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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棒球大联盟 佐藤寿也 , 茂野吾郎
标签 棒球大联盟 , major , 寿吾 , 10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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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1-1 11:19
当他们走出校门时,已经是傍晚时分。比起夏天时的浓烈,春天的晚霞更加柔和,天空褪成温柔的淡紫色,两人推着自行车并肩走在坡道上的影子被橘红的夕阳余晖拖得很长很长,不时稍微重合又再度分开。天际已经有一两颗星星渐渐显现出来,横亘在他们之间,宁静地闪烁着。
“那明天见了!”
“明天见。”
这是他们对彼此说的最后一句话。
2011年3月11日,宫城县仙台市。
谁也不知道在那场可怕的大地震之后,会有更大的灾难来临。大约下午三点,空地上站满了四下张望的避难的人群,孩子紧紧攥着妈妈的手哭泣着,年迈的妇女抱着死去丈夫的骨灰奔跑出来,刚刚参加完毕业典礼的学生们还穿着制服,手中捧着鲜花和毕业证书,倒塌的木质房屋的废墟之下传来了求救的呼喊。地面出现裂口的地方已经开始液化,混凝土的地面在余震中仿佛一摊摇晃着的灰色烂泥。就在这时,平日里波光粼粼的美丽的仙台湾开始退潮,前所未有地露出海底的沙砾和礁石。紧接着,焦躁不安的空气中回响着海啸警报尖锐的声音,本应平静无波的海面掀起越来越高的浪潮,裹挟着沙子的黄白色的海浪就像爆炸引起的云团,停泊在海上的渔船早已被卷走,巨大的轮船在浪涛面前仿佛小舟一般无助地摇曳,海水冲破防波堤涌上陆地,快速蔓延着。消防队员对着喇叭嘶吼着“快逃,快往上逃啊”,小孩子哭喊着“妈妈,妈妈”,老人一瘸一拐地互相搀扶快步走着,男人们带着哭腔说着“我的天啊,不得了了”,女人们尖叫着一边奔跑一边寻找自己的家人。滔天的巨浪席卷而来,沿海的所有房屋和车辆就像玩具似的被冲走,栖居在海底的可怕的怪物怒吼着,漆黑的海水就像是从阿鼻地狱喷涌上来,带着死亡的气息,瞬间淹没了整片大地。抬头望去,整片天空都被黑沉沉的乌云覆盖,远方的地平线上闪烁着橘黄色的诡异的亮光。水位已经快要有四米高,许多低矮的房屋都已经完全消失在乌黑的海水中了。水面上漂浮着的,是哪个学生手里的捧花,还有谁家佛龛前摆放的照片,以及谁从东照宫求来的祈愿平安的御守。地震后布满阴霾的天空开始下起冰雹,凛冽的狂风呼啸着卷起漫天大雪,一切可怖的地狱般的景象都瞬间隐没在其中了。
–––––––––––––A side––––––––––––––
从那天以后,吾郎君就消失了。
潮水褪去后,人们疏散到地面。昔日美丽的青叶城如今已然满目疮痍,抬眼望去只有一片废墟,被地震以及海啸冲垮的房屋、挤压变形的车辆、破碎的玻璃和瓦片、歪倒在路中间的电线杆、被连根拔起的银杏树……他们每天分别的那个路口被地震撕扯开一道深深的裂痕,往下看去仿佛无底的深渊。
拨通那个输入过无数次的电话号码,话筒里传来的却不是那个熟悉的爽朗声音,而是冰冷的女声。寿也每次都会把那一串长长的提示音全部听完再挂断电话,期待着哪一次电话能够突然接通。然而每一次满怀的希望都会变成失望,电话那头再也没有传来回音。
所有幸存的人都被疏散到作为应急避难场所的仙台市体育馆,人群一团团以家庭为单位聚集在一起,每个人的内心都极度恐惧,表现却各有不同:有些人抑制不住地极度兴奋,浑身颤抖着,语无伦次地胡言乱语,眼中甚至闪着可怖的光;有些开始疯狂地嘶吼、哭嚎,脸色发青,嘴唇发白,抓挠着自己的头发和衣服;有些焦躁地快步徘徊,絮絮叨叨,手里总要忙些什么事,或拨打电话,或寻找物品;有些只是沉默着,浑身僵直地坐在角落,眼神呆滞失焦,对身边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在嘈杂的空间里,隐约能听见电视新闻的播报声音:“截止今日下午八时许,震度为6强的宫城县仙台市已有328名遇难者,973名失踪人员……救援行动仍在继续……目前重灾区严重缺乏物资,通信、通电、通气暂有困难……”
一定是因为现在还没有信号,吾郎君很快就会接电话的。寿也这样想着,紧紧攥着手机。
随着搜救行动的进展,电视新闻上报道的死亡及失踪人数与日俱增,刚开始还觉得触目惊心,到后来却渐渐开始麻木,遇难人数也只不过是个数字而已了。他每天都在仙台市晚报上刊登的遇难者名单上寻找着那个名字,一排排仔仔细细看下去,直到最后一个字,再长舒一口气。直到有一天,寿也在震灾海啸失踪人员名单上密密麻麻的小字中看见了“茂野吾郎”。
只不过是失踪而已,只要没出现在遇难者名单上,就一定还活着,也许在街上躲着,或者去了别的地方,总有一天能联络上的……寿也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掏出手机,还打下了这句话:“吾郎君,你还好吗?现在在哪里?我在市体育馆。”犹豫着还是按下了确认键,没想到居然发送成功了。他又尝试拨打电话,却仍然无法接通。窗外还在下着的纷纷大雪,掩埋了遇难者的遗体。
灾难过后,日子总得过下去。修复重建行动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新学期也会在4月如期开学。只是,那封成功发送的邮件却迟迟没有收到回复。
“吾郎君,今天就是新学期了呢。记得去年我们约好要一起念青叶高中的,不知道在开学典礼上会不会碰见你呢?”发送。
第一体育馆里坐满了学生,穿得西装革履、头发已经掉成地中海的高桥校长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发言:“非常感谢大家选择了青叶高中……希望你们在这三年里能够不辜负今天的自己……”没有。寿也一直悄悄四下张望着,但直到开学典礼结束,都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在体育馆门口蜂拥而出的新生人群中,寿也想,现在人太多了,如果是在棒球部社团招新的摊位上,一定能找到的吧。
青叶高中,春夏通算甲子园出场25次,部员超过70人,可以称得上是县内的强豪校。初三的时候,他们所在的仙台市立中学在夏季中学软式棒球地区预选赛决赛惜败于青叶附中,寿也在不甘的泪水中朦胧地看见了吾郎的笑容:“阿寿,我们一起去青叶高中,再一起挑战甲子园吧!”明明肩膀已经疼得抬不起来了,明明眼眶里的泪水已经在打转了,明明脸上满是奋力扑垒时留下的脏兮兮的土,他还是那样灿烂地笑着,对自己的明天那样充满希望。就是这样的吾郎君在我退却之时给了我前进的力量,就是这样坚毅的他在我孤独之时回过头向我伸出手。想和这样的吾郎君一起去甲子园,如果没有他,就算去了甲子园也没有意义。我不会死心的,永远也不会死心的。
棒球部的训练很严苛,回到部员宿舍时通常已经十点了。寿也每天都会在训练结束后额外给自己增加五百次的挥棒练习,每完成一次动作,他就仿佛能够看见在甲子园的球场上,那颗白色的小球在天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落在看台上,仿佛能够听见看台上吹奏部的应援曲,一垒侧选手席传来吾郎君的声援。自主挥棒练习结束后,他总是会打开手机,像写日记一样在邮件里写下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每一封邮件顶端的收件人一栏都是同一个名字,即使从来没有听见过回音。
「收件人:茂野吾郎
今天学校的樱花开了,在球场四周的樱花之海中练习的话,就好像站在春天的甲子园球场上呢。
2011年4月9日」
「收件人:茂野吾郎
今天在牛棚和同样是一年级新生的投手坂见君做了投捕练习,他是个有点害羞的人,球风很细腻,球速大约120,控球非常精准,掌握的球种也有不少。跟吾郎君是类型完全相反的投手呢。
2011年4月10日」
「收件人:茂野吾郎
终于到周末了啊……棒球部没有训练,但我还是去了我们以前经常去的那个打击中心。你猜猜我碰见了谁?
2011年4月12日」
……
「收件人:茂野吾郎
吾郎君,最近过得好吗?如果看见了信息,不要忘了回复。
2011年5月23日」
……
「收件人:茂野吾郎
夏天终于要开始了啊。
今天监督发表了新的背号,我拿到了12号,坂见君拿到了18号,也就是说,今年的甲子园就可以坐在选手席了!如果是吾郎君的话,说不定已经是1号了吧?
2011年6月28日」
……
「收件人:茂野吾郎
今天的县大赛决赛5-2赢了东北高中!青叶高中已经三年没有进过甲子园了,前辈们都哭得很厉害,我看了也觉得鼻子有点酸。等我拿到了正捕手的位置,就可以和吾郎君一起去甲子园了。
2011年7月30日」
……
「收件人:茂野吾郎
在商店街看见了一个长得很像你的人。
2011年8月2日」
……
「收件人:
第一次在现实中看见阪神甲子园球场的样子呢。就连选手席都热得要命,今年还真是酷暑啊。吾郎君要多喝点水,千万不要中暑了。你会在电视前看比赛吗?说不定镜头会拍到我哦。
2011年8月9日」
……
「收件人:茂野吾郎
三回战败退了。
2011年8月22日」
……
「收件人:茂野吾郎
今天突然开始下雪了,和那天夜里的雪一样大,什么都看不见了。
2011年10月12日」
……
「收件人:茂野吾郎
吾郎君,16岁生日快乐!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怎么把礼物寄到你手上,干脆先放在我这里吧,记得来拿。
2011年11月5日」
……
「收件人:茂野吾郎
好想见你。
2011年12月1日」
一开始还期待着哪天能够收到回复,到后来已经渐渐成了习惯,把发件箱当做日记本,向对方分享一些生活琐事。即使他可能没看见也好,即使不会有回音也好,就算是被风吹散,也一定能够传达到的。每天坚持做着把石头投入大海的事情,对于结果早已心知肚明,却仍抱有一丝隐秘的希望。直到那天,他却听见了从深不可见的海底传来的回音。
「收件人:茂野吾郎
吾郎君,新年快乐。今年没办法和你一起去神社了呢,但还是说一句请多关照。
2012年1月1日」
「发件人:茂野吾郎
阿寿,新年快乐
2012年1月1日」
收到邮件的时候,寿也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反复打开收件箱,确定着发件人一栏的那个名字。吾郎君果然还活着!只要还在失踪人员的名单里,就总有一天能够找到的。这么多年来,无论是搬家还是转校,他们也分开过几次,但每一次吾郎君都会回到自己身边。寿也尝试着拨通他的电话,却仍然无法接通。最后一次听见吾郎君的声音,是那句“明天见”,最后一次看见吾郎君的面容,是他骑上自行车朝着夕阳中走去的背影。想要见他,至少只听听声音也好……
「收件人:茂野吾郎
吾郎君,你现在在哪里?
2012年1月1日」
「发件人:茂野吾郎
在哪里?这种时候当然在家啦
2012年1月1日」
「收件人:茂野吾郎
我现在去找你!
2012年1月1日」
现在已经到了下午,太阳穿透雾气照在人间,被扫到路边去的积雪一次次融化又凝结,开始变得透明。曾经总是在那里分别的路口在地震中的裂痕已经被填补上,空气中仍带着料峭的寒意,寿也在道路上奔跑着,看见水雾向身后飘散。分明是已经走过无数次的五分钟的路程,此刻却如此漫长。现在就要见到你,只有这么一个想法。
“吾郎?那孩子从那天起就不见了,到现在都还没回来呢……”
可是吾郎君明明说了他在家里,难道是……不可能的吧。寿也立马否认了自己这个荒诞的想法,这种只会在漫画里出现的情节怎么可能会在现实中发生呢。这时,放在外套口袋里的手机传来了震动。
「发件人:茂野吾郎
阿寿,你到我家了吗?我一直在门口,怎么没有看见你啊
2012年1月1日」
「收件人:茂野吾郎
刚才叔叔阿姨告诉我你从那天起就没回过家了。
2012年1月1日」
「发件人:茂野吾郎
对了!昨天大晦日我去找你,爷爷奶奶也说你早就没回来过了,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2012年1月1日 」
「收件人:茂野吾郎
昨天我一直都在家里待着啊。感觉事情越来越奇怪了……我现在念青叶高中,棒球部去年刚出场了93回夏季甲子园,吾郎君呢?
2012年1月1日」
寿也向茂野夫妇告辞后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大概都是初诣后从神社返回的。结伴而行的女孩子们个个都精心打扮过,相互挽着手说说笑笑;男孩子们则是穿着普通的外套,并肩走着或是偶尔互相推搡;年轻的恋人紧紧挨在一起,男友牵起女友的手放进大衣口袋里;一起前来参拜的一家人总是夫妇牵着走在中间的孩子,或者几个孩子在前面跑着……在汹涌的人潮中,他突然感觉在无数陌生人之间有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逆着人流奔跑着,就在上一秒与自己擦肩而过。他慌忙回头望去,却发现那个身影早已隐没在人群里,连一点踪影也找不到,就好像消失在了那天的大雪之中。
「发件人:茂野吾郎
我知道了阿寿!说不定咱俩现在在不同的世界……什么的?在漫画里好像看到过这样的情节,虽然觉得很不现实但好像也没有其他可以解释这种情况的理由了吧……
2012年1月1日」
原来是这样吗……一直都作为失踪人员登记在名单上,没有音讯也没有死亡证明,电话无法接通却能通过邮件相互联系,明明生活在同一年、念同一个学校、都在棒球部,却从来没有见过对方,虽然有点离谱,但也只剩下这一种可能性了:以去年3月11日发生的东日本大地震为节点,这个世界发生了一些变动,就像路口的那道裂痕一样被分割开了,他们存在于两个完全相同却没有对方的世界里,目前可知的唯一能够联络的方式就是邮件。寿也把自己的猜测告诉了吾郎,很快就收到了回复。
「发件人:茂野吾郎
果然是这样没错!那就是说,除了我们不在对方的世界以外,这两个世界的所有事情是完全相同的,所以我们所做的一切都能对彼此的世界产生影响吗?
2012年1月1日」
「收件人:茂野吾郎
应该是这么回事。就比如说,如果在这个世界里青叶高中进了甲子园,吾郎君那边的青叶高中也会去甲子园。
2012年1月1日」
「发件人:茂野吾郎
哦哦!那我一定要在这边的青叶高中成为王牌,用150km/h的高速直球三振所有对手,阿寿你也要在每个打席都轰出全垒打,把那些三脚猫投手打得落花流水,一起去甲子园吧!
2012年1月1日」
吾郎君那张热血上头的棒球笨蛋脸都要通过邮件隔着屏幕出现在他面前了啊……看见这条短信的寿也忍不住轻声笑起来。
「收件人:茂野吾郎
这样的话,也算是实现了当年的约定呢。
2012年1月1日」
寿也常常想起初中三年级时的夏天。宫城县地区决赛,还差一步,就是全国大赛了。他们所在的仙台市立中学与青叶附中一直缠斗到延长13局。作为公立学校,棒球部只有九个人,没有替补队员,也就是说一旦有人受伤,比赛就直接判负。而那时的吾郎君已经投了超过150球,在这之前的比赛中也一直连投,右肩承受了巨大的负担,已经不能再投下去了。计分板上的数字一直停止在6-6,局中下起了雨,连本垒板也被泥泞遮挡住了。在雨幕中,隔着18.44米的距离,寿也分明看见吾郎眼里含着泪水,紧咬着牙关忍住肩膀的疼痛。必须向裁判申请停止了,如果再投下去,吾郎君的肩膀会毁掉的……他摘下面罩朝投手丘奔去,还未等开口,吾郎就朝他摇了摇头:“阿寿,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吧……算我拜托你了,千万不要跟裁判说肩膀的事,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与这样的强校一直缠斗到13局,如果就这么结束了,难道不会觉得不甘心吗?即使从此以后再也不能投球也没关系,至少现在……我想和阿寿一起去全国大赛。”如果被这样请求了,再严厉的斥责也没有办法说出口吧。只要看见吾郎君那双永远闪着坚信胜利的光芒的眼睛,就会忍不住相信他。在这之后,雨势越来越大,吾郎君甚至在投球的时候滑倒了两次。但每一次,他都会很快站起来,带着满身的雨水和泥泞,带着疲惫不堪的肩膀,带着痛苦的笑容继续战斗下去。直到延长15局,球数已经达到了179球,球威却仍然没有减弱。上场打击的是青叶附中的四棒小池。紧接着就是金属球棒与软式棒球碰撞的清脆响声,还有球砸到计分板上的闷响——这是梦想破碎的声音。随着这一记再见本垒打,他们的夏天结束了。吾郎戴着手套的左手捂住疼痛到再也抬不起来的右肩,缓缓走下了投手丘。如果当时跑垒能够再积极一点、如果能再击出一个本垒打、如果当时二垒阻杀再快一点,九局赢下比赛,就能一起去全国大赛,吾郎君也不用投那么多球了……他再也不想看见吾郎的脸上露出那样的神情了。
比起一起去甲子园的约定,不如说给予寿也前行力量的是那天的吾郎。无数次挥棒练习到手掌磨出血泡,再变成老茧;无数次做仰卧推举到再也抬不起来;无数次接球到指根震痛麻木;无数次在操场上奔跑到喉咙涌出血腥味……在每一次觉得疲惫到坚持不下去、痛苦到想要说出“放弃”的时候,他都会想起那天投手丘上英雄一样的吾郎的身影,还有如今,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努力着的吾郎的身影。即使已经要坚持不下去了,他也一次都没有说过放弃的话,所以我也不能放弃,只要变得更加、更加强大,就不会再看见那样的吾郎君了,就能够带吾郎君去甲子园了……
无论是曾经并肩走过的道路,还是今日孤身一人的足迹,联结的都是两人共同描绘的明天。就是这样相信着,才能够一直走下去。
夏天到来时,寿也作为二年级生就凭借强大的打击和守备能力被任命为正捕手,与他搭档的是三年级的王牌投手笹仓。这名典型的本格派投手与吾郎有很多相似之处:豪快的球速、大开大合的上肩投法、擅长直球正面决胜。每次在牛棚和赛场上接他的球,听见球砸进手套的沉重质感、感受到指根处传来的冲击力,寿也都仿佛能看见吾郎君站在投手丘上的身影。但是,好像还少了点什么。
他们的夏天很快就结束了,停留在宫城县的半决赛。看着抬起手臂遮住哭泣的脸的笹仓前辈,寿也本打算上前安慰。但没有把高中三年全部奉献给棒球的人,是没有资格说什么的吧,他这样想着。由于无缘甲子园,暑假来临得比预料中早很多。开幕式的那天也正好是仙台七夕祭开始的日子,止步于全国大赛门槛的那一年,他和吾郎一起看过七夕祭前的花火大会。那天,在烟花绽放后破碎的火光下,吾郎低着头对他说:“抱歉阿寿,我也许……再也不能投球了。”寿也想说“说什么抱歉啊,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又想问“吾郎君有后悔过吗”,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口。他知道无论是多么糟糕的结果,吾郎君也绝不会为已经做过的事而后悔,他的道歉也只是因为再也没有办法用引以为豪的右肩带自己去甲子园而已。但是,吾郎君那样消沉的神情,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即使是在九局下半零出二三垒有人的危机下、即使是投出四坏球塞满垒包的时候、即使是被强力打线连续击出安打的时候,吾郎君的眼睛里,也总是闪耀着只有猛兽才会有的、战斗的凶光。但是,如果右肩再也不能投球的话,就意味着他要放弃自己最喜欢的棒球,这对于将棒球视作全部的他来说未免太过残忍了。“吾郎君不想就这么放弃棒球吧?没能打败强敌,吾郎君很不甘心吧?如果能够用左肩继续战斗,凭着你的才能和天赋,一定能重新成为最强的投手……”寿也看见吾郎抬起头,脸上重又现出了那天的坚毅神情。“谢谢你,阿寿。”这句道谢的话语,消散在了花火绽开的声响之中。
商店街的拱顶上垂挂着各式各样的七夕装饰,多是由竹竿与和纸制成的。抬头望去,一排排绣球纸花上垂挂下各色裁成长条状的和纸,大多是传统的樱花、仙鹤、海浪等纹样,在风中肆意飘扬,相互交织。其它的传统七夕祭装饰品还有祈愿消灾解厄的和服式样的纸衣、作为沿海城市一定会有的祈愿渔获丰收的投网,还有寓意节俭清洁的内里盛满和纸边角料的屑笼。所有这些节日装饰都做工精巧、色彩绚烂,走进商店街就仿佛进入了美丽的幻境。能够看出,即使就在去年经历了如此沉重的灾难和创痛,仙台市的居民们也仍在努力生活着。最引人注目的是商店街中心的千纸鹤风幡,若是走入其中,抬起头就能望见上万只金灿灿的千纸鹤在风中轻轻摇曳,从拱顶垂挂下来,将自己环绕其中,仿佛从夜空中蓦然洒落下来的流星的碎屑。看到这样几乎称得上壮丽的景象,若有人说不感到幸福,是绝不可能的。在每一串千纸鹤的尾端,都悬挂着一张长条诗笺,人们在上面写下自己的愿望,“东大合格”、“希望不要再发生灾难”、“恋爱顺利,今年能够结婚”、“妈妈快点回家吧”、“身体健康”、“世界和平”……在承载着无数期许和憧憬的千纸鹤之雨中,寿也注意到了其中一条:“带阿寿去甲子园!——茂野吾郎”。
是吾郎君……!按理说吾郎君在那个世界写下的诗笺是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吧?到目前为止,这两个世界之间唯一的联络方式就只有邮件,电话、信件都行不通。如果自己写下的愿望也出现在了对方那边,就说明在此刻,两个世界短暂地重合了。为了证明这个猜想,寿也用中性笔在紧邻的诗笺上写下了自己的愿望:“带吾郎君去甲子园——佐藤寿也”。
「收件人:茂野吾郎
吾郎君,我在七夕祭上看见了你写的愿望,说不定,我们两个的世界重合了!你现在到七夕祭的千纸鹤风幡下,看看能不能找到我写的诗笺。
2012年8月6日」
如果这两个世界真的透过了某种未知的阻隔在今日、在今日、在此处重叠,那么是不是只要停留在这里,就一定能相遇?寿也没有继续向前走,而是选择了留在这里等待前来查看的吾郎。就算有那么一点可能性、就算只有那么一个瞬间,能够见到的话……
「发件人:茂野吾郎
我看见了!阿寿也在风幡旁边吗?我好像没有看到你
2012年8月6日」
寿也在不断向前涌去的人流中四处张望,却没有任何一个熟悉的身影停留在原地。
「收件人:茂野吾郎
我就在这里,但是也没有看见你。那就是说,其实并不是重合,而只是两个世界通过诗笺联系在了一起吗……?
2012年8月6日」
「发件人:茂野吾郎
我见不到阿寿,却能看见你写的愿望,为什么啊,好复杂……难道说,只有某种特定的东西才能对另一个世界产生影响吗?
2012年8月6日」
「收件人:茂野吾郎
这么说来,似乎能对对方的世界产生影响的,都是跟甲子园有关的事,无论是练习、比赛还是愿望……吾郎君,你居然能想到这个,太厉害了!
2012年8月6日」
「发件人:茂野吾郎
什么啊阿寿,这样搞得好像在你心目中我就很笨一样……总之,能够破解这个状况的方法,也许就是去甲子园!
2012年8月6日」
「收件人:茂野吾郎
去甲子园……吗?只要在同一片天空下打着棒球,就一定能够再相遇,我一直相信这一点。
2012年8月6日」
再流下一滴泪水、再喊出一句勇气之言,愿望就会实现,那个时刻就会到来……我一直相信着这一点,也请你不要放弃。总是想着到底要努力到什么地步才行,但只要想到你一定比我更加努力,就会重新拥有“不想输给你”的动力。每个感到痛苦、孤独、疲惫的时刻,只要抬起头来——就能看到你在前方向我伸出手。无论是棒球,还是“不要放弃”,教会我这些的是直到那天为止与你一同度过的岁月,支撑我走到今天的是共同许下的、在甲子园相遇的诺言。
在流转的四季中日复一日地做着相同的事,回过神来,大街小巷都已经开始播放第95回夏季甲子园的主题曲了。
「并非万事都能
一次又一次地重新来过
不再有第二次可以回到过去的机会
将现在放在心中
出发吧
抵达将今天为止的努力铭刻于瞬间的地方
无论何时都不能原谅
心中有放弃的心情
沒办法站起来的那天 是你那双手
让我知道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
最后的夏天,开始了。
不是“只要去甲子园,就能见到你”,而是“只有去甲子园才能够相遇”。怀着这样的心情,带领着队伍一路走到了地区预选赛的决赛。七月底已经是盛夏时节,夏日午后的晴空之上,云层会被阳光照射出一圈灰色的近乎透明的镶边,蓝天显得那么高远,好像随时可以跟着白色的小球飞向云端。内野的沙土被晒得滚烫,沸腾的热浪与看台上声援的音浪一股股扑向球场。今天的地区决赛还差一步就是甲子园,所以两个学校的吹奏部和舞蹈部也来到观众席应援。对手校也是宫城县常年出场甲子园的强豪——东北大郁荣。
对方的投手是技巧派,并非靠强大的球威和豪快的球速三振打者,而是用精巧的控球力和丰富的变化球引导打者出棒,依靠守备接杀取得出局数的类型。缠斗了七局,双方各有十几支安打,比分却难以拉开。八局上半,10-9,青叶高中进攻。一出局一三垒有人,两好零坏,打者是一棒山田。第三球,巧妙地塞进内角的滑球。挥棒了!二游间!三垒跑者冲向本垒!能否追平比分呢?来不及倒手,游击手用手套向背后的二垒手传球,封杀一垒跑者后直接回传本垒!双杀!东北大郁荣默契的二游间,压制住了青叶高中逆转的气势!解说员慷慨激昂的声音在球场上空回响,山田垂头丧气地回到选手席,攻防交换。
八局下半,寿也看向投手丘,正准备下指示时,隔着捕手面罩却隐约望见了那个无比熟悉的身影。那是……5岁初次相遇时在公园一起玩投接球的吾郎君,是9岁在仙台少年队投出制胜一球的吾郎君,是15岁在地区决赛上带着受伤的肩膀被打出再见本垒打的吾郎君……从小到大一起走过的岁月里他向自己投出每一球的样子在眼前重现,直到停在了那一天——2011年3月11日。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吾郎,也再没接过他的球了。两出局满垒,打者是四棒加藤。在这样的危机下,一旦被击出安打,比分就会扩大。离垒稍远的二垒跑者注意到投手一直在看本垒,有些大意了。这时候正确的指示是……牵制!搭在膝盖上的手向内一勾,投手迅速转身向二垒投出牵制球,二垒跑者扑向垒包,却晚了一步,out!平时没有经常练习这种场面下的二垒牵制,根本无法在危急关头下抓住这么巧妙的时机。如果不是多年来养成的默契,是不可能完成这么困难的fine play的。难道说,投手丘上的并非由于迫切想要相见而出现的夏日的幻影?
九局上半,二三棒打者分别击出二垒安打和三游间的内野地滚球。零出局一二垒有人,轮到佐藤的打席。在这种时机,投手不会选择四坏保送。第一球用外角偏低吊了一球,第二球则是引诱打者挥棒落空的指叉球。那么,第三球……是直球!寿也将握着球棒的手臂伸直,舒展身体后做好击球准备动作。引棒、转髋、挥棒——紧接着就听见金属球棒与球撞击发出的清脆声响回荡在球场上方。他抬起头望向天空。现在,如果沿着这颗棒球在蓝天上划出的白色弧线,能够遇见一直停留在回忆中的、独一无二的你……
–––––––––––––B side––––––––––––––
从那天以后,阿寿就消失了。
每次拨打那个熟悉的电话,在尚未接通之前就仿佛能够听见寿也的声音。像排演舞台剧一般一次次在心中重复早已准备好的话语,却从未等到正式演出。从听筒里传来的永远只有冰冷的女声,吾郎没有耐心听完,立马挂断电话后却不厌其烦地重拨。一定会接的,即使毫无理由,他也永远不愿意去想糟糕的结局。作为应急避难所的仙台市体育馆挤满了灾民,像沙丁鱼罐头似的堆在一起,从喧闹声中隐约能听见新闻播报的内容:“截止今日下午八时许,震度为6强的宫城县仙台市已有328名遇难者,973名失踪人员……救援行动仍在继续……目前重灾区严重缺乏物资,通信、通电、通气暂有困难……”如果是没有信号,一切就都能说得通了吧。随着日渐展开的搜救行动,每天在灾民之间互相传阅的仙台市晚报上刊出的遇难者名单越来越长。当某一天在失踪人员名单上看见“佐藤寿也”的时候,他反而松了口气,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说不定是重名了”,接下来就是“只要还在失踪者名单上就一定还活着”。吾郎知道自己总是过分乐观,但他不愿意再看见有人从自己身边永远离开。直到现在仍偶尔会梦见亲生父母,梦见年幼的自己哭着让他们不要走,即使拥有再强大的钢铁般的心脏,童年的创痛也会成为笼罩一生的心理阴影。生命中重要之人离开自己这种事情他再也不想经历第三次。吾郎突然很庆幸那天告别时对寿也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明天见”,而不是“再见”。他最讨厌说再见,因为只要说出口就意味着永远不会相见了。
正式升入高中的前一天晚上,吾郎试着向那个号码发送了一封邮件:“阿寿,明天要一起上学吗?”过了一会儿又补充一句:“你要是不回复我就不等你了”。
第一体育馆讲台上的地中海老头用毫无波澜的语调对着稿子念些从建校第一年用到现在的套话,底下坐着一片黑压压的穿着高中生制服的新生。吾郎四下张望着,看见了几个少棒时期的熟面孔,却唯独没有寿也的身影。按照他的个性,也不太可能睡过头了迟到什么的吧?今天早上破天荒比约定时间还早了两分钟到达那个平时碰面和分别的路口,往常阿寿都会早早等在那里,今天却根本没见他的影子。虽然一般都是自己放阿寿鸽子,这次也算是补回来了吧,但一觉睡到错过入学典礼这种事完全不会是他的做风……即使真出现这种状况,在棒球部招新的摊位上也肯定能看见他的。
青叶高中,春夏通算甲子园出场25次,于11年前的第82回夏季甲子园取得准优胜的成绩,虽然近年来经常止步八强,但在县内也仍是强豪校之一。初三的时候,在全国夏季软式棒球大赛地区预选决赛上,他们所在的仙台市立中学交战对手正是青叶附中。无论是能持续连接的打线、铁壁铜墙一般的守备,还是已经超过普通高中生水平的王牌投手,都让这个平时就全靠吾郎和寿也两人支撑才走到今天的公立校队束手无策,紧咬牙关缠斗到15局,却在最后关头被击出再见本垒打。虽然原本打算毕业后直接升入市立高中,但无论是谁看到这样的强校,看到这么可怕的投手,都会产生想要挑战并且超越他的想法吧?成为王牌、带领近年一直止步八强的青叶高中重振风采,夺得甲子园优胜,寿也的提议太过吸引人,以至于最后输掉比赛时,无论是败北的不甘还是肩膀的疼痛都抛在脑后了,唯一的想法就是要向前走,要到达更远的地方。
棒球部的训练很严苛,但对于吾郎来说这些还远远不够。想要变得更强、想要超越所有人的话,就必须付出更多的努力。每天训练结束后都会到宿舍楼背后无人经过的小路对着围墙练习用左手投球,每做一次绕臂动作,他都能感受到自己正站在甲子园的投手丘上,那颗白色的小球从指尖离开,冲破由于闷热而凝滞的空气,笔直地向前方飞去。若是沿着球划过的轨迹望去,相隔18.44米的捕手面罩下,分明是寿也的面容。总有一天,要站在甲子园决赛的投手丘上,将制胜一球投进他的手套里。
在日复一日的练习中磨损的手套和鞋子讲述着所有艰辛,而这些都从未在邮件里透露分毫。吾郎不是喜欢向人诉苦的类型,从来报喜不报忧。但手机里每一封发送成功的邮件都如同石沉大海,从未收到回音。宿舍楼背后的那条小路边栽种的榉树昭示着四季的更替,刚入学时带着锯齿边的嫩绿叶片变成郁郁葱葱的翠绿,到了秋日又染上了金红的色彩,如今只剩下紫褐色的枝杈将冬日灰白的天空分割成几块碎片。到了冬天就不再进行校际的练习赛,而是改为校内的冬训。每天早上醒来都要面对清晨凛冽的寒意,在风中奔跑时脸颊充血泛红,耳朵像被锐利的刀锋割破。接着就是不同位置的练习,与吾郎在牛棚搭档的是二年级身材矮壮的捕手中川,蹲在本垒板前总是让投手产生好球区被拓宽的错觉,跟看起来稳重的身材相反的是,他的配球风格很强势,甚至到了激进的地步,回球也特别有力,震得指根发麻。与球风稳健保守步步为营的阿寿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啊,吾郎心想。午休之后是打击练习,三军基本都在进行T座打击,吾郎所在的二军是用发球机练习。虽然每一球的飞行距离都很远,但无论是球速、球种还是富有个人特色的变化,发球机的球与实战中投手投出的球还是有很大差距的,而且更重要的是,在实战中会出现很多诱导性的球路,很容易就会打到会被接杀的地方,要尽量控制球棒,再难打的球也得捞起来。所以,这种程度的打击练习还远远不够,如果可以用一军的训练清单就好了……晚上的训练内容首先是连续跳过十个高到大腿根处的栏杆后折返跑,接着是两两一组在腰间绑上弹力绳负重冲刺,再绕场蛙跳……结束训练后连感觉累的时间都没有,冲完澡扑向柔软的床立刻就能睡着。
为期一个月的冬训后,终于到了放寒假的时间。往年的初诣都是和寿也一起去大崎八幡宫,今年却无论如何都联系不上。大晦日那天吾郎跑去他家按门铃的时候,他的外婆却说“寿也从那天起就没回过家了……”一般来说,如果时隔将近一年仍杳无音讯,早就该放弃了。但吾郎从来没有考虑过,或者说从未给自己机会去考虑除“阿寿肯定很快就会出现的”以外的可能性。若只是刊登在失踪者名单上,就直接想到最坏的结果然后轻易失去希望,这是不可能做到的吧?
新年清晨,朦胧的雾气还未消散,街上的人就渐渐多了起来。冬日苍白的阳光撒落在扫到路边的积雪上,表层的碎冰反射出点点金光。要是深吸一口气,冷空气涌进肺里的感觉甜丝丝的。吾郎想起小时候有一年和寿也一起去新年参拜,也是这样冰雪刚刚消融时的寒冷天气。那个时候自己许下了什么愿望?无非就是与棒球有关的吧。不过比起去依靠这些空泛的希冀,吾郎总是更倾向于低头看脚下的路,他一直相信所谓的愿望不是依靠神明的赏赐实现的,而是靠着每一天的足迹延伸到那个确确实实存在的未来。但是如果在今年许下“和阿寿一起去甲子园”的愿望,说不定他真的能够出现?刚刚回到家中,吾郎就感受到口袋里手机的振动。
「发件人:佐藤寿也
吾郎君,新年快乐。今年没办法和你一起去神社了呢,但还是说一句请多关照。
2012年1月1日」
是错觉吗?还是说向神明许愿真的这么灵验?早知道前面这么多年都该认真对待,想想突然觉得好亏……不对,真的是阿寿!吾郎反复确定着发件人一栏的名字。都过了这么久了,他到底去哪了?外公外婆还住在那里,不可能是搬家,难道说是被海底的妖女抓走了吗?好想问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一年到底跑到哪去了,现在在什么地方……总之还是先回复吧。
「发件人:佐藤寿也
吾郎君,你现在在哪里?
2012年1月1日」
在哪里?这种时候当然是在家啦。我倒是想问问你在哪里……想了想,吾郎又把最后一句删掉了。
「发件人:佐藤寿也
我现在去找你!
2012年1月1日」
一边想着“快一年没见了,阿寿一定长高了吧,说不定是偷偷去某个神秘小岛上特训,现在变得很强了……”之类的东西,一边往门口走去。一推开门,柔黄的阳光就洒在了玄关上,冬日很难得见到这么晴朗无云的天空。但冬天的阳光就像冰箱里的灯,只能给人暖和的错觉,吾郎在门口站了十分钟就冷得直跺脚。他看着寿也家的方向,明明只有五分钟的路程,过了十五分钟却还没有来,是迷路了吗?
「收件人:佐藤寿也
阿寿,你到我家了吗?我一直在门口,怎么没有看见你啊
2012年1月1日」
「发件人:佐藤寿也
刚才叔叔阿姨告诉我你从那天起就没有回过家了。
2012年1月1日」
怎么可能,我一直都在家里啊……不过昨天去阿寿家的时候,他的外婆也是这么告诉我的……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发生了什么都市怪谈?
「发件人:佐藤寿也
昨天我一直都在家里待着啊。感觉事情越来越奇怪了……我现在念青叶高中,棒球部去年刚出场了93回夏季甲子园,吾郎君呢?
2012年1月1日」
青叶高中棒球部?那不是跟自己在同一个学校嘛……还没等细想,吾郎留下一句“妈妈,我先出去一趟”就冲出了家门,逆着街道上从神社返回的人群奔跑着。在快速从眼前闪过紧接着被甩在身后的无数个陌生面孔中,他似乎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与自己擦肩而过,回过头想要叫住他的时候却发现那个人早已消失在人潮之中。
棒球部的桥口监督开门的时候突然被扶着膝盖在门口气喘吁吁的吾郎吓了一跳。“茂野君,你是……从青叶区跑过来的?有什么急事吗?”吾郎猛地抬起头:“监督!棒球部有名字叫佐藤寿也的人吗?”“欸?以前倒是听说市立初中有这么个强捕强打的选手,本想去挖角的,不过后来好像在地震中失踪了吧,真是可惜了……”入学已经大半年了,无论是棒球部还是整个学校里都确实没有见过阿寿,也从来没有听别人说起过,按照他初中时在学校的话题度,应该刚开学没多久就全校皆知了吧。不会是像漫画里的情节那样发生了一些超自然现象,阿寿现在在另一个世界线的青叶高中……之类的?吾郎把自己的猜想告诉了寿也。
「发件人:佐藤寿也
能发生这么离谱的事,也就只剩下这一种可能性了吧:以地震那天为节点,这个世界被分割开了,我们在两个完全相同却没有对方的世界里,这两个世界存在某种无形的屏障,目前只能通过邮件相互联系。
2012年1月1日」
两个世界都处于同一个时间,发生的事也都是相同的,在这个世界所做的事也都能对对方的世界产生影响……如果我带着这个青叶高中打进甲子园,阿寿那边的青叶高中也会去甲子园。吾郎突然想起小时候在电视上看过的某一部关于高中棒球的电影,主角对着球队经理喊出的那句“我要带你去甲子园!”这种耍帅一样的台词用在这里居然正好合适。阿寿也一定能凭借着自己强大的打击能力带领队伍打进甲子园,到那个时候会在传说中具有魔力的球场上发生什么神奇的事也说不定。
「发件人:佐藤寿也
这样的话,也算是实现了当年的约定呢。
2012年1月1日」
吾郎常常想起初中三年级时的夏天。那个时候,离全国大赛只有一步之遥。第九局结束时比分持平,进入了延长战。明明好不容易一路走到决赛,好不容易跟这样的强校缠斗到13局,平时可靠的右肩却隐隐作痛。即使知道已经连投了这么久,继续投下去肩膀会燃烧殆尽的,但吾郎还是没有办法走下投手丘。原本由于人数不足一直只能以同好会的形式活动的公立校棒球部终于能够参加正式比赛,甚至能够走到今天,如果吾郎走下了投手丘,只有九个人的球队也没有可替换的投手,比赛只能被判负。这样不明不白的结局对于一路跟随他努力到今天的队友们未免也太残忍了,就算输掉也好、再也没有办法投球也好,至少要在投手丘上战斗到比赛结束,才能给他们一个交代。况且,能够和这种程度的强校比赛还是第一次,不好好享受到最后一刻怎么行?站在投手丘上的吾郎看见本垒板后的寿也摘下面罩朝他跑来。不用开口都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吾郎心想。“至少现在……我想和阿寿一起去全国大赛。”听到这句话的寿也张了张嘴,好像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用戴着手套的左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胸口,对他报以一个坚定的、信赖的微笑。比赛延长到15局,双方都没有击出安打,雨势却越来越大。千万不要有效比赛,大家都在内心祈祷着。如果改期重赛的话,吾郎肯定没有办法再继续投球,只能弃权,至今为止的坚持就全部白费了。现在已经多少球了?160?180?肩膀好疼……每次投球的时候都感觉肌肉拉扯到几乎撕裂,肩峰像针尖一样刺痛着皮肉,快要没有办法抬起来了……但是,我可不是来留下什么青春回忆的,而是来赢得比赛的!这样的疼痛尚且还在能够忍受的范围内,只要再坚持一下……球都被雨水打湿了,松香粉也不管用了。投出最后一球的时候,吾郎就知道完蛋了,只听见球碰撞到金属球棒的声音,紧接着从自己眼前直直飞过,高速转动的球的表面雨水飞溅,从背后传来计分板被砸中的沉闷响声。一记再见本垒打,延长到15局的比赛就此以他们的败退结束了。看着寿也眼里的泪水,吾郎想起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想起他信赖的微笑。如果能够投出更快的球,如果能够再多拿到一个三振、如果右肩能再多坚持一会儿……是不是就可以带阿寿,带大家一起去全国大赛了?
所有的后悔和叹气都无济于事,每个人心中都有不甘的败北,但是当自己拘泥于过去的时候,对手已经在实现梦想的道路上了,所以现在只能不顾一切地前行,不放弃的话永远都不会结束。只要还剩一个出局数、只要还有一个打席、还能再投一球,比赛就能继续下去,就依然有获胜的希望。正是因为有不服输的心情,才想要再次成为你的力量——由于父亲的离世而再也不想打棒球的时候,是寿也拿着棒球手套追出来,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不可以放弃棒球”,也是在那个时候相约总有一天要再次成为投捕搭档;那个夏天结束后去医院检查,听见那句“茂野君,你恐怕……再也不能投球了”,本以为自己只能放弃棒球,也是寿也在七夕祭的花火之下对他说“你不想就这么放弃吧?很不甘心吧?即使右肩不能继续投球,也还能靠左肩重新站在投手丘上,成为最强的投手……”。每一次产生想要放弃棒球的念头的时候,都是寿也给予他重新站起来的力量,所以才要怀抱“绝对不会输”的心情,带着他的那份继续努力。进行康复训练时一开始右肩疼到抬不起来,汗流浃背也得咬牙坚持下去,练习左手投球时一开始连好球带都进不去,好不容易能够区分内外角却只能投出软绵绵的非常好打的球。一切都是从零开始,每一次练习用左手写字和握筷子的时候、每一次用左手捏握力器的时候、每一次进行负重训练的时候、每一次对着宿舍楼背后小路尽头的围墙投球的时候……只要想起寿也对他说过的“不要放弃”,想到他现在也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努力着,就不想轻易输给他,只想着要变得更加、更加强大……
在二年级的夏天到来时,吾郎终于以“左投右打”的身份拿到了写着“1”的背号。与他搭档的二年级正捕手高木有着与寿也十分相似的球风:保守、稳健,根据场上的形式与打者的特征选择最稳妥的配球方式,并且依据对方的心理一步一步引诱上钩。但是,似乎还有什么地方不同。
他们的夏天结束得过于仓促,仅仅止步于地区的半决赛。甲子园开幕式那天吾郎没有在家里收看,而是去了同样刚刚开始的七夕祭。仙台站前的商店街挂满了用竹竿与和纸制作的传统装饰,在穿过拱廊的风的吹拂下轻轻摆荡。吾郎并没有过多注意这些装饰品,径直走向挂在商店街中央的、也是最多市民与游客驻足欣赏拍照的千纸鹤风幡。若是走入其中抬头望去,无数金灿灿的千纸鹤串在一起垂落下来,仿佛雨后甲子园上空洒落下来的阳光照耀在投手丘上。每一串千纸鹤的尾端都挂着诗笺,吾郎在其中一张上写下:“带阿寿去甲子园!——茂野吾郎”。
「收件人:茂野吾郎
吾郎君,我在七夕祭上看见了你写的愿望,说不定,我们两个的世界重合了!你现在到七夕祭的千纸鹤风幡下,看看能不能找到我写的诗笺。
2012年8月6日」
阿寿现在在风幡旁边吗?如果两个世界真的在此刻重合了,那么就一定能够见到他。又一次在也许能够重逢的瞬间逆着人流奔跑,站定在风幡之下时,吾郎看见就在写着自己愿望的诗笺旁边,有着寿也笔迹的诗笺在风中摇曳着:“带吾郎君去甲子园——佐藤寿也”。但是,目之所及都没有见到那个等待着他的熟悉的身影。
「收件人:茂野吾郎
我就在这里,但是也没有看见你。那就是说,其实并不是重合,而只是两个世界通过诗笺联系在了一起吗……?
2012年8月6日」
又和上次一样,明明两个世界产生了联系,却还是见不到对方。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有什么奇怪的诅咒……能够通过邮件联系的那天,和能够看见对方字迹的今天,应该有什么共同点,说不定只有通过某种特定的东西才能对对方的世界产生影响……看着寿也刚发来的邮件,吾郎突然想到:对了,是甲子园!上次新年和这次七夕祭,都许下了“一起去甲子园”的愿望。所以说,能够破解这两个世界之间的屏障的方法,说不定就是去甲子园!还有,什么叫“你居然能想到这个”啊,难道在阿寿心里我的形象是个笨蛋吗?!
「收件人:茂野吾郎
去甲子园……吗?只要在同一片天空下打着棒球,就一定能够再相遇,我一直相信这一点。
2012年8月6日」
若能再熬过一个坡道、若能再熬过一个黑夜,就会见到改变未来的时刻……今天我依然坚信着,也请你不要放弃。那些“再努力也是徒劳”、“再拼命也无济于事”之类的消极话语,早就已经听腻了。即便真的如此,若是心底抑制不住的感情叫做希望的话,究竟又有谁能阻挡我们前行呢?不需要那些多余的忧虑和抱怨,只要抬头望着天空奔跑,就一定能到达约定的彼方。
以“在甲子园相遇”的诺言为支撑,一路独自走过流转的四季。转眼间,大街小巷都正播放着第95回夏季甲子园的主题曲。
「只相信梦想并闪耀着的钻石
在磨耗灵魂下所刻划出的伤痕
唤出光芒
不自量力地纠缠不休
用自己的双手 用自己的双眼 突破躯壳
终点随时都等待著 在你面前
加油吧 加油吧 到绽放光辉之日 就在不远处
藏起擦过眼泪的袖口
只相信梦想并闪耀着的钻石
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抵达
在磨耗灵魂下撑过去给大家看看吧
加油吧 加油吧 即使不帅气也没关系
那样的身影将唤出光芒……」
最后的夏天,终于站在了地区决赛的投手丘上。热辣的阳光正照射在这个球场的最高点,晒得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开始发痒。此刻,一切都几乎要燃烧起来:灼热的空气、滚烫的沙土、在球场上战斗着的球员、观众席上沸腾的声援……吾郎用他的左肩,投出了通往甲子园之路的第一球。空挥三振!茂野选手,投出了今夏最速的157km/h!听着解说员激动的声音,吾郎捡起帽子重新戴好,朝着第二个打者展露出战斗号角般的笑容。
五局下半,一出局二三垒有人,打者是以脚程著称的一棒渡边,一旦被击出安打就是满垒的危机。因为左手的控球还不够好,才会让两个打者连续上垒,吾郎弯下腰摸了摸脚边的松香粉包,面向击球员,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正面投球?在垒上有跑者的情况下竟然用正面投球?正当大家都为此惊讶的时候,第三球砸进捕手手套的声音回响在本垒板上方。好球!打者出局!紧接着再夺三振,攻守互换!茂野选手凭借着高速直球化解了危机!
八局下半,站上投手丘的吾郎等着捕手的指示时却发现在本垒板后蹲捕的分明是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即使隔着捕手面罩,光是看眼睛也不会错的。那是……5岁时在公园第一次接住球的阿寿,是6岁要搬家时大喊“让我最后再接一次你的球”的阿寿,是15岁在地区决赛上用那样坚定的目光凝视着他的阿寿……所有记忆深刻的瞬间都在眼前不断浮现,直到停止在那一天——2011年3月11日。最后一次见到寿也,是他在夕阳余晖下笑着说“明天见”的样子。两出局满垒,打者是四棒加藤。在这样的危机下,比起冒险,阿寿会给出的指示是……牵制!搭在膝盖上的手向内勾的瞬间,吾郎迅速转身向二垒投出牵制球,放松警惕而离垒太远的跑者后知后觉地扑向垒包,out!行事激进的高木会更倾向于给出正面对决的指示,所以说,这并不是夏日虚幻的错觉?
九局下半,12-10。还有三个出局数,只要连续三振所有打者,就能赢得比赛。吾郎用钉鞋蹭了蹭投手板前的土,右脚后撤,双手高举,抬起的右腿在两手从胸前分开时伸踏到前方,柔韧的肩膀张开,胸口扭转到正面,左臂像鞭子一样撕裂投手丘上方闷热的空气——球从指尖离开,高速旋转着向本垒板飞去。现在,如果沿着这颗棒球在眼前划过的白色弧线,能够遇见一直停留在回忆中的、无可替代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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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隔着18.44米,出现在眼前的分明是18岁的对方。暌违三年之久,本以为记忆中的模样也许快要淡去了,相逢时却发现仍是那样清晰。这是十几年来一直陪伴在彼此身边的、无论分离多少次都一定会再度找到对方的、命中注定的投捕搭档。
最后一个打席。还有一个出局数,就是甲子园。
如果这是两个世界短暂重合时产生的幻象,轻轻触碰就会立刻化为泡影吧?好想现在就赢得比赛,然后真真切切地触碰到你。
好球!打者出局,比赛结束!当主裁判喊出这句象征着结束也意味着开始的裁决,寿也摘下捕手面罩向投手丘奔去。
直到现在,才真正看见对方变得成熟许多的、喜悦的面容,以及那双含着泪水的、闪着光芒的眼睛。
吾郎猛地跳到寿也身上,而寿也用双手环抱住他的腰。只有拥抱在一起才完全确定了对方的存在,两人在胜利的光辉中沿着吾郎高举着的左手上竖起的食指抬头望去,目之所见是那片三年来曾无数次梦到的、甲子园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