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游城十代换上了半袖。
不愧是低纬度地区，连像样的寒潮都没有，一件学园的制服外套就挨到现在了。
新年至今，十代始终停留在同一个国家，当然，这不是出于他的本意，而是受诸多不可抗力的影响导致的结果。
一时间弹尽粮绝又无法回国的十代出于经济和意愿的需求，临时在当地找了份工作，而他的老板也适时和他取得了联系，为他尽快办理了工作签证，又接纳他成为了公司的正式职工。
头上有遮风挡雨的屋檐，食堂有凑合能下肚的干净大锅饭，铁架床和公用卫生间等等生活必需的设备设施一应俱全，老实说虽然工资开得不高，但是十代并没有感到任何不满，相反，过惯了苦日子的十代很快适应了在工厂和职工宿舍往返的又一次集体生活，一呆在这里就呆了三个月。
这天，十代接到了一份特殊的工作任务，指派人是整个工厂的股东，日本人老板，而不是本地出身的厂长。

“我出发啦！”

和其他同事交班完毕，骑上工厂里稀缺的代步工具——电瓶车，戴好头盔的十代背着行囊扬尘而去。
目的地在50公里外，恐怕要走很久了。

十代望着土路边高耸的香蕉树，苦笑着从后腰的卡盒里摸出了一张卡片。
卡片成色很新，就像是才刚从塑封的卡包里拆出来的一样。
这样的东西转交给人家，说是自己不需要的旧卡，对方可能坦率地接受吗？
真是让人头疼的老板，总给自己布置些困难的任务。


（一）


虽说气温上升了，但山中的早晚依然冻得人情不自禁地想在被窝里再赖五分钟。
然而闹钟铃声被设置成了不间断播放，而且和放在书桌上接通电源的充电器连在一起，除非万丈目能够在音量最大的循环播放铃声中再次入睡，否则只能为了重获安静而起床。
然而万丈目并不想赖床，说实话，现在每天八小时的睡眠对于他而言已经有些冗长了。
他睁开眼睛，起床关掉闹钟，洗漱更衣后开始了一整天的生活。
充足的睡眠令他的头脑无比清晰，他解除了手机的待机，看到标记为经纪人的星标邮件，率先查阅了邮件内容。

“可以的，最好能公开范围，多发几条相关的动态。”

太好了。
万丈目读完简短的回复，在心中默默舒了口气。
煮上咖啡，启动吐司机，万丈目犹豫了一下，点兵点将的方式选中了冰箱里的果酱，放弃了煎蛋。也罢，鲜鸡蛋算是重要的蛋白质来源，尽量节省吧。用冻肉做料理太麻烦了，没必要。
打定主意后，万丈目取出开了封的草莓酱，准备了简单的早餐，打开电视浏览晨间新闻。

嗯，没什么特别的。
还是那样罢了。
整个世界都在向一个方向前进。
而自己目前只能留在原地，无法动弹，要做的就是终日在樊笼中打转，徒然浪费生命。

看着播音员朗读的数字，万丈目将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
既然获得了经纪人的许可，接下来就是重头戏了。
吃过早餐，收拾好餐具，万丈目来到了一楼尽头的房间。
目前万丈目住在山区的一座避暑小别墅里，房子挂在二哥名下，但因为万丈目个人的原因，他不能回到自己的居所，也不能离开小别墅。
算算时间，前后过去了差不多三个月了，说不定父亲和大哥也都消了气，该考虑原谅自己之前的胡来了吧？

想到这里，万丈目学着记忆中某个人的模样，苦笑了一声，随即打开了房间的门。
室内的摆设十分朴素，整体面积也不大，房间中央盘踞着一架硕大的三角钢琴。
钢琴占据了房间内大部分空间，乍一看魄力和存在感十足——没错，这里是钢琴房，虽然没什么特别的意义，不过钢琴放在这里，既是摆设，也是万丈目家的孩子们的消遣和练习道具。
万丈目走入房间内，打开钢琴挡板，再次确认之前自己给钢琴调音的结果。
嗯，音准还不错。随时可以弹奏。
拿好支架，调整手机的镜头位置和画质，还有以防万一的滤镜设置，确认一切准备到位后，万丈目使用语音调动手机内置的AI，开始了录像。


（二）


十代独自骑着电瓶车，行走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
三个月来，这条路也寂寞了太多。
三个月前，这条路通往的城镇是本区最负盛名的民俗景点，原本总是马来车往，络绎不绝，热闹非常。
然而一切从三个月前的那天开始，发生了质的变化。
车胎时不时会硌到土路上的石头，说明这条路也很久没有得到人为修缮了。这也没办法，原本在这个国度就很少有铺设成型的沥青路面，能修通一条从这个区域通向最近的小型机场的地铁已经是这个国家为了保证旅游景点的公共交通手段尽可能丰富所作出最极限的操作了。
旧型的汽车、电瓶车、摩托车、自行车……甚至马车和手推车，曾经这条路上熙熙攘攘，商户和游客络绎不绝。现在却截然相反，路上行走多时看不到一个人影，遍布香蕉树和椰子树的土路边缘甚至滋出了小树芽，成为了比石子更加嚣张的障碍，让十代不得不放慢速度，谨慎行驶。
50公里的路即便是坐本地最快的交通工具——私人出租车，在路况好司机负责不讹人的情况下也需要一个多小时，然而老板就这么直白地命令自己骑着个电瓶车去了。
精打细算惯了的老板也挺会思考，买的电瓶车全部是带脚蹬子的，即便电瓶没电了，驾驶员也可以自己在路上骑行，不至于真的回不来50公里外的工厂。
顺便说一下，即便骑车偏离路线也没有任何意义。即便是廉价电瓶车也被老板预先装配了GPS芯片，除非能准确拆除芯片，否者作为公司的固定财产，老板绝不允许哪怕是一颗车上的螺丝钉被人擅自带走。
50公里的路程还是太遥远了，穿着半袖的十代在强风中行进了很久，一路上不断躲避障碍，却不认为自己前进了多少。
掏出背包中最珍惜的手机，开机后打开GPS，在3G网络的带领下十代终于确认了自己的行程：行进了大概43分钟，8公里。开什么玩笑。照这样下去就算骑到天黑也抵达不了目的地，道路前方的村落分布也相对分散，以现在的迟缓速度前进，别说目标的城镇了，就连去最近的村子都成问题。
想到这里，十代难免心生焦躁——原本不长的假期是为了完成老板交代的任务才有的，然而这些时间全部消耗在路上也太痛苦了，不行，一定要想点儿办法加快速度。
关掉手机，十代再次前进。走了不知道多久，他终于遇到了一个同样骑着摩托车，车上大包小包绑满了行李的人。好巧不巧，那人和自己前进的方向一样，大概能一起走一段。
然而还没等十代上去打招呼，用学得比较熟练的本地语言聊些什么，肤色较深的本地人看到十代，一脸惊恐地驾车远远躲开了。
十代看了看当地人的反应，停下车，来回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才发现了问题所在。

“啊……我忘了这个。”

说罢，十代笑了笑，从裤子的口袋中取出一个全新塑封的一次性口罩，按照规范戴在了脸上。
当然，十代也知道，在这空无一人的路上，或许也只有遇到了其他人，戴口罩才真正开始拥有意义。
这可真是悲哀。


（三）


既然得到了经纪人的许可，那就在已知的安全范围内先随便弄点儿什么试试水，就当是热身运动，也算是为后续的正式发布内容做个实战演习。
万丈目打定主意，翻了翻谱架上最后留下的曲子。
钢琴说实话他也没什么自信，不过现在被困在这个房间里实在无事可做，刨除每天自己定时要做的事项，打发富余的时间大概也就只能靠房子内仅存的娱乐项目了。
读书……呃，房子毕竟是二哥的房子，书房的库存也都是按照二哥的兴趣来的。怎么说呢……就是，二哥在书籍这方面感兴趣的分类和自己，不太接近。第一天被关进来这里，自己首先探索的就是书房，然后果不其然，真的是……光看那一排排烫金的题目就……完全没有自己感兴趣的。
二哥正司作为成功的资本家虽然恶名也算是他们那个圈子内昭著的存在吧，不过他在学习上的热情完全凌驾于大哥长作之上。和大哥不同的是，二哥一路深造，在金融的路上摸到了博士的学位，却在成年时优先向父亲索取了几个收益和前景都不太明朗的家族孙公司，然后把那几个小公司在本科毕业时经营得风生水起，一时间也作为全家族的佳话传了些时间。
一向严苛的父亲对二哥的实力也充满了期待，而二哥也是个懂得算计的人，所以他宁愿收下这块被用来抵债的土地建成无人问津的避暑别墅，也不会直接让那个用土地抵债的债务人的公司倒闭。
毕竟公司这样的组织，正司随时可以击溃和收购，普通的土地亦然。但土地这种随处可见的不动产不需要经营，而基础好的公司和倒闭前摇摇欲坠的公司又是两个概念。既然对方是一家还有前景的公司，那么我要做到的，自然是同时收下经营不错的公司，和相对价值不高的土地这两者了。
在被送来这里关禁闭之前，正司的解释如上，关于为什么他会拥有这么偏僻的一片土地。
原来如此，所以相比土地，公司才是正司眼中的本命。然而他也不准备放过对方的土地，鱼和熊掌他都要拿下。这种通过一本正经的言行体现出的露骨的贪婪，才给了精打细算惯了的正司扣了很多名正言顺的大帽子。万丈目听到这里，才终于明白为什么正司在其他人嘴里风评始终不太好。
四面环山的环境，周围最近的农家也要驾车半小时才能看到。只有水泥路面联系着别墅和周边的住户，整体上非常煞风景。嗯，用作度假只是平添烦恼罢了，但作为囚禁自己的地点还真挺合适的。

“当然，也算是自己咎由自取吧。”

被关在这里已经三个月了。
万丈目準算是家族里比较晚熟也随心所欲的孩子了，但即便如此，这次他一意孤行，跑去东南亚注册了一家没有任何价值的公司，并且以赔钱的方式直接上市运营。不用说，毫无金融知识的鲁莽行为又反复赔钱，这个举动遭到了父兄的反对，然而準承担得更多的却是母亲担忧的泪。
长作实在看不下去了，便选择了这么一个既能保证生活又足够让自己困扰的地方，把自己锁了起来。

“在你好好反省之前别想离开！準，我对你太失望了！”

长作的话语权在家中有时候直接等同于父亲，既然长作都这么发话了，自己也只能带上不多的行李，服从家中的安排，来这里被关禁闭。
正门的钥匙由长作的心腹保管，每周只在补充日用品和食物时才会开启。除此之外，并不特意限制準的行动。起居家具、水电气以及配套的设备设施、网络、健身设备这些基础的日常用的东西都有，娱乐设备也十分齐全：琴棋书画，桌上游戏，纸牌游戏……如果不是为了关禁闭，单纯来度假大概也还不错。
但不管怎么说，这就是关禁闭。
自己违背了家人的意愿，在冲动或者说热血上头的情况下做了很多奇怪的事情，被念叨被惩罚也不奇怪。

“好在钢琴还在，卡片也没被没收。又能上网，夫复何求啊。”

万丈目家的孩子自小也是接受精英教育的。
别的不说，音乐和舞蹈这些上流人士必备的优雅且无用的技能也要掌握。
就算是从小被呵护至极的小儿子，準也学了这些技能。毕竟等到长大成人后走入社交圈再学这些是最痛苦的，还不如提前学会，以备不时之需。
钢琴作为母亲的嗜好，也成为了三个儿子最优先学习的乐器。準小时候也没少挨钢琴老师的教训，说自己的手指不够灵活，不像长作，和自己同样的年纪开始学，很快就同时能够驾驭钢琴和小提琴了。
嘛，人各有志。準最开始也没准备在乐器这方面有所作为，何况日后自己在卡片游戏方面造诣最高，大概老师当年说的自己手指不够灵活也不太对……
再往后，刚进入两位数年纪的自己考入了决斗学园。以后就没什么机会练琴了，现在又过上东奔西走的生活，指法更是生疏了不少。
所以说，在正式发布之前，还是要练习啊。
谱架上厚厚的册子很快被万丈目扒拉到底了，但上面收录的都是些平淡无奇的初学者练习曲，万丈目并不是非常想弹奏。
比起循序渐进的努力，他更习惯通过短时间高强度训练掌握一项技能。所以现在让他弹奏这些简单的曲子，比如贝多芬的《致爱丽丝》和德彪西的《月光》，上手容易，然而激发不了万丈目的兴趣。
想到这里，有些烦躁的万丈目打开手机的音乐APP，随机播放了自己收藏的曲目列表。
也是凑巧吧，转到的第一曲便是钢琴伴奏。
这个曲子有一些狂热的粉丝扒过谱，万丈目之前搜到过同好论坛上的谱子，但那时候他没有条件弹奏，也无从验证。
不如就选它作为练习的曲目吧，难度虽然不大，但至少能让自己踏实坐得住。

打定主意，万丈目赶快翻找浏览记录，把依然幸存的粉丝扒谱存在手机里，对着谱子弹了起来。


（四）


太阳越来越大了。
十代顶着满身的汗水，在时而崎岖，时而泥泞的路上前进。
路上又没有人了。
孤独的旅途不知道还要继续多久。

“喂十代，你累了吗？”除了尤贝尔偶尔向自己搭话，路上只能听到电瓶车的轮胎摩擦路面的噪声，以及永远在耳边响起的风声。
“没有……怎么了呢？尤贝尔。”十代也借助和尤贝尔的交谈提神，防止自己在疲劳中不自觉地放松，继而引发事故。
“不，没什么。”说完，尤贝尔扇起了翅膀，向空中飞去。“前方能看到人类的聚落了。到那里休息一下吧。”
十代听到人类的聚落几个字，精神一振，稍稍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带我去XXX工厂。”

那天也有这么大的太阳。
当时还穿着外套的十代刚刚结束了码头的义工工作，正准备骑车离开码头。
一只脚刚踩上踏板时，自行车窄小的车后座上不由分说，多了一个人。
那个人的体重和声音都很轻盈，对于十代而言没有造成任何负担。只不过他的突然出现令十代兴奋无比。

“你……你怎么在这里呀？万丈目。”
“不对，你应该叫我——”
“闪电？”
“喂，你能怎么打断老板的发言！扣你工资哦！”

？

十代不解地回过头，看到面色憔悴，黑眼圈浓重的万丈目準身着西装，戴着医用的一次性口罩，对自己露出了疲倦的笑容。之所以说那是笑容，是因为十代看到了万丈目眼睛的弧度，那是万丈目笑起来时最常出现的弧度。

“老板……？”
“没错，你不是没钱买机票了吗？而且旅游签证也要到期了，现在还被困在这里，很头疼吧？”
“不……所以……”
“然后你看到了码头的招聘公告，也提出了求职意向吧？”
“……嗯。”
“那是我的公司啦。”

万丈目说完，得意地一扬挺拔的小鼻子，完美地遮住了眼神中的劳累。
十代哦了一声，确认万丈目将双手都扶在了自己腰上，立刻骑了起来。
去工厂的路大概要走三公里，告别相比去年萧瑟了许多的码头，两个人来到了水泥路上。
许是风大太冷了吧，十代感到万丈目贴近了自己的后背。

“老板生意兴隆啊。”
“哪里哪里。根本不行。”
“我都不知道，你还有开公司的本事。”
“当然了，你和我相处的时间连满打满算的三年都不到，又能知道我的什么呢？”
“……比如，你是个善良而温柔的人？”
“喂喂，你今天不太行啊，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没吃饭还是没睡够？”
“……因为……那家口罩工厂，不就是你特意从码头高价购买原材料，然后雇佣因为疫情影响而待业的本地人专门开的吗？”

关于自己即将去报到的公司，十代已经听了一上午赞美了。
年轻的日本人老板就像是在做慈善事业，把海边的石油化工材料以更高的价格购入，再运到自己开设的工厂流水线上，让当地人深受疫情影响之苦的人纷纷参与进来，多少让这个不算太富裕的地区的人们能用上口罩，也能找到一份工作糊口。
这个日本人老板简直是神。专门来拯救水深火热之中的我们。
码头搬运工的工头满怀感激地说着，他告诉十代今年自己的女儿刚刚生完孩子就赶上了疫情，在商店工作的女婿也因为当地特产滞销实在开不出工资而丢了工作，要不是有这个日本人老板弄了这么一家完全是为了救济而存在的公司，自己家里实在供不上这么多张嘴吃饭。

所以这个被吹上天的老板，就是现在坐在自己身后，随时可能睡着的万丈目準。
嗯……联系不到一起啊。实在是。
那个嘴巴巨毒，也从来对自己没有好言好语的万丈目，居然还有这样的一面。

“……是我没错。”

你听！他自己都不太愿意承认！

“理由不会是因为本来定在这个国家首都举行的亚洲赛春季赛被取消了，闲得无聊的你就在当地随便找了个消遣吧？”
“……当然不是了……”

下坡了。
那双纤细的手紧紧揽住了十代，似乎是有些害怕。
十代适当摁了刹车，然而过了下坡路那双手还是没能放开自己。

“我也有自己的苦衷……”
“苦衷啊……”

如果是普通的同级同学，单纯的决斗的竞争对手，大概话说到这里，听到这里，聪明人都知道万丈目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不过呢，十代不认为自己是万丈目普通的同级同学，更不是单纯的决斗的竞争对手，所以他自以为是地追问了。

“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呢？留在这个因为疫情人心惶惶的地方，做着这些费力不讨好也不盈利的买卖。”

能看到不远处树林里的活动房的蓝色房顶了。
那就是万丈目开设的公司，一家口罩生产工厂。
万丈目的双手依然抓着十代的红色制服外套，随着十代的提问，手指又用上了几成力道。

“我也不知道。”
“哈啊？”
“……我也，不知道。”

万丈目顿了顿，略显嘶哑的声音被风吹散。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做这些有什么意义。疫情影响下大部分赛事都暂停或取消了，我也算是半失业状态了，但是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呢？我做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我不知道，但我总觉得，我应该这么做——我想这么做。尽管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想这么做……”

说话期间，自行车停在了工厂正门附近的小空地上。这附近作为临时停车场被归置了出来，整整齐齐地排列着许多当地人的交通工具。
万丈目说罢，跳下自行车，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闭起眼睛深呼吸了几次，像是在做效果微弱的精神放松。
十代盯着万丈目，久久没能说话。

“一起进去吧十代。你的报到时间也快到了。”
“那你等我一下。”
“好啊……”

话音未落，万丈目立刻别过头去——他在打呵欠，已经强忍不住的那种。
十代把自行车停在其他人的自行车旁边，上好锁。走到了万丈目身边，刚想开口，不料万丈目脚下一软，直挺挺地倒进了十代怀里。

“啊……对不起，我好像是有点儿太累了……”
“嗯，看起来是这样。”
“能麻烦你把我送进去吗？工厂里有我的办公室，我想休息一下……”
“当然了。和我你还客气什么啊。”
“因为……你不是，也有很多难处吗……”

听到被自己扶起身子的万丈目口中带着十足的困意的这句话，十代笑了起来。

“万丈目，你啊，是不是从小就被周围人说你很笨？”
“……才没有呢。”

万丈目的精神有些涣散，但依然靠着和十代的对话作为支撑，强行让自己在十代的扶持下迈步前进。
十代的笑还在持续，是那种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畅快无比的笑。

“你留在这里做这些，当然是因为你是个善良而温柔的人了。在学园里不也是吗？哪怕是最早偷走三沢的卡片想要不战而胜保住自己的名声，做那么不光彩的事情，你也故意算好了我们接近海边的时间，确认我们能够第一时间发现卡片，才把卡片抛进了海里。在你去北校的那段时间三沢跟我说过，除了沾了水需要一些时间晾干，你偷走和扔掉的那些卡片都是可以正常使用的。如果真的想要破坏对方的卡片，你应该直接烧掉或者撕毁才对吧？”
“这又是哪年的陈芝麻烂谷子……我才不记得有这么回事儿……”
“啊哈哈，你不记得啦。”

按照房间指引，不顾一路上人们诡异的目光，十代将困得摇摇欲坠、几乎是挂在自己身上的万丈目送进了总经理办公室。
躺在沙发上的万丈目也没有立刻入睡，而是抓起西装内袋中的手机，眯起眼睛确认了接下来自己的行程安排和对应的脑中，最后才收起手机，看向了站在身边的十代。

“快去工作……”
“是是，一切都听万丈目老板您的。”
“别开玩笑了，十代，给你工作不是因为偏袒你……”
“我知道。是为了尽快让大家结束这么痛苦的生活吧？”
“你既然知道就别……”
“我喜欢你，万丈目。”
“出去吧。我还有8分钟的睡眠时间……”
“好，不打扰你了。”

隔着口罩，十代第三次发笑。

8分钟的时间他能用来干什么呢。
恐怕连思考自己的告白都不够吧。

但对于十代而言，那是他人生中最温暖的冬季的一天。
他感觉自己第一次看清了万丈目準这个人。
同时也真正向对方靠近了一步。


村落唯一的二层楼建筑出现在了视线中。
十代再次绽放微笑，回忆着那一天万丈目的睡颜，继续前进。
阳光和那一天一样温暖。
万丈目留下的表情在自己的记忆中，被刷新成了那个疲惫却恬静的睡颜。


（五）


情欲


我从这些混进梦境之中　的想象碎片里
寻找着在你的内心中一直　想要的东西

红茶上映出了　阴沉天空的灰色
你端起茶杯　那层灰色便融入了白昼
我喜欢的并不是你的全部
而是你如风　如伤痕　如海鸣声一般的　情欲

你毫不在意地弹奏着钢琴　而从音阶之间我
听到了　不知是声响还是曲调的琴声

你的手指不经意间弹出了旋律　就像是在描绘
你手边本就存在的线条一般  不停地演奏

在这宛如死去的城市里　响起的是明日的镇魂曲
即便我不想活下去　它也会响荡...

赶快找出我一直想要的　东西来吧

你的手指不经意间弹出了旋律　就像是在描绘
你手边本就存在的线条一般  不停地演奏
我喜欢的并不是你的全部
而是你如风　如伤痕　如海鸣声一般的　情欲


“‘情欲’啊……”

练习结束了。
果然还是生疏了，弹出来的东西如果让当年的钢琴老师听到，肯定还会劈头盖脸把自己痛斥一顿吧。
这也没办法，真的是很久没有练习了。不如说这么多年没碰琴还能直接弹出现在的水平，应该被人表扬和敬佩才对。
嘛，自我安慰和精神胜利在这里没什么意义，重要的还是继续练习，否则等一下发布出去的内容怕是会引人发笑吧。
和决斗一样，在正式开始之前，自己还需要超高强度的练习。所以目前精神紧绷的程度也一样，自己随时会被压力击溃。

万丈目自嘲着停下手，来回看着手机屏幕和黑白的钢琴键。
明明是表达感情的歌曲，现在自己的指尖却在弹奏时感到如此的沉重。
究竟用什么方法好呢。
究竟用什么作为表达好呢。
明明已经轻易地脱口而出了一次的，简单的几个字。
可是现在用笔书写，用键盘录入，用语音输入，甚至辛苦地弹奏成乐曲，都无法顺利地再次表达出来。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

是不是像大哥那样，学会拉小提琴比较好？

被自己脑内闪过的无聊至极的想法蠢到发笑的万丈目再也无法抑制满心的笑意，在空旷的房间内放声大笑。

小提琴，呵，小提琴又能怎么样。
做不到的事情始终是做不到。
就像自己绝不会向父亲和兄长低头承认错误一样。
做不到。

做不到……

“做不到啊！！”

万丈目重重地将双拳砸在琴键上，放声怒吼。

“为什么我要承认我的行为愚不可及！！大错特错！！”

“我做了自己认为最正确的选择！！”

“而且……而且十代，十代也承认了，说我没有做错！！”

持续不断的吼声在静谧的房间内回荡，震得地板瑟瑟发抖。

“然而为什么？！就因为我违背父母的要求，执意留在疫区寻找药物和制作口罩，花了些自己的积蓄，我就要被留在这里关禁闭？！太没天理了吧？！大家谁的生命不都是生命吗！我为什么不能去关怀其他人！我为什么只能自私地躲在安全区里对整个世界不闻不问？！要知道我也是受害者啊！我因为这个傻逼病毒连工作都没办法完成！连粉丝对我的期待都回应不了啊！！”

播放着歌曲专辑的手机默默地切入了下一曲。丝毫不顾处于暴走边缘的万丈目。


飞艇


我毫无根据地　在过午的街上
在模糊的人群中　呼吸
We wanna go

不知收敛的欲望　突然喷涌而出
巨大的飞艇　将我射入天空

存在无法成立
混乱团团打转
救生工具也　毫无用处

我从剪刀刀刃的　缝隙间窥视街道
巨大的飞艇　将我带离此处

将一切与不明本体
的现在拼合
救生工具也　毫无用处
在俯冲的过程中　飞翔吧

We wanna go


【注：这两首歌来自Salyu的专辑《呼吸》。歌词翻译是自己写的，可以在线听。】


（六）


终于驾驶到了第一个村落。
十代沿着大路前进，穿过了整个村落的核心商业区。
大部分商店都关门了，只有一些日用品小店和食品店还勉强开着，里面坐着的店员脸上也都写着平静的绝望。见到十代也漠不关心，只是用手势指了指店门口用本地标准语言和英语写成的告示：请佩戴口罩购物，保持距离，防止传染。
利用手势和简单的口语，十代买了一份迟到多时的午饭，说实话他已经饿得没什么感觉了，但考虑到接下来不知道又要行进多久，他也不得不逼迫自己进食。
再次打开手机，时间已经开始向傍晚的范畴接近了。十代叹了口气，把包装纸扔掉，将随身携带的瓶中剩余的矿泉水一饮而尽，准备出发。

“老板也太会刁难我了。顶不住啊。”

还好，抵达第一个村落就好说多了。
目的地位于第二个和第三个村落的中心点，但最近却因为发现了很多感染者成了这附近最荒芜的聚落。
当地人都很害怕疫情再扩散，对于十代这种明晃晃的外国人更是完全不敢接近。
所以现在即便是在工厂车间里，也很少有人敢和十代说话，今天从码头接了老板的特别任务以后，十代就再没有和码头工人，以及尤贝尔之外的人说过话了。
很寂寞。
之前那些隐居深山的意念决斗者短时间内也不好再去联系。
十代一个人被抛弃在异国，体会到了久违的孤独的痛苦。

手机的电量还很足，村落附近有信号塔，信号勉强可以变成4G。
十代看着阳光下切入强光的屏幕，以及屏幕上明晃晃的那个用法老王当头像的SNS平台的账号名称，用力地咽了咽口水。
尽管他知道，点开那个人的账号，里面始终是空的。
除了法老王的照片的头像，剩下的内容就只有性别男，账户名Jun Manjome，以及一句干巴巴的【隶属于○☆■○◇的职业决斗者】的个人介绍。

“所以你开这个完全空白的账号到底图什么嘛，万丈目君真是把无聊发挥到了极致。”
“住口！丸藤翔，你懂什么！这是非常有效的商业营销手段！和你那个天天在网上发小广告的三流联盟公众号能一样吗！”
“哦——你说我和哥哥经营的是三流联盟？”
“是啊，我就说了又怎样！不服来战啊！现场摆阵请大家计分怎么样！”
“战就战，谁怕谁啊！”

十代想起去年翔组织的同学聚会上，翔和万丈目不知道怎么的就吵了起来，还用下酒菜的坚果当计分器，手指饼干当区域框，愣是这样决斗了一盘。
后来明日香说其实是因为万丈目把他的SNS个人账号发给了自己，结果让同样玩SNS的翔看见了，两人理念不合，当即借着酒来了一局。

“两个醉鬼喝得舌头都直了，在那儿翻对方的陷阱卡打自己。真是的，看不下去。”

事后明日香在线上聊天时发了当时她录的视频，又把万丈目的账号推送了过去。
十代发送了好友申请，很快得到了通过。那时候万丈目的账号连头像都没有。
十代还没编辑出来什么像样的招呼语，万丈目先发来了消息。

『有肥猫的照片吗？来一张。丸藤翔决斗打不赢我就拿我账号开涮，我改个头像堵他的嘴。』
『啊啦啦……有的有的，稍等一下。』
『OK』
『这张怎么样？』
『就它了。』

然后万丈目的SNS账号有了头像，却再没和十代发过任何消息。

“唔……”

去工厂报到上岗的那一晚，十代把万丈目的头像单独从平台里摘了出来，放到了手机的主菜单上。
架不住心里反复翻腾的想法，十代打开网络，登上了SNS账号，然后点了那个法老王的头像。

果不其然，还是离线状态。还是空头账号。
只不过个人简介下面多了一行【隔离中，家中一切平安。勿念。祝好。】

“老板啊，怎么对别人就那么好，对我就一直爱搭不理的呢……”

读过那一行文字，十代笑着关上手机，再次握住了车把。


（七）


愤怒至极后倒是省却了很多麻烦。
万丈目开始竭尽全力敲击键盘，反复将怒火发泄在琴键上。
音色从最初的生涩卡顿，逐渐进入了流畅的动听。
然而万丈目熟视无睹，充耳不闻，只是一心叩着琴键，将心中积攒多日的情绪通过旋律悉数冲向全世界。

“就他妈决定是你了！！启动录像！！”

最后一次用力捶击琴键后，万丈目让手机开始按计划运行。


洪亮的钢琴声充斥着万丈目静谧的世界。
录制结束后，万丈目习惯性地对着镜头伸出手，可直到说出停止录像的指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对着镜头比了个十代的Gotcha手势。

“啊哈哈哈哈……可恶。十代……你……还是比我厉害，佩服，佩服啊……”

说罢，瘫坐在钢琴凳上的万丈目拿起手机，播放了另一首钢琴老师出于私心给自己听过的曲子。
曲子是从某个老掉牙的魔法少女番里截取的片段。当时老师是自己扒谱弹的，但万丈目没那么大兴致，就存了视频片段，时不时拿出来听听。说实话，这曲子他可不讨厌。

女主角辞别自己爱上的钢琴家男性，两人在机场擦肩而过时就响起了这首曲子。

机场，告别。
同样的场景自己也才经历过哎……
但并不是为了辞别爱过的人，而是……

“呼……而是，是……”

万丈目深呼吸了几次，想把那句挂在嘴边的话说出来，但舌头梗了好几次，发出的只有嘶嘶的声音。
努力了半分钟，万丈目最后哭丧着脸放弃了。
然而哭丧的脸还没维持多久，眼泪就真的下来了。
话在嘴边说不出来，说出来了对方也听不见，万丈目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由衷地感到了委屈。
委屈很快在极端的情绪影响下，直接催发泪水从眼眶中滑落。
反正房子里没有其他人，也不用见人，哭就哭吧，哭完只要记得喝水洗脸就好。

想到这里，万丈目笃定了心思，认真地趴在钢琴上哭了起来。


（八）


进入村落相邻的距离后，道路就好走了许多。
保养得当的路面，即便是土路也不那么难走。
十代加快了速度，时不时自己蹬一蹬踏板省省电，在尘土不断飞扬的路上前进。
再怎么荒芜，作为附近最大的城镇还是很好找的。如果不是疫情影响，这附近的顺风车和出租车都不少，只可惜了，世间无奈的事情太多。
路上再见到其他行人，十代也不再理会，一心加快速度前行。
傍晚，在看到天边出现第一颗星星的时候，比预计的时间还早了十几分钟，十代终于结束了长途跋涉，来到了三层楼较多的目的地。
按照老板给出的地址，十代在大街上摸了一圈，最后找到了一个明显有排挤的痕迹的住址。

嗯，据新闻报道说，这个家庭出了本区第一例确诊病人。
小道消息说确诊患者擅自去了机场，因为想要见到自己崇拜的职业决斗者。但是呢，事与愿违，这位确诊病人不仅没有见到职业决斗者，还出现了奇怪的发热症状，最后因为高烧不断被送去医院，做了核酸检测得到了阳性的结果。随后整个城镇都处于封闭状态，交通手段几乎全面停用，大家也不愿意工作，纷纷逃了出去。勉为其难留下的人不用说，自然把导致这一切的元凶当做眼中钉。
嘛……都这样了，被其他居民排挤也不奇怪。大家都很珍惜自己的生命的，换成谁，谁都无法接受这种结果吧。但是往别人家门上墙上涂写负面言词，甚至扔垃圾也不能起到什么作用啊？还不如都去帮忙做些志愿工作，或者去给防疫部门贡献力量呢。
唉，归根结底，如果无辜的人们因为自己的行为举止沾染疾病甚至被同胞排斥，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人，一定是也不难眠，心如刀绞吧。
十代把电瓶车停在路边，感叹着短短三个月这城镇竟像是半死亡一样寂静，同时走近那户遭到不公正待遇的首例确诊病人家门，敲响了大门。

“您好！我是受万丈目準之托，来探望府上的XXX小朋友的！”

大门很快打开了。
开门的是个戴着厚厚的医用口罩的小男孩儿，怯生生地说了句自己就是十代要找的人。
十代高兴地问自己能不能进去，得到了YES的回答。

这个孩子被单独隔离在了仓库里，饮食起居都是单独在仓库里完成的。还不到两位数年纪的孩子就被这么对待，可太苦了。十代想着，心里不禁多了一丝怜惜。
孩子的父母戴着口罩，诚惶诚恐地躲在客厅看着十代，十代见状，立刻笑着低头致意，却看到对方竟被自己的举动吓得藏了起来。

“也不用这么怕我吧？我虽然是外国人，但我在本地停留了三个月，一直也没检查出来什么啊。”

十代笑着坐在了孩子给自己准备的坐垫上，紧了紧口罩。
孩子刻意坐在了全部打开的窗边，战战兢兢地提问。

“请问，万丈目先生找我……”
“啊，正题正题。是这样的，呃，万丈目托我向你转交些东西。请务必收下。”

说罢，十代拉过自己的背包，从中取出了一个密封甚严，贴着写有【已消毒  万】字样的铁盒。

“这是万丈目给你的赔罪礼物。还有口信：‘对不起，那天我的飞机延误了，害你在机场逗留了好几个小时，不幸被其他游客传染上了病毒。’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请你不要对我、决斗、以及生活失望。’万丈目準。”

十代拿出随身携带的酒精喷雾向铁盒喷了几下，随即伸长胳膊将盒子推到了孩子面前。
孩子畏畏缩缩地伸出手，在十代目光的催促下，用指甲挑开了铁盒的盖子。

“……啊！”

孩子瞪大了眼睛。
盒子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决斗用的卡片。成色非常新，十代最早评价得十分中肯：就像是才刚从塑封的卡包里拆出来的一样。

“这些都是读书时万丈目收集但不再使用的卡片，他嘱托我把这些带给你，希望你能原谅他……那个，他真的不是故意晚来的，其实他也从来不需要任何人必须为他应援，呃…就是……他不会因为你没到场去接他去捧他就认为你没有资格喜欢他！你能理解吗？相反的，其实是相反的！他觉得一切都是因为他来晚了，所以才让你受了这么多苦，你的家里受了这么多苦……他希望，你能原谅他！不要责备他来得太迟了，又什么都没为你做到，不要讨厌他！好吗？！”

十代竭尽全力对着良久没能说话的孩子进行长篇大论，说实话，早在三个月前，他已经把万丈目最初的意图猜了个大概，今天从码头接到了万丈目寄给自己的包裹和信笺，更是确定了这个想法。
所以作为真正喜欢万丈目的人，十代也在读懂了万丈目的心意之后，情不自禁地选择了为万丈目辩护。
让这么小的孩子只因为自己到来的时机错误便必须背负这么多责难和心理的伤痛，万丈目根本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然而被关在大洋另一段的家中，万丈目无法通过更加有效的手段向因为喜欢自己而遭到无端苦难的孩子传递心意，便选择了被迫留下的十代传递心声。

开发、收集药物素材，购买滞销的化工原料，制作口罩，雇佣员工……
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没能回应一个孩子的期望，所以引发了一连串的悲剧。嘛，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然后万丈目向孩子，向整个地区发出了最真挚的道歉。
尽管没有对不起三个字，但他已经做了太多太多，以至于十代把一切串联起来时，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

十代说得口干舌燥，甚至自己也频频低头。他希望万丈目的心声，或者说歉意，能在自己的唇舌之间化为意义正确的内容，多少进入对方的耳中。

“请你抬起头来。”不料，孩子语气平静地打断了十代的滔滔不绝。他看着那盒整整齐齐的卡片，十代读不出孩子的眼神是在表达怎样的感情，因为口罩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

“但是……”十代以为孩子依旧迁怒于万丈目给自己带来了不幸经历，想要继续辩解，却又在看清孩子的脸时震惊得说不出话——孩子脸上淌满了泪水，泪水划过口罩，滴在两人落座的凉床上。

“我怎么……怎么可能讨厌万丈目先生呢……他不仅为我交了所有的治疗费用，还把口罩工厂生产的第一批口罩先送到了我家里……我感激他都来不及，又为什么……为什么要讨厌他……他永远，永远是我最憧憬的人……”

说到最后，孩子已经是泣不成声。那双眼睛里写的分明只有对万丈目的感激和歉意。
十代看着他那副模样，眼角也泛起了泪花——原来兜了这么大的圈子，两个人都是在为对方着想罢了。

“请问……您就是，万丈目先生那边的人吗？”

不知不觉，身后响起了别的声音。
十代擦着眼睛扭头一看，是孩子的父母，他们站在门口，眼神中的惶恐早已消失。

“是的，请问您两位……”
“我们……想感谢万丈目先生……他不仅为这孩子包办了医疗费，还送来了大量的医用口罩，叫我们留足家里人用的，其他的都可以自由拿去售卖，用来补贴家用……其实我们也知道，孩子症状很轻，又是全程一个人坐在邻居家密闭的货厢内去和回来的，并不会造成任何大面积传播。邻居家也很快把从来不用的货厢给完成了消毒，但是……”
“但是万丈目还是没能停止自责，就像媒体和大众没办法消除对你们一家人的偏见。嗯，真的是……有点儿无奈啊。”

望着泫然欲泣的孩子的父母，十代擦干了眼角，忽地笑了起来。

“不要紧的。万丈目他……不是因为一个问题就停留在原地拒绝前进的人，请你们再等等他吧。他一定会给出一个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回答的。”

隔着口罩，十代咧开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看着十代的笑容，眼角含泪的孩子忽地鼓足勇气，向十代提问：“请问，您是万丈目先生的……”
十代则从自己腰上的卡盒中拿出了一张自己准备多时的卡，塞到了孩子手中：“我是万丈目的头号粉丝。你的大大大前辈。请多关照啦。”

说罢，十代看着那张在万丈目手中被发挥得淋漓尽致的永续魔法卡，《地盘下沉》，对孩子做出了他的招牌手势。


（九）


收到了来自远亲家认识的兄弟的邮件时，万丈目準正在洗脸。
比对邮件中的数据和分析，万丈目满意地点了点头，向远亲家的兄弟发去了诚挚的感谢。
换好三个月前一直穿在身上的寒酸西装，万丈目看了一眼被自己挂在床头旁边的战斗服——决斗学园北校制服，拍了拍大哭后滚烫的脸颊。

还没有结束。
自己的战斗，自己的希望，自己的探索。
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所以等待是有意义的，沉默是有意义的，妥协是有意义的。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天。

坐在电脑前，準整了整领带，向长作发起了视频通讯的要求。
长作接了起来，一脸不悦的表情和三个月前在机场迎接自己时的一模一样。

“长作大哥，晚上好。”
“不用和我客套。我还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不可能在父母面前为你说情。你太怠惰了，準。身为万丈目家的人，我不允许你再做出三个月前那么失态的行为。”
“大哥，其实……我知道。您和父亲、母亲，正司二哥，还有家中的佣人都一样，很担心我的安危吧。不过，我已经得到答案了。请放心，我不会真的不顾一切去冒险的，因为……”

準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机屏幕，握紧了拳：

“因为，和你们爱我一样，我也很爱你们。我要不仅要竭尽全力保护你们，也绝不会让你们失去我。绝对不会。我承认之前我的行为确实鲁莽，但是，我并没有让你们失望。请相信我。”


（十）


在一家人盛情邀请下，十代吃过简朴的晚饭，骑上电瓶车再次挑战50公里之行。
临别时十代看到他们的表情写满了期待和感激，一颗悬着的心也放松了不少。
天已经开始黑了，夜路还是很危险的。但十代迫切想要返回工厂，返回码头，好好看一看，这些万丈目和他自己，都在不同的时期，为不同的人贡献过，付出过的地方。
于是十代难得的一意孤行，打开车灯向夜晚的道路进发。
为了防止发生意外无法求助，回去的路上十代全程打开了手机，挂上了流量。

然后就在手机刚刚启动完毕，一通跨国电话就炸了过来，似乎已经在开机之前就对自己拨号了若干次，这才终于接通。
号码是十代熟悉的，所以十代没有犹豫，当即接听。

“喂，十代。是我。”
“哦，万丈目啊。怎么了？”
“给你安排的任务你完成了吗？”
“刚刚完成。现在正在返回工厂的路上。”
“我有个请求。”
“咦…！…我，我才刚做完送卡片和口信的任务啊，这次你又要我做什么！？”
“那个……你，能不能利用精灵的力量，在天空中投下一道彩虹？”
“彩虹？要那东西干什么？话说这东西你雇点儿人不是能做个人工的吗？CG特效也好啊，再不济你用点儿什么魔法卡自己投射一个嘛！”
“不……我只想要你为我做的，一道贯穿整个天空的，在午夜的天空中高悬的彩虹。”
“还是午夜？！”
“然后，我要穿过那道彩虹，回到你身边。”
“喂喂，你没事儿吧？不是才被家里人因为执意留在疫区瞎胡闹所以在回家后关了禁闭吗？怎么现在又说要回来了？”
“嗯，我今天拿到了一份调查报告。是关于近三个月以来，东南亚疫情爆发的○△☆市，本地感染者病例的行动轨迹。然后你猜结果是什么？”
“○△☆市本地感染者集中出现在2月份X日，也就是你按照亚洲赛春季赛日程安排，搭乘飞机来到○△☆市的14天内。其中最早发病的轻症患者便是我今天负责接触的目标人物，被当地媒体定义为1号传染者的你的粉丝。”
“呵，看来你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在那边过了三个月啊。”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那个孩子是偷偷溜进跑短途运输的邻居家的货车的货厢里到达机场并返回○△☆市的。根据车主的说法，那辆货车的货厢里只存放行李，而且货厢门上的缝隙虽然开口很大，但实际只有身材矮小的儿童才能钻进去。根据调查，车主家附近的住户家中拥有9岁以下的儿童的家庭，只有被传为0号患者的那一家。”
“不错。而且被传为1号传染者的儿童在当晚因为回家太晚被父母逼问行动轨迹，随后被禁足，直到病发当日送医，确诊后隔离接受治疗，再重新回到家中隔离，期间，被传为1号传染者的儿童并没有再次外出。然而在这期间，当地医院接待的确诊患者却在不断增加，不仅是搭乘飞机来到○△☆市的游客，还有本地人，其中有一些人甚至从来没有去过机场也很少搭乘公共交通工具，他们和被传为1号传染者的患者在实际生活的行动轨迹中几乎或完全没有接点，而且大多是在被传为1号传染者的患者被禁足甚至隔离接受治疗期间察觉到身体不适或发病的，再怎么逆推时间，其他患者和被传为1号传染者的患者的行动轨迹和时间节点始终无法进行横向或纵向重叠，实在很难下定论，强调被传为1号传染者的患者就是导致此次疫情爆发的元凶。”

十代将电瓶车停到了路边，眺望着空中影影绰绰的银河。

“你已经知道了答案吧。万丈目。”
“啊，没错。而且，我终于可以放宽心地说了，那个孩子感染感染的原因虽然是有想见我的成分，却不是因为他直接在机场遭到了未知因素的直接感染。”
“那个答案，就是——”
“存放在货厢内的行李。”

果然如此。十代在心中咋舌。

“现在诸多事实已经验证了这个病毒附着在物品上，即便经过一定的时间也依然具有活性，可以再次感染人体，造成恶性影响。在○△☆市确认感染的外国游客之中，大约60%的人利用了被传为1号传染者的患者所搭乘的那个货车作为行李运输手段，15%的人和上述这些人住在同样的地方，搭乘过同一趟交通工具。另有8%的人和上面这些人在相近的时间段去过相同的景点或设备设施；本地人这边，乍一看都以被传为1号传染者的患者为感染源，但这也解释不了为什么住在隔壁市的，货车司机的儿子的同班同学会受当时已经在医院隔离接受治疗的被传为1号传染者的患者传染。”
“最关键的一点是那位货运司机一家病发后接受了隔离治疗，同时全城封锁，已经康复的被传为1号传染者的患者则出院回到家中，从来没有离开过周围人已经全部搬走的家中半步。然而以此时间段逆推14天，从行动轨迹上能找到接点的，只有在发病前没采取什么防护措施，帮周边邻居和商户搬家的货运司机。”
“事到如今，最早的传染源还无法确定，可能也无法溯源。但唯一的真相就是那个孩子绝不是最早最大的传播者。这我还是知道的。”
听着电话中万丈目释然而嘶哑的声音，十代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是吗……你知道真相了。早知道如此，我应该拒绝你今天给我布置的任务，等你回来这边，再和你一起去探望那个小粉丝。把你的卡片作为庆贺摘掉帽子和恢复健康的送给他才对。”
“别这么说，我也没想到那个道歉用的礼物在海上要走那么久。正常的话一个月前就已经到你手里了。”
“那还真是不巧啊。对不住啦，这个真的是不可抗力，我也没办法。”
“不……我应该谢谢你。多亏了你能克服困难和危险，替我那些做数据模型分析的兄弟在机场和景区现场做调查，而且又帮我做了这么多。我知道，最早在当地做志愿者，后期深入采集数据，协助调查的都是你，十代。我能得到今天的结论，我能达成我的目标，每一步都离不开你。”

听到这里，十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电话里的人明显是听到了十代的笑声，声音立刻尖了起来。

“……？？？有什么可笑的？”
“不，我就感叹一下，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坦率的一天。”
“所以……你……”
“啊？抱歉，你那边信号不太好，我没听清！”

突入起来的巨大杂音遮蔽了万丈目原本流畅得仿佛歌声的声音，不得已，十代只能将手机拿开，同时提高自己的音量。
手机对向了不甚明朗的，躲在云层中的月亮，又响起了万丈目的声音。

“所以，你就…对我说啊，‘说你喜欢我’。”

尽管看不到万丈目，但十代能想象说话时万丈目的神情。
那张白皙的俏脸上一定飘着胜似晚霞的红晕，那双黑曜石一样的眼睛里满载着羞赧的光芒。

“老板，那个啥，为什么你不能直接说喜欢我呢？”
“啰嗦。下属不许顶上司嘴…当心我炒你鱿鱼。”
“那万丈目，说你喜欢我。”
“我……我……我…！！”
“你看，果然还是自己自发地说出口比较舒服吧？被别人下命令说这种话，没人会觉得高兴的。”
“单细胞！粗神经！！我又不是……不是、不是真的不喜欢你！！你这是什么态度啊！！讨厌！！”
“真是的……到底要我怎么样啊。好好好，我错了。”

十代展开手臂，将手机更近一步伸向了月亮。
扬声器传来了万丈目对自己最典型的怒吼，十代怕对方再发飙，只好捂住嘴默默地大笑。
然而没几秒钟，万丈目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嘶哑的程度也比最开始更厉害了。

“好只说一遍！还有，十代你现在距离机场有多远的距离？”
“……导航上说骑行的话大概要两个小时。”
“好，现在我以老板的身份命令你立刻赶来机场接我。”
“咦不是吧？现在你要过来吗？”
“把时差加上，飞过去差不多正好要两个小时，反正那附近因为疫情也没有出租车，地铁又已经停运了。不就只剩下你来接我的选项了吗？”
“老板，你这是在报复我刚刚没给你好好告白的机会吗？”
“你在说什么啊社畜十代，社会的铁则之一就是领导至上啊。就算你想辞职，我也要等到明天上班时间才会批准，所以今晚你还是必须对我唯命是从。立刻赶过来接我，不许有异议。”
“是——哦，一遍，一遍！好的老板，我这就出发。”

打开导航，十代确认了自己要在下一个路口改变方向。便开着语音导航，打开了车灯。
月亮还是不太明亮，不过这样说不定更好。这样才能看得清彩虹啊。
在行进之前，十代叫醒了沉睡的尤贝尔。

“呐，尤贝尔。”
“……怎么？”
“凭我现在的能力，我能不能在天上投射一个彩虹出来？”
“十代，你终于傻了吗？”
“不，我就是单纯地，想实现他的愿望。”
“那你试试吧。祝你好运。”

说罢，尤贝尔嫌弃地瞥了一眼十代，又消失不见了。
十代尴尬地笑了笑，再次发动电瓶车，向机场的方向出发了。


（尾声）


万丈目坐在小型飞机上，反复捂着胸口进行深呼吸。
其实他的身体很正常，没有出现任何不良反应，只是一想到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他止不住紧张。
还好，他在真的执行之前，拨通了十代的电话。
不知不觉间，十代已经为他做了太多，也在他心中占据了太多的位置，多到他可以坦率地承认他真的在思念十代，渴望再见到十代。
通过电话的告白失败了，然而万丈目依然从十代健朗的声音中获得了足够的勇气。
他最后拿起手机，在飞机起飞之前，将自己SNS平台的草稿箱内存了大半天的动态，终于咬紧牙关点了发送的按钮。

“至于为什么要彩虹……理由，下次再告诉你。”

飞机开始滑行。
确认过动态发布成功，万丈目压抑着轰鸣的心态收起手机，开始在脑中勾勒夜间骑行的十代面上的笑容。


万丈目準@Jun Manjome


#献给和我一起战疫的人的歌#


在离开家之前，实在是想把这个送给你。
啊这不是任何形式的炫耀，就是单纯的很喜欢罢了。
在家里实在无事可做，或许舒适圈不适合我，我还是喜欢在外面打拼折腾的生活。那样让我感到我的生命真正有意义。
就这样，我又出发了。
你就辛苦一下，在原地先等等我吧。


视频


评论：


万丈目準@Jun Manjome回复给万丈目準@Jun Manjome


是翻弹。原曲和歌词放这里了。


明日之歌


明日又是一个　崭新的起点　所以请你露出微笑
我们每个人　其实都非常坚强
悲伤难过之时　请将泪　撒在我的肩上
疲倦之际　请在平静中　恬然小憩

只要我们唱起歌　你看　爱就会充斥在我们心中
我相信你一定可以　克服千难万阻

明日又是一个　崭新的起点　所以请你露出微笑
我们每个人　都会去寻求幸福
就算在　冻得人瑟瑟发抖的夜晚也要　仰望星空
相信你　似水的年华　引发的奇迹

只要我们唱起歌　你看　梦就会在我们心中闪耀
我相信你一定可以　走遍千山万水

明日又是一个　崭新的起点　所以请你露出微笑
我们每个人　都不会是孤身一人
无论天涯还是海角　我会永远与你同在　一路向前
与你歌唱着　明日之歌　直至黎明到来


【注：这是游戏Metal Max4的主题曲。歌词翻译是自己写的，可以在线听。】


飞机开始了夜间飞行。
带领万丈目飞向了十代的方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