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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旌章】 小 孤 楼 (1)
再回金陵是定清十三年的冬日,萧平旌四十五岁,只身打马而来。三更的马蹄踩破了城楼脚下一片如水的长夜,守城人睡眼惺忪,正欲随口打发眼前人让他五更再来,瞧见那人腰间别着的白玉符便噤了声。嘎吱,城门洞开。
虽然那古玉上的符制过时,十多年没再见过的样式,但想来也是这金陵帝都哪年哪月曾鲜衣怒马走过的公子贵人,不好得罪。不过萧平旌这回是奉皇命归来,也确实不该得罪。那皇命是一封封的书信,三年一封,恭谨克制,悉数寄到了琅琊山上,等萧氏夫妇山下周游一圈,已是厚厚一沓。开头结尾年年如是:“王兄见字如晤”,“谨祝王兄清安”。吓!实在是折煞他了。
最近的一封较为动容:“尘世露重,旧宅孤谧,兄可归矣。”
于是收拾行囊星夜兼程。他的妻子一向心淡,看得通透,十多年前便决定此生不再踏入京城,而萧平旌至今也没耳濡目染出这份聪慧洒脱,终究有故人放不下。其实如今他所剩下的故人也只剩下金殿玉阶上立着的九五之尊,从尚且年幼的新帝到如今威仪的圣上,一路伶俜,想想就很寒冷。萧平旌不大忍心,不大忍心拒绝“兄可归矣”这句邀托,也是因为他切实地明白一朝至亲远离是什么滋味。人死如灯灭,唯他们被孤身留在看不见黎明的茫茫苦夜里。此中滋味,不必再提。
安排落脚的府邸正是他当年戴孝远离的家。小奴打着哈欠来为他开门,想是知道今日有客远来,撑着未睡。这间无字府邸不知之后是否还住过其他人家,见证过几出悲欢。但木廊古树,前庭后院,府中的格制竟未曾改变。他踏入其中只觉前尘往事扑面而来,呛得满口。
是夜风凉,寒气透过被褥侵扰,零星的几声咳嗽落在偌大的宅邸显得格外清晰。平旌这一觉很不安稳,时而昏睡时而清醒,手脚冰凉,心头火热,像是患了伤风一般。天晦暗将明时小奴进来添了一炉炭火,火星噼啪,暖意升腾,榻上一直皱眉辗转的人才陷入酣睡,一如孩提。
都说旧燕归巢,大梦回还,他已经好久好久都不再做梦。在沙场征战的那几年睁眼是黄沙漫天闭眼就是黑夜。后来有了一个小家,稚子贤妻,寻常过日而已。他们便更是在回忆里四处躲着他,时而来梦中探望都是吝啬。
也许是今夜的月魄有情,也许是见枕上满面风霜的游子不忍,才寄来一曲旧时清平调。枕上的萧平旌就在噼啪燃烧的炭火声中入了一场梦,是幽深的大梦,处处烛影幢幢,耳边隐约有脚步踢踏,轻烟后升起清脆的宫铃。屋外的雪一程又一程的下,大如席被,家仆殷勤地在主厅内来回得加炭火。宾客谈笑忘返,杯盏中苦茶飘香,这却是显光年间。
越过歌舞升平,从主厅的侧窗远远望去,只见西北角的祠堂前跪了一个小人,五六岁的光景,身形被长青树和漫天白雪层层遮挡,透过树枝空隙却看得清正在低着头忍鼻涕和眼泪。着一身喜庆的小红锦衣,外头又被长辈严严实实地裹了一件玄色毛裘大披风,想是家教严厉却又被温柔溺爱。
那件披风是小孩儿的皇爷爷从身上脱下赐给他避寒的,恩宠可见一斑。当年武靖帝尚在位时,天下百姓都知道他有两位宠爱的皇子,而他又最疼爱大皇子的小儿子,说那孩子依稀仿佛有一位故知的顽皮影子。
而小孩儿便是钻了这圣宠的空儿,因耐不住几个时辰都不结束的家宴寂寞,悄悄从后厨顺来了生肉片和糖子儿。糖子儿是含在嘴中咯嘣脆的,生肉片是趁大家不注意扔到煮茶的小瓷炉中涮的,然后小心用筷子丢到鲜汤中浸泡透后再夹入口,入口即化,妙哉!
这原本不是大事,但武靖爷后半生清淡喜素,故宴上惯例不设荤腥。小平旌稀里糊涂就犯了忌,直到看到皇爷爷投来打趣的眼光,还悄悄嘘了一声。这一嘘便坏了事。那一年他的父王正值壮年,若不是看在圣驾在前,必定是暴跳如雷地抽出家法,在他小屁股上痛打一顿。相比之下,不动声色的怒气更难承受。
所以小孩儿吓得当即“哐当”一声甩了筷子,可怜嘴中的肉还没咽下肚去,慌忙跑到另一位沉稳的少年身后躲了起来,扯袖角也扯得哆哆嗦嗦的:“大哥,大哥,大哥,你…你救我,父王要把小儿…小儿生生剥皮啦!”厅内一片哄笑,他的皇爷爷也笑了,唯父兄的脸色愈为深沉。
他的大哥是全家人的标杆,是萧氏男儿的榜样,是才年满九岁就在武靖帝面前露了一手过目不忘、逼得其他皇家子弟不得不悬梁刺股挠墙大骂的神童。小平旌在很小的时候便记得牢,当父王对他“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候,大哥的身后自有一片“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港湾。他就这样在他宽大的锦袖后头躲呀躲呀,从一个小娃娃躲成了一位踏马金陵的公子。
于是,萧平章十岁以后挨过屈指可数的打骂都与平旌有关。但无奈这次犯了大忌,屡试不爽的一招失了效力,他的大哥想笑又不敢笑,想护而不能护,只能老气横秋地将他从身后拉出来,轻呵了一声:“快去中间跪下。”这五岁的小娃,瞬时五雷轰顶,耷拉着脸,活脱脱成了一只待宰的羔羊。他的父王一手提起他,一路提到了西北小祠堂,喘气都不带。
朔风凄厉,隆冬苦寒,小平旌在祠堂前跪得连时辰也忘了,自然也没有听见之后宴席终了宾客散去。跪得迷糊委屈之际,耳畔悠悠响起数月前背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而后又默默在心里改成了“父王不仁以亲儿为刍狗”。
在心中暗自逞了口头之快后,又泛起关于萧平章的心酸回忆,想得眼中金豆都要落下。从前的大哥有多好,今天家宴上铁面无情的大哥就有多坏。虽然他暗自怪罪是那一屋子的古书经文将他的大哥变成如今这副少年老成的样子,但萧平章就此引经据典,温声细语在父王跟前为他苦苦求情的样子,平旌还是从小就捂在心口喜欢的。连说都不舍得和玩伴们说,生怕其他小机灵将他这个天上有地下无的哥哥给抢去了。而他现在的心头却凉得很,比跪着的这片空地还凉。哭了几声坏哥哥,拉着毛裘披风就在祠堂前睡倒了。
十多岁的萧平章捧着一大碗热腾腾的牛肉汤走到祠堂前,知道他小弟一张口最馋,再闹脾气也不会拒绝这驱寒暖身的肉汤。走到跟前看到的却是平旌耍赖皮一般横躺在祠堂石阶前的模样,通红的脸颊鼓着,眼睫依稀扑簌带泪,可怜见的蜷在大大的披风之中,气息时长时短。一碗热汤差点没有端稳当,漏了几滴在掌心,滚烫,顾不上,一个箭步向前将小孩儿从冰凉的地上捞起,脱下自己的披风将小平旌里里外外裹成了一个动也不能动的肉粽子。
“平旌,醒醒。”轻唤了几声,低头一笑,“傻平旌,你那涮肉片儿有什么美味的,看看哥哥给你带来了什么。”
“肉片儿”一词儿刚落,激得平旌立马从混沌之中清醒过来,才睁眼,看见是大哥,用力骂地了一声“坏!”,又旋即睡过去。但叫不醒,真睡或假睡,天才晓得。
萧平章自幼心实,反而觉得平旌调皮无赖起来的样子也甚是灵动可爱,招人喜欢。吹了吹热汤,放下,认命地叹了一口气,继而学着平旌刚才的模样在祠堂前端端正正地跪下,一只手将睡成一团的小弟用搂在胸前,替他领了惩罚,任他随意倚靠。刚哭过的小孩儿胸前涕泗一片,体重却也不轻,软软的一团,重重地压在胸口。他是一来到世间就掉在萧平章怀中的负担,而自己却一无所知,天长地久没心没肺地快乐着。
萧平章知道自己这一生注定是负重前行时,和眼前的平旌还差不多大,眼见着娘亲从三层小阁子上跳下,眼见着血染衣裾,眼见着将府的昨日功绩,一笔勾销。他那时都一一看见了,只是在后来的岁月辗转中给忘了。忘记了自己的来路归途,却不敢忘掉人道多艰,百年不过一纸空言。
于是五岁伊始,萧平章就时时被长辈们夸奖心思深沉。但夸过就算,从来没有人俯身问过他是否想变成这副模样。于是小小少年拾敛忧愁如扫脚下尘沙。待到平旌出生后,一切变了却又都没变,大概是院中的芷兰花多开了一朵,或者是漫天星辰又多了那么一颗。
他眼见平旌从一个只会哭睡的小肉团长啊长,那么努力。从此院中树下便多了一个小人静坐在石阶上陪他练武,在书苑缠着他讲书,生气时砸他的砚台,快乐时便满心欢喜地扑到他怀里…这么多细碎而生动的喜怒哀乐,不知是从哪儿来的。于是他惜他爱他,像呵护着自己的心。萧平章至此才明白原来有一些负担是可以甜如蜜饯的,黏在他的心头,一碰会痛。
所以他要长大,要飞快地长大,长成参天的老树青松,从半空中洒下绿荫让他打滚,要在云端阖眼,遥望他热热闹闹地过这一生,听他无拘无束的笑摇动枝叶。那时候,他衰老的心大概也会很快乐。
人间一轮的枯荣又要过去,飞雪年年此时覆满祠堂前的长青,也飞在萧平章的衣领、眉心,他呵气拂掉。远处萧庭生缓缓地冒雪而来,怒气消半,来接他们回家。父子三人踏过院中半尺积雪,深一脚浅一脚,被兄长抱在怀中的小孩儿却误以为自己是浮在云端,将要赴一场蟠桃宴,睁眼却见眼前的父王与长兄被吹白了头,眉毛也花白了,一时又咯咯憨笑起来,笑着叫着:“老爹和哥哥八十岁啦!老爹和哥哥是老头子啦!”
只有萧平章会被他逗笑,低头擦掉他额前的雪子儿,“我们老了,平旌也不能老哦。”
萧平旌重重地点头答应,答应他不在人间白头。总是如此,蓬头稚子拥有世间最真挚的快乐,因为他尚且活在一无所知的天真中。对于他,耄耋只是一瞬,是庭前老树下的浮生小梦一场。而岁月一定能够从头再来,明日不过是今日的掉头归返。那个曾在冰雪中为了他而不敢冷却的怀抱,温柔赤烫,欢喜得一辈子也戒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