噠噠噠噠噠……
急促的腳步聲停在近侍房前的簷廊上
鶴丸國永扶著門框，上氣不接下氣地朝房內喊道
“一期！聽說要讓太刀去修行了？”
他喘著粗氣，腳步虛浮地走進房裡，可能是跑得急了，他不得不彎下腰調整氣息
坐於小桌前，一期一振一如往昔
他抬頭朝氣喘吁吁的鶴丸國永望去，靜靜頷首肯定
“嗯，現在還不知道主上會如何安排修行的次序，不過你我皆為太刀，也該儘早做好準備了”
“哦……”
壓著氣喘，鶴丸國永坐在榻榻米上
淺金的雙眸觀察著他，觀察著那看似平靜卻怪異的違和感
“你早就知道了？”
面對他的疑惑，一期一振輕輕笑了
但那笑容深沉，和平日的他全不一樣
“我好歹是主上的近侍，即使不清楚詳細，總算比大家早一步聽說”
“……也是啊”
鶴丸國永點頭道，雙目依舊注視著一期一振
他知道他心中有事，便更在意那背後的真實

身為近侍，一期一振對本丸上下瞭如指掌
可內斂如他，從不會輕言提及工作上的大小諸事
這是他的職責，即使骯髒也必須為審神者守秘隱瞞
哪怕要獨自承受巨大的壓力，他也無所怨言
作為旁觀者，鶴丸國永把一切都看在眼裡
不管是作為兄長的矜持，抑或是近侍的盡職，在那溫暖和煦的笑容下，一期一振承受的實在太多了
他無法裝作視而不見，更無法對他置之不理
從那個時候起，鶴丸國永才慢慢了解何為人世間的‘情’
會為他的一顰一笑牽動悲喜，也會因他在深宵月下魂牽夢縈
慶幸的是，一期一振沒有拒絕的靠近
或許他也期盼著、一個得以喘息的縫隙
在那道縫隙裡，名為鶴丸國永的風為他灌入清新的空氣
微風拂過他的臉，輕柔地釋放了他的忍耐和堅持
讓他能放開苦苦支撐的一切，歇息在風的溫柔的包裹裡
當然，這是鶴丸國永不可知的
他只是竭盡全力給予一期一振他能付出的所有支持
讓他拋開包袱，如羽毛把一切交予清風的指引
放下所有負擔和思慮，只為‘一期一振’自己而呼吸
這是他愛他的方式，所以他才會在意一期一振此時露出的表情
那與往日無異的眉目，深處卻斂藏了一絲複雜的情緒

張開雙手，鶴丸國永毫無預兆地抱住一期一振
懷中的他一瞬驚顫，耳邊也響起了疑惑的呼喚
“鶴、鶴丸國永殿下？”
“原來如此，我終於明白了……”
鶴丸國永感慨道，忽然想起這些天的相處
他摸了摸一期一振的後腦，疼惜地凝望那雙琥珀色的眼
“這就是你這幾天悶悶不樂的原因吧？”
“誒？！”
琥珀中的瞳眸微微睜大了，但驚訝稍縱即逝，又回复往日的低斂
緩緩低下頭去，一期一振輕輕靠著鶴丸國永的肩
聲線夾雜著一絲疲憊， 又像鬆了口氣
“真的什麼都瞞不過您啊”
“誰叫我的眼中只有你呢？無論你藏得多好，我都能找到蛛絲馬跡”
鶴丸國永故作自滿地笑道，再向那圓圓的後腦撫去
他很欣慰他沒有搪塞否認，這是他願意讓他共同分擔的證明
“既然您已經發現了，為什麼不問我呢？”
抬起頭，一期一振終於帶上些微笑意
目光因愛意的觸碰變得更加柔和，便由著鶴丸國永的擁抱，眷戀在彼此的體溫裡
“我在等你告訴我啊，”
寵愛地揉著掌心內的指尖，鶴丸國永笑了
“你不願說，我尋根究底也沒意思。你那頑固性子，我最清楚不過了”
“那要是我一直都不告訴您呢？”
一期一振問道，聽來像是彆扭的撒嬌
鶴丸國永便輕輕握住他的手，再自然不過地答道
“那肯定會害我日夜琢磨，想得徹夜難眠，不過，我能做到的也只是在你身邊罷了”
把他拉了過去，鶴丸國永與一期一振停在額頭快將碰上的距離
“一期會怪我沒什麼都沒為你做嗎？”
“您總是為我著想，也一直為我付出了許多，現在卻說什麼都沒做，這不是太狡猾了嗎？”
“我是擔心自己做得不夠，沒能給你最多的幸福”
頓了頓，鶴丸國永滿是憐惜地說道
“一期一振，這是你應該擁有的”
垂下雙眸，一期一振的眼內泛起蜜色的光澤
微紅偷偷爬上他的雙頰，他皺著眉說
“您都說到這個份上，我如何還不知滿足”
“你該更貪心才好，一期，在我的面前你可以肆意暴露你的渴望和追求”
“別說的我好像隱藏了什麼奇怪的癖好……”
“沒關係哦！就算會狠狠嚇我一跳，我也絕不會放開一期的手”
鶴丸國永自信滿滿地說道，一期一振瞧了他一眼又露出了苦笑

步出房間，一期一振倚柱坐於簷廊上
今天的陽光很猛烈，照得滿眼都亮晃晃
悶熱局促的空氣，就連庭園內的枯山水也了無生意
隨他來到簷廊，鶴丸國永不發一語地陪在他身邊
他察覺了他有話要說，便以肩頭的互觸表達聆聽的耐心
所幸沉默沒有延長太久，一期一振很快道出了心中的愁緒
“其實…我有些害怕，鶴丸國永殿下”
低垂眸目，他的眉頭未能舒展
雙眸映著枯山水的沙粒，皺起的波瀾在他眼中漾起了漣漪
“明知修行是必經之路，我卻對此心存畏懼”
粟田口吉光的最高傑作，帶領第一部隊奮勇殺敵的近侍
此時微微縮著身子，向身邊僅此的一刃暴露了最脆弱的一面
凝視著他被憂慮纏住的側臉，鶴丸國永輕聲問道
“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嗎？”
“是啊，為什麼呢”
重複著鶴丸國永的疑問，一期一振緩緩揚起頭
“可能我在害怕‘這裡’藏著的東西吧”
灼白的日光刺痛了他的眼眸，他抬起了手
手掌的陰影落在他臉上，顯得蒼白而矇矓不清
他瞇眼靜靜地眺望，目光的盡頭看不見終點
“那時候的太陽也許和今天一樣毒辣吧……”
一雙薄唇悄聲低喃，就像將傾訴投向無盡的遠處
忽然，他回轉了視線，落寞悵然的臉上、笑了
“可是我全都忘記了”

自浴火重生之後，一期一振失去了記憶
如他的兄弟那般，那場大火吞噬了關於他的許多事
那些或許珍貴或許毫無意義的片斷，在重刃後憑空消失
記憶的迴廊在某處空白地斷裂，又不知何時重新被接起
“現在的我是不完整的”
某個夜裡，鶴丸國永曾聽過這樣的話語
那是他現在的遺憾，也或許是曾經的他拼死保護自己的方式
當年他所經歷的，如今無人可知
但必然是承受了近乎致命的傷痛，所以才把那些記憶深埋在不可觸及的深淵裡
因此，那不能稱為‘忘記’，更像是極力阻止的‘無法想起’
這個推斷也許毫無根據，鶴丸國永卻深信不疑
因為這是‘一期一振’，是經歷過千錘百煉，傾盡粟田口吉光畢生之力鍛造而成的此生唯一
即使烈火焚燒再刃重生，也根本無法傷及這鋼鐵之魂的一絲一寸
那些快樂的悲傷的榮寵的恥辱的一切，也早已深深銘刻在名為‘一期一振’的靈魂裡
正因他如此強大，才善於隱藏代表脆弱的一切
唯有把最陰暗的掩蓋，他的笑容才會如此明媚

手臂攬著一期一振的肩，鶴丸國永讓他輕輕依靠著自己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因為那些苦痛他從未體會
靠在鶴丸國永的肩上，扶在身後的手臂傳來陣陣暖意
這安慰了一期一振的徬徨不定，他不自覺地垂下了眼睛
“當初鯰尾說，修行之旅讓他找回了‘失去’的回憶。看他歸來時意氣煥發，我著實替他高興”
徐徐說著，一期一振的嘴邊是身為兄長的慈愛笑容
然後嘴角漸漸平復，他訴說著當時暗自定下的決心
“我知道終有一天我也必須面對，那段在烈焰中消逝的過去，我以為自己已經準備好了，但當這天快將到來時，我才發現……”
把唇抿住，他的聲線緩緩沉了下去
“鶴丸國永殿下，我這樣很沒出息吧？”

“也沒必要如此強迫自己吧？”
摟著一期一振的肩膀，鶴丸國永慢慢地說
“就算你害怕想逃避，那也並不可恥。迴避痛苦乃人之常情，我也怕疼，這難道就是沒出息嗎？
頓了頓，他的語氣緩和了些許
“既然現在修行的次序還未確定，你乾脆向主人明言，等你確實定下了決心再出發也不遲”
“可身為近侍也是兄長，我應當成為表率”
“如果知道你是違背意願勉強成行的話，你的弟弟們還能笑著歡送你走向痛苦嗎？”
“那終究是我的過去，必然存在著我無法割捨的物事。我已經錯失過一次了，為了這次能守護我所珍視的一切，我也必須強大起來”
“你不正是因為無法下定決心才煩惱了好幾天嗎？”
一句反問把一期一振問得啞口無言，撫上那張困惱的臉，鶴丸國永靜靜地說
“不要著急啊，一期，反正有的是時間”
“……權傾天下的豐臣家也能在一夜間覆滅，真有那麼多時間嗎？”
訝異地聽著一期一振的發言，鶴丸國永不禁皺眉
“既然如此，我更加不能讓你去了”
他抓住一期一振的手，緊緊地把他握在掌心裡
“至少現在的你不行，你要固執己見我確實攔不住，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帶上這種搖擺不定的心情最終迷失在過去的記憶裡，一期一振，你會回不來的”
眉頭漸深，他凝視著一期一振的眼睛
“而且，原來我在你眼中是那麼不可靠嗎？你的弟弟、本丸的其他傢伙都那麼不可靠嗎？你去修行是因為你認為單靠我們無法守護這裡嗎？”
鶴丸國永的語氣嚴厲而強硬，一期一振愣了愣，只好搖頭辯說
“不、不是的……”
他否認著，低下了頭不再作聲

樹上的蟬鳴不知不覺聒噪異常，卻無法晃動猶如凝固的空氣
鶴丸國永沉默地坐著，一言不發地聽著夏季悶熱的聲音
他的心正在狂跳，響亮得彷彿蓋過了蟬的轟鳴
“…抱歉，鶴丸國永殿下，我知道自己鑽牛角尖了”
打破了沉默，旁邊一把苦澀的聲音說道
他朝身旁看去，一期一振正低著頭，望著十根糾結的手指
“我並非不信任大家，只是……抱歉，我還沒整理好自己的情緒”
“我不是說了別著急嗎？”
嘆了口氣苦笑著，鶴丸國永摸了摸一期一振的頭
“我才該向你道歉，你明明那麼難受煩惱，我卻逼迫了你”
他說道，凝視著一期一振的眼睛
“我還以為自己已經看得很清楚了，卻不曉得你一直如此焦慮”
指尖觸碰著他的臉，鶴丸國永斂下了眼中的失意
“不過一期啊，我真不希望你再為誰勉強自己。你若感到猶豫，就停下來想清楚；你若決定要修行，就只考慮自己的事。那段旅程是你的，你該做的是讓自己的刃生變得更加圓滿”
“不是的，鶴丸國永殿下”
一期一振搖搖頭，雙眸充滿了真摯的情感
“我確實害怕將要面對的一切，也為此猶豫不決，但正是這份力量能用來守護眼前這段彌足珍貴的時光，我才想下決心面對曾經的創傷”
鶴丸國永怔住了，一時說不出話
原來一期一振的光芒並非因為掩蓋了黑暗，而正是有過黑暗才讓光芒變得更光輝燦爛
而這樣的他還想把光亮照到曾經的黑暗上
“看來是我太小瞧你了”
他喃喃低嘆，流轉的眼眸笑意微彎
“一期一振，你果真遠超我的想像”
“若真如此，就不會困擾至今了”
一期一振無奈地笑道，牽起鶴丸國永的指尖
“鶴丸國永殿下，”
沉下了聲線，他微紅著臉
“儘管我仍會害怕，但您願意給我勇氣嗎？無論我經歷過什麼，回來變成什麼樣子，您能答應我會在門前迎接我嗎？”
暖風中送來他懇切的話語，柔柔地吹進鶴丸國永心裡
他不禁皺起眉頭，轉而又笑了
“這種請求，我有辦法拒絕嗎？”
握過一期一振的手，他張開手指與他相扣
“只要你下定決心，我一定全力支持。無論結果如何，你依然是在我眼中我最愛的戀刃，是兄弟們最敬重的兄長，也是這個本丸最可靠的近侍。不僅是我，我們大家都會在那扇大門前迎接你”
“謝謝您，鶴丸國永殿下”
眼中含著滿溢的情意，一期一振靠著鶴丸國永的肩
“只要有您就足夠了……”

“鶴丸國永殿下，可以請您從今天開始給我一點點勇氣嗎？”
“可以啊，你要我怎麼給你？”
悄悄湊近過去，一期一振的唇碰著鶴丸國永的耳邊
“只要您能每天給我一個吻的話……”
“哈哈，那就每天三個吧”
鶴丸國永朗聲笑道，把他最珍愛的一期一振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