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说相声的感情骗子如何在七天内把丘八骗到手
1.
1932,天津。
虞啸卿能坐在这里听相声的唯一原因是陆行天。
他是湖南人,对于北方曲艺的了解仅限于京剧,再加上他本就不是多么活泼好乐的性子,对相声完全无感。但杜荫山已经婉拒了,他又不好也驳了小陆的面子——一双水灵灵的眼就那么看着他,兴高采烈地邀请他来,虞啸卿实在是不忍心说个“不”字。
陆行天是天津人,俗话说天津大街上十个有八个会说相声,在他看来,招待远道而来的哥哥们除了狗不理包子和煎饼果子之外就只有相声了——还有快板。
其实说相声的都是撂地的买卖,在街口白沙撒地画个圈就能说了。今天听的这么有排场,主要是因为这本是个戏班子,在戏楼听相声自然比外面得劲得多。一整天相声评书京剧一条龙服务,生意自然火爆得不像样子,人送外号方言曲艺机器的班主竟成了津门颇具影响力的大老板,虽比不上梅尚程荀、余言高马那般名扬天下,好歹也是风生水起。不过原本唱戏发家的班主现在倒是投入了相声行业,戏台子上见到他的次数不多了。
这年头捧角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生逢乱世,再加上东北的形势不绝如缕,没什么信仰又觉着自己活不长的富家子弟总要给生活找点乐子和希望。有钱有权手里还有一小支军队的地方小军阀,像虞啸卿这种整日枕戈待旦秣马厉兵,一心为国捐躯的倒是少数。
当然了,他们小陆也是有志报国的好青年。
他们坐在二楼的雅间,这是达官显贵来听戏的好位置,茶水瓜子都有小二来送,点心也有供应,甚至能点返场说什么小段——给钱多就行。
楼下传来热烈的掌声和叫好,虞啸卿向下看去,撩开门帘走出来的两位穿着藏蓝色长衫——也就是大褂,逗哏的模样可以说是相当俊朗,不过此时笑起来那叫一个欠抽,看起来有点猥琐,后来虞啸卿了解到那类似于狗派;捧哏的也可以说得上是清秀,胜在温柔细腻,有旁边那人衬着几乎是挺拔了。
“哥,逗哏那位便是班主,艺名叫龙文章,旁边那位是副班主兼会计,艺名叫孟烦了。”小陆一边介绍,一边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子上写着名字。
“烦死啦,这是怎么来的?”虞啸卿想起来刚才听到街上路人的议论,问道。
“孟烦了有个绰号叫烦啦。因为班主太火,天津同行都说他不死他们就死啦,于是在行内就有个绰号叫死啦。人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于是他们的组合就叫烦死啦。”陆行天说起来滔滔不绝,“照理来说应该是老资历捧哏,但烦啦一语致死的捧法太受欢迎了,于是就成了他在桌子里面。”
场子很热闹,这种热闹不是指嘈杂,而是观众都进入了台上二位设置的情境,情绪和气氛都被上面的一张巧嘴控制着。虞啸卿不懂什么三翻四抖,连说学逗唱都说不上来具体指什么,看陆行天拍手叫好才反应过来这是亮点,但能感觉到这功力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两军阵前,应该会是四两拨千斤的好说客。
“这时候你看见路上有一条狗,这狗可是远近闻名的凶啊,此狗昔日沦落为奴中之婢,今日得势如帝国列强,咬了对街爱新觉罗氏,西门朱氏,左邻蒋氏,连右舍老孟家的小猪崽子的左蹄髈也几被重伤不治……”
楼下响起掀翻屋顶的掌声,戏台子上的人谦虚地低头浅笑,理所当然地受着叫好和随之而来的沉甸甸的大洋。
谦卑又骄傲。这是龙文章给虞啸卿的感觉。
掌声渐渐平息,孟烦了才接茬道:“您会说话就多说几句,但别捎带着我。”
“好好好,你一看这狗啊就害怕,扭头就跑……”
“烦啦腿上有伤,听说是小时候去青岛玩被小东洋打的。这位是北平孟家的少爷,四年前逃婚来了天津,没想到竟热上了这个。”陆行天嗑着瓜子说,“别看是半路出家,说个评书唱段大鼓都不在话下。”
虞啸卿点头,也不知道小陆说的是京韵大鼓还是西河大鼓,反正他说什么听着就是了。
伪宠弟专业户虞啸卿,把亲弟弟慎卿丢给杜荫山去逛——好吧他们去哪了他都不知道,反正不可能是窑子,陪着远房表弟陆行天。
一段《铃铛谱》实际上很考验功底和现挂能力,被龙文章有意加工一下简直称得上是针砭时弊:见人就咬的疯狗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谈资;贪得无厌还鬼叫的驴捎带哪国众说纷纭,但故乡被谁占了带进去总没错。
这么长时间这戏楼没被查封也是奇迹。虞啸卿看了看上厕所回来的小警察陆行天,心说他们局长不是这的常客就是收了人家的大洋和美女——后来他才知道,整个戏班只有一个姑娘,孟烦了老婆卖票妹陈小醉,小姑娘长得水灵可爱,直愣愣的,单纯又干净。
返场唱了一段快板书《同仁堂》,龙文章很嘴欠地用天津话念叨着这是谁这么缺德不让人休息,孟烦了同样很欠地帮腔说人家还急着幽会美人呢,惹起来一屋子“吁”的起哄声。小陆咳嗽着,显然这缺德的小段是他点的:“拿手段子,不听可惜了。”
虞啸卿笑了笑,然后就听台上人几乎是不喘气地在一分半钟突突完了词,随意地把快板往孟烦了怀里一丢,撩袍就走,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和又一次掀翻房顶的叫好。
2.
事实证明龙文章那么火急火燎地着急下班是因为他饿了——至少在虞啸卿看来是这样——因为他和陆行天转头去吃饭的时候碰上了正从天津饭店往外走的龙文章和孟烦了。
在门口陆行天刚想打招呼,从后面追出来一人已经抢了先:“龙老板留步啊。”
头发稀疏,吃得油光满面,带了起码四个大金戒指,穿一身面料昂贵的黑色长衫,外面套了个马褂,衬得整个人像个冬瓜;怀里搂着个浓妆艳抹、旗袍开衩开到大腿根的女子,不知道是十几房姨太太——典型富商打扮作派。
虞啸卿看小陆,小陆挠了挠头摊摊手,那意思是他也不知道,但不必在意。天津港有钱人家不少,但真正惹不起的世家老爷不会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摇钱树再抱个窑姐儿出来。
龙文章走得急一时间刹不住,于是就站住脚跟原地转了个圈——有点像武生的动作,瞧着那叫一个干脆利落——连带着长衫下摆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露出下面黑绸子的水裤。
肃肃如松下风。虞啸卿觉得他似乎感受到了带起来的气流,挟着些许的皂粉味,又或者是什么清茶的味道。
嗐,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虞啸卿也就回味了千八百遍吧,越想越绝。
“诶,您说。”龙文章也不看是谁,颔首微笑道。
“今儿没抢到龙老板的票,实在可惜,不如您到我府上唱一段啊,价钱好说。”
“诶行嘞,改天咱再商量。”龙文章点头应着,话里却是回绝了。
“别介啊,要不您今儿去说一段也成。”说着就要去拉他的手。
虞啸卿本能地对这种油腻的人觉得反感——虽然他长得很像唐基——经验丰富的警察陆行天已经瞧出来不对味来了,他小声撺掇着虞啸卿:“哥,英雄救美去啊。”
搁在平时虞啸卿一定瞪他一眼,骂他一通小小年纪就不学好整天想些有的没的云云,但是现在虞啸卿立马就抱着见义勇为的想法同意了。
小陆:哥?我就随口一说的啊。
“真不行,那边军爷还等着我呢。”龙文章本来要翻手把人按到地上——虞啸卿最瞧不上那些阴损的招式,现在看来竟然颇实用,他毫不怀疑就那么一掐能废掉一只手——瞥到一身军装穿得笔挺的虞啸卿,眼珠一转,手上立马收势,露出一个谄媚讨好的笑容,挤眉弄眼朝他走来。
虞啸卿愣了一下,一瞬间懂了他什么意思,随即扯出一个自认为潇洒风流的笑容,实际上僵硬得很,惹得龙文章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挽住虞啸卿的手,整个人都往上凑。
他绝对是故意的!虞啸卿的手下意识往腰间的柯尔特上按,却发现那个位置落上了龙文章的,两只手不经意地蹭在一起倒像是暧昧地握在了一起。
完了。清白没了。
虞啸卿脑子嗡了一声,下意识的抗拒都忘了,就那么和龙文章的贴在一起。
俗话说民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更何况是个随身带着盒子炮的军官。那人从善如流地拱手道了声打扰,便抱着他的小妾走了。临走时那女人瞥了龙文章一眼,意思很明显:不过是个臭说相声的。
龙文章看着她,意思也很明显:咱俩都是下九流,下九流里爷还排老大呢。
终于想明白不过是握个手又不会怎么样的虞大少开始安慰人,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青楼的倌儿和梨园的角儿他就是不一样的。”
龙文章又笑了,笑得真心实意。但虞啸卿不知道他懂没懂,觉得又是一阵无名火起。龙文章抬头看着他:“军爷怎么称呼啊?”
“我姓虞,名啸卿。”虞啸卿话里的每个字都和枪子儿似的往外蹦。
“可是湖南十七岁就以一百乡勇击溃三百流贼那位?”龙文章问。
“虞某不才。”虞啸卿突然有点不好意思了,所以语气变得更硬。
“军爷还没吃饭吧。”龙文章又在笑,怎么说呢,你不用怀疑他的幽默,但是他的态度让人恼火,“吃完饭给您唱段——”龙文章拉长尾音,等虞啸卿的意见。
虞啸卿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位是令无数人魂牵梦绕的的大老板,而这位能被后人称为京剧名家、相声泰斗的角儿正以一副被调戏的样子倚在他身上调戏他,手还不安分地贴着他的腰玩着枪套。
意识到这一点的虞啸卿手忙脚乱地推开龙文章,脑子一抽,瞪着他几乎在吼:“武家坡。”
“得嘞,虞团座一定来捧场。”龙文章还好心好意地给虞啸卿整了整丝毫不乱的衣领,顺带着摸了摸肩章,然后扬长而去,还不忘叫上已经和小陆嗑开瓜子的孟烦了,“三米之内!”
孟烦了自认为是高级知识分子,很客气地对虞啸卿道歉:“不好意思,我们班主就这德行,我替他向您道谢也道歉,您了海涵。”虞啸卿点头算是回应,孟烦了连忙跟上龙文章,还不忘念叨一句:“我也没寻思着他真能遇着美人儿。”
陆行天连忙按住虞啸卿掏枪的手:“哎哎哎哥算了算了杀人犯法我不好捞你。”
3.
吃完饭兄弟俩溜溜达达往回走——主要是小陆在边走边介绍天津风土人情,所以虞啸卿不得不走慢一点。到门口的时候正巧遇到了出来改水牌子的孟烦了,那上面原本写的是《四郎探母》,现在改成了《武家坡》,还在右下角写了“龙文章”三个字,引起路人一阵惊呼。
“哟,两位爷来得够早啊,”孟烦了不情不愿地招呼,显然是被他们班主赶出来的,“您了楼上请,正中间那屋是给您二位留的。”
开场前孟烦了解释了几句为什么临时改了剧目:“借我吉言,班主今儿走了桃花运,出门就碰见个美人儿。嗬,上来就拉人家小手啊,啧啧啧。人家纯良得很,点名要一出武家坡来报复我们爷。”毕竟是临时改的剧目,加油添醋地说一番龙老板的艳遇是个消除众怒的好办法,这一点虞啸卿懂。但孟烦了说着眼神不断往上瞟,看得虞啸卿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不知道是气得还是羞得。
陆行天在旁边几乎笑得背过气去了。虞啸卿瞪着他,小陆立马收声,没一会就憋得满脸通红直咳嗽。
虽然现在小陆笑得很欢,几年后还不是被上海孟三少爷一个眼神看得手足无措。在这种情况下能面不改色地反击回去的大概只有杜荫山。
龙文章撩开门帘上场的时候朝楼上飞了个眼花,虞啸卿知道他是在看自己,却莫名其妙引起一阵叫好,惹得他又是一阵脸上发烫。
论京剧虞啸卿算得上是半个票友,好次高下一开腔就听得出来的。更别说龙文章扮薛平贵简直就是本色出演,调戏王宝钏的时候那叫一个活灵活现,看得虞啸卿摔茶盏的心思有了。
虽然龙文章是唱戏攒下的家底,但毕竟老本行还是相声,对白里抖包袱似乎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可虞啸卿就觉着别扭,他几乎能看见髯口之下龙文章油嘴滑舌的样子——反正那副轻佻又厚脸皮的样子虞啸卿就看不顺眼,他觉得龙文章应该是……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他脑海里只有那个掌声中的浅笑、扔下快板撩门帘潇洒的背影、利落又花哨的转身、倚在他身上抬头看他时眼里的亮光。
但仅有这些的人似乎不是龙文章,虞啸卿琢磨了一会,又觉得猥琐又欠抽的谄媚微笑放在他身上也没什么不和谐的,但还少了些什么,什么很关键的东西。
他想知道更多。
小陆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想什么呢?”
虞啸卿吓了一跳,没有说话。
“你不会真看上他了吧?”
虞啸卿白了他一眼。
“怪不得伯母介绍了那么多淑女千金你都瞧不上,竹马立仁哥你也对人家爱答不理,原来好这口,啧啧啧,口味够重啊。”
“滚!”
陆行天闭嘴,露出一个“我都懂”的表情,仗着虞啸卿不敢真打他,继续咔吧咔吧嗑着瓜子。
散场弦拉起来就有人叫着要返场。龙文章在后台叫了一声“我还等着幽会美人呢”,就把刚才唱王宝钏的那位推了上来。
“龙文章……是本地人吗?”虞啸卿突然问。
“不是,他来天津的时候就已经小有名气了。有人说是热河察哈尔边境过来的,有人说是河南人因为最早唱的是梆子。”陆行天摊手,“各地方言都说得原汁原味,倒真听不出来是哪里人。”
虞啸卿觉得应该是一路辗转了许多地方才学会的,与其把故乡划定在某个省区,倒不如说直接说是整个国家——亦或者是没有家。“怎么现在就说相声了?”
小陆摇头。
虞啸卿想知道,虽然他觉得那不会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真正散戏时不过十点三刻,虞啸卿本来还想找龙文章聊聊,但想起来龙文章喊的那一句“幽会美人”,又觉察出来这么早散戏怕不也是另有所图,气得手痒。
他们住的酒店离陆行天家不远——毕竟小陆没有那么大家产安置哥哥们——两人在街口分别,虞啸卿走了没几步就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虞啸卿看着龙文章蹭过来,越看越觉得狗狗祟祟,但转念一想,大晚上的别给人找不痛快了,就按捺住打人的冲动皱眉盯着他。
“好巧啊军爷。”龙文章一副娇羞忸怩的样子往他身上凑,手上却十分流氓地挑着他的下巴,“能在这碰见就是——”
啪。“无耻!”
“——缘分。”龙文章捂着脸,看起来惊讶无措还有点疼,活像娶了个泼辣婆娘头一回被赏耳光的傻小子。
虞大铁血开门的时候差点没把门拆下来。
“哥?”慎卿疑惑地看着他亲哥。
“团座?”张立宪何书光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的老大。
杜荫山抽着烟,扬了扬手里的话筒:“找你的。”
气势汹汹的虞啸卿直接火冒三丈起来:“不接!”
杜荫山挑眉笑着:“听见了?龙老板请回吧。”
4.
虞啸卿日常早起,杜荫山起床气重,昨天晚上又不知道几点睡的,虞啸卿自然不愿招惹他;乖宝宝慎卿很机智地锁了门,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倒是张立宪精神抖擞地拉着何书光要去晨练,于是两个小跟班在解决完早饭之后跟着他们团座出了酒店。
“军爷早啊。”一出门就听见龙文章坐在路边摊,手里捧着个煎饼果子吃的满嘴流油,嬉皮笑脸地跟虞啸卿打招呼。
龙文章:“哎哎哎少爷打人别打脸,咱还指望着脸吃饭呐。”
落在脸上的手也没收回,虞啸卿狠狠推了他一下,不小心蹭得手套上全是油。后面张立宪很机灵地递上来一副手套,看得龙文章瞪大了眼直咋舌。
“我记得你们这行好像不让吃太咸的。”虞啸卿皱眉看着往煎饼果子里夹咸菜的龙文章。
龙文章三五口解决掉早饭,拍拍手,还觉得不怎么干净,虞啸卿一个眼神过去,哆啦宪梦不情愿地递张卫生纸。龙文章道谢之后站起身来:“那是他们唱戏的,军爷里面坐坐?”说着把虞啸卿往后院请。
俗话说吃饭不看厨房场戏不看后墙,虞啸卿觉得这么进去不太好,但人家已经邀请,他也没什么理由拒绝,于是跟着他往里走:“你不是唱戏的?”
进院子时正看到孟烦了打着哈欠出来,哈欠打了一半硬生生停住,眼睁睁看着龙文章十分殷勤地把虞啸卿让进了屋,然后哐地一下把摔上。
张立宪摸着鼻尖,悻悻地退了回来。
“嗬,丘八也有这时候嘿。”孟烦了打着刚才没打完的哈欠。
“不过是个臭说相声的,狂啥子嘛。”张立宪瞪着他。
“别介,我们这叫相声表演艺术家。”
屋内传来龙文章的声音:“那不是之前的事吗,我现在就是一臭说相声的。”
孟烦了嘟囔着“大早晨的我抛弃温香暖玉图个啥”,然后回屋睡回笼觉去了。留下张立宪和何书光俩人守在门口当门神。
龙文章随手给虞啸卿扯了张凳子出来,虞啸卿没坐下,打量着这个屋子。这是两进的院子,真正的后台还要再往里走,这里似乎就是班主的屋子。没什么特别的布置,长衫马褂混着西装中山装都搭在衣架子上,书摆得到处都是,往里一探头还能看见没叠的被子。普通中透着杂乱,这让虞啸卿有些失望。
“别看啦,戏服不值钱的全当了,镶了钻的几件蟒都搁那屋了。”龙文章当然知道他想看什么,用下巴指了指北边那屋,“军爷来天津是——”
“公干。”
龙文章给虞啸卿泡上茶,从嘴唇的干裂程度来看,他从起床到现在还没喝水:“哦,前些日子徐县长说有一批军火要送过来着,感情是您押送的。”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虞啸卿吹着茶叶沫子,抿了一口。明前的碧螺春,嫩得不像样子,好茶。
“讨口饭吃啊,少爷。”龙文章皱着一张脸,那意思很明显:我要是有您这势力我肯定不去巴结他去啊。
虞啸卿看着他,莫名地看到高傲——那种卑微到尘埃里的高傲,正所谓尘埃深处是繁花。
他听不得这个,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于是随手翻着桌上的书:“你平时就看这些?”
龙文章又露出了那娇羞忸怩的表情,好似小媳妇被夸了绣工好一般。
“你又不带兵打仗,看兵书作甚?”
“我想啊,纸上谈兵过过瘾还不让了。”龙文章说得理直气壮,“我龙文章也是有志青年,给我一个团,别说占着东北的小日本了,英法美我全能打趴下。”说着半真不假地拍了拍胸脯。
“就你?”虞啸卿显然这张口就来的胡扯,嘲笑了一下随即就严肃起来,“打仗是军人的事。军人之命,与国同殇。”
“话不能这么说,这是全国人的事,但是没有人该死。大家都是为了活。杀身成仁、舍身取义,不是乐事,不是爹妈教我的份内事。”
虞啸卿显然不接受这样的思想,坚决抱着“上战场就是要马革裹尸”信念的热血青年拧着眉。
“谁不知道湖南虞家那是名门望族啊,您家境好,您不知道活下来又多难,混得风生水起是难上加难,活得像您这样——”龙文章比划着,虞啸卿猜大概是“清高”“刚正”“宁折不弯”之类道形容词,“——那更是……”龙文章摆手。
虞啸卿确实不敢说自己知道普通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他连龙文章是个什么生活水平都说不清楚。严于律己勤俭节约是真,但那也就是相对富家子弟的平均水平来说,那种饥寒交迫、清晰地认识到我命由天的感觉他从未体验过。他想说什么,可是龙文章职业病上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无从插嘴。
“您可以心无他念一心报国,可我不行啊,在成仁之前这些困扰着我们的琐事都不能忽视啊。离开琐事我们活不了几天,家国沦丧我们倒已经活了这么多年。不懂——我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样子。”
“什么是本来该有的样子?”虞啸卿问。
龙文章蓦地又回到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刚才的沉痛一扫而光,让人怀疑现在的轻松是不是发自内心:“芙蓉帐暖度春宵。”被龙文章摸着胸膛的虞啸卿脑子又是嗡的一声。
“今儿给您说一段论梦,您——”
哗啦。“龌龊!”
“——前面请。”龙文章跳着躲开砸在他脚下的茶盏。
虞啸卿这回记住了人家毕竟是个艺人,到台上去脸上有个巴掌印不好,拿茶盏撒完气之后还不解恨,又去摸枪。
“哎哎哎有话好说军爷我错了我错了。”龙文章很狗腿地给虞啸卿顺着气,连连道歉,手却不着痕迹地在他腰上游走。
然后虞啸卿出了院子,绕了一圈,又糊里糊涂地在戏园子坐了一天。
何书光:哥,咱团座是不是被人占便宜了啊?
张立宪:日你仙人板板!
5.
“嗬,这些日子您贿赂杜长官的开支全被虞团座给补回来了嘿,”孟烦了扒拉着算盘对他们班主说,“他那可能真是一见钟情,但您这确确实实是见色起意。”
“小小年纪懂什么!”龙文章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我们那是高山流水伯牙子期、心有灵犀惺惺相惜。”
“姆们小醉那才……”孟烦了拉开说评书的架势就要吹一波自家媳妇,被龙文章一眼瞪了回去,“成,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您那虞大少除了脾气爆点也没啥不好。”
但是龙文章明明白白地在孟烦了脸上看到了“除了长得有几分姿色我真瞧不出来有什么好的你看小醉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那才是好对象”。
“您呀,当年在北平,梅老板说您唱啥都不是自己,那是真准。”都说戏子无情,因为戏文在一遍遍咏唱后成了自己的经历,看遍了人情冷暖悲欢离合,每个角色都成了融于一身,就连说相声都不例外——龙文章是另类,每个角色都不是他,“您这回唱的一出武家坡好啊。”
“薛平贵总比陈世美强吧。”龙文章托着腮看着院子里小醉晾衣服,一身白旗袍,雪白的臂和腿,在阳光下干净得几乎刺眼,“——我哪里是薛平贵了!”
“您家钏姐儿够刚烈,”孟烦了竖起大拇指,“等到十八年后夫妻相认您就祈祷他那柯尔特别给你来一下子吧。”
“卿卿是个重情义的人,他不会的。”龙文章说着,心理其实没底。
“啧啧啧,听听这腻歪劲。重情义所以才更该毙了你——您这高超的演技糊弄谁不好非得找这么一位。”
“去去去!别瞎说,几与日寇同谋!”龙文章把账本糊到孟烦了脸上。
“今儿是第六天,我没记错的话明儿他就要走了。”
“多嘴!”
6.
虞啸卿要走,所以天津戏迷们捡了便宜,一整天龙老板都在:上午是快板书《张羽煮海》,下午是相声《托妻献子》,晚上还有《定军山》,一整天戏楼里的掌声和叫好震得人两耳嗡鸣。人们都疑惑最近只在相声舞台上露面的龙老板怎么这么活跃,有记性好的想起来他的桃花运,临走时便向龙文章道喜,看得虞啸卿心里却不是滋味。
人走茶凉快得很,虞啸卿从楼上正中间那个雅间下来,正好卸完妆的龙文章换了身衣服从后台冒出来。天津初秋的夜晚微微又些冷,他披了件黑色毛呢大衣,里面是罕见的月白色长衫。这一行有个习惯,很少穿白色的长衫,一是怕脏,而是太夺目了些,观众很难把注意力集中在你话里的内容上。他把后摆一撩坐在戏台的矮栏杆上,看着台下随手拉张椅子坐下的虞啸卿。
“啸卿会唱吗?”龙文章问。
“会一点吧,跟你可没法比。”虞啸卿松了松领口。
“来一段吧,我给你拉弦。”龙文章脱了外套飞下来,虞啸卿接住放在旁边,那边龙文章已经抱着胡琴重新坐下了。
虞啸卿兴致颇高,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直接就唱:“
我站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好!”龙文章要是有四只手的话剩下的两只一定在鼓掌,“您要是弃戎唱戏那绝对没我啥事了。”
从来都是自娱自乐的虞啸卿哪禁得住这样夸,笑骂道:“鼓唇弄舌!”
“别老板着脸,啸卿,笑卿,笑起来才好看嘛。”
虞啸卿闻言又绷起脸来,严肃了不到三秒又忍不住带了笑,也脱了外套,露出里面雪白的衬衣。
上面龙文章像个街头艺人似的边拉边唱,接着他的《空城计》唱了一段又很突兀地转到了《未央宫》,后来调一转又到了《甘露寺》,没几句又去了《萧何月下追韩信》,最后终于换了出虞啸卿不太熟的戏——实际上他不熟的有很多,大部分儿女情长的他都不感兴趣。
显然是两个人的对唱,虞啸卿就在龙文章拉空弦的功夫跟他说话:“你的那些小心思我都明白。”
“哪些啊?”龙文章装傻。
“逢场作戏!”
龙文章低头笑着,没有说话。
“杜荫山跟我说时我还不信,现在看来竟是真的。”虞啸卿红着眼眶,胸口因为气愤而起伏。
“你弟弟那么凶,我说我真追求你我怕他打我……”龙文章弱小又可怜。
“你到底能有几句真话!”虞啸卿甩下这句话抓起外套就走。留龙文章一个人愣愣地看着那个气氛又落寞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
不知过了多久,睡起一觉来的孟烦了在他背后冷不丁地说:“别人骗财骗色,您到好,中校衔——您这是骗了一个团啊。”
“没骗,换的。我拿了他一颗热血澎湃的心。”龙文章终于活过来似的,跳下去拿虞啸卿的军装外套,把头埋在里面,深吸一口气。
“那他带走您什么了?”
“我的魂,哈哈。”念白出来的笑声让孟烦了不寒而栗,想笑又笑出不来。
龙文章示意孟烦了拉弦。
“唱什么?”孟烦了问。
“我刚才唱的。”在孟烦了反问之前补充道,“霸王别姬。”
“团座,您的衣服。”张立宪看着披着黑色风衣出来的虞啸卿提醒道。
“喂狗了!”
7.
1942,禅达。
龙文章撒开他的狗兄弟,爬起来掸了掸灰——实际上这身军装干净得很,因为是回到禅达他才换上的——跑到虞啸卿跟前敬了个礼。
虞啸卿似笑非笑地回礼。
“幸虞团座力挽狂澜,重筑江防——”龙文章说。
啪。
“一场好戏。”虞啸卿砍断他的话,“这巴掌是十年前我就该给你的。”
在感情上向来不开窍的虞啸卿,听了杜荫山的鬼话,以为恶狠狠地不辞而别就能从此恩断义绝。当从望远镜里看清对面山头跪着的是谁时,虞啸卿发现杜荫山出的馊主意简直居心叵测罪不容诛——一个骗子,为了十年前的“逢场作戏”从天津追到禅达,大可不必。
“团座,您这身衣服我穿不怎么合适。”龙文章捂着脸丝毫不在意——显然虞啸卿原谅了——说着竟然有几分委屈
“上车,有你合适的。”虞啸卿又在吼。
后面车上唐基疑惑地看着满脸惊诧的张立宪何书光,又看看满面尘灰烟火色、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中校,最后把目光落在几乎掩饰不住笑意的虞啸卿身上。
“我的挚友。”虞啸卿跳上车,龙文章也狗腿地跟上,留下挠头的唐基和大骂见色忘友的孟烦了。
“烦啦,咋整的啊?”迷龙问。
孟烦了啐了一口:“就是一臭说相声的和一丘八的故事。”
龙老板的复健计划
1.
1946,天津。
龙文章站在十几年前的那座戏楼前,身后还有孟烦了和小醉。
“团座儿,我扫听了一下,咱走之后这被北平的栾家的公子盘下来了,送给他捧的那位角儿了。”
“他家比你们老孟家还厉害?”龙文章掏耳朵。
“人家那是真阔,我们家充其量算是书香门第,跟他们比不算有钱人家。”孟烦了摆手。
“诶我看对面那院子挺好的。”龙文章指着斜对门的院落。
“哟我的爷您也不掂量掂量师座儿给的那点子大洋够不够。”
“不够也得够。”龙文章没告诉他的是,虞啸卿给的“路费”足够他挥霍十几年的,买一座破败的院落不算什么难事。没理会孟烦了阴阳怪气地泼冷水,径直就走了过去。
孟烦了在身后念叨:“您说您好好的团座儿不当,非得抗了这违抗军令的罪名图个啥啊。照理说将功补过最多降衔,再说他也没升啊——哎,您是不是觉得您欠他的。”
“他觉得他欠我,我觉得我欠他,两清啦,哈哈。”又是丝毫没有笑意的笑声,听的孟烦了心里难受,忍不住看了看小醉。
龙文章怎么用接近六折的价格把院子盘了下来孟烦了不清楚,但是他知道花出去的钱很快就能赚回来,因为“十四年前红遍天津的龙老板重出江湖”这样的消息实在是劲爆——说起来有这么大的名声虞啸卿在这的那七天功不可没。
正式开张要推到一个月后。毕竟这些年都是在枪口上讨生活,别说什么相声技巧了,还记得八扇屏怎么背那就谢天谢地了;再唱戏怕更是不能了,当年的家伙全当了,偶尔吼两嗓子也是陪着虞啸卿瞎唱——得需要时间转换身份。
这招牌可是早早就挂了出去,大大的“烦死啦”三个字在街上飘着,知道的念一声龙老板回来了开始呼朋引伴,不明所以的年轻人也要被这古怪的名字吸引几分注意。
龙文章就是那种干一行行一行的人才,战场上是“短兵相接的天才”,脱了军装穿上长衫也是相声鬼才,没日没夜地背了几天的贯口、打了几天的快板、唱了几段太平歌词,突然就闲了下来,每天就看看报纸喝喝茶,剩下的大把时间想想现在不知在哪驻扎的虞啸卿,一派岁月静好的样子。
“您别看啦,哪家报社能把一少将师座的行程给写出来啊。您有时间想想怎么挣钱吧。”孟烦了从对家听相声回来,看见龙文章在躺椅上似睡非睡地看着报纸,忍不住说道。
“我这是在找素材!”龙文章嚷嚷,“你老说对家基本功扎实但是死板,我这不是发挥我的特长吗。”
孟烦了摆出一副“信了你的鬼话才怪”的表情,到厨房帮小醉做菜去了。他这么轻松的原因是捧哏那基本上是本色出演。京津孩子大多耳濡目染,再加上本身的敏锐和毒舌,让他重回舞台不是难事。
舞台基本上按照原来的布置,楼上正中间的雅间费了不少心思布置,显然这永远留给一位不大可能来的客人。
2.
龙文章这几年干嘛去了众说纷纭,最受众的说法是局势动荡,回家结婚生孩子避灾去了;现在小日本走了,攒下的钱也花完了,于是复出一波赚笔大钱。
“嗬,赚笔大钱,补贴家用都算不上。”龙文章在后台直乐,那洋洋得意模样像极了攀上大金主的小白脸,“哎烦啦你帮我把扣系上。”
“这可不一定。这年头流行上货——”
“什么玩意?”
“——就是观众送礼,”孟烦了刚想吐槽他看报纸都看了什么,但又一想这玩意也登不了报,于是接着说,“万一哪天一愣头青送了您一价值连城的传家宝,嘿,您转头可以去包虞大少了。”兴高采烈到头发都在颤。
“去!”龙文章扇他,脸上却明明白白写着:这个可以有。
撩开门帘上场,经久不歇的掌声两位就理所当然的接受了,但礼物还是要一一亲手接过的。
“您拿这花追姑娘去多好啊,非得给咱。”
“您这小泥人挺精致嘿,就是没我本人英俊。”
“哟您这狗不理还热乎呐,下次来带份爆肚涮肉,谢谢您嘞!”
“您这大褂要是不合身我还能再找您改吗?”
新观众都跟风送花,虽然不多却也算得上是争奇斗艳,老观众们倒是送啥的都有,从狗不理包子到快板,到几本《金瓶梅》,再到围巾帽子,还有送首饰和小孩子玩具的,说是给老板娘和少班主的。
孟烦了看龙文章尬笑着接过来,毫不犹豫地笑出声,直夸那位有眼光。
“孟老板别急着啊,也有你的。”那人嘿嘿笑着,递上来一罐辣椒酱,“川妹子嘛,爱吃辣。”
这下轮到龙文章毫不留情地嘲笑出声,孟烦了爱吃辣却不能吃——一是这行不让吃太多,最主要的是吃完脸上就长痘,像青春期的小朋友,实在影响形象——闻着似有若无的香味直瞪眼,强颜欢笑地说了句:“谢谢您惦记姆们小醉。”
旁边笑得正欢活像狗叫的龙文章却冷不丁停住了,孟烦了一惊,连忙看他,他们前团座现班主正以一种见了鬼的表情盯着台下,孟烦了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一只手递上来了一把枪。
柯尔特。枪柄上还刻着“龙文章”三个字,那并不十分精湛的刀工出自这把枪原来的主人。
孟烦了顺着手臂往上看——张立宪似笑非笑地看着愣愣的龙文章,像极了小虞啸卿站在他们跟前。不过后来他对着孟烦了露出一个称得上友好的笑容,小虞啸卿一下子又变回了跟他们出生入死的张立宪。
“爷您这定情信物真是够独特的。”孟烦了想起来这枪的来历,对张立宪点点头。
龙文章吞了口唾沫,颤颤巍巍地接过,拿在手里下意识地想往腰带里别,却想起来还套着件大褂,于是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上。抬头看楼上,正中间那个房间里虞啸卿摆弄着茶盏没有看他,可是嘴角的笑意已经暴露了刚才他刚才那副惊讶而不可置信的表情被看得清清楚楚。
“是你的总是你的,你别想逃。”孟烦了说,目送着张立宪像一杆枪一样上了楼,在楼梯口的何书光看着仍然很缺心眼的样子,隔老远冲他们挥手。
3.
返场唱了段太平歌词《白蛇传》,他们打听过了,对家嘴皮子利索得很,可惜唱功不行,所以他们就尽可能地多唱。
台下有人问:“刚才那位递枪的是许仙还是白娘子啊?”
“别瞎问,我和他没关系!”龙文章说。
老观众已经很懂行地“吁”了起来,纷纷露出“掩饰就是事实”的表情。
“真的,真没关系。”孟烦了也帮助解释,可刚才那句“定情信物”分明就是他说的,否定句出来那意思怎么听怎么像肯定。
龙文章怕耿直得令人兴奋哭笑不得的虞啸卿误会,抄起枪撩帘就回了后台,孟烦了在台上装模作样地朝后面喊:“班主您干嘛去啊?”
“幽会美人!”这一句本没什么包袱,却让人想起来十多年前的那值得被载入相声史的七天,似乎也是源于一句“幽会美人”,顿时引起令新观众莫名其妙的笑声和叫好。
孟烦了摊手:“您了请回吧,好戏还在后头呐。”
龙文章从后台转到了楼上,正中间那个屋子门虚掩着,张立宪何书光他们在隔壁嗑着瓜子,看龙文章一阵风似的窜了上来很识趣地关上了门,却在听到那边关了门之后又敞开了条缝。
“师座。”龙文章一副忸怩又谄媚的样子在虞啸卿身边坐下,用一种千金小姐听了都觉得甜腻柔软过头的语调说,“那个,你听我解释,我和小张真的没什么,你别听他们瞎说。”
“哪个瓜娃子才要和你有关系。”隔壁传来张立宪轻飘飘的一句,还有何书光的附和:“就是就是。”
“解释就是掩饰。”虞啸卿含笑看着他。
龙文章知道他没在意,嘿嘿笑着,给虞啸卿续上茶:“前些日子听说有支军队要到天津来,感情是虞师。”
虞啸卿皱眉,龙文章立刻解释道:“报纸上有说的。再说了,巴结谁都赶不上巴结您啊。”说着十分小鸟依人地靠在虞啸卿肩头。
“消息倒也灵通。”虞啸卿仍然皱着眉把他推开,龙文章嚷嚷着“军爷我就傍上您了”,手环着他的腰巴在他身上不动弹。
虞啸卿拿起那把象征意义和实用性并重的柯尔特,熟练地拉动枪栓。龙文章立马撒手。
虽然现在他吃穿用度全是花的虞啸卿给他的钱,但这并不妨碍他娇嗔一句“抱都不给抱,小气”。
4.
虞师到天津没几天,原本驻守天津的第八十六军的三个师撤走了一部分,显然虞啸卿一时半会不会走了。他的宅子离戏楼不近,每次去照顾龙老板的生意都威风凛凛地坐着威斯利风驰电掣,气派得很。每次都要带起一阵议论:“哎你看开车的是不是上次递枪那个来着?”听得张立宪何书光小哥俩都不自在,虞啸卿就看着他俩相互瞪眼在心里偷乐。
其实这么大张旗鼓来的次数不是很频繁,除了军务之外,还有令虞大少更头疼的应酬。天津不比禅达,在边陲小镇他可以把县长叉出去,在这却不能一直拒绝人家的邀请。唐基告老还乡,送到他桌子上的请柬也不好打发副官去,总让慎卿去他也忙不过来。
虞啸卿不得不“拿动根手指头的智慧”学着变得油滑。
然后失败了。没人看得出来虞啸卿到底哪里变得世故了,因为官僚们往往不把能耐下性子去听人说客套话当作世故。
所以酒会该参加还得参加——如果只露个面也算参加的话。后来龙文章重新坐回津门曲艺教父的位置,还能碰到同样受邀前来的龙老板,混在人群中人模狗样的倒也很吃得开。
容易招蜂引蝶的虞啸卿擅长三言两语泼人冷水,实在不行就把张立宪和何书光推出去,也有助于他们感情和睦,一举两得。周身无人的时候他很乐意瞧龙文章被人围住的样子——有太太小姐,也有与他交好的官员。
龙文章同样长相俊朗,扮个风度翩翩的儒雅文人模样算是发挥唱戏的余热,热络又不巧言令色的形象树立得也快。本就嘴上功夫了得,只要他愿意,无论男女老少都能跟他聊得来。在人堆里侃侃而谈的时候,他眼神总止不住地往虞啸卿这边飘,得空就悄悄飞个媚眼过来,既要小心着惹毛了自家少爷,也不能得罪了衣食父母。然后总要再跟虞啸卿说几句话,多半是反过来调笑他总盯着自己看。
虞啸卿很喜欢这样。奇怪的兴趣增加了。
一开始众人只当龙文章和张立宪关系要好,顺带着奉承一下虞啸卿;后来发现他和张立宪的关系好不是那种好,反倒是身边干净得很的虞师座相当捧他,有人调侃“英雄难过美人关”,却总觉得两位都是英雄——确实,虞啸卿的战功和他身上的疤一样多,龙文章的人脉和影响力也不输任何世家子弟,听两人的对话,颇有种高山流水、伯牙子期的意味。
5.
虞啸卿能坐在这里的唯一原因是龙文章。
龙文章突然拉着虞啸卿去对面听相声,美其名曰学习借鉴,这波操作看得孟烦了十分迷惑,因为这活以前都是他干。虞啸卿不着急知道真实原因,好笑地跟着戴了副墨镜难得穿了件浅色长衫的龙文章上了二楼。
这本是龙文章的地盘,装修没怎么变化,不过十四年前台上的人现在正在虞啸卿身边腻乎,换了个清高老派的年轻人站在上面。故地重游是真,不过物是人非似乎不就太恰当了。
“这位高老板是土生土长的天津人,从小摸着快板长大的,那《百山图》,那《玲珑塔》,真都绝了。”龙文章大爷似的坐着,毫不吝啬对同行的赞赏。
虞啸卿看不惯这一滩烂泥的样子,却也没说什么:“我听孟烦了说他唱功不如你好?”
“毕竟人家师出名门,是正经说相声的,我这,对吧,”龙文章耸肩,“我家是招魂的,最开始是唱河南梆子,因为唱戏总被人觉得无耻无情,也嫌累也攒了些钱,所以转行说了评书。后来觉得评书自由发挥的空间不大,又说了相声。再往后意识到只说做空谈误国,于是参了军。然后是近十年的溃退和追寻。”龙文章笑了笑,苦涩又沧桑,却不惨淡。
“倒也像你,总能想法子振聋发聩。”虞啸卿避重就轻说得轻巧,一双美眸定定地看着他,淡红的眼角表明他内心并不像表面那么平静。
虞啸卿的眼睛相当好看,一般人慑于他的气势不敢与他对视,这让龙文章有种宝藏属于自己的骄傲。这双灵动闪亮的眼睛从来不善于隐藏想法和情绪,怒目圆睁也好,含笑微眯也罢,总带着些许的媚气——媚而不娘,这和杜荫山的妖而不艳是异曲同工之妙。眼睛一激动就很容易泛红,即使根本不想哭也看起来泫然欲泣,再坚硬的心也难免被一下戳中,让人只想捂着胸口叹息,然后狠狠蹂躏一番。
龙文章刚才的沧桑一下子没了,一下一下顺着虞啸卿的背,却借机往腰上游走:“来听相声就是图一乐,您这一哭可是把人家招牌砸了。”
虞啸卿知道他是夸大其词,瞪了他一眼,却也没打断他占便宜的行为。
“师座,有位北平的少爷捧这位高老板,大手一挥又送了套宅子。“龙文章玩着虞啸卿的枪套,状似不经意地说。
“又?”
“这楼也是他送的。”
“继续。”
“啸卿,你是不是也得表示表示啊……”
虞啸卿斜睨了他一眼,感情是来要饭的:“表示什么?勃朗宁?战防炮?还是半个基数的炮弹?”
龙文章被噎了一下,正要往腿上移动的手生生停住,憋了一会才继续说:“其实您那威斯利也不是不行。”
“滚。”
最终龙文章也没要来师座的座驾,倒是得了一辆普通汽车,孟烦了会开车,龙文章也会,也省去了配司机的麻烦。
后来虞啸卿认真反省了一下自己,在禅达不是事事由着他,确实是因为军备物资有限。而在天津,作为捧角儿大军中的一员,虞啸卿出的钱确实不算多。于是虞大少三天两头地打发张何李余去送几百块大洋一斤的茶叶、面料极好的绸缎、价值不菲的扇子,没什么新意,却透着十成十的真心。
礼尚往来,龙文章就顺手把小醉做的辣椒酱送了出去,虞啸卿是湖南人,张立宪四川人,都是能吃辣爱吃辣的,也省得孟烦了整天干瞪眼。后来换成了桂花酱,因为小醉在卖这个。
为了照顾龙文章的生意虞啸卿也是操碎了心。
6.
“我说说,你听听,在想当初……好好好我不贫了。书归正传。咱这龙老板,时隔十四年重回舞台,那可是一下子就赚足了票房啊。
“当初都以为他傍上了位军爷才复出这么快,没成想人家凭一己之力又赚得盆满钵满,后来还开了饭店,那生意红火得,啧啧。在战争史上颇具锋芒,在相声史上流芳百世,在商业史上那也是名噪一时的人物。
“欲知那位军爷和龙老板的故事,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