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艺术之都堪纳斯平淡无奇的一个初夏的傍晚,刚下过雨的天空呈现染布似的蓼蓝色,从近到远渐渐地暗下去,一两片云朵薄而轻盈地在空中移动,像是形状不断变幻的舞女的轻纱,在轻纱之下,是颜色艳丽而对比鲜明的建筑群,每一栋建筑都是独一无二的。如果你恰巧遇到一个对这里足够熟悉的人,他能够详细地给你讲述这每一栋建筑背后的故事——有关某个设计师的或者某个画家的,他能够指给你看,那里是某人留下的壁画,尽管在时光的浸染中已经暗淡褪色,但是它仍然是一幅了不起的作品;在那间不起眼的平房中,曾经住过某个留名青史的作家,他还潦倒的时候就在伏在那张桌子上写作……这样形形色色却大致相同的历史至今还在重复上演着,在每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小角落里,如同这个城市的别称一样,隐藏着各式各样的艺术家们。他们也许相互欣赏,或者相互为敌,他们的风格不尽相同,他们的思想千差万别,在他们之中,也许有的已经名声远播,受人敬仰;而有的也许还默默无闻,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被人所识。这一切在堪纳斯都是司空见惯的,堪纳斯时刻有一种容易使人酒醉的气氛,甜蜜,但一饮便醉,他们陶醉在这杯鸡尾酒中,并且自己也时不时往里面加点调料,对有些人,这杯酒也使他们清醒。
路易•洛夫特像往常一样坐在他常去的俱乐部里那张虽显老旧却十分舒适的带靠背座椅上,在他的右手边放着半杯红葡萄酒,他的手指间却夹着一根烟,路易的旁边或站或坐着几个人,他的视线却经常穿过他们落到这个宽敞房间的大落地窗外,那外面是一座被悉心照料着的小花园,在这个六月的开端,花园里正盛放着一些不知名的当季花朵,黄色的花朵挂在垂藤上,宛如一个个小小的铃铛,而它们落下的铃响正逐渐把这明朗暮色下的花园染成蜜色。
正当路易惬意地欣赏着这番景象时,原本安静的俱乐部里出现了一阵小声的议论,路易朝这突然的骚动的中心看去,然后他认出了进入俱乐部的那个熟悉的身影。
“好久不见,路易。”他说,并且往路易的方向走过来。
“我猜大概有三四个月了吧,德尔莱斯伯爵。”路易站起来,向伯爵伸出了手。又有几个人上来与德尔莱斯打招呼,路易在这期间又坐了下来,并且喝完了他的葡萄酒。
“事实上,已经有半年多了。”等到伯爵寒暄完,他坐到路易对面一张别人空出来的椅子上,“我前几天刚回来的时候,听到了你的画展的消息,很抱歉我未有时间前去捧场,这半年里等我去处理的东西都快堆积如山了。”
“时间过得真快,不是吗?”路易掐灭手中的烟,“我总是错估时间,因为我总是用自己的情绪去做度量的标准。至于那个画展,你知道我从来不在意这些,从我完成画作的时候我就对它们毫无感情了。”
“这听上去就好像是你不满意自己的画一样。”
“不算满意,但也并不使我困扰。我清楚我需要做的是等待,等待美来昭示他们自身。”
德尔莱斯的视线落到路易旁边的小桌子上,然后露出了一个微笑:“过去我常常觉得你说的话是艺术家独有的逻辑,尽管我崇尚艺术,却总是难以从感性上明白你的这一类话,但现在我觉得它未必是没有理由的。”
路易往后靠在座椅上:“这么看来,在你外出休养旅行的半年间,似乎发生了什么让你心绪激荡的事情。”
“当然,你总是能看出来。不过,也许你不会相信我的故事,路易,我知道你自视甚高,除非是你亲眼所见,不然别人口述的种种事迹、称赞诸如此类都不能让你有兴趣,你也喜欢用捉弄别人的方式来表现你的非凡之处,”听到这里,路易笑了一下,“不过这次即使是你的刻薄也无法动摇我的想法,不仅如此,我还要说服你。”
“洗耳恭听。”路易说。
深沉的夜色逐渐笼罩了这间俱乐部,落地窗的窗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拉上一大半,室内开始亮起了灯,这样安宁的夜晚往往意味着快乐,一个与白天截然不同的新世界又重新降临了,自由的、安宁的夜晚。德尔莱斯开始给路易讲述他的故事。
“如你所知道的,我这次出行纯粹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堪纳斯尽管使人喜欢,但在这里住久了却使人迷失,我当时一心想的就是远离堪纳斯,我想让自己的头脑重新清醒,因此我尽往偏僻的地方去,一开始的确使我感觉饶有趣味,我是在圣诞节后马上出发的,一路上下了很大的雪,越是远离堪纳斯和别的城市,路上就越是安静,那儿的雪跟堪纳斯的雪完全不同,堪纳斯的雪完全是点缀,它落到屋檐上,它落到大街上,掩盖在它的底下仍然是辉煌与活力,但是那里的雪,雪上雪下都是一片寂静,到处是使人喜爱的沉默,尽管比起堪纳斯,我所到的地方更加广大,但是在那里我却反而觉得自己又变回一个人了,在远离堪纳斯的地方,在我身体里的麻药终于渐渐失去了效用。但是当我到村庄里下榻的时候,事情却总是变得麻烦而使人厌倦,接连的恭敬的寒暄很快就使我厌倦起来,更糟糕的是,想到堪纳斯依然让我疲惫。
“大约第四个月的时候,我也忘了自己走到了哪个偏僻的小村庄,那地方的名字我早就已经忘却,但是它却带给我一个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惊喜。我随身带着一两个随从,村民们很容易知道我的身份,我也并没有刻意去隐瞒。村长让他的两个儿子给我带路到他们的家里去招待我,他的两个儿子,就像你所能想象到的最普通的农民一样,他们有着高大的身躯、粗糙的手、黝黑的皮肤和一张虽然透着毅力却同时显得有些愚昧的麻木的脸。看到他们,我本来还抱有的些许希望马上落空,这里跟我之前经过的无数村落和小城市一样,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我打算第二天早上就向村长告辞离开。这场旅行并没有达到我预想中的疗效,反而使我疲惫,我想要结束掉它。
“晚上我留在村长家里,那是一顿对他们来说相当丰盛的饭菜,村长和他的家人们都热情紧张得有些过分,村长不时对我说一些发生在他们这里的趣事,可惜我已经一件都不记得了。他每说完一件事,还没等别人有所反应,自己就先笑起来,仿佛他之前所说的话都是为他的笑声铺垫一样,完全掩盖了之前他所说的内容。而村长的夫人和两个儿子呢,只是适度地附和着村长的话。我并不鄙夷他们,这些人都是些最单纯不过的人,他们生活的韵律有自然最粗糙也是最初始的节奏,我看出我的到来破坏了这种节奏,可惜的是他们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本来想寻找这种节奏,但是我很不幸地认识到自己正是个打乱这种节奏的原因。
“就在村长又说完一个故事之后,我本打算告辞离席,却在那时听到了窗外一阵清脆的笑声,还间杂着一些听不清内容的说话声,也许是这场晚宴太无聊的缘故,我突然对窗外的情景发生了兴趣。
“村长对我解释说,那是村里几个特别顽皮的孩子,他说这句话时表情有一种喜爱,这使我第一次对他产生了好的印象。在几句简单的对话后,我问他可否带我出去见见那些孩子。
“‘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把他们带来见你。但是我恐怕他们会破坏伯爵您的兴致,要知道他们都是——呃——一群小鬼头,而且没人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事儿来。’村长说道。
“‘我倒愿意把这叫做小孩子的天性,而且它往往使人高兴。而且我不希望把他们带到这里来,对他们来说太拘束了,我只想出去见见他们。’
“村长犹豫了一会儿,便露出了笑容,在他的脸上又出现了我之前提到的那种喜爱:‘既然您这么说了,当然没有问题。’
“说实话,没有比这场晚饭更使我厌倦的了,一群孩子的喧闹正好把我从那里面解脱出来,因此那时候我心情变得轻松了些。那时大概是三四月,然而那个地方仍旧寒冷,晚上仍旧是冷风肆虐,我们走到了屋外,看到不远处一个小土堆旁边聚集着几个孩子,我一眼就注意到了一头灿烂的金发,就像落在雪地上的宝石一样,他是每个人在任何情况下首先会注意到的那种人,他长得很漂亮,在那以外还有一种特别的气质,跟他周围的人格格不入,跟这个村庄也格格不入,如果说其他人是自然造就的一种最简单、最纯朴也最普通的一类人的话,那么他就是那种在出生的时候就被自然的精灵亲吻过的那种人,他的身上还留着那个吻的痕迹,他是那种要被精雕细琢的人——但还是让我先说说当时的大致情况吧。我见到那个孩子站在土堆上,其他的孩子围在他附近,在他们的手里几乎都拿着一根树枝,也许他们是在做什么游戏。我们没有上去打扰他们,我忽然很有兴趣看看他们正在做的事情。
“‘你的话完全不对头。’一个棕色头发的男孩说道,他挥舞着手中的短树枝,‘你都没有亲眼看过,只不过在撒谎儿。’
“‘我并没有撒谎!’那个金发的男孩说道,我意识到之前在屋里听到的正是他的声音,一种充满稚气的声音,像沙漠中的水滴一样,‘它们的确存在,只不过你一点都不知道而已,但是我知道。’
“‘我倒知道你说的什么。’另一个男孩插进来说,‘你哪里知道,只是偶尔在那些画报上看了几眼,你知道的不比我们多多少,全部都只不过是你的想象,这种地方哪儿有啊!’
“‘得了吧,把你的树枝移开点。’他说,‘难道你们不会想想村长家里的钢琴从哪儿来的吗?你们想想它来的地方吧,想想更多的那些东西来的地方吧,难道你们不曾去想过那些事情吗?必定有那么一个地方,它的全部都整个儿的是一种梦幻,全部都是……’
“‘那台钢琴我知道,只是从临近的城里运进来的罢咧,那里我去过,根本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并不是特指那一个。’金发的男孩儿似乎着急了,他跺了跺脚,把手中的树枝一扔,‘更多的这些……更多的这些东西,这一类的东西,必定有那么一个地方!’
“他忽然推开在他旁边的几个孩子,远远地跑开了,深咖啡色衣服上的金色发丝随他的动作上下颠着。剩下的一群小孩哄笑了起来,好像他们得胜了一般。
“‘他们总是这样。’村长说,‘孩子们的闹剧,孩子们的游戏,没什么道理可言,不过偶尔这么看看倒总是很有趣。’
“‘那个孩子,’我说,示意村长那个跑开的男孩,‘倒是很有活力的样子。’
“‘噢,他啊。’村长笑了起来,‘他是个可爱的孩子,不是吗?虽然说的话总是有些奇怪,但是这里的人都很喜欢他。’
“‘他叫什么名字?’
“村长报出了一个听起来平凡无奇的名字,在走回村长家的路上我就把这个名字忘了,那与他并不相衬,他应该有一个特别的、使人过目不忘的名字,就像他自身一样。
“到了第二天早上我没有收拾东西,我又在这个村庄逗留了一天。
“你也许已经猜到原因了,我想要再次见到那个金发的孩子,这种愿望是如此强烈,我在那个小地方逗留了一天又一天,但是我的心里有一种隐约的忠告,使我迟迟未能达成自己的愿望。我想要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在那个时候一切都必须是恰好的,必须是自然的,每一个突兀的细节都会破坏我们正式的初遇,而且这种破坏是不可挽回的,我不愿意给他留下一个粗鲁、迟钝的印象,同时我也忧心与他的交谈会破坏他一开始带给我那新鲜、活泼、美好的形象,在我已经足够失败的旅行中承受不起再多一个的失望,如果事情发展到那种状况,我会马上回到堪纳斯来,我过去的几个月都会蒙上一层阴影。在这种焦虑的影响下,我甚至一度放弃了我心中酝酿的计划,然后我便会想到堪纳斯,想到关于堪纳斯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处痕迹,想到堪纳斯那种自得而醉人的姿态,然后我意识到,我所遇到的那个金发男孩与堪纳斯有相通之处,我说不上哪一点,但是很快地,在我的想象当中他的形象与堪纳斯已经结合到一起了。”
“恐怕我要打断你,德尔莱斯。”路易说道,“如果真像你所说的那样,那个奇妙的男孩与堪纳斯的形象倒是天差地别的,但我无意反驳你的说法,毕竟我并未亲眼见过他,况且我更想听你讲下去,你与他的初遇是怎样的?”
“实际上,我不确定我应不应该继续讲述下去。”伯爵的声音变低了些,他双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有一些事情一旦被描述出来反而会减色,然而如果不说出来,假如它未被诉诸口头,它的魅力就会一直保留。它并不是我内心的秘密,但是语言对这件事来说完全是多余的,上帝从来不用有形的语言。”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讲出来。”
“可是,它并不是属于我的。”伯爵说道,“我应该把它讲出来,我感到我应该这么做,就像是某种义务。是的,义务,在后来的半个多月里我多次想到这个词。”
伯爵沉吟了一下,然后继续开始讲述他的故事:“也许接下来的事情讲的有些蹩脚,我没有合适的语言来描述它,这是一种……相当私人的感受,如果我自大一些的话,可能会将它比喻为每一个注定参与一个不平凡故事的角色在故事开始的前一天晚上所得到的预知梦,但是这种感觉更加模糊,甚至于我有时怀疑它其实是一种错觉。但是还是让我先按照时间的顺序讲述吧,也许这样会比较好理解,也让我这颠三倒四的说法不至于把故事的本身也搞糟。
“总之,我就这么在忍耐和犹豫之中度过了小半个月的时间,在这期间,我并未向村长打听有关那个男孩的任何事情,事实上,我极力避免见到那个男孩——但是当然,我偶遇过他一两次。其中有一次,我看见他和他的父母站在一起,他的父亲手里拿着斧头,那个男孩似乎是跟他的母亲一起去探望工作中的父亲。是的,我想他的父亲大概是伐木工一类的人,我在那里驻足远望了一会儿,但是很快就离开了,我不希望我的存在被他们发现或者打扰到他们。我可以看出,他的父母是你能在任何一个村庄里找到的最和善的那类人,我可以想象他们的家,每一天他的母亲都把那个简陋屋子的每个角落打扫得一尘不染,忙里忙外地做一些最细微但是不可缺少的事情;他的父亲指节粗大,手因为劳动而粗糙,每天在固定的时间带着妻子做的饭菜进入树林;他们的生活即使无需钟表也遵循着某种时间规律的指引,即使外面的世界翻天覆地,日新月异,在这里时间永远是慢十倍、百倍地流动,他们的每个围坐在屋里的黄昏是相似得几近相同的。但是,尽管我的确也喜爱这种简单而朴素的生活,他们夫妻二人给我的印象却与那个金发男孩大相径庭,假如你在场,路易,你就会说那对夫妻是生来就注定做最普通不过的人、做最原始不过的工作,可是那个男孩,我无法想象他接替他父亲的工作的样子,他就像是那个传说里的水妖,永远不可能长久地留在渔夫夫妇的屋子里。
“那之后有一天,我带着两个仆役一起骑马到森林里去,当时已是三月中旬,纵使是处于世界角落的这个冷寒的村庄也终于捕捉到了春风的末尾。冬天里结了厚冰的河已经开始重新流淌,森林中的雪也逐渐消融,冷风吹拂着脸使人清醒,带着消融到风中的寒意和冷冽,一切都还只是刚刚苏生,远眺山上已现新绿的群山使我愉快。这使我感觉自己从冬天以来长久的困顿中解脱了,我在那里度过了一个上午和中午,直到下午森林渐渐热闹起来了,我才把这片早上还独属我一人的土地归还给它原本的居民们。
“我回到村里之后,把跟着我的两名仆人打发走了,只是一时兴起,想在这初春的村子里逛逛。与我来时的沉寂不同,雪一开始融化,一切都变样了,空气不再使鼻腔感到刺痛,声音都渐渐恢复了它们应有的生命力,有一种令人快乐的喧嚣乘着风来临了,我在村庄里毫无目的地走着,就像这是我辖下丰饶而欣欣向荣的土地一样,满怀欣赏之意。
“我就这么在不知不觉中绕了村庄一圈,走回了村长的家。走进屋子之时,我忽然听见了隐约的钢琴声,圆润而轻快的琴声,那也许是村长家的那部钢琴,毕竟我想不到还有哪里可以让我听到钢琴的声音了。我到这里以来,只听过它被弹奏过寥寥数次。村长的夫人偶尔会在晚餐后弹奏一些曲子,大多是散漫的一些曲段,是柔和的曲调,除此以外的印象一概已经磨灭。可是现在还只是下午,那位夫人从没有在下午弹奏过钢琴。更何况,那断断续续的琴音并不像是一首完整的曲子,也没有依着什么曲谱,倒更像是随性而起。当我更走近一些的时候,我便可以猜到那绝不是一个学习过钢琴的人的琴声,却更像是一个入门者靠着天生的一点乐感随便弹出的几个小节——就像你能想象的那样,随意地按下几个琴键,里面总有不那么别扭的一小段。那不是我一段日子以来常听到的柔和曲调,正相反,传来的琴音短促而轻快,每一个音符都充满着饱满的活力,即使是那些不时发生的错误和不自觉的重复也不曾减损它们的魅力。我相信你一定听过这样类似的乐音,它不熟练,不遵循任何曲谱,它过于零碎而不成曲子,弹奏的人一定不熟悉钢琴,或者根本就没有碰过钢琴,正因为如此它反而像是森林里鸟儿啁啾的鸣叫,因为生疏才惹人喜爱。
“我尽可能安静地推开村长屋子的门,不想惊扰到这未成熟的琴音,我想我当时的心情也许被初春的愉快气息所感染了,那时可能是下午三四点,下午的阳光毫不吝啬地铺洒在地板上、家具上,以及通往放着钢琴那个房间的门。我推开了门,那完全是发生在很短的时间里的事情,我并未在门前停留,我的脚步不曾停下来。让人停下来听完的琴音,以及让人不经过思考就前去探寻的琴音,我想是有区别的,而我遇到的恰是后者。”
伯爵讲到这里,他略略望了一下周围,同他最初到来时相比,周围的座位空了不少,但还偶尔有人推开俱乐部的门进来。
“堪纳斯似乎永远不会觉得疲累。”德尔莱斯说道。
“一个有活力的城市总是懂得如何不停更换它的内核,迎接和保留有活力的人,拒绝已失去朝气的人。”
“是的。外面的花也开了,现在我才真正感受到了初夏的气氛,在那个小村庄里发生的事情就像一场梦。”
“这何尝不是一个适合做梦的夏夜呢,伯爵。”路易笑了起来,“比起他们老是要找我谈的那些烦人的理论,我更愿意听你一个梦。就因为你在跟我说话,我们显得这么兴趣盎然,那些平素里喜欢来打搅我的人都自觉走开了。”
“赫尔如果听到你这番话不会太高兴的。”
“噢,随他去吧。如果他还有空到俱乐部来而不是忙着发掘和培养那些新艺术家们的话——你看,拜尔德现在走过来了,正打算朝你打招呼,如果你不打算听他谋杀时间的长篇大论的话,还是及早继续你的故事为好。”
“没错,我应该尽早将它讲完为好,虽然不是为了拜尔德的到来。”
路易•洛夫特再次将双手交叠在椅子的扶手上,回到他所扮演的听众角色中去。
“是的,我刚刚谈到我遇到他的时候。我不想花过多力气去描述那时候我所看见的情景,因为我并不拥有这种再现的能力,我愿意说那是我平生见过最美好的情景,胜过一切我亲眼所见,胜过一切我从书籍上、画布上、雕塑上所得来的享受。那部钢琴靠着窗户放置,他就坐在那前面的钢琴凳上,脚甚至还不能够到地,他穿着有些破旧的衣服,但是他的金发仿佛天然加诸其身的轻纱,就像我们常常在画像里看见的那种,天使所披的白色长布。他从衣袖里伸出的短短的手指,一根手指按在琴键上,那是一种稚气,一种天真的稚气。
“毫无疑问,我的动作打扰了他。琴声在我来得及再打量他之前即刻停止,他转过头来看我,手还未从琴键上放下。那时候我注意到他的眼睛是祖母绿色的,但是我不能读懂他那双眼睛里所流露出来的态度。他看起来既不像是因为我的突然到来而受了惊吓,也不像是对我的打扰感到不满,那时候,虽然只是极短的时间,我感到我似乎被眼前这个金发的小孩,一个年纪远小于我的人打量着,并且不挟带好奇,不挟带敌意,我几乎可以说那是毫无感情的一瞥,是在任何除他以外的孩童脸上都会显得太过不适宜的一瞥。之后我看到描述最终审判的文字,我所能想到的就是他那时的眼神,只不过比我们常常以为的要少一些威严,多了一些事不关己罢了。
“‘你能弹它吗?’
“我当时的确感到有些惊讶。我设想过我们的初遇——像我之前对你说的那样,可是没有多少种是以他的提问来开头的,更别说是这样一个问题,一个甚至可以说是没头没尾的问题。但我想我并没有把我的想法透露出来。
“‘可以。’我说。
“他的手从琴键上收回,我猜测他可能要离开,因为我想到过,像他这样跑进别人的家里来动别人的东西,到头来是不大礼貌的,也是不能被发现的。这个时候村长的家里刚好没有人,也许他以为这是一个难逢的好机会,他以为自己能把这事情做的天衣无缝,但是我的提早回来使他的秘密行为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之下,他得走了。
“但是再一次出乎我意料,他轻巧地跳下钢琴凳,轻快地走到钢琴旁边,然后再一次用那双祖母绿色的眼睛注视着我。
“‘来吧。’他说,‘我想听听——我不会弹。’
“我没有理由拒绝他。于是我坐到了钢琴凳上,一边想着也许我该弹点花之圆舞曲之类的曲子,但他忽然把手放到琴键上,止住了即将开始的弹奏。
“‘阿姨也能弹。’他说,看着我。
“我想他说的阿姨大概是村长夫人,因此我点了点头,尚且不明白他的意思。
“一时之间出现一个略显滑稽的场面,我看着他,不明白他想说的话,他却也看着我,好像我理所应当应该做出点别的回答一样。
“‘我曾经听过阿姨弹的曲子。’
“‘唔,是的。’我只能这么回答。
“我们之间再一次出现了片刻的沉默。他似乎以为我应该明白他的意思,可是事实并不。他本来是把手搭在钢琴上的,但他之后把手放下,略显失望——也许有一点不忿——看着我。
“他的眼神有的时候像一颗钉子,一根极细的针,我没有理由地颤栗了,虽然完全并非出于害怕。
“‘没有别的曲子吗?’他这句话语速极快,之后却又放慢速度说道,‘比较不像摇篮曲的,轻一点的。’
“‘像你一样?’我问。
“我很快意识到这句话是不恰当的,他不可能明白我的意思,这句话泄露了我的思想,泄露了我到这里以来的数日之间一直在思考的事情,于他太过隐晦,于我太过明显,但我仍然以为他会做出相应的回应。
“‘是的。来吧,弹一下吧。’
“他理解我的意思了吗?不,现在我也不知道。也许他以为我的意思是像他刚才弹的琴声一样?不过那时候我没有问,不知怎的我就弹起来了,是A大调小奏鸣曲*。*可能是库劳的作品,Op35
No1,我也记不清了
“我不知道那天村长家怎么会连一个人都没有,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不被人发现地进入到这个房间来的,不过我没有去理会这些事情,现实往往是以最不合理的方式发展的,而我们仅仅只能接受罢了。
“弹出曲子的最后一个音符之后,出现了片刻的寂静。于是我看向那个金发的孩子,我以为他会说点什么,可出乎意料地他低着头看着钢琴键盘。
“‘我弹完了。’我说,我只能选择打断他。
“‘我知道。’他说,我好像听到他吸了一口气,然后他抬头,‘你知道吗,这是我听过最美的曲子。’
“我再一次地感到惊讶,不是因为他过分的赞美,而是因为他的表情。你能想象到一个人被某些与启示相近的东西——例如音乐——所眷顾时的表情吗?那种近乎是凝滞的,但是却又变化万千的表情,就连气息也是颤抖的,就像有电流流窜过身体——抱歉,我似乎说得太混乱了。我绝对不会自夸这是我那首曲子所发挥的作用,我的钢琴技艺是极其平常的,并没有那样的力量,可是在我眼前所见的,除了他对此等待已久之外我还有什么解释呢?他的眼神游移不定,但是那只能是由于震撼造成,只能是有什么我所不理解的东西通过我的手直接到达了他的心灵当中,还能由于别的什么呢?如果说我当时只是单纯地感到意外,还并没有意识到这些,那么现在我可以坐在这里对你讲述,都归功于这些日子以来我与他的相处。他是这样的一个人,与他相处愈久,你就越明白过去的种种细节都是有其象征意义的,并且越发开始懂得——至少是留意——这一类的细节。
“如果刚刚我所描述的还只是较为敏感的人的普遍经历的话,如果刚刚的事情还能在我们的回忆中找到那么一丝相像的东西的话,那么他眼神中那种近乎贪婪的渴望,我就更加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了,我只能够结合我之后与他的相处来跟你说明,他对于忽然地扔过来的陌生事物,并非先理解再吸收,而是囫囵吞枣,迫不及待地将它吞进自己的里面,仿佛饥饿已久,他以一种奇怪而天生的直觉来理解他所接触到的一切新事物,而不论其对错,他吸收一切而不加判断。而他的直觉就像一双在黑暗中长期摸索的手,如此精确而迅猛地抓住一切他所能摸索到的东西,从一切新事物中,把他需要的一切擭住——如果你还能懂得我在说什么的话,我感到自己的话愈发没有逻辑了。”
讲到这里,伯爵忽地停了下来,但还没等路易或者别的什么人来得及说什么,他又说道。
“让我继续讲下去吧,你肯定已经在心里笑话我了,我不愿意让我的奇怪联想来造成你的错误影响。你看得出来,我已经有点奇怪了,不是吗?
“‘我跟麦克他们打赌,说你会弹这部钢琴,说你来自阿尔菲提斯,他们笑话我,说全是我的妄想,但是这事实上不是,对不对?他们不相信我的阿尔菲提斯,我已经跟他们说过那么多遍,可是每一次都需要我从头讲起,我知道他们其实并不相信这些,所以才会一遍又一遍地要我重复,然后在我说到相同的地方的时候笑话我,而且每次用的都是同一套,他们要我举出证据,所以我说这部钢琴是来自阿尔菲提斯的。’他短暂地一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当然我不是说它真的来自阿尔菲提斯,说实话,我也不确定它是不是,你得知道,在你来之前我听过唯一的就是马斯夫人的弹奏,但是她弹的……跟你的不一样,但是我敢肯定它肯定来自跟阿尔菲提斯类似的一个地方,那个地方肯定没有阿尔菲提斯那么好,但是比我们这里好多了,不是吗?难道这不是证据吗?但是麦克却不肯承认,不过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看不到,可是我看得到,这就够了,其余还有什么办法吗?但是现在我证实了,现在我可以说那是现实了。’他的声音越发高昂起来,最后他兴奋地握着拳看向我,却又马上往后退了一步。
“‘好吧……我的确承认在今天之前我还有一点怀疑,但那绝对不是怀疑阿尔菲提斯的存在,我不过是怀疑自己还有没有可能接触到有关它的一切。这部钢琴,它不能完全说是阿尔菲提斯的东西,至少在今天之前还不完全是。不过现在我已经不再怀疑了,你弹了它,用阿尔菲提斯的调子,这完全够了。’
“‘……很抱歉打断你,但是阿尔菲提斯,我不清楚,它也许是一个地名?从童话里来的名字?’
“‘噢,当然,它在你们那里并不一定叫阿尔菲提斯。实际上我觉得,也许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名字。就像我曾经在某本书里读到过的——很旧的书了,不过很可爱,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父亲一直将它扔在一堆用不着的铺满灰尘的杂物中,梦幻岛,似乎是叫这个名字。但是那跟我说的并不完全一样,毕竟阿尔菲提斯是更现实的地方,不过写那本书的人一定到过阿尔菲提斯,我甚至相信那是以阿尔菲提斯为蓝本的。’
“我当时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说得很快,就像要把自己头脑里的东西全都倒出来一样,我甚至不知道应不应该接他的话,很显然他希望我能说点什么,希望我能表明我了解他口中的那个‘阿尔菲提斯’,甚至希望我跟他讨论关于‘阿尔菲提斯’的事情,但事实是,我完全无法理解。
“而我的窘迫毫无疑问完全被他看在眼里,兴奋的表情就像来时一样迅速地像潮水一样从他脸上退去,他显得失望,不过跟之前那种近乎无情的失望不同:‘你听不明白我的话,是吗?’
“‘……是的。’
“他咬了咬嘴唇:‘我该从最初开始讲起……毕竟我们这里是很无聊的,当然大家都很好,只是很无聊。‘阿尔菲提斯’是我造的词,因为我在梦里梦到过这个词。这台钢琴,是从别的地方搬过来的,当然麦克说它是从附近的一个城镇买来的——不,还是别提麦克了,会把事情变得复杂。所以从那之后我就一直在想,一定有那么一个地方,像这样的……不仅是钢琴,还有别的东西,那些美丽的东西,会聚集在一个地方。一个每天都在音乐中诞生的地方,在那里的人能够听懂彼此的话,我不是说不同的语言或者什么别的,而是在那里,假如我说‘阿尔菲提斯’,任何人都会马上明白我说的是什么,而同样地,假如他们说‘希尔’或者别的什么,我也能马上明白。’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没等我回答,他又飞快地补充道:‘那里有一切让人感觉愉快的东西,所有人都不是通过普通意义上的语言交流……’他想了一会儿,犹豫着吐出一个词,‘心灵的语言……我是说。’
“他不再说话了,也不再看着我了,他盯着的是那部黑色的钢琴,紧紧地盯着它的侧面,仿佛那部钢琴能够给他所有的答案。
“它听上去很像妄想,一个奇怪的词,代表一个哪里都不存在的地方,它像是小孩子编造出来的童话,不过他走得更远一些,将现实中的一切跟‘阿尔菲提斯’联系起来。我明白为什么在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被同龄的小孩子所嘲笑了,毕竟他说的东西是毫无依据的,只是自己的幻想罢了,但是如果我更加自大一点,我就会回答他,我会说那就是堪纳斯,而通过堪纳斯,通过那个一瞬间闪过我脑子里的城市的幻影,我似乎明白了他的话。
“‘我的确来自一个那样的地方。’我几乎没有思考就说道,但很快我意识到这句话并不完全正确,于是我又说,‘并不是阿尔菲提斯,但是也许与其类似。’
“他睁大了眼睛看向我:‘你们叫它什么?阿尔菲提斯,你们叫它什么?’
“我犹豫了,但很快我意识到这是毫无意义的,无论我是否愿意,我迟早都会告诉他那个地方,无论是以堪纳斯或者以阿尔菲提斯的名义。‘堪纳斯。’我说
“他喃喃着堪纳斯这个名字,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去。我可以想象到,堪纳斯这个名字正在以一种旁人所不明白的方式跟他的‘阿尔菲提斯’一一对应,但可能也并不是这样,我不敢肯定。
“‘这个发音还不错。’最终,他说道,‘当然,形容那个地方的词绝对不会难听,我只是松了一口气。你们叫它堪纳斯,是吗?’
“显然这不是一个问句,因为他很快就接着说道;‘跟我讲讲吧,有关阿尔菲提斯,有关堪纳斯的事情。’
“‘当然可以,不过这并没有什么好讲的。’那时候我想起自己来到这里的理由,我并没有忘记我的身份是堪纳斯的逃犯。
“‘没什么好讲?’他笑了起来,仿佛我刚刚讲了一个无足轻重的笑话,‘怎么可能没什么好讲呢?噢,我跟你说,没有什么地方是没什么好讲的不是吗?就连这里我也可以给你讲三日三夜,从我家的小屋一直说到森林里的那块伐木地一直到这部钢琴。你怎么会没什么好讲呢?也许十日十夜也不足够,告诉我吧,我等它好久了。’
“我正打算说什么,忽然他快速地往窗外一看,又往墙上的挂钟瞥了一眼。
“‘时间到了!’他说,‘我们前面用了太久时间了,但是这没关系,证明你来自阿尔菲提斯是必要的——不过没时间再说了,我得走了,村长看见我偷偷进来会不高兴的——明天你还会来吗,到森林里来?’
“‘也许会,但是……’
“‘太好了。’他笑道,‘那么明天早上我在那里等你——哦,我真的得走了,再见。’他跑到窗户旁边,急匆匆地往外看了一眼,马上又像爱丽丝的兔子一样从房间里跑走了。很快我就变成单独一人坐在钢琴旁了,他跑得这么快,使我不知道应该怀疑他离开的事情是幻象还是我与他的谈话只是一场白日梦。
“过了一分钟左右,我听到了开门的声音,有人回来了。我站起来,盖上了钢琴。
“第二天,我去了森林。
“我骑着马,没有带其他人造访了早上的森林。但到了那里之后我才想起,昨天我既没有跟他约定时间,也没有约定地点,这样的一个约定几乎是不可靠的。他会来吗?我不确定。小孩子总是心血来潮,要忘记什么事却也很快。假如我真的想要遇到他,我最好去他父亲的伐木地附近,他也许会在中午陪着母亲过来。可是我不愿意当着他父母亲的面向他搭话,我当然有许多方法可以把昨天的事情一笔带过或者编造别的借口,但我当时有种奇怪的想法,我觉得那是我和他之间的秘密。我想,这就是大家总把珍贵的宝石放在箱子的深处的原因,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确认那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最后,我还是决定到伐木地那边去,因为我想不到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地方可能让我遇见他,但我在离目的地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停了下来,我找了一个能够看到那片空地的情况而不会被注意的地方,我就在那里等着那个男孩。
“我忘了我等了有多久,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无聊或者生气。我并不是一个会容忍失约的人,但那甚至不能算是一个约定。我在那里等的时候,觉得自己仿佛是跟自己定下了一个约定,而不是跟别的什么人。我坐在树下,想象着他到来的情景,想象他会做出怎样的惊人之语,想着昨天我弹给他听的那段曲子,我这么做着幻想,仿佛我跟他在这棵树下面已经见过好多次面一样。
“他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回想村长跟我说的关于他父母的事情。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到我的,他在森林之间穿行,自如得好像他生来就住在这里一样,我望见他轻快的身影,他从这条小道窜到那条小道上,在嫩绿的树叶之间忽隐忽现。当他快走到我所在的地方时,他忽然一弯腰,从树枝下钻了出来——那支纤细的树枝长得过低了,恰好挡住了他的脸。
“‘你在这里!’他说,那语气就像他只是碰巧遇到我一样。
“‘我在这里等着,想你或许会来。’
“‘抱歉。’他笑着吐了吐舌头,‘昨天我太慌了,忘了跟你约时间。’他走到我对面坐下,‘但你还是找到这里了,我很高兴,我本来以为要找你到傍晚呢。’
“‘你想要知道什么呢?’我问,‘除了堪纳斯的事情,我并没有什么能告诉你的。’
“‘我就是想知道堪纳斯的事情。’他说,
“于是我给他讲堪纳斯的事情,从这个地方讲到市中心的大教堂,从西边的贫民街讲到豪华的公馆,从第一个音符在堪纳斯响起的时候讲到如今的繁华,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我以为他会问许多问题,也许是许多稀奇古怪而刁钻的问题,但他只是沉默地在一旁听着,偶尔抓起旁边的小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东西,当我想要看看那小小的图画时,他却飞快地将它抹掉了。但那并不是因为他注意到我在看的缘故,他就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被抹掉的一幅幅图画是他脑海中堪纳斯的倒影。
“‘你在听吗?’最后,我问他。
“‘我在听。’他说,‘我只是在想,在那里会有人跳舞吗?’
“‘在哪里?’
“‘你刚刚说的,那个有许多石柱的地方。’
“‘不会的。’我说,‘那里是许久以前的建筑,据我所知,没有人在那里表演过。’
“‘但你说许久以前,是有人在那里跳舞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仪式。’
“‘现在没有那种仪式了?’
“‘没有了。’
“‘那还有人会跳那种舞吗?在别的地方?’
“‘也没有了。’我说。
“‘噢。’他说,低下头,‘那么就只有上帝才能看到它了。’
“‘谁教你说的这话?’我问。
“‘什么?’
“‘说只有上帝能看到的话。’
“‘没人教我呀。’他摇摇头,又说,‘我母亲说,一切美好的东西在上帝那里都会显现。但我不觉得天堂是个好地方,至少比不上阿尔菲提斯,因为大家得先死一次才能到达那里,但是,如果死了就没法看东西了,也没法听东西了,也不能动了,夏天也不能在河里游泳,冬天也不能堆雪人,也不能听见你昨天弹的那些曲子了,天堂会有这些吗?他们跟我说天堂有一切美好的东西,但他们却总不说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我想那是死者的秘密。’
“‘我想也是。’他说,‘那么,天堂还是不如阿尔菲提斯。但是,如果能看到已经没有的东西,那么我能明白为什么大家那么喜欢那个地方。’
“‘你觉得天堂存在吗?我是说,你觉得阿尔菲提斯存在吗?’
“他十分惊讶地看着我,然后笑了出来:‘你在说什么呢?你不就正在跟我说阿尔菲提斯吗?’
“我问了个愚蠢的问题,我意识到。
“‘继续说吧,我想听更多堪纳斯的事情。’
“‘我也想这么做,但今天已经晚了,你的父母会担心的。’
“他有些失望地垂下头:‘那么你什么时候会再给我说呢?’
“‘如果你愿意,可以到村长家里找我,我会欢迎你的。’
“‘可以吗?村长跟我们说我们会打扰到你,我真的可以去吗?’
“‘你随时都可以来。’我说。
“他笑了起来:‘太棒了!啊,我是说,谢谢你,德尔莱斯先生。’
“我想起在他来到之前我的种种幻想,然而在他那活泼的姿态前这些幻想都显得苍白无力,它使我之前的忍耐和担心变得令人愉快地毫无意义。
“我又在那里停留了多久呢?这次我放弃数日子了,也许只有两个星期,也许一个星期。他到村长家里来找我,一开始,其他人惊讶又好奇。他在其他人面前有模有样的,对我说着敬语,礼仪也算周到,但一旦单独跟我在一起,他又变回一开始见面的样子了。有一次,他来找我,而我恰好外出,回来的时候恰巧看到他呆在放着钢琴的那个房间里,村长夫人坐在他的旁边,她手里打着毛衣,那个男孩在村长夫人旁边,时不时瞥向那部钢琴。
“‘那么,你是怎么跟那位伯爵认识的?’
“‘在森林里认识的,那时我碰巧遇到伯爵。’他回答道。
“‘我希望你那时候没有做什么对伯爵有所冒犯的事情,孩子。’
“‘我并没有,夫人。’那金发男孩用轻快的声调回答道,‘德尔莱斯先生迷路了,我不过是为他指路。’
“听到这里,我走进房间里去,‘下午好。’我说,打断了这场对话。
“这之后中间的种种,我就不消再向你一一叙述了。这些事情自己经历来十分有趣,但是说出来却难免枯燥无味。但我终于决定我要回到堪纳斯来了,我的身体已经恢复,再耽误下去于我自身并无益处,是的,想到即将要跟他分离我十分不舍,但既然我总得回堪纳斯去,那么我迟早得与他告别。”
“或者你可以留下来,伯爵。”路易说道,“当然,我看那对你来说是不明智的决定。”
“是的。”德尔莱斯说道,“鲁莽地抛弃原有的生活,这只可能发生在戏剧和小说里。而这在生活中绝不可能发生。”
“并非全然不可能。但很少,而它的结果通常不是最好便是最坏——继续下去吧,德尔莱斯。”
“我想着我得把这个决定告诉我那可爱的金发男孩。于是那天我将他叫来,像往常一样,我给他一些从堪纳斯带来的小玩意儿看,给他讲堪纳斯的事情,到了下午他不得不离开的时间,我叫住他。
“‘我想我得先告诉你,后天我要离开这个村庄了。’
“听了我这话,他本来愉快的表情忽然消失了,脸色煞白,他本来已经走到房间门口,却跑回我身边来。
“‘你还打算再回来吗?’
“‘大概不会了。’
“他低着头,站在我旁边。
“‘与你共度的时间非常愉快,我会记得你的。’我说,‘现在你回去吧。’
“但他仍然站在那里,也没有回我的话。我只将那当成小孩子闹别扭,只消过上一晚上,第二天自然就会恢复过来了,最后他会以恰当的离情来送别我。
“‘你是要回到堪纳斯去吗?’忽然,他问道。
“‘是的。’
“他一言不发,向门口的方向走去。当时我感到些许高兴,因为他对我的离开表现出的不舍使我满意地意识到,这几天以来,我在这个孩子的生活中占据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地位,我毫不怀疑我对他说的话——那些关于堪纳斯的话,在他今后的人生里也会有持续的影响,或许他甚至会到堪纳斯来,可那得是在他长大以后了。其他人我难以保证,但是那个孩子,我相信,在他心中堪纳斯的形象绝不会轻易磨灭。他,像我一开始说的,他是生来有别于其他人的,他一出生便蒙受着上帝的恩典,这光芒绝不因他处在这种僻远的小村庄里而消褪。而我有幸得到了给予他影响的机会,我参与了他灵魂的塑造。我不知道他以后是否会有所成就,因为有许多人,尽管被上帝所偏爱,却不被命运、机遇所眷顾,他的天资也许会被埋没,也许会被发掘,但无论如何,我在他羽翼还未丰满,还在如饥似渴地吸收周围一切以填满自身的时候,给予了他重要的影响,而他以后的生活便与我无关了。”
路易笑了笑,向后靠在椅背上。
“‘伯爵!’突然,我听到他的声音,于是我朝声音的方向看去,他背对着门,紧盯着我,他在颤抖着。
“‘带我去吧,带我到堪纳斯去!’
“我一时哑口无言。他看着我,我有什么话可以用来形容此时的他呢?就像是星星忽然爆发出强烈的光芒,有什么语言、画作、照片可以准确地捕捉到这一刻呢?路易,你想想吧,他站在那里,孤注一掷地向你喊出这样的话,你什么都来不及想便已经被捕获。我不是通过思考,而是通过直觉意识到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时刻,从它以前所有事情都已成过去,从它以后所有事情都悬而未决,这想法直接在我心里出现,不受抗拒,不受控制。
“我让他先回去,我告诉他我还未决定。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劝他回去的,我也忘了他是怎么回去的,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了。
“最后,我想,我一直知道这样的时刻是始终会到来的,这是明白无误的,因为我一直没有意识到它,于是它便走到我面前来了。是的,这是需要慎重的时刻,因为我只需要一句话就会决定他以后的生活,一切折中的方法都是不可能的,这是非彼即此的事情,而我的理性所推开的那个潘多拉盒,我的感性却使我的手放在它上面了。
“‘带我到堪纳斯去’,他是这么说的,那天我睡得很晚,他的话在我耳边回响。我知道我的情感渴望着怎样的发展,是的,我想要把维纳斯带回去,或者说,当我决意要结识维纳斯时,我就并不准备与他告别。”
德尔莱斯缓慢地环视着他身处的这个俱乐部,他看着他熟悉的面孔,视线在其中几张脸上停留片刻,最终他的视线落到路易身上。
“我创建了这间俱乐部,路易,我邀请像你一样具有才华的艺术家们加入,无论他们是业已成名还是默默无闻。如有必要,这个俱乐部会为它的每一位艺术家提供他所需要的资源。我仍然记得我邀请你加入的时候说的话,我希望让这个俱乐部变成艺术的集结地,甚至艺术的代名词,我希望它成为艺术史上一个无法避开的话题。而为此,我明白这里必须始终是自由的,不被包括经济状况、社会规则在内的诸多因素所干扰,这也是我能为这里做的唯一一件事。”
“我欣赏你这种做法,德尔莱斯,不管初衷为何。一个艺术家或许需要能够欣赏他作品,乃至欣赏他自身的思想的人,但更需要一个能够为其构筑一个稳定的乌托邦的人。因为艺术是无用之物,它或许需要从不幸中诞生,却必须始终保持它的无用性。”
“我正是要成为这样的人。早在年轻的时候,我就明白自己并无艺术方面的天分,而我也并不向往艺术创作,尽管如此,我仍然感到艺术,或者说以艺术为形式的某种事物对我来说有无法抗拒的吸引力。我建立这个俱乐部,看到不同类型的艺术家在我的帮助下有所成就,虽然我无法创作出作品,但我对那些作品的创作者们却有着重要的影响,这使我从一个与你们完全不同的途径得到了创作的喜悦。是的,我沉醉于此。
“而在那天晚上的反复思索中,我无可回避地看到了自己的内心。那个金发男孩,对我而言,他是创作者,同时也是作品本身。他吸引我,有如我通常被那些具有才华的艺术家们吸引那样,更甚的是,他是一幅等待完成的作品,而我手握画笔,感受到一生仅有一次的命运的感召。是的,我与艺术创作无缘,但培养一个人,烙下我的刻印,在他完成之时,我也留存万世了——
“尽管这可能不被后世所知晓。这是控制欲,这是人心中应被驱除的原始冲动,但它根系深植,成果累累。
“第二天早上,我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如同往常一样,他在下午来找我了,我邀请他出去边走边聊。那天白雪已几乎全部融化,我甚至看见了路边被嫩草掩映着的小小花苞,我身后还跟着一个可爱的金发男孩,我们在群山的怀抱之中,更别提鸟儿们欢畅的叫声,还有那些牛羊群,还有什么能比此刻更美妙的呢,还有什么比这更适合作为别离的背景呢,无论他要跟我告别,还是跟这个村庄告别,在此时此刻,这不都是一件值得记录下来的美事吗?
“但是,他似乎并不是这么想的。一路上,他愁眉不展,并不见一点平常的活泼,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我不想说破它。
“‘你难道不高兴吗?’我问道,‘看看你周围这些美丽的景色,我以为你会很喜欢的。’
“‘是的,我非常喜欢。’他回答,但声音听上去有气无力,‘但这些我已看过千百遍了。’
“‘事物并不会因为你见过它无数次就失去了它的美,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我为我刚才的话道歉,伯爵。’他说,‘但它们只在第一眼时显得最美丽。’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陌生的事物。’他停下脚步,‘陌生的事物才是最吸引人的,才是最美丽的,我以为你知道这些。’
“‘你觉得我不明白?’
“他没有回答。
“‘刚刚的话并不是出自你的本心,我看得出来,在这里卖弄说话的技巧不是你应该做的事情。我劝你不妨直说,因为我明天就要走了。’
“他的眼神闪烁不定,最后他直直看向我,两只手攥着自己的裤子:‘你带我到阿尔菲提斯去吧,我一定得到那里去,我从知道阿尔菲提斯开始就一直向往着它。我求你了,带我去吧。’
“我沉默不语,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严肃,因为当我望着他时,从他那双迷人的祖母绿眼睛中流出了泪水,我从未见过他流泪,他哭泣的样子真是惹人怜爱,一点也没有小孩子哭泣时的吵闹,他几乎是沉默的。他不了解自己,我想,他以为用谈话的技巧能够博得我的认同,但他不明白直白的话语比任何技巧更具有魅力,而且,他也不明白他的眼睛比他的所有言语胜出许多倍。他并不了解自己的天赋,这是一件多么可惜的事情啊。
“他的眼睛蒙上一层水雾,最后他几乎是愤恨地移开视线。鸟儿的啁啾声仍然不绝于耳,天渐渐地暗下来,我很庆幸我选了一条比较偏僻的道路,而且将要下雨了,这条路上只有我们两人。
“‘你说了那么多堪纳斯的事情,但是你却不愿意带我亲眼去看它!要是我可以不必借助你,我一秒也不愿多等,现在马上就到堪纳斯去,马上就站在它的城门前!你不知道我曾多少次梦见过那些石柱,那些高塔,还有你弹过给我听的那些曲子!只要能靠近堪纳斯,别的事情又有什么所谓?我宁愿在堪纳斯露宿街头,也比在这里无忧无虑地嬉闹要好!在这里我没有一个人可以与我谈论阿尔菲提斯的,阿尔菲提斯要离我越来越远了——你曾经让它离我那么近!你一点也不明白,现在我知道了。’
“‘你知道去堪纳斯意味着什么吗?’我问道。
“‘你愿意带我去?’疑问的语气在重复时变成了期待,‘你愿意带我去是不是?我可以去了?’
“他的眼睛显得比他刻意压抑的态度更为欢乐,在阴沉的天空之下像闪烁的星星。
“‘在那之前,’我说,刻意让语气变得严厉,‘你将要向你的父母告别。’
“‘伯爵?’
“‘我以为你早该想到这点,我既然回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你要是跟我走的话,那么你也就不会见到你的父母和朋友了。’
“‘我没有朋友。’他回答道,‘但是……’
“他不再哭泣了,但是那小小的脸上露出了比刚才更难过的神情。我清楚地看到乌云已经笼罩着大地:‘要下雨了。’
“他一言不发地站着,于是我又说了一遍。
“‘是的,要下雨了。’他梦呓般说道,‘我知道老约翰的家在这附近,我带你去躲雨吧。’
“他口中的‘老约翰’是这周围的一个农夫,我们到的时候正遇到他赶着一群羊回到羊圈里,他和他的羊群都淋湿了,羊毛吸了水,颜色变深了,看上去更重了。
“‘约翰先生!’男孩在屋檐下面,向着老约翰挥手。老约翰一只手圈在嘴边,喊着什么,但是雨声愈来愈大,我们一点老约翰的声音也听不见。
“老约翰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了,但仍然非常矫健,他迈步的姿势看上去多少有点奇怪,脚迈的方向不完全是向前而是偏向两边,或许那种走路方式在赶羊的时候(尤其是在山野之间)更方便。总之,他先把那一群羊赶进屋旁的羊圈。他站在羊圈入口,一只手指点着跑进去的羊,口中念念有词,我想那也许是羊的名字。看到最后一只羊也从愈来愈大的雨势中冲进羊圈后,他动作利落地关上了羊圈的小门,走到屋子前面——我们正等在那里。
“‘这场雨来得真突然,不是吗?’他一边拧出衣服的水,一边说道,‘就算整天盯着云看也没用,天气有时总是这么混蛋。’
“我的金发男孩,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湿透的老约翰,笑着说道;‘我们也差点被淋湿,所以来躲雨的。’
“听到‘我们’,老约翰抬起了头:‘……这位是?’
“‘呃……德尔莱斯先生,是寄住在村长家的那位……’
“‘我的天!’老约翰轻呼一声,打断了男孩的话,‘这么说你就是那位……那位……我都做了什么,让远道而来的贵族大人站在门口淋雨!您进来吧,快进来,居然让一位像你这样的人物站在这里等我,实在太不像话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掏出湿透的裤袋里的钥匙打开了门,站在一边,于是我先走了进去,之后老约翰也跟了进来。
“老约翰关上门:‘我想您需要一杯热茶,先生,这种时候一杯加了蜂蜜的热茶总是好的。至于你,还是老样子,对吧?’
“男孩点了点头,于是老约翰在我们面前的桌子上放下两杯东西,一杯是热茶,另一杯是牛奶。
“‘约翰先生,你要换件衣服吗?’男孩说道。
“老约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湿透的衣服:‘呃……那么先生……’
“‘我没有关系。’
“‘那我去一下,很快回来。’
“‘我喜欢老约翰,他总是这么个样子,让人愉快。我以前常来。’老约翰走开以后,那孩子说道。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住?’
“‘还有他的羊,他很喜欢这群羊。’忽然,他想到什么,跑到窗户边,‘我在这里面有特别喜欢的一只羊,他身上有一块皮毛颜色比较暗,很容易就可以认出来,你看,就是那只。’
“我也走到窗户边,他指着一只形容未足的羊,也许才刚出生半年多。
“‘它叫苏西,去年我帮老约翰接生的羊,那天也是下着大雨,它刚生出来的时候有多小!它是留在胎里的最后一只,但是总是出不来,老约翰说那是母羊没有力气了,我们两个忙活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将它拉出来。’
“‘没有一个小时,亲爱的。’老约翰换好了衣服出来,说道。
“‘什么?可我保证有一个小时了。’
“‘第一次接生小羊总是这样,我第一次接生的时候也是这样,累得要死要活——可是你猜怎么着?那不过算是最轻松的!别这样瞪着我,苏西的情况比我那时候更难搞,这倒是真的。’羊的话题似乎让老约翰轻松了许多,当然那也有可能是换了身衣服的缘故。
“那孩子双手撑在窗户上,依然盯着苏西,忽然他问道;‘苏西已经断奶了吗?我没看到它的母亲。’
“‘你不知道吗?茱莉已经死了,因为难产。’
“‘什么?’他喊了起来,‘可那天茱莉还好好的!’
“‘它是后来几天死的,可怜的茱莉,把那么几只小羊生出来似乎耗尽了它全部的体力。’
“‘那么苏西呢?’
“‘什么?’
“‘我以为——苏西不是要喝奶吗?’
“‘啊,是的。我让另一只刚生完的母羊给它喂奶了。有时候这只母羊的其它小羊会把它挤出去,但没什么大问题,它现在非常健康。你知道,常有这种事。’
“‘可是我没看到苏西亲近的母羊啊?’
“‘我跟你说了,苏西已经断奶了,它要长成一只成年的羊了,不会跟在别的羊身后了。’老约翰说这话的时候忽然看了我一眼,好像觉得不应该在这时候说什么母羊和小羊的话题,老约翰打住了话头,找了个别的话题。至于那孩子,在雨变小之后,让老约翰带他去羊圈看苏西
。那之后大概又过了十几分钟,雨停了,于是我和他便告别了老约翰回去。
“一路上,他几乎不说话,只有在我向他搭话的时候他才心不在焉地回几句话。我和他走到了村长屋前的那条小路上,我想要在那里跟他分手。但在我说些什么之前,他先开口了。
“‘你怎么看待苏西的呢?’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问题来?’
“‘你先回答我吧,你是怎么想苏西的呢?’
“‘它是一只生命力顽强的小羊。’我说,我知道这个回答并不能让他满意,他皱起了眉,困惑地摇了摇头。
“‘不,’他说,‘生命力顽强……是的,的确是这样,但是还不够……有什么别的东西,有什么别的东西,让我想到别的东西,就像是刚倒出来的热红茶一样的味道,但却不是在温暖的屋子里喝的……你认为那是什么呢,伯爵?’
“‘如果你是指苏西与众不同的地方的话,它的母亲难产而死,它混在别的羊群里得到生活的保障,但我认为这并不足以让它变得与众不同。像这样失去庇护的小羊……’
“‘庇护!是的,就是这个词!’他忽然喊起来,‘苏西没有得到母亲的庇护,但那并不要紧,它无论如何生存下来了,而且活得很好,健康且强壮,尽管它并没有得到庇护。那么说到底,庇护又有什么要紧呢,既然有没有它我们都可以生存下来的话?’
“他那祖母绿色的眼睛看向我,在几个小时前,他的双目熠熠生辉,仿佛其中盛满了星辰;在几分钟之前,这双眼睛是如此暗淡,悬而未决的未来如同乌云遮住了它本来的光辉。但如今他那可爱的眼睛重又获得了它应当引以为豪的活泼与魅力,他的眼睛比阴晴不定的天空还要多变,上一秒才满蓄着由衷的泪水,下一秒却流露出笑意,他的思维是从低八度到高八度音符的跳跃。现在,他的眼睛盛满了无可比拟的愉快。
“‘伯爵,你明天什么时候离开?’
“‘明天上午,九点左右。’我说。其实我也可以下午走。
“‘那么今晚就得说了。我会将事情详细地告诉父母,我说你愿意带我去——但你请放心,我不会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们一定不会反对的,这或许会伤他们的心,可是这是无可奈何的。我会在你出发前赶来的,我不会让你等我,这样你就愿意带我去了,是吗?’
“‘……那样很好。’我说。
“我跟他就在那个路口告别,他的笑容就像是雨后初开的幼嫩蔷薇,没有人不会被他的欢乐所感染,假如他们不知道他是要回去向父母告别的话。
“我回到村长家的时候,村长早就已经回来了。我先前几天告诉了他我的行程,他提出要在我离开的前一天晚上为我践行。我坐在跟刚来时一样的位置上,村长也坐在他原来的位置上,一切都像是我来的第一天那顿晚餐的重演。然而我再不像当时一样疲乏、厌倦了,我心里明白,这都是那位金发男孩的缘故。晚饭后,村长夫人打开了她的钢琴,于是大家都聆听起她的钢琴曲,我和村长坐在一边。
“我忽然心里一动,你要知道,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向村长或是任何人打听过有关他的任何事,甚至是有意避开有关他的一切谈论,认识他以后更是如此。因为我坚信,从传言中是不能了解到一个人的,传言勾勒不出人的面貌,它既不能捕捉到耐人寻味的细枝末节,又不能深入至内心的动机,在传言中的人最不像他自己。我有时甚至故意避而不谈金发男孩,以免将他暴露在无聊的传言之下。
“但是,我当时觉得我已经足够了解他,别人口中的他便也变得无关重要了。琴声是我绝佳的掩护,在它之中一切都变得像是闲谈,于是我尽可能掩饰自己的意图,向村长询问了有关他父母的事情。
“‘怎么,伯爵,您没有听过那孩子的事情?’
“‘你看上去挺惊讶。’
“‘呃……您知道,伯爵,我看到那孩子来找过你几次,我还以为您已经听说了呢。其实倒也没有什么,’村长拿起酒杯,‘他不是杰克和芮丝的亲生孩子。’
“‘这我倒不知道。’
“‘这事说起来倒有些神奇。’村长说道,谈论他所熟悉的村民,这是他所擅长的领域,于是他的口吻马上变得有些故弄玄虚起来,‘那么您知道吗,芮丝从前曾经有个孩子?’
“‘我想我对他们一家的事情都不甚了解,因此你大可以直接告诉我。’
“‘噢,是的,当然,当然,您不会有空去了解这种话题。芮丝从前曾经有个孩子,非常乖巧的孩子,也很聪明,可惜在两岁多的时候就去世了。可怜的芮丝,她那时候整整三个月几乎闭门不出,杰克也是一脸的忧愁,简直让人觉得他们一辈子都不能再高兴起来了。然而在这种时候,做父亲的或许总是比母亲要振作一些。芮丝在杰克的劝说下,开始尝试恢复有规律的生活,她每天去森林里探望杰克,又天天去拜访朋友,忙得跟什么似的。但凡是认识杰克和芮丝的人,都能看出他们两个并没有从丧子之痛中解脱出来,毋宁说反而越陷越深了。’
“‘然后,芮丝就在森林里捡到了那孩子。’
“‘芮丝说他是上天赐给她的孩子,我当然不这么认为,但您也知道,我们这个村落离城镇有点远,平常出入的也就那么几张脸孔,然而那孩子并非是他们丢弃的,自然也不是我们村里的人,即便是有心想要丢弃孩子的父母,也没有特意跑到这里来的必要。芮丝把事情说得神乎其神,说她捡到那孩子的时候,他被装在刚好大小的篮子里,盖着一条白色的毛毯,一尘不染,安静地睡着,就像是画上那些小小的天使一样,完全不知道自己不幸的处境,她又说他就像是从星星上降落的孩子一样,说她那天被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力量所虏获,走上了一条陌生的小路,在小路尽头发现的就是这个孩子。我倒觉得,是她又重新得到一个孩子的事实让她变得不切实际了。’
“‘那孩子本人知道吗?’我问。
“‘这我就不清楚了,毕竟他的身世是大家都清楚的,这样一来他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些事也是有可能的。至少,我们一家从不在那孩子的面前提这些事,你知道,对一个这样小的孩子,这种事情多少是会影响他的成长的。’村长说道,好像他对这孩子负有什么重大的责任似的。
“关于那孩子的话题就到这里结束了,我在那个村庄的最后一个夜晚也紧跟着结束了。
“翌日,马车早早地就来了,我的仆人们把我的行李搬上马车,而我等到行李都搬完以后才出门,正好看见那孩子远远地跑来,身后跟着他的父亲,杰克,拿着一个箱子,那大概是他的行李。
“杰克在马车边停住,他将行李递给那孩子,他径直跑向我。
“‘伯爵,早上好——我来迟了吗?’
“‘你来得正是时候。’
“他听到我这么说,露出安心的笑容。但很快他又局促地打量着四周,却仍然努力维持着镇静的表情。
“‘那是你的行李吗,装了什么?’
“‘不过是衣服,还有一些小东西。’
“‘你大可以不必带。’我说,‘到了堪纳斯那些都用不上。’
“‘也许是不需要。’他说,仍然将箱子递给了车夫,让他帮忙放到马车里去。
“我带他走向马车,我先爬上马车,又向他伸出手。他的手很是冰冷,他伸出头,隔着一段距离望了一眼他的父亲,便上了马车。马车里只坐着我们两个人。
“‘你的母亲呢?’我问。
“他耸了耸肩:‘她没来送我。’
“我们在马车里坐了一会儿,等待他们把一切准备好。期间我们两个没有谈话,他有些坐不住,一时从马车的窗户往外探望,一时站起来又坐下,我只假装看不到。就在他第三次站起来的时候,马车忽然摇晃了一下。
“‘这是怎么了?’他问道。
“‘是马。’我回答,‘车夫已经准备出发了。’
“他听了我这话,坐了下来,却又马上站起来,动作灵活地跳下了马车。
“‘我去去就来!’他喊道。
“他跑到了他父亲身边,马车的窗户正好对着他们的方向。他们站在那里说了几句话,期间杰克摇了几次头,忽然那孩子又往马车这边跑来,他爬上马车,打开他那小小的箱子,让我没想到的是,在那箱子的一个角落,最下面放着折的整整齐齐的一方白色毛毯。他毫不犹豫地把小毛毯扯了出来,他的衣物掉了出来,他却连箱子也没来得及合上,再次下了马车,跑向他父亲,将手上那条跟披肩一般大小的毛毯送到他父亲面前。他的父亲则从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小刀交给他。他攥着那小刀,面向他父亲,向后退了几步,只停了那么一下,便飞快转身爬上马车来。
“‘怎么了?’我问。
“‘不,没什么。’他把小刀放入行李箱里,收拾好东西,合上了箱子。
“马车出发了。
“他扒着窗沿往外看,村里的景色像流水一样被我们抛在身后了——那些低矮的小屋,积雨云一般的羊群,环抱着这片凹地的高山,都只在窗前闪现了一下就消失了,就像他过去的生活一样。
“‘今天天气很好。’他说道,‘我是说,我知道明天天气会很好,昨天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跟父亲学了一点看天气的本领,但是我还是有点担心,下雨的话路会变得很难走,森林也会变得危险,今天天气很好。’
“‘下雨的时候你还到森林去吗,去探望你父亲?’我问。
“‘噢,不,那是妈妈——我母亲的工作。我偶尔会跟着她去,只在天气好的时候。母亲很喜欢这样,本来父亲可以在早上带午饭去的,可是母亲她不让。’他笑道,‘妈妈说她就当顺便散步了,她很喜欢做这种不方便的事情。’
“忽然,那孩子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随即身子一滑,背对窗户坐回了他自己的位置上。
“‘你不看外面了吗?’
“‘只不过是森林。’他说道,赌气一般扭过头,盯着地板上的一处出神。
“我却往窗外看去,马车外,村庄与人的气息都逐渐消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参天高树、隐约可闻的流水声、偶尔在路边出现的兔子,突然,在树与树的缝隙之中,一个如梦中幻影的身姿一闪而过。
“‘这里附近是你父亲工作的地方。’我说。
“他闻言抬头看了看:‘是,他平常就在这一带工作。’
“‘今天你的父亲没来,因为送你。’
“他点点头,又看看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说这种显而易见的话。
“‘你会喜欢堪纳斯的,’我说,‘它就像你所想象的那样美好,你生活在那里会很愉快的。’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是吗?以前我说什么来着?’
“‘你说堪纳斯尽管漂亮,但是它也会让人失望或者厌倦,或许我也会成为那些人中的一份子。’
“‘我以为你不记得我说的这些话了。’
“他勉强笑道:‘关于堪纳斯的事情我都记得很牢,我每晚睡觉之前都会重新想一遍这些话。’
“‘那么,你可以忘了这些话了。’我说道,‘堪纳斯就是你的阿尔菲提斯了,从今天开始。’
“他睁大眼睛看着我,然后如释重负地笑了:‘谢谢你,伯爵,你是在安慰我吧。’
“‘母亲她没有来送我。’他说道,‘她前一天晚上跟我说了,我本来也不想让她来送我,因为她是那种受不了这些事情的人,我想,要是让她哭出来就不好了。她会为了让我高兴露出笑容,不过她的样子却像是哭,我不想要见到她那样。她把毛毯留给我了……不说这个了。但我可能还是希望她会来,也许她在村子入口望着马车,可是马车已经入森林了,我都没看见她。但是这样也好,我挺庆幸她最后还是没有来的,她是那么感性,所以不会来送我的。’
“‘也许她来了,只是你没有看见。’
“‘不用安慰我了,伯爵,我并不伤心,不然昨天晚上我也不会答应妈妈了。’
“‘那就好。’我没有再说别的话。在我们聊天的这当儿,马车已经驶出很远了,羊群、田野、群山、钢琴、毛毯,还有那个如梦似幻的身影,也都被我们逐一抛在身后了。”
伯爵说完这些,如梦初醒地长舒一口气:“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一切了,现在我已经讲完了,路易。”
“你把他带回来了吗,那个金发的、不可思议的小家伙?”
“是的,但还没有介绍给任何人。”
路易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你希望我去见见他吗,这个你从偏僻的某处带回来的艺术品?”
“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恐怕我会分享你的秘密,削弱你的喜悦,德尔莱斯。”
“它总会发生,既然如此,我希望能够委托给一个值得信任,更重要的是,能够欣赏这幅作品的人。”
“关于后者我还不确定呢。”
“你会确定的,等你见到他的时候。你这会儿还不相信我说的话呢,还对他抱着怀疑的态度,你自视甚高,路易,我说过。但你见到他就会明白了,到时候你除了赞同我之外没有别的路子。现在我要走了,路易。”
“你不在这里多留一会儿吗?我以为你得跟他们打声招呼,你离开了这么久。”
“将那些事留到两周后的晚宴吧,跟你讲的这些使我累了。那时再见吧,路易。”
“到时再见。”路易答道。
这是艺术之都堪纳斯平淡无奇的一个初夏的夜晚,路易•洛夫特坐在他的带靠背座椅上,他的友人刚刚为他捎来一个金色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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