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室里只有这一条长沙发，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小巧的圆软椅。椅子腿对于迟良来说太矮了，他踌躇片刻，还是和许识风坐在了同一个沙发上，隔着两个身位的距离。
在他坐下后，许识风也转过头看向迟良，淡声道：“好久不见。”
　　上一次见到屏幕外的许识风，的确是在明途娱乐的年会上，但离两人上一次这样面对面地说话……迟良想，已经过去了三年又九十九天。这么清晰而漫长。

　　许识风在对他说过话后，便戴上了蓝牙耳机低头在手机上打字，看样子像是在回消息。他今天穿的私服是一件很素的水蓝牛仔外套，套着同样纯色的深黑T恤，低圆领衬出脖颈下白皙的皮肤。迟良看了片刻，想起他第一次见到许识风时，那个走到自动售货机前主动朝他说话的少年，也是这样青春清俊的气质。
　　奈何到底过去了这么多年，只消一眼，迟良便能察觉到这份气质中，无可奈何地多了一抹如水的怅然。
　　这一份怅然，犹如从心头拂过的一抹阴影，令迟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段令他们年少岁月从此褪色枯萎的、如雨雾般灰蒙的过往。

　　许识风没有半点想和他说说话的意思，仿佛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一秒都嫌多。
　　相顾无言，说的就是眼下如此吧。只是许识风的眼泪，早已在多年前深夜的星城火车站、在他的一语不发地面前流干了。
　　而自己呢？迟良收回目光，垂眸自嘲一笑。心想像他这样的人，只怕甚至没有在心中流泪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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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竹轻轻敲了两下门，走进休息室，见到的就是这样一番场景。两个年轻男生坐得不远不近，也不说话，各自抿着嘴看手机。气氛不像客套式的尴尬，但的的确确毫无交流。
　　她腹诽迟良不上道，又想他或许是不太好意思，毕竟许识风那边前一阵才不声不响地降过双人话题的热度。季竹决心来做那个破冰人，露出笑容朝许识风打了个招呼。
　　许识风闻声将手机放下，看向面前这个美艳干练的女人。迟良适时解释道：“这是我们团的经纪人，季竹。”
　　“你好。”许识风站了起来，握了握季竹伸过来的手，“我是许识风。”
　　这不是挺好相处的吗？
　　两人的手松开，季竹面上笑意更甚，转而面向迟良：“识风和我们迟酿，好像是蓟艺院同一届的学生吧？不知道你们以前认不认识啊？”
　　“不算认识，但我听说过他。”既然有别的人在场，许识风便不会让场面显得难堪。
 
　　说话间，他总算再一次侧过身看着迟良。迟良比许识风高了近半个头，这一转身，便自然而然地对上了那人微微向下的、同样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高眉骨下明眸皓目，也是这样低垂的目光，在三年前的开端，这双眼睛中甚至没什么情绪，却那么轻易地令人怦然心动。这些年许识风也无意刷到过迟良不少广告和照片，化着各式各样的舞台妆，再经过粉丝的修图滤镜，反而让许识风不太敢认。
　　不过今天的妆造是在拍摄前，现下碰头的两人俱是不施粉黛，勉强勾起许识风仅存的熟悉感。他想起过去与迟良一起住在乐行地下室的日子。那些早晨，他们在彼此身边醒来，都是素面朝天的模样。
 
　　人都到齐后不久，便有工作人员领他们去化妆间弄造型。说是一个双人MV，但其实两人并没有什么设计互动，单人镜头占了绝大多数。
　　品牌方请来的是圈子里小有名气的摄影师Lydia，拥有自己的独立工作室，她的拍摄理念非常大胆前卫，镜头视角的转化活泼新颖，许多年轻艺人都很喜欢与她合作。
　　而在设计艺人互动时，Lydia总有不少巧思，很会来事。不过这一回许识风听过拍摄安排，几分钟长的视频也并不包含什么剧情，两人只是被扔在色彩驳杂对比鲜明的打光中，照着摄影师的要求扮酷耍帅。他在心底松了口气。
　　Lydia和迟良是老熟人，选秀赛时她给人气选手拍过杂志，在9-Storm成团后，她还负责过一专主打歌MV的拍摄。和许识风，倒是第一次见面。几人简略寒暄交流了一番，拍摄开始。

　　都是做这一行的人，就算没有与生俱来的镜头感，总也学会如何在摄像机前展示自己最有魅力的一面。这场拍摄进行得分外顺利，唯一的小插曲是Lydia的心血来潮。
　　在拍摄许识风站在透明香料柜前认真端详挑选的一幕时，Lydia对着摄像机沉吟片刻，忽然说：“迟酿，这一段我们试试你绕到识风的对面，也不用做什么，就隔着玻璃柜，安静地看着他。”
　　简单规划了一下走位后，迟酿无异议照做。先前拍摄好的一幕场景在镜头中重现。许识风依着原先的安排，虚虚抬着手，垂眼去碰放在玻璃立柜中的香料。
　　他目不斜视地看着自己的指尖，却能感受到，有人在自己身边绕过，片刻后，他的面前映出了一个深色的人影。
　　下一秒，对面的人伸出手来，迟良宽大的掌心，贴上了许识风手指触碰玻璃板的倒影。
　　许识风心头一颤，不自禁地抬头。隔着两层带着花纹的粗糙玻璃，他们看不清对方的面容。Lydia也在这时叫停了两人。

　　
　　“识风，你不用看他，”Lydia摸着下巴，想了想后说道，“就当他……是一个你心底的幻影。你知道他的存在，却没有看他的必要，因为你清楚这是虚假的。”
　　“好的。”许识风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下一遍拍摄该part时，许识风从始至终都冷静地低着头。重来的一趟过得很顺利。
　　Lydia满意地看着摄像机，几乎没有犹豫，就决定用这一段替换先前的安排，原本许识风的手部特写，也也就改成了两人一同出镜的远景，夹杂着视角的闪回。后来这一幕自然被剪进了最终的宣传成品里，成为MV中两人唯一的交集。

　　后期制作完成后，正式的广告很快在Aritist的官网和官方微博上放出，评论区自然是粉丝带着偶像的美图来控评安利，但匿名的娱乐论坛，就没有那么和谐了。
　　——“cn就是硬蹭呗，就一个爱豆也配和我哥一个title？”
　　卿莉抽了抽嘴角，点鼠标刷新，下一秒帖子里马上蹦出新评论——“一个没几部爆剧的糊逼，不知道粉丝在高贵些什么东西？”
　　不过也只有偏激的粉丝会这么莫名其妙无休无止地对掐。卿莉回到论坛主页，点开了一个平地起高楼的帖子，面无表情地转发给了许识风的经纪人李乔。
　　几乎是在MV发布后的几分钟，娱乐小组里马上有人开了迟良与许识风的cp帖，标题还挺吸引眼球的，不过等卿莉点进去看，也就是前段时间营销号车轱辘转发的东西，造谣迟酿写歌给许识风当生日礼物。但这种一看就是胡扯的东西，也没有什么人当真，在帖子里磕得津津有味的人，都在说MV确实养眼，这两人看脸拉郎就很配。
　　哪里配了……卿莉没好气地对着屏幕翻了个白眼，刚准备退出，忽然刷出了几张截图。卿莉眯起眼看了看，发现是一个账号的关注列表截图，唯一关注的账号赫然是……
　　——“在酿风超话搬的，9雨C的老粉应该都知道吧，这是cn参加节目前用来发短视频的ID，虽然成团后就用新的了，但这个号一直放在那儿，关注人没有隐藏的！
　　重点来了！这个号——只关注了许识风！唯一关注啊家人们！我看谁不磕酿风！”
 
　　卿莉两眼一黑，飞快将页面截图发给了李乔，哀声叹道：“李乔哥，这又是个什么情况啊？！”
　　她一边等着李乔的回复，一边观察帖子的动向。关于两人交集的新发现很快被楼主贴到了主楼，底下回复连连疯涨，越说越离谱，看得卿莉焦心不已。
　　卿莉刚等不及准备给李乔打电话，便收到了对方的消息。
　　 “没关系，毕竟是商业合作，有讨论度也不是坏事。过几天识风还有和对方去artist的新线下店站台，品牌方还要求微博互动，拉cp的只会更多。”
　　以后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大合作，而且这点小讨论，对方团队都没放在心上，我们也不用太着急。
　　还有，没必要和识风说，别因为这点小事去打扰他。”
　　镇定的一番话，让卿莉在看完后，很快安了心。她对着帖子后新留评的“不会是破镜重圆吧分手后也不愿取消对你的关心磕死谁了”噘嘴翻了个白眼，用力一点鼠标，将整个页面关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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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rtist的最新的线下店，开在蓟津的长楹天街。活动时间恰好在傍晚，购物中心人头攒动，灯火通明，穿着黑色西装的保安组成一道人墙拦在了年轻艺人与站姐粉丝的长枪短炮间。
　　主办方做足了准备，场面也还算井然有序。迟良昂起脸，微扬唇角，从容自若地面对着炽白的闪光灯与此起彼伏的快门声。
　　无论是公开活动还是有站姐追拍的上下班途中，迟良的表情管理一直都是很到位的。今时不同往日，毕竟他已经不是那个在舞台上只需要低头看着指尖与吉他弦、或是将眼底情绪独独献给台下某某人的逆时针吉他手了。如今他的一颦一笑，属于所有粉丝。
　　站台活动的前一夜，品牌方与迟良的团队在微信里进行各项对接准备，正事说完，也委婉地提了别的要求。Artist这还是第一次选择二十五岁以下的年轻代言人，索性大胆变换宣传风格，走爽朗鲜艳这一挂。因此主办方希望两位代言人在站台活动时能多笑笑、有一点小互动，美名其曰展示青春年岁的活泼烂漫。
　　只怕是拍MV那天两人之间不尴不尬的样子，让主办方的工作人员都记在心里了吧。
　　迟良不清楚许识风那边是不是也接到了相同的要求，不过今天的许识风和他站得比那一天还要近，整个人却展示出一种落落大方的气场，偶有接触，举手投足间也相当自然，氛围较之先前要轻松许多。

　　两人站在回型的展柜中，也如一件展品那般，避无可避地迎接着四面八方的目光。
　　忽然许识风偏过头向他靠近，迟良一时没回过神来，那人已经微踮脚尖，在一片嘈杂中，做出同自己耳语的姿态。
　　微妙的亲密距离，轻而易举地令迟良寻回了几乎要消失在往昔中的一种缱绻。一时间他仿佛忘了身处何时何地，下意识地贴了过去。许识风温热的呼吸随之扫在了他的耳畔。可他听到了什么呢？

　　“品牌方送给你的香水是哪一款？”
　　怎么突然问这个。迟良心中疑惑，“好像是今年秋的新款和……经典款吧？你……你没有看吗？”用气音说话，居然也能结巴，听上去挺滑稽的。
　　许识风说：“我没看，连着包装送给助理了……我、再也不用他们家的香水了。”
　　“为什么？”迟良下意识问道。
　　他想接着问，你不是非常喜欢Artist经典款的香型吗？可迟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原本因为许识风主动和他说话而狂跳不已的一颗心，也在这时，缓缓地沉了下去。
　　“你说呢。”许识风沉默了几秒，也只这样简略地回答。
　　闪光灯映在他们的脸庞上，明暗交错不休。迟良见许识风用他那双湖水般又澄澈又平静的眼睛无声地掠过了自己，眼眸重新染上笑意，面对身前簇拥着的人山人海。

　　活动结束得成功圆满，线上线下的反响颇为热烈，远超预期。主办方殷切地对两位代言人连道辛苦后，许识风和来找他的助理一起离开了。迟良没有带助理，婉拒了主办方的好意后，独自一人戴着口罩站在一扇偏门旁，等那辆能自动开合车门的保姆车。
　　之后还有一个收尾工作，需要发一条偏日常的宣传微博。手机在兜里震动了几下，迟良揉了揉泛酸的眼，将屏幕亮度调低了。
　　哪怕在灯光摇曳的舞台上待了这么多年，眼睛还是受不了高强度的闪烁。迟良点开微信，是季竹发来的照片，下面还有一条信息：“这几张都拍得挺好看的，就在里面选一张发微博吧。”
　　好巧，正是许识风靠过来，贴在自己耳畔说话的时候。当时他心跳如擂鼓，全然不敢去看身边的人。迟良的指腹擦过照片上许识风的脸颊，这才发现，原来那个时候，他的唇角是浅浅扬起的。
　　“我自己发吗？”迟良简直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嗯，也可以啊，”季竹回复，“不过老规矩，发之前要给团队看一下文案。”
　　自己尽心带的艺人凭好资源又赚了一波热度，季竹的心情也相当不错。她翻着网上的实时消息，看到不少人依着站姐放出来的照片找来了解迟良。
　　说迟良长得好看的有，说迟良和许识风般配的也有，总而言之都是赚的讨论度。季竹的心中也噼里啪啦地打起了算盘。

　　
　　迟良正面对着空白的备忘录发呆。他当然想自己写这条微博，却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字。正愣神间，屏幕上方又弹出了季竹的消息。
　　“还别说，你和许识风拍的这张照片显得挺攻气挺养眼的，真不愧是我们9雨里最A的金瓜哈，和谁站一起都这么配（doge）～你的单曲不是已经准备好一段日子了吗？只是一直没找到好时机发。要不然就在这几天吧，趁热打铁，挺好的。”
　　……什么叫和谁站在一起都这么配？
　　迟良匆匆将这段话扫完。他知道季竹只是在调侃，但其中的一句，的的确确是碍眼得令人厌烦。迟良深吸了一口气，一些曾被他刻意忽视的思索，霎时涌上心头。
　　从赛时到出道后，公司一直暗暗拿他和队友炒cp，迟良从来都是麻木接受。现在想想，许识风如果看到那些慢镜头和滤镜下的暧昧眼神与举动，又会想些什么……不过他可能根本就不会看吧，屏幕上一出现自己的脸，只怕下一秒就会被划走。

　　
　　迟良在夜风中平复了好一会儿心情，才回复季竹：“还是别在这个时间点了，我感觉不太好。”
　　“为什么啊？”季竹发来了语音。
　　迟良点开，听到了她无奈的语气，“我发现你真的很怪啊，你是觉得我们在蹭许识风的热度吗？为什么总是这么妄自菲薄啊迟良？许识风真没你想得那么火，说真的他人气可能还不如你呢！”
　　“你不要觉得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限定团很快就要到期了，解散后的情况真的谁也说不准……你，唉！”季竹实在是想不通，迟良明明不是一个抗拒炒cp的人，也最配合团队工作，怎么这段时间就像恐同转性了似的？炒cp怎么了？要是热度好，这个圈子里谁没明里暗里地炒过？
　　“再说吧，季竹姐。”迟良将那段语音听完，脸上没有分毫表情。
　　保姆车在这个时候从远处驶来，停在了他的面前，车门如往常一样自动移开。他再也不会傻乎乎地伸手去拽了。
　　迟良上车，坐在了柔软的后座。五光十色的长楹天街一如大千世界的缩影，被飞驰的保姆车甩在身后。他双眼紧闭，疲倦地靠着车窗，感觉眼眶再一次涌起带着疼意的酸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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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卿莉猛地在前座惊呼，紧接着，许识风收到她发的一个微博链接：“识风哥，你快看，迟酿居然这么快就发微博啦！”
　　车窗被许识风打开一条缝，微凉晚风从那一隙探入，轻柔地拂过他额前的碎发。许识风点开卿莉发来的链接，跳出的微博页面显示着几小时前两人参加站台活动时的照片。配文看上去却很单调。
　　其实不用卿莉的分享，他的手机在那一刻，也收到了微博艾特的提醒。
　　———“和 @许识风 在长楹天街，这是也我在蓟津最喜欢的地方。”
　　许识风垂着头，对着这句话看了良久良久，不言不语。

　　
　　或许是夜色渐深，温度转凉，原本觉得舒适的夜风，逐渐也吹得太阳穴隐隐作痛。他蹙着眉，伸手将车窗关死了。车内顷刻静了不少。
　　“怎么样？”卿莉在前座问道，“识风哥，估计是品牌方让发的，我们应该是要回的吧？”
　　“……是的，要回。”许识风将手机锁屏，搁在一边，对卿莉说，“你让李乔哥帮我回吧，我不知道回什么。”
　　卿莉低低地哦了一声，安静地去发自己的消息，不再打扰许识风了。许识风抱臂看向窗外，蓟津的夜景犹如一道发光的画卷，在他眼底淌过。

　　
　　……在蓟津最喜欢的地方，长楹天街。许识风抬手掩面，死死咬紧了牙关。
　　他恨恨地想，你是怎么有脸发这么一句话的啊？
　　缭乱的光残留在他的视网膜上，许识风想起了聚光灯下迟良陌生而失真的面容。下一秒，他重新拿起手机，在短信页面的收件人处，输入了一个熟悉的号码。
　　“迟良，你确实演技好得可以做演员了，我这个表演系科班出身的，真的都甘拜下风。你们偶像团解散后，一般也是去演戏吧，如果你还嫌自己不够红，请抓紧时间。别怪我不提醒你，禄聆在明途的股份转让已经在走流程，明途很快就不姓许了。你既然选择了出卖良心，就不要白费。”
　　许识风一字一字地打下了这段话，在触到发送键时，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但他还是将这条短信发了出去。然后，许识风抿着唇，将这个号码拉进了黑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