锋,然后反手举起长剑毫不犹豫地将那人的头颅斩了下来。
失去的男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脑袋滚进了河里,抽搐的身体倒在一旁,很快便不再动弹了。阿尔弗雷德背后新鲜的伤口在他转身动作时飞溅到空中,而那个年轻的蓝眼男人却无暇记挂,只是再次冲着戴维咆哮道:“跑!”
两人结伴一路向林间狂奔,在后方的匪帮追赶上来之前终于找到了阿尔弗雷德提前捆扎在一处水杉树下的木船。戴维根本不知道对方是如何找到这样的一件渡河工具,但倘若阿尔弗雷德真如他方才战斗中表现出的那般英武,他必然不会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过路旅人。
尽管心中疑团重重,但戴维还是毫不犹豫地跟着阿尔弗雷德跳上了小舟。金发的男人弯腰将船绳松开,又递给戴维一把木桨,两人一同操纵着船只向河对岸驶去。
“你是谁?”
当船只行驶到水流平缓的河段时,坐在船尾的戴维·派尔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道。
听见他的声音,正坐在另一头替自己包扎后背伤口的阿尔弗雷德手上动作顿了顿。他的脚边放着那卷刚被成功取出的黑桃卷轴,阿尔弗雷德小心地将剩余的最后一节长布条从腋下绕到胸口扎紧,方才缓慢地开口道:“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对我,对你,都是一样。”
“从前有人喊我怪客,也有人管我叫多尔丹民——在黑桃语里,那是‘争议’的意思。”年轻的男人眨了眨他的蓝眼睛,向他摊开手掌,“但方才我已告诉了你我的姓名,所以你可以姑且那样称呼我。被同伴用真名称呼的感觉也不坏,我不会介意的。”
同伴。戴维·派尔缓慢地在心中小心咀嚼着这个单词,用手抓紧了船栏。
“你来自黑桃?”
“不对。”
“我们要去哪里?河的对岸有什么?”
阿尔弗雷德没有正面回答他:“我自有我该去的地方……与我而言,这趟旅程才刚刚开始。至于你,下船后步行半里格,在山的裂缝里另有一处城镇,那里归方块的番地管辖,暂时还未被黑暗侵扰。如果需要,你可以在这儿找份活计,或者重新出发去找你的家人。”
“……无论如何,感谢你救了我一命,”戴维诚恳地说,“只是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回报你的恩泽。”
阿尔弗雷德爽朗地笑了一声:“你应该感谢你自己。如果你没有信守与我的承诺保护卷轴,我不可能救你。相反,我可能会任由他们杀掉你,然后再从你失去温度的尸体怀中取走它。”
“我可不是什么圣人,戴维·派尔。”
“……”
戴维·派尔思考了一会儿,突然抬头再次冲着阿尔弗雷德开口道:“我不这么觉得。”
阿尔弗雷德扬了扬眉毛:“你指哪一方面?”
“克劳不会放过我,”戴维咽了咽口水,眼里充满了焦虑的希冀,“哪怕我能逃得过一时,只要我还在这片大陆上活动,他也会继续追杀直到看着我死去。我的家人会有亲族照顾,回到他们身边才是对她们而言最大的危险。”
不待他把话说完,阿尔弗雷德便已经猜到了他的意思。金发的年轻人将脸瞥向另一侧:“跟着我或许你会遇到比克劳的威胁危险几百倍的事情。那不是上上策。”
“我可以当一个助手。”戴维赶忙抢话道,“莱宁人知恩图报,阁下。无论有什么危险,我都可以接受。”
“但我并不需要一个助手,”阿尔弗雷德忽的转回头来,突然异常严肃地对他道,“同样的,我也不需要有人承诺为我而死。”
戴维直视着对方的眼睛:“那么一个希望结伴同行的朋友又如何呢?反正我也无处可去。”
他的话音落下,陷入沉默的人换成了阿尔弗雷德。金发的男人用那双极其漂亮而少见的蓝眼珠格外认真地盯着他,像是在进行深度的思考。
“如果你坚持的话。”在良久的静默后,阿尔弗雷德最终给出了答复,“但我的旅途很长,你可以在途中随时选择退出。”
戴维和阿尔弗雷德继续行了一日的水路,最后在阿尔弗雷德提到了方块国山坳小镇的渡口下了船。阿尔弗雷德裹紧自己的披风走在前头,戴维则一路跟着他来到了镇中心的马市。
阿尔弗雷德用自己身上的金币为他们俩各自买了一匹擅于长途跋涉的良驹,又用剩下的钱买了几块集市上贩售的面包和肉脯。两人狼吞虎咽地在街角吃完食物,便又开始马不停蹄地往前行进。
临行之前,阿尔弗雷德找了一家旅馆暂住修整,并用了几天的时间研究手上的卷轴。戴维见到他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样式古老的印戒,阿尔弗雷德将那枚戒指背面的花纹对准了魔法卷轴上的黑桃搭扣,然后动用手腕的力量轻轻一扭。只听一声清脆的机械咬合声,紧锁着那封秘密图章的锁扣便奇迹般地脱了开来。
在戴维吃惊的注视下,阿尔弗雷德缓缓将那张地图在他们面前的方桌上展平。莱宁人按捺不住好奇向他手下的羊皮纸上看去,发现正如先前阿尔弗雷德所言,这份卷轴确实就是一张非常古老的地图。但神奇的是,戴维发现虽然这是一张来自黑桃国的大陆地图,但少见的是其上用作标记和介绍的语言文字却并非人类的通用语。那些符号复杂而神秘,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识过的神圣力量。
“这是精灵语?”戴维一面赞叹,一面轻声确认道。
阿尔弗雷德的目光专注地落在字面上,蹙着眉点了点头。
戴维喝了一口手边土陶杯里的麦酒:“我这辈子从未见过哪怕一只精灵……起码莱宁没有。我们是不是没法继续了?难道你能认得这种语言吗?”
金发的男人抬眼看了看他:“别妄下结论,我的朋友。”
戴维撂下自己的酒杯:“那么,下一步我们到底要往哪儿去?地图告诉你答案了吗?”
阿尔弗雷德直起腰来,将手上的卷首重新妥帖卷起收进贴身的袋子里。
“去秘境。”他言简意赅地回答道。
3.
他们在迷雾沼泽耽搁了几日,而后继续向东跋涉了三天三夜,终于来到了瑞安森林的边缘。那张从匪帮恶霸手里抢到的地图上只标注到了这里,而后便是无人知晓之途。
对此,阿尔弗雷德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如果这张地图真的出自伊芙露娜之手,那么这样故意隐藏起关键部分的做法也是极为合理的。
戴维·派尔从未见过这片森林,他骑着马站在阿尔弗雷德身后,用一种担忧和恐惧的语气小声说道:“这里看起来充满了不祥的气息。我们真的能在日落之前找到进入秘境的方法吗?”
阿尔弗雷德并未因他的话回头,只是出神地望着眼前繁茂的丛丛树冠。“这里已被黑暗笼罩,”阿尔弗雷德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不安,“在我离去之时,它原是这片大陆上最为壮丽的森林。”
戴维谨慎地继续发问:“那我们应该如何借道?”
阿尔弗雷德在胸中叹了口气。他侧脸望向自己刚刚结识不久的这位朋友:“我知道到达秘境的通道。”
戴维吃了一惊:“怎么会?”
阿尔弗雷德给了他一个微笑:“在我的童年里,我曾与世界上最美好的生物暂居于此。他救了我一命。”
戴维·派尔看起来像是被他的话惊呆了。他睁目结舌道:“可……可传说里,精灵从不与外族来往。”
“他们确实是,”阿尔弗雷德转回头去,勒了一把马缰,“所以如果我们要直入其中,你需得遮住双眼。精灵不会希望初次来访者知晓抵达秘境的方法,否则他们一定会将你视为侵略者杀掉。为了防止不善者潜入王都,他们的谨慎大陆闻名。”
在精灵的土地上挑战主人的规则显然是不明智的。尽管心中还有诸多疑问,戴维也只得依言下马,并在阿尔弗雷德的帮助下摘下领巾蒙在了眼前。阿尔弗雷德扯下一根藤条将他们的手腕连接在一起,然后便带着戴维迈入了神秘的林间。
脚下四处都是盘根错节的巨大树结,粗壮的树躯犹如一个个耸立的巨人,守卫着这方大地。它们繁茂的枝叶遮蔽了阳光,使得这里的光线昏暗无比。阿尔弗雷德循着记忆用脚掌感知着这片森林的力量,他们的靴子踩在凋零的花枝和暗淡的落叶上,发出一阵阵轻微的爆裂声。阿尔弗雷德感到有古怪的细风从耳边拂过,但当他定睛去看时,却又只能见到摇摆的灌木影子。
他们大约在森林中行进了几里格就已经完全感知不到太阳的光芒了。可想而知,普通人一旦贸然进入森林腹地,必定会立刻失去方位,最终困在这里,直到死亡也无法走出这个草木迷宫,更别提找到隐匿在其中的神秘王国。但阿尔弗雷德并不慌张,空气里飘散着一股淡淡的幽香,他闻得出来,那是灯仙百合的花蕊散发的香气。也是那人的衣角常在不经意间沾染的味道。这气息令他怀念,却又难掩遗憾。
他们离目的地已经不远了。
就在这时,远处的枝桠间传来一阵窸窣地响动,混杂在虫鸣中几乎不可发现。但显然,半混血的体质令阿尔弗雷德没有错过这番危险逼近的预示,他伸出一只手臂拦住了身后的戴维,示意他停下脚步。
阿尔弗雷德皱起眉头,他小声冲戴维道:“你可以摘下那块布了。”
“阿尔弗雷德?”戴维惊异道。
“我们已经通过了入口,”阿尔弗雷德说,“现在即使你看到这森林也不能分辨东南西北,更何况,眼下还有更大的挑战。”
戴维得到允诺,立刻忙不迭地扯下了眼罩。随之立刻被眼前的景色深深震撼。还未等他再次开口说话,一道劲风挟着杀意以闪电之速直冲他的面门而来,阿尔弗雷德反应迅速地掰过他的肩膀,两个人向右侧的地面上滚去,一只利箭就这样擦着他们的裤管钉进了湿润的泥土里。
阿尔弗雷德趴在地上快速抬起头来,在看到那箭尾熟悉的木刻雕花后猛地屏住了呼吸。他的心脏狂跳,几乎不敢相信。而就在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从他们的上方传来:“闯入者是谁?”
阿尔弗雷德和戴维同时抬头向那问话声的来源看去,一个灰色的影子从树顶上轻跃而下,攀着古老的树干,像一只轻盈的知更鸟般落在了最低处的枝条中央。
他的面容逐渐清晰,阿尔弗雷德仰头对上那双翠绿色的眼睛,感到时光瞬间从自己的身体里、从血液中倒流了过去。
那显然是一个精灵。他穿着精灵族特有的、用特殊布料制成的林间衣,有着一头亚麻金色的短发,一侧的鬓间编着精致的发辫别在尖尖的精灵耳后。他的背上背着箭筒,居高临下地望着眼前狼狈的两个人类,抿紧的薄唇让他看起来面带愠色。
阿尔弗雷德迅速从地上爬起身来,他知道对方认出了他,只是负气般不愿再次呼唤他的名讳。
“亚瑟,”阿尔弗雷德冲那个漂亮的精灵轻声道,“我们没有恶意。”
亚瑟·柯克兰站在树上纹丝未动,但捏住弓柄的右手手指却不自觉地收紧了。
绿眼的精灵沉声道:“你们不受欢迎,在森林作怒之前,速速离去。”
“恐怕不行。”阿尔弗雷德放缓了音调。他心下一动,忽然换做了精灵的语言再次向亚瑟开口:“我希望有更多解释的时间,但很抱歉不是现在。我们必须穿过这座森林,往东方之地去。人类王国正陷入绝境,我的任务必须完成。”
他的话音未落,一枚箭再次擦着他的脸颊钉进了阿尔弗雷德身后的树干上。金发的人类只觉得脸上一痛,随后便感到有温热的血迹缓缓从侧脸被箭划开的破口中溢了出来。
亚瑟敏捷地从树上跳了下来,他步步紧逼,来到阿尔弗雷德身前。“你还敢用此种语言?人类的死活与精灵何关?”他充满讽刺地质问道。
阿尔弗雷德还没来得及辩解,亚瑟·柯克兰腰间系着的匕首便先一步被它的主人抽了出来,横刀抵在了试图营救阿尔弗雷德的戴维脖颈之间。“而你的同伴已然得知了进入秘境的道路,他同样必死无疑。”
戴维惊呼了一声,立刻举起了双手,求救般看向身旁的阿尔弗雷德。
“——你明知道事实并非如此,”阿尔弗雷德皱眉说,伸手抵着他握住匕首的指节将锋利的武器稍稍推离了戴维的皮肤些许,“从我们刚刚踏入这里开始,你就已经发现了我,对吧?我已经遵照精灵族的规则将他的双眼蒙起,戴维是无罪的。”
“那又如何?所有试图进入秘境的外族人都要被关进地牢,这是领主的诏命。”亚瑟毫不客气地怒道,“阿尔弗雷德·琼斯,自你被我族驱逐出秘境之后,你就该知道,精灵世界的大门永不会再为你敞开。”
阿尔弗雷德深吸了一口气。
在他的回忆中,亚瑟更喜欢用另一个名字呼唤他。那是属于精灵的文字,是亚瑟给予他的第一件礼物。金发的人类压下胸口翻涌的思绪,眯起眼睛注视着亚瑟·柯克兰与多年前毫无变化的脸庞,不急不缓地开口道:“你知道当年是我自愿选择离开,即便是精灵之王也无权驱逐一个本就不属于他的子民。我是自由的。”
亚瑟的身体僵直了片刻,显然阿尔弗雷德话中强调的字句再次让他的心隐隐作痛。
“很好,”精灵猛地向前,猛地抬手握住了插在阿尔弗雷德脸侧的箭柄,将之用力拔了出来,而后森森地回答,“那么,你将会为你的狂妄之言付出应有的代价。”
“亚瑟!”阿尔弗雷德大声喝止了他,伸手试图拽住对方试图拉弓的手腕。
“即使我的出生不被祝福,你依然决定将我藏在密林中养育长大,”阿尔弗雷德紧紧盯着他,音量逐渐增大,“正因为如此,我再清楚不过:你本就是个高尚之人。精灵王的判断是错的,再高的山脉也只能拖延一时,黑暗迟早会降临这里。如果现在不抗争,我们的家园都会燃烧于烈火之中。你真的要等到那时才后悔吗?”
“……”
亚瑟没有马上回话。阿尔弗雷德从他细微的变化中察觉到了对方来之不易的犹豫。
欢欣立刻代替了焦躁从他的心底涌动而来,他松开缚住对方手腕的手指,顺着他的身体慢慢向后移动到他的背部,然后在对方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先一步展臂拥抱住了他朝思暮想的精灵。
“……放下武器,亚瑟。”阿尔弗雷德俯身在他耳畔呢喃道,垂下眼睛用脸颊轻轻贴着他的肩膀,“我已回来……此时此刻,就在这里。”
“即使百年对你而言不过转瞬即逝……但我真的很想你。”
03.
“阿尔弗雷德,”戴维忍不住小声同阿尔弗雷德嘀咕,“我们非得这样去到精灵的王都吗?”
一路沉默不语的阿尔弗雷德用余光看了他一眼,而后清了清嗓子,超前面的背影叫道:“亚瑟。”
走在他们前头的精灵应声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
阿尔弗雷德面露无辜地举起自己被藤蔓缠绕紧缚的双手手腕:“可以帮我们解开这个吗?这很不舒服。”
亚瑟扬起下巴在阿尔弗雷德和戴维的手上匆匆一瞟。
“阶下囚哪来这么多请求?等到了地下牢,自然会有人替你们松开。”亚瑟扯了扯牵在他手上的藤蔓另一段,不耐地催促道,“走快些!”
阿尔弗雷德叹了口气,给了戴维一个“我早告诉过你”的眼神。于是戴维也只好作罢,忿忿不平地跟在后头,一边走一边小声同阿尔弗雷德抱怨:“难道精灵都是这般漂亮却蛮横无理的生灵吗?我无法理解……”
阿尔弗雷德咳嗽了一声,故意回道:“唉!大部分精灵确实是这样的,是我们倒霉。他们的脾气比本事更大,心胸却又比那松果栗子还小……”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看到亚瑟·柯克兰猛地站定,然后立刻转回了头。
“安静!”那绿眼睛的精灵咬牙切齿地威胁道,“否则我就把你们的舌头割下来丢进鼹鼠洞喂蚂蚁。”
阿尔弗雷德夸张地缩了缩脖子,立刻不要脸地假意乖顺,低声下气地讨饶道:“阁下,请别这样做。我们再也不敢了。”
亚瑟再也不想多看他一眼,恼火地继续往前走去。阿尔弗雷德就是故意的,亚瑟心想,他明知精灵族耳聪目明,即使远在山外的马蹄声也能听得一清二楚,那番半真半假的评论,分明就是要捉弄自己。
而身后的人类似乎并不打算因此善罢甘休。没过多久,阿尔弗雷德又再次主动试图向亚瑟搭话:“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森林边缘,亚瑟?”
精灵沉默了片刻,方才言简意赅地回答道:“巡逻。”
阿尔弗雷德眨了眨眼睛:“可为何巡逻队只有你一人?即使你确实是森林里最好的箭手,但这样的安排也太不合理……”
“若还有别的精灵,”亚瑟打断他,“你觉得你们现在还能活命吗?”
绿眼睛的精灵望向远方被遮蔽的天空,表情显得有些忧心忡忡:“……其余人被我调遣到南面去了,近来那边不甚太平。”
他虽没有指明,但阿尔弗雷德也已猜到些许。但他无意让亚瑟·柯克兰想起忧心之事,便马上试图转移话题。“这个季节,正是欣赏落日叶的时候,”阿尔弗雷德说,“可现在我却一片也没有看到。”
亚瑟怔了怔,偷偷望了他一眼:“你还记得?”
“当然。”阿尔弗雷德微微挺直了脊背,朝他微笑起来,“落日叶研磨成的粉末可以入药,也可以染衣,这是你教给我的。”
他豪不犹豫的回答似乎让亚瑟·柯克兰的表情松动了一些。精灵冷哼一声便转回头去,不再朝人类露出自己的表情。阿尔弗雷德看着他的纤细的背影,心下一片柔软。他知道亚瑟与其他精灵皆不相同,这也是为什么他将计划的第一步定在了回到瑞安森林的缘故。曾几何时,他们彼此相伴的年岁弥足珍贵。精灵是大地上最为纯粹的生物,他们我行我素,身居世外,不为凡尘的规则束缚,永远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所以,纵使阿尔弗雷德远走高飞,他在亚瑟·柯克兰心中的地位也永远不会改变。
就在这时,一路上寡言少语的精灵忽然突兀地开口道:“你有什么打算?”
阿尔弗雷德知道他是在和自己说话。“横穿森林去往东方,寻找智者,”阿尔弗雷德坦荡地回答他,“越快越好。”
亚瑟看了他一眼:“国王是不会为你放行的。”
“那就带我去见你的父亲。”阿尔弗雷德无畏地说,似乎此事理所当然,“我会说服他。”
亚瑟嗤笑了一声,语气高傲:“你疯了?你的出现只会激怒他,让他再次想起……”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像是对什么避之不及般陡然停了下来。“总之,不要再抱无望的期待了。你改变不了精灵的看法,也无法获得援助。与其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调转回头,看看自己在末日到来前还能为你的人类子民做上些什么吧。”亚瑟道。
阿尔弗雷德摇了摇头:“也许我此时还无法改变国王的成见,但最起码,我可以改变你的看法。亚瑟,对我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
精灵停住了脚步,然后再次转身走到双手被绑的阿尔弗雷德跟前。
“你错了,”亚瑟直视着他的绿眼睛里带着阿尔弗雷德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用精灵语冲他道,“我绝不会再犯下圣女的错误。她已用生命证明诡诈多端的人类只会带来心碎。第二纪元的结盟已逝,休要再提。”
阿尔弗雷德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神情随之变得沉穆,他用那种不属于人类的蓝眼睛看向他的精灵,以同样的语言回应他:“我与他们不同。你会相信我,亚瑟,你也只能相信我。所以,带我去见国王,让我向他捎去北方诸国的消息。”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亚瑟·柯克兰与阿尔弗雷德对峙了半晌,而一旁的戴维只觉得两人之间自有一股旁人无法插足的气场,令人摸不着头脑。
“你用什么向我起誓?”亚瑟再度问道,“你虽是琼斯王的后裔,但你的家族在精灵世界中早已毫无信誉可言。”
阿尔弗雷德缓慢地深吸了一口气:“……我确实身无长物,抛却一切,此时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游荡者。但我仍拥有精灵那一半的血脉。所以,以你赐予我的名字,以福斯特之名,我仍然可以向你做出我的承诺。”
亚瑟睁大了眼睛,他的嘴唇有些颤抖:“为什么?”
阿尔弗雷德伸手勾住了亚瑟垂在身侧的小指:“因为这个名字是我此生拥有过的最珍贵之物。”
他的尾音落下,一瞬间,两人好像终于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共识。良久的消化后,亚瑟闭了闭眼睛,抽出腰间的精灵武器。一道银光闪过,他的刀刃迅速砍断了缠在阿尔弗雷德手腕间的坚硬藤蔓。
“你可以跟我进入王都,”亚瑟面色冷然道,终于用一双锐利的眼睛瞥向了另一旁的戴维·派尔,“但这个人类不行。”
阿尔弗雷德暗暗松了口气:“那就让他先行一步离开,他只是我的同行,什么也不知道。所以不要让精灵阻挠他。”
亚瑟的表情看起来无动于衷:“我只能保证森林之物不会主动伤害他,但除此之外的事情,就不再是承诺里的部分了。”
阿尔弗雷德和戴维交换了一个眼神,在对方的眼底看到了喜悦。于是年轻的金发人类再次转回头来,冲亚瑟·柯克兰轻点下巴示作同意:“好,我明白了。”
在亚瑟的帮助下,阿尔弗雷德找到了一匹新的马作为戴维接下去的坐骑。他们在森林内一处隐蔽的空地上分别,“到下一个镇子后等待,”阿尔弗雷德对他道,“我会在处理完这里的事务后紧随而来。若一周后我还没有赶到,就不必再等,只管往东方去。”
戴维看起来欲言又止,满脸写着担忧。但阿尔弗雷德只是拍拍他的肩膀,于是戴维也只得点头应允,随即策马朝森林外奔袭而去。阿尔弗雷德看着摇摆的马尾消失在丛林中,再转回头时却发现自己身后的精灵正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紧盯着自己。
阿尔弗雷德松开双手,一边接过亚瑟递给他的精灵制式斗篷,一边语调轻松地开口道:“你看起来有话要对我说。”
亚瑟·柯克兰沉默了片刻,方才接话道:“你改变了许多。”
“显然人类那一半的血统在我身上起了作用。”他爽快地回答道,“我只是长大了,亚瑟。”
从密林离开的时候,即使以人类年龄计算,阿尔弗雷德也不过只有十五岁。短短数年,阿尔弗雷德在大陆的游历之中极速地成长了起来。他的身量早已超过了亚瑟,即使在普通人类中也是极为高大。阿尔弗雷德继承了父亲的英俊容貌,而伊芙露娜圣女则给予了他一双天赐的精灵眼睛与星辰般璀璨的金发。
亚瑟细细地看着眼前这个由自己抚养长大的孩子,直觉告诉他,阿尔弗雷德并没有辜负逝去之人的期望。他的身上正背负着沉重的命运,当年的自己没能阻止他奔赴前往外面的世界,而现在,再也无人可以阻挡他前进的脚步。
他们继续向森林深处行去。精灵的脚程很快,若非阿尔弗雷德早有准备,他很有可能就此掉队。精灵没有再试图与他说话,这让人类之子也无法猜测对方心中所想。对阿尔弗雷德来说,在这次重逢之前,他确实也有过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但当他真真切切地再次感受到亚瑟·柯克兰的身体温度时,一切猜测和推论就都被他抛诸脑后——他只想努力把握住当下与对方共度的每分每秒。
不知过了多久,在越过最后一道林叶的遮蔽后,阿尔弗雷德终于看到了那处神秘宫殿的廓形。
04.
他跟随着亚瑟走过漫长的正殿回廊,两侧的白崖石柱雕刻着上古时期精灵十二先祖的塑像,深绿色的藤蔓像丝带般缠绕其间,显得幽秘古老,在环形围墙外沿,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位身着银白色甲胄的皇宫侍卫站在原地待命。
即使曾在这片森林度过了一段不同凡响的童年时光,但当阿尔弗雷德真正站在这里的时候,发觉自己对这座传说中的精灵宫殿依然感到十分陌生。亚瑟·柯克兰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与庇佑虽然足以保证他能躲过精灵王的监视、顺利长大,但同样也切断了阿尔弗雷德同外界自主交流的所有可能性。树屋就是年幼的阿尔弗雷德全部的活动中心——他不被允许在未经亚瑟同意的前提下走出这片密林半步,更不被准许靠近这方权力的殿堂。
阿尔弗雷德缓缓低下头去,让宽大的帽檐将他的大半张脸遮与阴影之下,跟在亚瑟身后来到紧闭的大门前。
耳畔响起一声清脆的金属摩擦声,紧接着,阿尔弗雷德便听到了亚瑟·柯克兰冷淡的声音对挡住他们去路的守卫用精灵语下令道:“我要将犯人提给国王陛下审问。开门。”
“按我国律令,犯人应当被带下地牢等待传唤。”守卫回答。
阿尔弗雷德放轻了呼吸,他听出那守卫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微妙的傲慢,但那傲慢并非针对自己,而是针对他身前的精灵。
亚瑟·柯克兰是个孤僻古怪的精灵。尽管身为精灵王族的一员,但比起终日囿于城墙之后,亚瑟更多地将时光用在了游荡于森林内。密林之王有四位子嗣,而亚瑟是他的末子。他的母亲是远方赛安斯洛文森林领主的女儿,也是这片大陆上最为古老的一支精灵族。
在阿尔弗雷德遥远的记忆里,林中的智慧生物曾经同孩童时的他讲述过关于精灵的记忆,“那个”亚瑟·柯克兰并非一直如此独来独往——在伊芙露娜公主逝世之前,他们曾是相当亲密的家人与知己,在这座宫殿外的森林内朝夕相处。作为国王的养女,伊芙露娜却有着惊人的智慧与仁慈,备受族人爱戴。在她被亲册为圣女后,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公主会成为下一任的森林女王。
或许因为不被看好成为四位王子中能够成为下一任君主的、有竞争力的继承人,即使王子之间并未有过什么出格的争斗,但亚瑟在自己的精灵亲族中总是拥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怪异感。阿尔弗雷德从很小的时候就察觉到了这一点,但显然,从如今来看,这样的排挤随着时间流逝非但没有任何好转,反倒愈发猖狂了起来。
而此时身边的亚瑟·柯克兰已然沉下了声线:“此乃王令,休要让我再次重复。”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振动,这是王室的高等精灵天生的尊贵血统带来的压迫感。守卫沉默了片刻,最后快速做了一个抚胸礼,转身替他们推开了沉重的华丽殿门。
亚瑟没再多说,给阿尔弗雷德使了一个眼色,两人便从门中快速穿过。
大门拖着令人心震的闷响再次在他们身后合上,预示着阿尔弗雷德已再无任何退路可言。金发的人类摘下自己的斗篷帽,侧脸看了身旁的亚瑟一眼。
“你的族人一贯如此?”阿尔弗雷德皱眉轻声问道,他看起来比亚瑟本人还要更加在意这件事。反倒是被提问的精灵似乎对此已经习以为常,无论是表情还是姿态都显得十分自在:“礼度从来只对阿谀奉承者生效。真正的战士不需要任何人的谄媚逢迎。”
他的话语坦荡激烈,倒令阿尔弗雷德心下震动。他舔了舔嘴角,却听到身旁的精灵再次开口冲自己道:“无论一会儿发生任何事情,切记不要同陛下正面交锋。”
亚瑟·柯克兰停下脚步,在进入殿前的最后一道厅门前拉住了阿尔弗雷德的手臂。
“若你真是为了重建同盟而来,那就不要在不必要的时刻惹怒他,听懂了么?”亚瑟满眼严肃地叮嘱道,“黑暗的力量正在煎熬每个人的意志和判断……他身不由己。你会明白的。”
阿尔弗雷德笑了一声,他用另一只手覆上亚瑟扯住他的手背,在其上用力握了握。
“我不会伤害你的家人,绝不会。因此,我才更需要你站在我的身后。”年轻的人类注视着精灵,“你会看着我的,对吧?就像从前那样。”
精灵的身体僵了僵。亚瑟慢慢抬起头来,他翠绿的眼眸里带着担忧和绵长的哀伤:“阿尔弗雷德,不要再提什么从前,你已……不属于我。而现在,我只是在做良知引导我做的事,你也应当是。”
“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阿尔弗雷德对他说,“我是承恩于森林的孩子,所以我将永远属于你。”
亚瑟的话语哽在了喉间,他不受控制地举起手掌慢慢贴近阿尔弗雷德一侧的脸颊,游离在他的肌肤外几寸的位置。阿尔弗雷德垂首不语,片刻后,人类忽然握住了亚瑟的手,然后微微弯下腰,低头吻在精灵的脸颊上。
阿尔弗雷德的嘴唇并没有停留太久,那温暖便再次离开了。“这只是个祝福之吻,符合精灵的礼节,”金发的年轻男人再次朝亚瑟舒展笑颜,小声道,“秘境世界英明的王子殿下,总不应如此吝啬吧?”
精灵抽了口气:“……福斯特。”
“什么?”
“……”
亚瑟别开了脸。
“进去吧。”他最终闷声道,“国王在等你。”
亚瑟为身边的人打开了门扉,而阿尔弗雷德并无任何特别的反应,只是平静而坦然地进入了精灵王所在的正厅。这里的空间极大,墙壁和厅顶皆以琉璃作饰,曲折回环的长廊连接着上下两层的建筑,细链掉起的星光灯盏如同漂浮的萤火点亮其间。
高台上空无一人。空荡的厅内回荡着他们的脚步声,亚瑟·柯克兰带着阿尔弗雷德在厅中站定,面无表情地向着空空如也的王座行了一个王子礼。
还没等到他开头陈述,一个苍遒有力的声音便从他们的身后传来:“人类为何现身于此?”
两人同时循着声音转身看去。一个穿着深色长袍的精灵从楼梯外的阴影处缓步现身。他的表情孤高而阴霾,头顶一只由嫩枝与宝石镶嵌而成的冠环,身材十分高大。如果阿尔弗雷德记得没错,这位精灵王的年龄应该已有四千岁以上了。
亚瑟看向自己的父亲,立刻伸出手臂按住心脏的位置,欠身致意:“陛下。他是北方的人族,因不可动摇之因素须得穿越圣林……”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精灵王抬身打断了。“吾儿亚瑟,”他的声音阴冷,“我在审问的是这个人类,而非你。”
阿尔弗雷德瞧见亚瑟的身形顿了顿,精灵翠绿的眼眸黯淡下去,只得抿紧嘴唇噤了声。
金发的年轻人立刻上前一步,他恭敬地抚额作礼:“瑞安森林之主,伟大的精灵王。我没有恶意,此番造访,并不愿惊扰您的宁静,只希望您能慷慨慈悲地打开森林北方的大门,让我等通过。”
精灵王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吐息。“你懂得精灵的语言和礼仪?”国王问道,“这可是相当不同寻常……但我知道你真正的目的,人类。精灵虽封闭,却不愚昧。我们获得情报的渠道或许比你想象的更为丰富。所以不要妄图欺骗我,否则你自食谎言的恶果。”
阿尔弗雷德的喉结上下滚动:“三日前,我们曾考虑从泰戈林溪谷越过,但当我们到达时,却发现那里已被魔物占据。南大道的两侧全是他们的堡垒,我们只能在原地掉头,选择从瑞安森林直取而入。”
精灵王的表情松动了些:“……人类已将不祥之物带入大陆。你们将会为你们的先祖犯下的贪婪之罪作出偿还。我很好奇,人类,你从何处窥得了精灵世界的林间技能?又是为何如此自负地认为,自己能从我这里取得帮助?”
“——也许我们会付出代价,”阿尔弗雷德猛地抬起头来,“但起码我们没有逃避战斗。”
“……”
“你是在批评我吗?”精灵王沉厉的声音仿佛来自耳畔,“好生狂妄。”
空气一时间紧张起来。一直静立在旁侧的亚瑟下颚紧绷,他努力用眼神警告着阿尔弗雷德,但那执拗坚定的人类却并没有给予任何回馈。
阿尔弗雷德并未被面前之人的言辞击溃,他往前迈进半步,毫无畏惧地仰头直盯着高处站着的国王:“我只是在做出一个请求,陛下。人类与精灵在百年前也曾有过牢不可破的联盟,如今黑暗已无孔不入,森林的子民无法独自抵御强大的魔王,当然,人类自然也不能。所以,我为您带来北方黑桃古都的御信——诚挚地请求与精灵再一次达成伟大的合作。”
“黑桃?”精灵王斜睨了他一眼,“据我所知,自二十年前起,琼斯王的后裔已经凋零,人类群龙无首,复兴无望,又何谈共商大计的筹码?”
“我们必定会找到方法,”阿尔弗雷德道,“只有大陆上的生灵团结一致,才有可能将黑暗击退回巢,这并不只是一个计划,而是我们的必经之路。”
出乎意料地是,精灵国王并没有立刻作出最后的表态。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拾级而下,最终停留在了阿尔弗雷德面前。
“……你竟生了一双精灵的眼睛,真是不可思议。”他缓缓开口道,阿尔弗雷德注意到他的眼睛是银灰色的,在幽暗的灯光下看起来就像是盈了一轮新月,“我此生只见过一双如此美丽的眼睛,而她的血脉已然成为诅咒。”
他说完这一句,忽然扭头冲自己冷落在旁许久的亚瑟投去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目光。站在王座边的亚瑟·柯克兰感知到了那阵研究的眼神,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紧,背后立刻漫起了一层冷汗。
所幸,国王似乎并不打算在此深究。他再次直起身来,转身时宽大的衣袖扫过阿尔弗雷德的发顶。下一秒,便有三四位侍卫从两侧一拥而上,迫不及待地架住了阿尔弗雷德的双臂。他们用银色的精灵套索捆住了阿尔弗雷德的上半身,然后猛地施力,毫不留情地将这个金发的人类按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精灵王冷眼看着脚下试图挣扎的阿尔弗雷德,随后转身哧道:“人类!人类只是弱小而无信的种族!我将永不会接受你虚伪的承诺。”
“——将他关进地牢!”
阿尔弗雷德被强行拉拽了起来,瞪着精灵王背影的蓝眼睛燃烧着怒火与惧意。守卫精灵从他腰间卸去了绑在那里的所有武器,阿尔弗雷德转头冲另一侧的亚瑟看去,绿眼睛的精灵面上带着令阿尔弗雷德心伤的忧虑。尽管无法表达出更多的关切,但亚瑟的眼神里仍透露出笃定的信念。亚瑟·柯克兰绷紧肩膀向金发的人类小幅度摇了摇头,阿尔弗雷德紧盯着他,瞬间放弃了所有挣扎的动作。
他们互相注视着彼此直到阿尔弗雷德被推搡着带出正厅,亚瑟的下唇几乎要被他自己的牙齿割破。他后背的衣料都被冷汗打湿了。
“——那个人类似乎令你颇为关注。”
父亲的声音如同沉钟一般在背后响起。
亚瑟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他沉沉的深呼吸了一番,方才缓缓转过身去。
“……父亲。”他轻声道,维持着面上的平静,“我只是觉得他带来的消息令人忧心。”
森林之主对他的解释未置一词,只是开始在厅内的空地上踱步:“显然,他还知道更多的消息,只是他不愿全盘托出罢了。”
亚瑟的心脏剧烈鼓动了一下。“您怀疑他是人类派来的内探?”亚瑟的声线有些迟疑。
精灵王沉吟片刻:“不无可能。”
绿眼的精灵紧跟着国王的脚步,努力争辩道:“尚无证据可以为之佐证,父亲,这是极其严厉的指控。”
高大的国王转过身来看着自己最小的子嗣:“不要被表象迷惑而放弃作为一个精灵战士应当拥有的敏锐,亚瑟。”
“可您也听到了,邪恶的哥布林雇佣军正从溪谷气势汹汹而来,”亚瑟提高了音量,“父亲!若此时坐视不理,我们的人民将会腹背受敌。”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求你和你的巡逻队加强南面的防御。守卫森林才是精灵王室的成员应当完成的使命,除此之外,世界的变化与我们无关。”
亚瑟的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他微微停顿了一下,而后再次轻声问道:“那么,您要处死他吗,陛下?”
闻言,精灵王微微眯起了双眼:“如有必要。只要他肯说出所有真相,那么他的死亡也会体现出应有的价值。”
亚瑟握着他的短弓疾步绕到了前方,挡在精灵国王的去路上,低下头去。
“……不要拷问他,不要折磨他,”亚瑟·柯克兰咬牙道,语气近乎于某种祈求,“他提到的黑桃,您知道那是一个怎样国家。如果他的身份正如他表露出的那般……特殊,那么或许人类族群将看重他。况且,精灵从不欺辱囚犯,那是毫无荣誉的魔物才会做的卑劣之举。”
国王的眼神流露出了一丝危险。他抬起手臂,轻轻扼住幺子的下巴骨骼,将亚瑟的脸抬了起来,好让自己能够直视着对方急张拘诸的脸庞:“……你似乎向我隐瞒了诸多秘密,亚瑟。”
“而我将暂时不会过问,”精灵王无情地松开了手,亚瑟被这股力量带动,身形不稳地向后踉跄了半步,“收起这些无谓的辩解罢——因为很快就不再必要了。”
05.
精灵的地牢是另一处坚固的地堡。它们的栏杆由世上最坚固的树藤制作,强韧无比,既不怕火烧,也不惧斧砍。阿尔弗雷德对此早有耳闻,而今日终于得以一见。
亚瑟·柯克兰暗示他不要挣扎,所以阿尔弗雷德并没有试图和其他牢狱中的人一般费尽心机想要破门而出。他不知道自己旁边的地牢中都关押了何许人,只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哀嚎声混杂成一片。他盘坐在靠近牢门的地面上,倚着墙思考:此时此刻,戴维应该已经时候出逃了森林,正沿着阿格加平原一路上行。他会在到达小镇的飞龙旅店后稍作休息,同时替阿尔弗雷德盯梢是否有北方城都的白头鹰衔来的密信。
就在这时,阿尔弗雷德听见地牢外的通道内传来了一阵闷响。拜那身体内一半的精灵血统所赐,阿尔弗雷德的听力比起一般人类要灵敏许多。轻盈的脚步声从远及近而来,阿尔弗雷德迅速站了起开,握着栏杆从缝隙中紧盯着那处窄窄的入口。
片刻后,一个在地牢内巡防的精灵守卫被人从后方击打头部晕了过去,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人掩住口鼻拖到了墙根。下一秒,亚瑟·柯克兰的身影从转角闪现。阿尔弗雷德大喜过望地看着那个穿着轻甲的熟悉的身影几步跃至自己面前,摘下挂在腰间不知从何处得来的钥匙打开了地牢的门闩。
“亚瑟!”阿尔弗雷德欣喜地低喊了一声,然后情难自禁地拥抱住了他的精灵。
在精灵的族群中,通常并不会有如此热烈的感情表达。显然阿尔弗雷德忘记了这点,而亚瑟·柯克兰也没有料到这个拥抱的发生——他吓了一跳,手掌颇有些局促地不知该如果摆放,最终只能堪堪落在距离阿尔弗雷德的背部几寸的位置,脸颊微微泛起红色。
“我知道你会来,”对对方的挣扎一无所知的阿尔弗雷德放开精灵,握着他两侧的手臂扬起明亮的笑容,“你果然来了。我猜这并不是精灵王的施恩,对吧?”
亚瑟低下头去。“国王已笃定你是人类的斥候,他被那股力量侵蚀了,若他认定如此,谁也不能劝服他。虽然我不完全认可你的想法,但福斯特,你的终点不应该在此。”他努力保持着严肃,伸手解下背上的一柄武器丢给阿尔弗雷德,“快走!趁着他们还没有发觉异动,在天亮之前离开这里。”
阿尔弗雷德却有别的忧虑,并不肯立刻放手离去:“你该怎么办?如果他们知道你擅自放走了我,你的亲族会惩罚你,亚瑟。”
令人类意想不到的是,面前的精灵看起来出乎意料的平静:“不,他们不会。听着,福斯特——这并非荒唐的冲动之举。”
“我已经决定,”亚瑟再次望向阿尔弗雷德的绿眼睛里燃烧着灼灼的光芒,“同你一起往东去。离开这里,离开我父亲的束缚,去做真正正确的事。”
阿尔弗雷德的表情立刻充满了震惊,他几欲开口,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金发的人类攥紧了精灵的小臂,低声道:“我知道我永无资格对你说出这话,亚瑟。但我确实为你的决定感到快乐。然而这里是你唯一的故乡,也是精灵族的力量之源。从没有精灵主动选择离开森林。你也不该……”
“那不是真的,”亚瑟突然开口接话道,“总有一些精灵命中注定离经叛道——伊芙露娜,我的姐姐,也是你的母亲。她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阿尔弗雷德盯着他的眼睛里充斥着复杂的情绪:“而你告诉我,她最终在孤独中走向了死亡。我绝不会让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
他的话音落下,年轻的人类却意外地看到面前的精灵快速朝他微笑了一下。
“我并非为了……”亚瑟停顿了一下,复又摇了摇头,“总之,森林供养着精灵没错,但英勇守卫边境、在敌人重新集结之前便将它重创才是争取最大希望的关键所在。若这就是命运的指引,那么我会欣然接受无论哪一种结局。”
阿尔弗雷德不再抗拒了,纵使他的心中仍有万语千言要说,但人类明白此时并不是他们继续争辩的时候。“我明白了,”他最终说,“但我希望你明白,亚瑟,倘若有任何能让你免受责备的方法,我都会去做。”
亚瑟看着他年轻的脸,脸上流露出坚定而柔和的神色。
他一字一顿冲眼前金发的男人道:“那就为我们带来胜利。这便是最重大的意义。”
阿尔弗雷德在亚瑟的带领下与精灵一同穿过宫殿的内部水道,终于发觉变故的守卫士兵从后方赶上紧追不放,亚瑟推了一把阿尔弗雷德的身体,还没等对方反应,绿眼的精灵便用手臂撑着阿尔弗雷德的肩膀一跃而起,左脚踏在甬道的墙壁上借力腾空而起,同时向后拔出羽箭来对准追兵的脚尖急速射出一箭。
尖锐的箭头深深插入士兵面前的地面,阻碍了他们追赶的脚步。“别再追来!”亚瑟背靠着阿尔弗雷德和他一起向出口退去,面朝眼前的皆露出惊愕表情的族人,用精灵语呵斥道。
亚瑟和阿尔弗雷德不愿真的伤害那些追捕他们的精灵,于是只得尽最可能性绕道小路,东躲西藏。两人费了一番功夫才从侧门撤出,阿尔弗雷德和亚瑟一前一后在林间快速奔跑,暮色将林叶染做一种梦幻的金色,阿尔弗雷德忍不住去看亚瑟·柯克兰的侧脸,毫不意外地在那里看到了令人恸然的哀伤。
人类已然明白,也许他的出生就已经将今日发生的一切预示其中。人类与精灵纠葛的命运已经持续了千年,传奇的声音在他们的胸腔间回荡,纵使前路未知,但起码此时此刻,他与亚瑟·柯克兰的灵魂都已感知到了那种无法抗拒的召唤。
精灵带着阿尔弗雷德一路来到森林边缘,再没有追兵跟上来。他们看起来像是放弃了。
亚瑟弯腰捡起一片深绿的落叶放至唇畔,朝着远处的树丛之间吹奏起了一种短促悠扬的短调。不多时,从身后的灌木丛间传来一阵疾驰的蹄音,阿尔弗雷德没有看到任何生物的影子,却能感觉到一阵风从自己的面门前掠过,最终停驻在了亚瑟·柯克兰身前。
他惊恐地看着亚瑟在一团空气中伸手做出了一个抚摸的姿势,忍不住开口道:“亚瑟?什么东西在你身边?”
亚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披风,方才答道:“独角兽。”
阿尔弗雷德张了张嘴:“可我什么都没看见。”
他停顿了一下,紧接着又追问道:“你不会就打算让我们乘着它跨越原野吧?这就是你的计划?不,绝对不要。我宁可骑上山羊也不想骑着一个我压根感觉不到的生物,那太恐怖了!”
亚瑟停下了动作。“你还是看不到它吗?”他的问话里带着疑惑,“可它就在这里。”
阿尔弗雷德充满防备地抱胸看着他:“大概是因为这也属于一些精灵巫术的范畴吧。”他话音刚落,便立刻感知到了亚瑟向自己投来的危险目光,于是立刻改口道:“……我是说,魔法。精灵的小魔法。”
亚瑟松开了自己挎在背后的箭筒皮带,将之暂时脱下以减轻负担。绿眼的精灵轻皱着眉站在原地朝四周打量,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不多时,他便发现了合适的目标,亚瑟·柯克兰灵活地抓住了绕着那棵大树生长的藤蔓,脚踏着低枝,三两下攀上了粗壮躯干。阿尔弗雷德看着他的身体以一个人类绝对无法达到的重心角度轻松走到了枝桠尖端,然后伸手够到了悬挂在枝头的一枚紫色的浆果,将它连蒂摘了下来。
亚瑟从半空中跳了下来,落在距离阿尔弗雷德不远处的平地上,再次让人类不得不感慨精灵体质在林间生存的优越性。亚瑟将那外皮泛着紫色的果子递给阿尔弗雷德,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吃了它。”
阿尔弗雷德的目光在亚瑟和那果子之间兜了几圈,迟疑将接了过来:“这是什么?”
精灵双手抱胸看着他:“精灵叫它‘阿洛丝果’,如果用人类的语言来说……”他低头思考了片刻:“应该是‘明目’的意思。”
“吃下这果子,”他继续说,“你就可以被暂时赋予与精灵族同等的视力。”
阿尔弗雷德将那果子在手掌内抛了抛:“可以维持多久?”
“三天。”亚瑟答道,“足够你撑到渡过平原了。”
阿尔弗雷德不再抗拒,依他所言将之送进嘴里咬了一口,却立刻皱起脸来。浓烈的涩味直冲入他的鼻腔,而在阿尔弗雷德正要受不住这番刺激时,一旁的亚瑟毫不怜惜地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咽下去,”精灵威胁道,“听话,福斯特。我可不会再为你爬第二次树了。”
阿尔弗雷德委屈地睁大了一双蓝眼睛可怜地望向他,亚瑟努力对此视若不见,像小时候那样捏了捏他的鼻尖示意阿尔弗雷德忍耐。直到看到阿尔弗雷德真正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后,精灵才满意地松开了手。
阿尔弗雷德难受地吐了吐舌头,紧接着,剧烈的痒意便从眼睑的位置传来。阿尔弗雷德扶着树干忍不住低头去揉弄自己的眼睛,待到瘙痒感彻底褪去,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人类终于看到了树枝的掩映中站着的那一只通体白色的美丽生物。
独角兽朝天低鸣了一声,向前两步走到阿尔弗雷德跟前,弯下脖子,用它淡紫色的鬃毛温柔地蹭了蹭阿尔弗雷德的头发。人类被吓了一跳,可惜背后退无可退,只能梗着脖子接受了独角兽亲密的示好。
“如何?”亚瑟略带自满地问道,“你小的时候,它曾经帮助我看护过你。”
“……哇哦。那可真是,”阿尔弗雷德憋住半口气息,努力组织出一个最恰当的形容词,“……神奇。”
独角兽棕色的瞳仁一眨不眨地盯着阿尔弗雷德的脸,它分明不会说话,但阿尔弗雷德却无端感受到了一种纯洁而温暖的关爱。人类犹豫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缓慢触摸了一下独角兽洁白无瑕的头角。
“嘿,”金发的人类小声道,“你还记得我,是吗?……虽然这应该是我第一次‘见到’你。”
独角兽在原地蹬了蹬它的前蹄,微微低下头伸出舌头舔了舔阿尔弗雷德的脸颊。
阿尔弗雷德笑了一声,抬头和另一边的亚瑟对视了一眼。
“看样子它已经对前方的征程迫不及待了。”阿尔弗雷德直起身子道。
“它也是战士,甚至比这大陆上多数人都要更为忠诚,”亚瑟走上前来,搂着独角兽的脖颈翻身骑上背,向阿尔弗雷德伸出一只手,“上来吧。太阳要升过山顶了,我们必须马上出发。”
6.
他们疾行在树林之间,亚瑟坐在阿尔弗雷德身前操控着独角兽奔跑的方向,人类则只能抱住他的腰以防自己被颠落——森林的野生生物并不如已经被人类驯服的马匹一样温良。很快,两人便来到了森林边缘,拿走了亚瑟·柯克兰放在那里的行李和背囊,马上就踏着徐徐上升的朝日之光沿着河谷一路向上走去。碍于追兵的压力并不敢有任何停歇。他们一直跑了一天一夜,最终停留在了一块林谷的高地旁。
阿尔弗雷德和亚瑟一前一后翻身下低,亚瑟拍了拍独角兽柔软的鬃毛,然后展臂搂住它洁白的脖颈。精灵的面颊与这奇幻的生物相贴,他向自己的朋友低语了几句这才放开了它。独角兽在原地轻轻蹬了蹬前蹄,而后仰头长吟了一声,甩着尾巴向林谷深处跑去,很快消失在月色下的灌木阴影中。
“它就这么走了吗?”阿尔弗雷德站在原地问道。
亚瑟把所有的行囊挪到干燥沙地的一块岩石便,头也不抬地向阿尔弗雷德解释:“它只是需要去找些自己的食物,独角兽可以保护好自己,它们擅长隐藏踪迹,一般人根本发现不了它。”
阿尔弗雷德耸了耸肩,走到亚瑟跟前看着他。精灵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抿着嘴角率先开口道:“我们已经走出了几十里格,我了解我的父亲,这里距离森林太远,他们不会再追来了。但还是须得小心,我听说这里最近常有别的黑暗生物在四处活动。”
没想到阿尔弗雷德却冲他摇了摇头:“我要问的不是这个,亚瑟。”他停顿了一下,再一次直白地吐出自己的疑虑:“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一起走?你不该这样做的,我担心——”
亚瑟正将他背后的长弓和箭筒卸下来,听到这里,便立刻转身正面对着阿尔弗雷德:“当初你执意要离开瑞安森林回归人类族群的时候,我也告诉你,‘你不该这样做’。可你又做了什么呢?阿尔弗雷德?”他的语气多少有些咄咄逼人:“所以,唯有你没有资格同我讲这样的话,这是我的决定,不需要人类的意见。”
阿尔弗雷德懊恼地将原本就一团糟的金发揉得更加凌乱:“不要再旧事重提了好吗?我只是不想伤害你。”
“——莫非你以为你没有吗?”亚瑟·柯克兰突然爆起,将手上的武器一把摔在了地上,绿眼睛里充满了愤怒,“即使事到如今,你也依然觉得阻拦你建功立业的我是个愚昧又顽固的白痴对吗?”
“福斯特,别自大了,”亚瑟继续道,“你想要胜利,想要证明你是正确的,那么就去做。我会亲自用双眼见证你的胜利,或者是这片大陆的末日降临。”
阿尔弗雷德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怎么了,但亚瑟的刻意偏激让他着实有些不知该从何处开始解释。而此时精灵像是铁了心要跟着他一走了之,而这恰恰就是阿尔弗雷德所担心的。或许精灵是长途跋涉中优秀的旅伴和战场上骁勇的战友,但他们的目的地是人类世界,那里的复杂程度远超精灵常识中所能理解的范畴,正因为阿尔弗雷德也曾作为“精灵”在这世上过活,因此他更加明白亚瑟将会不得不为此行放弃多少东西。对于阿尔弗雷德来说,亚瑟……意义非凡。不仅仅在于他是阿尔弗雷德仅存于世界上的最后一个亲人。所以,哪怕他选择了离他而去,哪怕他已与亚瑟以为的“福斯特”大不相同,但阿尔弗雷德心脏的一部分依然会一直为他跳动。
而此时此刻,在阿尔弗雷德思考措辞的间隙中,那位充满戾气的精灵已然独自走到了空地的另一端去了。他背对着阿尔弗雷德在河床边席地而坐,接着溪水仔细地清洗着自己的刀刃和羽箭。阿尔弗雷德弯腰取走了他们包裹里的一小片干面包,慢慢踱步行至亚瑟背后伸出手,越过他的肩膀将作为干粮的面包递给了对方。
精灵擦拭剑身的动作顿了顿,却没有立即接受人类的示好。阿尔弗雷德叹了口气,绕过他的身体在他边上同样坐了下来。
“离开你之后,”阿尔弗雷德突然开口道,“我去了很多地方。世界在森林之外,而世界远比童话、歌谣中所提及的更加巨大。我想要寻找一个答案,关于我究竟是谁,我究竟该去向哪里。”
“我在尼尔赛克山脚下遇到了一些人。起初他们只是一些……”阿尔弗雷德停顿了一下,“游牧族。因为黑种的残兵败将常常骚扰那个村寨,夺走他们的粮食,杀死无辜的人。他们甚至没有足够的越冬储备,但依然为我这个外来客提供了食物。后来北方战争的战火一直烧到了那里,他们必须反抗,而我加入了他们。”
“再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他们一直在抗争,为了土地,为了羊群,为了生命得以延续。我感到了一种……责任,而我庆幸我意识到的还不算太迟。”
不知何时,阿尔弗雷德注意到亚瑟已将脸庞再次转向自己。他的语速渐缓,最终停下。而绿眼的精灵一直安静地注视着他,他的眼神中带着一种奇迹般的力量,瞬间令阿尔弗雷德感到了稳妥的专注和平静。
良久之后,亚瑟才慢慢开口:“你已体验过一呼百应的滋味,因此想要做个英雄。你想成为他们的国王。”
金发的人类低笑了一声,侧脸与亚瑟对视:“如果乱世中必须要有一个人来做英雄,那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而那将会付出极大的代价。”亚瑟道,“祥和与安宁会远离你,你的一生都将在殚精竭虑中度过,这是每个王的宿命。”
“你说得对,”阿尔弗雷德捡了一根短短的枯枝在脚边漫不经心地划拉,“所以我不欲将之强加给我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尤其是你。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亚瑟。”
亚瑟伸手接过了阿尔弗雷德手上的那片面包,放到嘴边咬了一小口:“精灵只做必要之事。我们不需要再就此争论。如果你需要一个精灵的智慧,那么我会毛遂自荐,因为我不畏惧任何考验。只是出于战略意义的考虑:我想在你的计划里,得到精灵族的支持是关键的一环,而争取我是你唯一的机会。”
他的表达别扭而乖张,但阿尔弗雷德分明从中听出一丝微妙的妥协。于是人类慢慢微笑起来,他伸手握住了亚瑟摆在膝盖上的手背:“确实如此,这是个令人难以拒绝的条件。”
亚瑟甩开他的手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闲话就说到这里吧。今晚我们就在这里驻扎一夜,抓紧时间休息。”
金发的人类对此表示了赞同,他站起身来主动揽活:“那么,我去生火。”
出乎意料的是,亚瑟阻止了他:“我认为在此之前,你应该先去河里清洗一下你自己。”精灵皱着眉盯着阿尔弗雷德身上早已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外衣布料和打结的半长金发,充满嫌弃意味地开口道:“你在发臭,阿尔弗雷德。闻起来就像在烂泥地泡了三天三夜的食人蛛尸体一样。”
阿尔弗雷德抬臂闻了闻自己,他的身上因为连日奔波和间歇性的战斗确实已经布满脏污,但绝对没有沦落到亚瑟形容的那般境地。但人类不打算在此事上进行反驳,只是吐了吐舌头,乖乖遵照精灵的指示走向河边:“是我冒犯到精灵灵敏的嗅觉了。”
蓝眼睛的年轻人蹲在鹅卵石堆上掬起一捧水扑到自己的脸颊上,清冽冰凉的水在夏季的夜晚还算是舒适。他简单清洗了一下自己裸露在外的脖子和双手,在决定脱下衣物的时候,阿尔弗雷德犹豫了一下,然后飞快转身看了看身后的亚瑟·柯克兰。
他的精灵同伴正在附近的林子里捡拾细枝充当一会儿的柴火,亚瑟背对着阿尔弗雷德全神贯注,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况。阿尔弗雷德诡异地松了一口气,然后迅速捡起行李中一套还算干净的内衫,独自一人往河流的上游走去了。
阿尔弗雷德避开了亚瑟循着河床走到了相对寂静空旷的上游处,在一块岩石背后脱下了自己的脏衣和裤子,然后快步走进了河中。水没过他的半腰,比下游处稍显湍急的流水冲洗着阿尔弗雷德赤裸强壮的背肌,让人类难得地感受到了一丝舒缓。他仔细揉搓着自己躯体上的脏污,大大小小的伤口遍布在阿尔弗雷德的前胸和肩膀上,这还只是他能够自己照看到的部分。有些已经愈合到只剩下粉色的疤痕,有些却还在渗血。当粗糙的指尖触摸上去的时候,依然可以痛得阿尔弗雷德一哆嗦。但最难处理的还是背后的剑伤,这又让阿尔弗雷德想起在堪布莱尔小镇的遭遇,越发觉得心生烦闷。
他过于专注地沉浸于清洁自己的身体,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岸上的脚步声。直到另一阵不属于自己的淅沥水声传来,阿尔弗雷德才惊觉有人早已从背后靠近了自己。
金发的人类警惕地转身看去,却在发现来者究竟为何人之后改为了怔愣。早已脱去了外衣和袖盔的亚瑟正站在岸边看着他,河水已经漫过他的小腿。
“亚瑟?”阿尔弗雷德叫了他一声,不乏窘迫地低声问道:“你,呃……你来做什么?”
“找你。”亚瑟利落地回答,他看起来有些不明就里的不快,“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来了上游?”
阿尔弗雷德只能往他的方向迈了几步,身体带动周身的水流发出一阵哗哗声:“只是洗个澡而已。我能保护好自己。况且你不是也说了吗?这里很安全。”
“暂时,很安全。”精灵颇为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在阿尔弗雷德的注视下毫无顾忌地开始脱下自己的里衣。腰间的系带被快速解开,白色的内衬从精灵的肩膀上滑落,露出其下堪称完美的苍白身体。亚瑟将自己的脏衣全数抛到了岸边,抬手解开自己鬓边精致的发辫,然后甩了甩发尾,赤裸着身体抬步淌到了阿尔弗雷德身边。
人类站在原地看着他的精灵一步步向自己走来,淡色的月光照耀在这片河面上,也打亮了精灵身上每一寸细腻无瑕的皮肤,徒生出一种圣洁的柔雾感。天生的种族特性让伤痕和灰尘一样极难在拥有永生机能的精灵身体上长时间停留,而足够伤害到亚瑟·柯克兰、使之付出代价的战斗还几乎没有发生过。如果说伤疤是人类战士的勋章,那么对于精灵来说则可能恰恰相反。
散开辫子之后,亚瑟亚麻色的发尾长度刚刚及肩。他大方地展示着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根本没有意识到与人类同浴有何不妥,而阿尔弗雷德也想要努力控制自己的目光规矩地放在对面胸膛以上的部分,但那个精灵却毫不顾忌地背对他弯下了腰径自去清洗自己的头发,也恰恰正是在这时,阿尔弗雷德难以避免地在匆忙一瞥中看到了对方两腿之间那个不同凡响的、令人在意的一小片凹陷的阴影。金发的人类不自觉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喉底一片干涸。紧接着,阿尔弗雷德就发现自己的目光宛若被粘稠的橡木树胶黏住一般,再难从那里轻易移开。
这并不是阿尔弗雷德第一次发现亚瑟的身体拥有和自己不一样的、那个美丽而特别的秘处,精灵的体毛较之人类一直更为浅淡稀疏,所以那里一直保持着非常干净的肉色,在臀瓣的掩映下透露出一点内里若有若无的粉红。时隔多年,竟与阿尔弗雷德记忆中的模样无任何改变。然而他早已不再是当初情窦初开、懵懂无知的孩子,一些东西在时光的酝酿和分别后各自的缠绵中发酵升级,直到今日重逢,即使他们还没有真正说破那一层若即若离的情愫,但阿尔弗雷德的脸颊仍旧在一瞬间变得绯红,囚于胸骨之间的心脏开始一下紧接着一下剧烈而沉重地猛跳起来。
似乎是察觉到阿尔弗雷德久久没有继续动作,亚瑟也奇怪地转过了身。他歪着头打量阿尔弗雷德躲闪的神色,关切地询问道:“怎么了?”
人类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没什么。我洗好了。”说着,再顾不上许多,阿尔弗雷德便打算转身从河水中离开。
但亚瑟显然对此不甚认同,他一把扯住了阿尔弗雷德的胳膊,阻止他起身的动作,甚至将人往自己身边带了带。阿尔弗雷德没有预料到他会拉住自己,身体瞬间在湍急的河水中后倾了一下,然后瞬间僵住。因为在动作之间,他明显感觉到精灵胸前因为冷水刺激而立起的两点在这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里,若有若无地擦过了他的后背。
“你根本没有好好清洗,”亚瑟拿着一种在他面对阿尔弗雷德时惯常的年长者腔调批评道,“这是浪费时间。谁都不知道下一次有这样悠闲的休整要等到什么时候了,难道你的子民会愿意簇拥一个邋遢、脏污又不修边幅之人成为国王?”
阿尔弗雷德在心中尖叫,但却无法对面前之人说出哪怕一丝苦衷。他绝对不想现在就向亚瑟暴露自己对精灵充斥着不伦念头的内心,也不想他们刚刚修复的关系受到任何一点可能的威胁和误解。
亚瑟皱着眉掰过阿尔弗雷德的肩膀,精灵用湿润的手掌舀起清水替阿尔弗雷德仔细冲洗着后背嵌入伤口的沙砾和泥土,人类的身体僵硬地像块石头,阿尔弗雷德只能一边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一边努力适应着亚瑟的抚摸。
精灵的手指试探性地抚过那道剑伤翻起的皮肉边缘,阿尔弗雷德缩了缩肩膀,亚瑟便立刻停下了动作。过了一会儿,阿尔弗雷德突然感到后背一阵细小的温热自他的伤口处传来,阿尔弗雷德惊得差点从原地跳起来,但亚瑟搂住他侧腰的手臂再一次阻止了他的动作。
“你在做什么?”阿尔弗雷德艰难地大声问道,试图再一次扭过头去。
背后湿润的热度暂时消失了。亚瑟微微抬起头来,闷声道:“精灵的唾液有一定的治愈力。”
此时此刻,阿尔弗雷德觉得自己的精神距离彻底塌陷大概就差最后一线。他深吸了几口气,忍住蠢蠢欲动的生理反应,急急忙忙地脱开亚瑟的禁锢,在水中踉跄了几步,和他隔开了距离。金发的人类转过身去,耳廓都染上了红色。他几乎抬不起头来,因为一旦抬头,他就将直直地对上亚瑟莹白色的赤裸酮体。于是阿尔弗雷德只能吞吞吐吐地拒绝亚瑟再一次试图靠近他的身体:“停下来,亚瑟。这不妥当……我可以一个人洗澡。真的。”
精灵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你一个人没法处理后背的伤口。”
“那就不处理!”阿尔弗雷德崩溃地说,“反正它自己也会好的。”
亚瑟的眼神开始变得有些伤感,他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你不希望我触碰你?可是在森林里的时候,我们都会一起在泉水边沐浴。你忘了吗?”
“不……”阿尔弗雷德感觉自己简直是在自找麻烦,“那不是一回事,亚瑟。你看,现在我们已经准备进入人类的世界了,那就必须、必须有所准备。不如就从遵照人类的生活规律开始吧?”
亚瑟·柯克兰看起来更加迷茫了:“人类不会和他们的孩子一起洗澡吗?”
阿尔弗雷德捂住了眼睛:“也许你不该再将我算作孩子,亚瑟。我长得足够大了,以人类的标准来看。”
“但以精灵的标准,”亚瑟十分认真地与他辩驳,甚至还带着一种令阿尔弗雷德哭笑不得的骄傲口气,“你只能算是个婴儿。所以,你永远都是我的孩子,福斯特。我当然会照顾好你的。”
7.
从精灵的角度来看,亚瑟·柯克兰说得并无谬误。因生命体量的巨大差异,凡人的寿命对于这种神赐又神秘的物种而言,只不过是烟花易逝。亚瑟在六十岁的时候猎杀了第一只魔物,自此之后,森林内便再也没有了能够威胁到他的存在。直到阿尔弗雷德的出现。
在第三纪元的曙光到来之际,亚瑟在圣女的臂弯中第一次见证了一个生命的诞生,对精灵而言,他们起码已经有上百年没再迎接过任何新生儿的降临了。
“阿尔弗雷德——这是他人类一半的血脉赋予他的名字,”伊芙露娜用手指轻抚着婴儿的额头,对靠在床榻边的绿眼精灵道,“他是一个奇迹,一个希望,他将会在森林的庇护下长大。”
亚瑟挽起她银白色的长发:“而你的秘火正在熄灭。”
伊芙露娜闭上眼睛。“你也应该赋予他一个属于精灵的名讳,你有这个资格,”圣女轻柔地启唇道,“在我的生命燃尽后,无论他的存在是否被接受,你都将是他最后的亲人,亚瑟。”
亚瑟无法理解她弥留之际的执迷与泪水,然而即将失去亲人的悲恸之情依旧在他孤独的灵魂中回荡。精灵从不畏惧死亡,因为死亡不过是另一段旅程的开启,也是精灵不曾被创世主赋予的礼物。襁褓中的婴儿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哭啼,亚瑟慢慢移动视线向他望去,在下一秒不偏不倚地望进了那双天赐的眼睛里。人类拥有一双大海般蔚蓝的精灵眼,正懵懂纯真地盯着他看。那双眼睛如同传说中神殿下回荡着创世乐章的启蒙之洋,蕴藏着源源不断的力量。
他沉默了良久,忽然开口道:“福斯特。”
“他将名为,福斯特,”亚瑟·柯克兰用精灵语回答了圣女的期许,“他会承载你的意志,以‘奇迹之子’的美名被养育。精灵的祈福会常伴他的身侧,直到他自行选择命运的归宿。”
“……福斯特,”伊芙露娜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最终缓慢地微笑起来。晶莹的泪滴从她的眼角顺着脸颊的弧度慢慢滑落,“斯诺在上,我自愿迎接生命的终结。唯有爱意……永不逝去。”
“福斯特?”
阿尔弗雷德如梦初醒地眨了眨眼睛。他回身往呼唤声的来源望去,只见亚瑟已经走到了岸边的一块岩石处,正远远地冲他招手。
蓝眼的人类无法拒绝,只能踏着沉重的步伐冲他的精灵淌去。亚瑟赤裸着身体坐在岸边,小腿以下浸在水中,静静地看着阿尔弗雷德走到他跟前,然后用眼神示意他躺下。人类几乎是马上就明白了对方的用意,他深吸了一口气,明明万般犹豫,却不敢再次忤逆眼前精灵的命令。他乖顺地躺在亚瑟身边,像小时候那样将头枕上了对方并拢的双膝,努力在心中劝服自己抑制住那些不必要的繁杂念头,神情严肃地任由亚瑟用双手托住了他的后颈。
精灵将不知何时从树林里采颉而得的皂叶浸在河水里打出泡沫,然后均匀地抹到了阿尔弗雷德金色的头发上。人类确实已经很久没有注意打理过自己的外部形象,风吹雨淋的连日奔袭也让他没有时间照顾自己的金发。现在,他们已经长到了脖颈处,有时过长的刘海甚至会遮挡阿尔弗雷德的视线,所以人类选择用牛皮绳粗暴地将它们拢在脑后,聚成了一束小辫子。
亚瑟仔细的用手指充当梳齿捋开他打结的发丝末端,再用清水将其上沾染的污垢一次性冲洗干净。精灵天生喜洁,阿尔弗雷德似乎能够明白亚瑟对此抱有执着的原因。对方对待他的动作已经足够温柔,指尖擦过头皮的触感甚至舒适到令人犯困。精灵对此习以为常,鉴于在阿尔弗雷德过去的十余年光阴中,精灵与人类也是这样相处的。
亚瑟一直对他抱有一种长辈和家人式的垂怜与关爱,并且从不觉得这样做有何不妥。而此时此刻,躺在对方的腿上仰头看着头顶的灿烂的夏季星空,恍惚间更是让阿尔弗雷德产生了一种回到童年时那片森林内一般的温暖与安全感。
但显然,一切还不至于如此简单。阿尔弗雷德满怀着罪恶感地看着视线内亚瑟鼓捣他的头发时专注的脸庞,精灵散开的发尾因为他的动作轻轻下垂,像灵雀的翅羽一样时不时扫过阿尔弗雷德的侧颊和眼皮,让人类从皮肤都心底都蔓延出一股难耐的痒意。他浑身热意翻滚,更不必说亚瑟·柯克兰并拢的双腿间那个隐秘的器官就在距离他的鼻尖不到三指的位置。哪怕强迫自己闭上眼睛,阿尔弗雷德也能闻到了那里散发出的、属于亚瑟特有的灯仙百合花香味。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幻觉,但阿尔弗雷德的唾液正不受控制的大量分泌在舌面和口腔内,对于此时的人类来说,这气息已经堪比顶级春药。
“为什么你表现的如此紧张?”
阿尔弗雷德马上张开了眼睛,立刻撞进了上方另一双嫩枝般翠绿的精灵眼眸中。阿尔弗雷德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亚瑟的动作已经停下,他的手正放在自己的胸大肌上,而那里此刻正在不同寻常地激烈起伏着。
难忍的羞耻感席卷了阿尔弗雷德,精灵的眼神过于纯粹无暇,无端令人类有了一种邪念被拆穿的无地自容。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再次被亚瑟绊住了肩膀,阿尔弗雷德无助地左右游移着视线,却又好巧不巧地再次不慎望向精灵的腹部之下。阿尔弗雷德像是被一簇火焰撩烫了一下,身体猛地瑟缩。而他过于反常的举动终于引起了亚瑟·柯克兰的注意,精灵思考了一会儿,终于意识到人类是在躲避自己身下的那处与众不同的身体构造。
“你对此好奇吗?”亚瑟突然问道。
阿尔弗雷德呆愣在了原地:“……什么?”
精灵抬起左手,轻轻放在了自己交叠的双腿之间,覆在了会阴之上:“这里。”
金发的人类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大脑中冲涌而去,而精灵似乎对他显出慌张的神色产生了一些不同寻常的隐秘乐趣,再次追问道:“福斯特,它令你感到怀念了?可你也不是第一次发现人类与精灵之间的不同了,不是吗?”
阿尔弗雷德弯下腰去,用手捂住了脸:“别嘲笑我了,亚瑟。”他闷声讨饶道。
精灵欢快地笑了起来。他喜欢阿尔弗雷德表现出对他们共同的回忆感到触动的样子,这有利于填补他们之间由于那段不得不分离的空白时光造成的裂痕。下一秒,人类便感觉到一个力量拉扯住了自己的手臂。他抬起头来,发现亚瑟正牵着他的手往自己身上带去。
他的动作过于超出预料,以至于在阿尔弗雷德的大脑还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前提下,他的手掌便先一步触碰到了精灵身下那处柔软温热的沼泽地。人类吓了一跳,面红耳赤地僵直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能。亚瑟依然松松地握着他的手腕,与阿尔弗雷德的慌张犹豫相比,精灵的坦荡更加显得他们之间的气氛粘稠而暧昧。
“我教过你的,”亚瑟盯着阿尔弗雷德颤动的金色睫毛缓缓开口道,像师长提示着一位找不到等式答案的学生,“害怕什么?曾经的你比现在可要好学的多。”
阿尔弗雷德用力吞咽了一下,然后向亚瑟的方向迈进了半步。他们已经贴得极近,人类伸出另一只手圈住精灵的腰肢,亚瑟回应了他,用那双手臂揽住人类的肩膀,主动将身体靠附了上去。阿尔弗雷德的手指缓慢地在略过站着水渍的大腿内侧皮肤,滑动至那处柔软的所在。他小心地避开亚瑟微微挺立的阴茎,挪到后方,用指尖拨开外侧的阴户,然后轻轻触了触裸露着收缩的粉色肉唇。
“好烫。”阿尔弗雷德低语。
精灵攀着他的手臂紧了紧,贴在阿尔弗雷德耳畔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叹息。人类像是被解开了某种禁锢,加快手上的速度,开始尝试摩擦那里花瓣般层层叠叠的软肉,同时用大拇指的指腹反复捻按着穴口上放那颗小小的硬粒。精灵的大腿在一次夹紧后再次放松,他予取予求般轻轻敞开自己的双腿,方便阿尔弗雷德的手臂横亘其中拨弄着他的另一处穴口。金发的人类向内刺入了一个指节,在思量片刻后又迅速增加了一根手指,他将并拢的双指向内探入去触摸里层收缩的瓣膜,模仿着人类交媾的形式小心抽插了起来。不多时,阿尔弗雷德便感觉到一股暖流沾湿了自己的手指,更多的爱液从那神秘的泉眼中涌出,淅淅沥沥地顺着他的指节不知廉耻地往下淌落,最终融汇进他们身下的河流之中。
精灵的身体敏感地不停抽搐,亚瑟趴在他的肩膀上小口小口的换气,显然刚刚已经经历了一次短暂的高潮。他们在幕天席地的河岸边相拥了片刻,夜风冷却了身体的热度,也让阿尔弗雷德的心事逐渐飘远而去。
“你看起来沉迷其中。”阿尔弗雷德嗅闻着亚瑟身上的气味对他道,“有这么舒服吗?”
亚瑟在他的怀里舒展了一下四肢,他的尖耳顶端尚且染着一丝红色:“……我没有。那只是,必要的排解……”
“当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阿尔弗雷德问,“你让别人触摸过这里吗?”
精灵的手停留在他后脑灿烂的金发之间,惩戒一般地扯了扯:“我的身体不是属于你的玩具,福斯特。”
阿尔弗雷德感受到了发丝拉扯的轻微疼痛感。但比起责怪,更像是一种亲密的嗔怪。他闷笑了几声,然后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亚瑟:“我从没这样说过,只是……”
“我记得,你告诉过我,对生命力的崇拜孕育出了精灵的生存特性,”阿尔弗雷德看着他的精灵继续好奇地问道,“但你依然是较为特殊的那一小部分,是吗?”
年长的精灵向后撸了一把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半阖着眼睛略带慵懒地回应道:“嗯。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尽管我也不确定它是否和人类一样……”他思考了一下措辞,然后伸出手去不自觉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成为滋养生命嫩芽的温床。但是现在看来,起码它还可以用于寻欢取乐。”
精灵耸了耸肩:“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
阿尔弗雷德将他的动作全数收入眼帘,却无言以对。某一层面上来说,他确实认同亚瑟的表达。但人类的手仍不知餍足似的流连在亚瑟光滑的后背肌肤上,片刻之后,阿尔弗雷德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再次捉住身旁的精灵,晃了晃他的身体。
“你要答应我,”阿尔弗雷德鼓起脸颇为正式地同他确认道,“我知道精灵本来就喜欢独来独往,但在进入城镇之后,你还是要避免像今天这样……在其他人面前暴露身体。我们可能会有很多同盟战友,但这件事,只需要你我知道就行了。”
亚瑟扬起下巴:“莫非你以为我毫无所知?”
“我的父亲有一句话没有说错,精灵虽然封闭,但并不愚昧。我们或许情报的手段远比你想象的更多。”亚瑟眯起眼睛,“我们已和人类在这片大陆上共处超过两千年了,或许我比你想象的要更为了解他们。”
阿尔弗雷德挑了挑眉:“怎样?”
“我看书,”绿眼的精灵不无自满地冲他宣称道,用手指一下一下点着他的胸膛,“我已经阅读了许多人类的书籍。所以,不要小瞧我,福斯特。”
金发的人类吸了口气,用一种极小的音量嘟囔:“……我姑且希望你看的都是些正经书。”
“什么?”亚瑟没有听清。
“不,不。什么都没有,”阿尔弗雷德率先跳上了干燥的地面,三两下穿好扔在石头上新衬衣,系好领口的抽带,“快上来吧,我们该休息了。”
8
他们面对面坐在燃起的一小簇篝火边,在夜色笼罩的树林内就着厚实的落叶席地而坐。亚瑟将他们冲洗拧干的外套一并挂在搭起的木架上烘烤,两人的身上都只剩下最里层的一件薄薄单衫。
夜幕渐深后,空气中弥漫起了一层薄雾,周身的温度也逐渐下降,但所幸还处于尚能忍受的范畴内。他们潦草地吃了一些干粮和亚瑟提前摘来的果子,有在附近的河流里补充了水袋里的储水。阿尔弗雷德单手擎着一根长枝随意拨弄着火堆,以确保它不会被夜风熄灭。而精灵则在他的对面继续自己之前未完成的工作。他的绸制的短衫被躯干上未完全蒸发的水渍浸润,又在面前火光飘动的照耀下贴着肌肤,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质感。阿尔弗雷德不敢多看亚瑟·柯克兰隐隐透出两点肉色的胸口,他的脑子里还在不受控制地间歇性闪回方才他们在河水中所做之事,甚至产生一些不够体面的浮想联翩,又令人类的脸颊再次泛起热意来。
阿尔弗雷德使劲摇了摇脑袋,企图将那些绮丽淫乱的胡思乱想全数从自己的脑海里甩空。他在随身的行囊里掏出一张夹在其中的地图,决心开始研究他们接下去将要行经的路线。虽然这一路的行程计划早在出发前就已经在阿尔弗雷德的脑海中颠来倒去地过了好几遭,但人类觉得此时此刻他确实需要一点“正事”来挽回自己岌岌可危的注意力。
穿过这片树林之后,就是一条宽敞的大路。大陆之间来往的商贾和旅人多半会从这条路一直向前走,直到进入红心国的边陲之地。但阿尔弗雷德却不预备选择这条道路,大路虽然平坦便利,却最容易暴露成为敌人的目标。泰戈林溪谷的黑种追兵不知何时就会赶上他们,为了避免与敌人大部队的正面交锋,阿尔弗雷德决定和亚瑟取左翼的小道通过隘口,然后取水路绕过色瑞德山脉的隔断,从红心国边境的峡谷缺口处进入坐落在那里的刚德列镇。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戴维将会平安无事地在飞龙酒馆内等待接应阿尔弗雷德的到来。
不知不觉,阿尔弗雷德开始陷入沉思,并不断推演一路上他们即将遇到的阻碍和可能发生的突发情况,直到亚瑟呼唤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福斯特。”
阿尔弗雷德怔了一下,而后便抬起头望向对面的精灵:“嗯?”
精灵的头发还未束起,此时正半干不干地披散在肩头。亚瑟端着一个像木碗一样的器皿,起身走到了阿尔弗雷德身边,在他身边单膝半跪了下来。阿尔弗雷德被他吓了一跳,只见绿眼的精灵并起双指从那只盛具里揩出一些黑褐色的不明泥状膏体,又用眼神示意阿尔弗雷德转身背对自己。
人类反射性地扯住了自己的上衣下摆,不乏警惕地瞪着身前的亚瑟:“这是什么?”
亚瑟露出了责备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这片林子里长了一些乌荆草,我已经把它们嚼碎了,这下总可以了吧?”
阿尔弗雷德这才反应过来对方的用意,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而精灵却已经摆出了一副不耐烦的神情,催促着阿尔弗雷德。人类咳嗽了一声掩饰尴尬,赶紧主动撩起自己的衣服,朝着亚瑟露出了他后背狰狞的伤口。
亚瑟终于满意地哼了一声,手上却依旧动作轻柔。精灵一丝不苟地将沾染了自己唾液的药草泥用手均匀地摸在阿尔弗雷德肩胛之间开裂的伤口处,感受着掌下人类强壮的背肌因上药的刺激紧绷又放松。尽管阿尔弗雷德一声不吭,但亚瑟知道这样原始的上药方式带来的疼痛确实十分折磨。在这样物资稀缺的野外逃亡之路上,纵使有精灵有着再精湛的医术,也无可奈何。
沉默之间,绿眼的精灵从背后望着阿尔弗雷德宽阔的肩膀和月光下肌肉线条流畅的后背,忽的在心间徒生了一种怅然感怀。那个曾经被自己庇佑在羽翼下的、小小的奇迹之子已离开了太久,而当他再次归来时,亚瑟也并非对对方的改变毫无意识。
阿尔弗雷德的身体早已完全长开,脸颊的轮廓已经有了一种介于少年和成人之间微秒的棱角,肩颈和发丝间散发着一种夹杂着一种亚瑟记忆中从未嗅到过的陌生麝香味。
褪去了童稚时的甜蜜嗓音,他变得高大而英俊,强壮且成熟。当亚瑟站在瑞安森林的高枝上看到他的第一眼时,那种空洞而深刻的陌生距离感像在活生生他的心脏上撕开了一条口子。
阿尔弗雷德看不到背后之人的表情,却能感受到对方落在他后背上的视线。剧痛散去后,药草汁液的清凉感在皮肤上更为明显了一些。人类只觉得亚瑟·柯克兰的动作突兀地停了下来,正当阿尔弗雷德感到奇怪时,却突然听到身后忽然传来了低低的歌声。
精灵的嗓音轻缓低沉,如同穿过林地的微风,又如徜徉在白色雪山脚下的银色溪流。亚瑟用精灵语浅声低吟着一支婉转动人的旋律,模糊的人声唱词夹杂着呼吸的换气,极尽哀婉地描述着一个色彩明亮的上纪元故事。
阿尔弗雷德放缓了呼吸,侧耳倾听着精灵的歌声在静谧空气中盘旋散落。他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支歌谣,森林的主人比人间的百灵鸟更擅谱曲歌唱。千百年来,秘境中的灵族借以此记录历史、传递思念。在他更小些的时候,亚瑟·柯克兰也曾将之作为哄劝他入眠的摇篮曲一遍遍在人类的耳畔低唱,那圣歌裹挟着令人安定的魔力,为年幼的阿尔弗雷德驱走了磨人的寒冷与伤痛,转换了对未知黑暗的恐惧,只留下被星光笼罩的祝福。而当下,思及此,阿尔弗雷德胸中更是平添了一份别样的悸动。
歌声渐息,阿尔弗雷德慢慢睁开眼睛。他的伤口已被洁净的白色布条绕过前胸包扎完毕,而原本在他身后的亚瑟·柯克兰已经走远。阿尔弗雷德整理好衣物,站起身朝着远处那个金发精灵的背影望去,只见他已经重新背上了自己的长弓,俨然一副准备好主动守夜的姿态。
阿尔弗雷德明白他的意思。精灵一族因着特殊的种族特性,需要的休息时间远少于人类。大部分时候他们都倾向于通过冥思的方式,而非闭眼睡眠,来调节身体的疲惫。所以相较之下,亚瑟·柯克兰毫无疑问是他们之间更合适完成值守警戒任务的那个。在这类事情上,阿尔弗雷德知道他永远无法成功化解精灵的固执。
于是人类吞下了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话语,乖乖接受了安排,抱起属于他的那一张毛毯走到另一棵古老巨树的树根边。阿尔弗雷德将毯子披在肩上裹住身体,寻找了一个不至于擦碰到伤口的舒适姿势背靠着粗糙的树皮坐了下来。
他毫不犹豫的放心将保证他们安全的任务交给亚瑟,因为无论发生任何事,阿尔弗雷德永远相信亚瑟总会是第一个站在自己身后。而这一次重返秘境的经历,已经再一次证明了这一点。
阿尔弗雷德阖上双目,感受着火堆那头传来的暖意,放松了身体,任由自己被黑甜梦境捕获。
阿尔弗雷德独自一人在森林中行走。
绵延无尽的参天树木将这片空间覆盖做一方自然的堡垒,他赤着脚踏在雨后松软的泥土里,迈过盘根错节的地下树须,脚趾间沾染着新鲜的青苔,跌跌撞撞地往前小跑。心中某个迫切的愿望趋势着他在森林间小跑起来,跨开的脚步声惊扰了灌木中的筑洞的松鼠和枝桠阴影间停留的雀鸟。
他早已在漫长的成长岁月中熟悉了这座森林里的一草一木,逐渐学会了像精灵一样使用弓箭,并且攀爬至枝条间自如的坐立卧走,只为了去采摘清晨那一串最可口的浆果。他一路往森林的最深处奔去,阿尔弗雷德的思绪似乎游离在自己少年时的躯体之外,但他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哪里。
阿尔弗雷德最终停在了一座在展开的枝杈掩映间坐落的树屋外,他感受到自己的心房内涌动出激动的爱意,金发的人类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推门而入,下一秒便看到了躺在屋内唯一一张窄床上的精灵。
阿尔弗雷德蹑手蹑脚地靠近那里,他跪坐在地面上,趴俯在床沿侧头看着床上正在休憩的精灵,用眼睛临摹着那张宁静的面孔上五官的轮廓。然而不自觉加速的呼吸声最终还是将他的到来逐步暴露,阿尔弗雷德看到精灵的睫毛微微颤动了片刻,然后便慢慢张开了那双绿色的眼睛。
亚瑟的手掌带着精灵偏低的体温抚上了阿尔弗雷德的脸颊。人类孩子急不可耐地在他的手心里轻轻蹭动着侧脸,而精灵像是被他充满渴望的目光感染,就着侧躺的姿势向阿尔弗雷德露出了一个模糊的微笑。
“这是给我的吗?”亚瑟轻声问道。
阿尔弗雷德循着他的目光低头向自己的左手看去,这才发现那里正牢牢攥着一束参差不齐的野花花束。
他的面容似乎像是被一层散发着微光的迷雾笼罩,但阿尔弗雷德依然用力地点了点头。于是精灵周身立刻散发出更为柔和的气息,阿尔弗雷德能感受到他的愉悦和自豪,而人类也因此尝到了超越一切的快乐。
他用那双天赐的蔚蓝之眼望向亚瑟,无声地祈诉着自己的所思所想。而精灵自是读懂了他的情愿,宽容地坐卧起身,冲着阿尔弗雷德打开了搁置在自己腰间的薄毯。
“来吧。”亚瑟轻巧地告诉他。
得偿所愿的幸福感重刷着金发孩子的全身。阿尔弗雷德手脚并用,忙不迭地爬上床榻,滚入亚瑟·柯克兰早已为他准备好的怀抱之中。
“抱歉我没有及时出现,”亚瑟贴着他小小的金色脑袋开口道,“昨晚的筵席过于盛大,所有人都喝醉了。”
孩子毛茸茸的脑袋在精灵的胸口左右摇了摇。“为什么我不能去呢?”阿尔弗雷德问道,“精灵的筵席是怎样的?”
亚瑟伸手将他额角一缕翘起的金发抚顺:“你不能出现在那。”
“为什么?”
亚瑟叹了口气:“你只能呆在这里,呆在森林中。而我会保护你,陪伴你直到永远。”
精灵的身体只穿着了一件轻薄的纱织袍,交叉的领襟因他的姿势不经意地散开一半,漏出其间苍白瘦削的胸膛。阿尔弗雷德抬头看着他,这才意识到这个出现在他梦中的旧时精灵仍然有着他回忆里的那头亚麻色长发,鬓角也正以精灵固有的方式编起了精致的发辫,作为战士的象征。
阿尔弗雷德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远比现在更加幼小的手缠住了对方的发丝,绕在指尖把玩。亚瑟的身体与他紧紧相贴,而精灵交叠的双腿的秘密之处也未经任何掩饰的全然暴露在阿尔弗雷德的视线下。
“可我想要出去。”阿尔弗雷德哀求道,“我已经在这里太久了,亚瑟。我……”
精灵的吻落在他的额面上,打断他尚未言尽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回绝和督促:“听话,福斯特。”
阿尔弗雷德不再说话了。
难以言喻的悲伤与孤独充盈着他的人类之心,像蚁虫蚕食他的脾肺,连带着指尖都泛起了针扎般的刺痛。而亚瑟对此全然不觉,他因安分下来的孩子感到欣慰,更加亲密地将他拢在自己的双臂之中。
亚瑟·柯克兰的怀抱带着雨后青草的回香,在阿尔弗雷德的鼻尖萦绕不绝。人类男孩垂眸看着手中的花束,却在下一刻惊异地发觉自己手上的鲜花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凋零。
阿尔弗雷德下意识想要挽留,但花瓣枯萎的速度远远超过了他的意识。紧接着就是一阵强大的推力,人类像被什么为止的力量甩出了当下的空间,摔下悬崖后就是无尽的黑暗。
“福斯特!”
阿尔弗雷德猛地睁开了眼睛。他直挺挺地翻身坐起,胸口剧烈起伏着。而亚瑟正一脸担忧地半蹲在他身边,右手还抓着他的胳膊。
人类呆愣地看着身边的精灵,这才意识到周围已是天色大亮。昨晚他们升起的火堆已经仅剩一滩灰土,而方才发生的一些都只不过是个错落的梦境。
不可名状的感情触及了阿尔弗雷德的思源,从而引发了这场旧梦重温。
“你在做什么呢?”亚瑟皱着眉略带怨言地开口道,“太阳已经升过树梢,我们该出发了。”
阿尔弗雷德伸手摸摸自己的鼻尖,收起心底弥留的最后一点五味杂陈的情愫,冲精灵点了点头。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