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事长,午后按您的意思,没有其他安排,是您的私人时间;下午三点是公司和 BBC 电视服务负责人的会议,您需要出席;晚上的会面我已经订好餐厅,是否需要……?”
“我自己开车过去就可以了。”利奥波德打开办公桌上包装精美的纸盒,里面是一块切片巧克力蛋糕,一颗小小的深红色酒渍樱桃点缀在上面,他对秘书小姐微笑,“你们有心了。”
“您的习惯我已经交代给他们了。”这位相当专业和干练的职业女性颔首回应,大方接受了这句称赞,把怀中的文件夹整齐放在桌子一角,便无声无息地退出了办公室。
利奥叉起一块湿润的蛋糕放进嘴里,手上翻开了刚才送来的简报。没过多久,外面响起克制的叩门声,他已经认出了熟悉的脚步节奏,语气亲昵许多:“进来吧。”
一位金发的女性推开了门,岁月并未令她增添老态,那张面庞仍旧明快。女人的手掌牵着一个穿裙子的小姑娘,同样亮眼的金发梳成双马尾,扎着蝴蝶结。
小姑娘像一匹快活的小马驹,探头探脑地凑到桌边,奶声奶气:“爸爸,你又一个人吃蛋糕!”
利奥不禁失笑,他和妻子交换了柔和的目光,从包装盒里找出一根附赠的蜡烛,橙黄色的,细细的一小根。
插在剩下半块蛋糕上,用打火机点燃。虽然有点不伦不类,倒是另有一种朴素的可爱。
“要不要吹蜡烛?”他很会哄孩子,小姑娘立刻跑过来坐上他膝头,闹着要爸爸先许愿。
父女俩玩闹了一会儿,女人过来用纸巾擦干净了小朋友嘴角沾上的奶油:“甜心,哥哥还在上课,一会儿和爸爸妈妈三个人一起去参加活动好不好?”
妻子也是对这些活动和事业较为热衷的类型。到了这个年纪,他已经无需再像学生时代做义工时那样做各种后勤布置和现场组织的杂活了,换句话说,他们如今能做的更多。
地点也是妻子联系的,似乎是集团的公益项目一直以来扶持的对象之一。那是一片幽静的纪念园,远离闹市区域,每逢月末都会组织小型的集会活动,祈祷、追悼、募捐,这在战后是寻常的事。倒塌的房屋需要修补,破碎的心灵也需要寻找支柱,人们会在绿树如茵的园区中暂时逃避现实的重压。
临近秋日,天气有些转冷,小姑娘下车的时候抱着一杯热可可喝得香甜。来这里的很多都是普通市民,利奥没选择太张扬的车——再说,气氛也不适宜——他记得园区的运营者是位年迈的夫人,但更多就并不清楚了。一切重建的这几年,工作相当忙碌,平时也有惯去的市中心那些慈善机构,这是他初次来到这里。
碧空如洗,这在伦敦称得上罕见的景象。即便有资助,园区的开支大概也算不上宽裕,运营人拄着拐杖,站在入口处亲自接待驱车前来的访客们。
“劳伦斯先生,”她很快就认了出来,“欢迎您来参加我们的月度活动。您还是初次过来吧?请允许我给您介绍……”
对待这位老人,已不再是青年的劳伦斯先生依旧给出了充分的礼貌和尊重:“不必这么客气,夫人。这里是您建立的吗?”
“哦,准确来说,是我丈夫。当时…你知道,死了那么多人,我丈夫他是锅炉工,不像战场上的牺牲者会被政府安置在公墓,当时他们负责收敛的,都是城市里的流浪汉、无家可归者……按规定,等不到家人朋友来认领的话,就要就地填埋,但我们觉得…每条生命都是值得被铭记的,所以,就有了这里。”
老人带他们去看纪念碑,灰色的方碑下零散放着花束和信纸:“当时还没有这些,我们自己住的也是棚子。我丈夫用石头堆了小丘,我儿子一家住在农场,时不时会带鲜花过来。现在的石碑还是因为有你们的捐助才得以建成的。”
“这是毫无疑问的善举,”利奥笑着回应,神情严肃了一些,“夫人,您和您的家人正在做的这些也是我们的追求。我们所相信的东西……必然是有其价值的。”
老人正要继续表示感谢,忽然有个男孩从不远处办公区域的平房里跑了出来,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直喊着“奶奶”。
“汤米!别闹,奶奶有客人——”老人赶忙安抚自己的孙子,男孩哭得脸上花成一片,小姑娘从利奥身后探出脑袋,终于发现了有趣的事:“怎么了,汤米?你为什么哭呀?”
“奶奶!呜呜呜……啊啊,查理不见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他!”
“查理是谁呀?”“查理就是查理,呜哇——”
小汤米哭得更大声了,老人对利奥投以歉意的目光,把男孩揽过来拍着他后背:“没事不哭不哭啊,查理不会跑远的,一会儿你爸爸就过来了,让他跟你一起去找——抱歉,先生,这孩子的猫跑丢了,我得去……”
“没关系,夫人,那也是一条小生命。”利奥并未在意,他蹲下来揉了揉小男孩的头发,“别哭啦,孩子,猫咪是很聪明的,不会有事的。”
“呜…真的吗?”“实在不好意思,劳伦斯先生,我先带他回去……祷告应该快开始了,您可以先过去。”
小姑娘眨巴着眼睛目送祖孙俩的背影离开,嘴里嘀咕:“我也想要小猫咪……”
“走吧。”利奥故意模仿妻子的语气夸张地喊她“甜心”,“我们去妈妈那边。”
园方给他们一家安排了最前一排的位置,妻子正和偶遇的熟人低声攀谈着。穿着神职者服装的牧师走上前方的小讲台,将手掌按在桌面上那本深棕色书皮的《圣经》上,书册旁的蜡烛散发出融融的暖光。
台下零散的人声都不约而同地一齐消失了。某种园区周围树上生活的鸟叫了几声,牧师摆出祈祷的手势,温声念诵起经文: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务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除有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舞蹈有时……
利奥实在算不上是个规规矩矩的教徒,但是最近这几年来,这段话他已经在不同的地方听过许多次了。他并不完全认同其中的理念,不过倒是记得以前有人说过,社会的发展就是每个人都要学会在对的时间做对的事。
他用手指拨弄了几下胸前为了参加活动特地佩上的鲜花,在心中一同默念着接下来的内容:
怀抱有时,不怀抱有时;寻找有时,失落有时;保守有时,舍弃有时;撕裂有时,缝补有时;缄默有时,言语有时;爱慕有时,恨恶有时;争战有时,和平有时……
牧师注视着台下的来宾们,语气平缓:“我知道世人,莫强如终身喜乐行善……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一只飞蛾绕着讲台盘旋,烛火摇曳了一下,他结束了祝词,微微低头,只看到洁白蜡烛顶端一小捧灰色的尘埃。
按流程该邀请来宾致辞了,牧师收起经书,忽然天光一暗,毫无征兆的,细雨飘落下来。
起风了,雨势来得很急,一会儿就变成了断线的珠子,客人们纷纷站了起来,有些不安地来回走动着。
好在那位运营这里的老人及时赶回,一面嘱咐着工作人员,一面邀请大家都去不远处的雨棚歇脚。
利奥自己倒无所谓,但他担心女儿淋雨会生病。风从他手臂和胸膛间的缝隙穿过,欲迎还休地卷起西服外套的一角。
插花眼里别着的鲜花也被打落了几片花瓣,他忽然想起纪念碑前的供花,便哄着女儿和妈妈一起到雨棚去。
被淋坏了就可惜了。反正他心血来潮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利奥疾走几步穿过雨幕,先抓起了眼尖看到的信纸。
厚实的一小沓,手写的蓝色钢笔字迹已经晕开了大半。
In this bright spring weather
We'll visit together
Those places that onced we visited
一道半闷不响的雷声适时投下,利奥顾不得细看,把旁边那束垂头丧气的红玫瑰抱在胸前,赶回了雨棚。
工作人员正给宾客们发着热茶,他把东西交给其中一位:“看起来是很珍贵的心意,还是好好保存一下,等天晴再放回去吧。”
他小心翼翼地试图分开因为被水泡湿而粘连在一起的纸页。到处跑外勤顾不上吃饭,倒霉地被浇成落汤鸡,躲在车里弄干稿纸的那些日子,竟然好像还是昨天一样。
That it seems to call out to me from forty years ago
When you were all aglow
And not the thin ghost thay I now frailly follow
是一笔一划抄下来的诗,认真又青涩。他近乎本能地对那背后的故事燃起了兴趣。会是什么人留下的呢?除了诗句外,还有其他寄语吗?
可是大部分都被雨水晕得看不清了。就算晒干了,也还是没办法复原。
What we did as we climbed, and what we talked of
Matters not much, nor to what it led
他有些懊恼,觉得遗憾,妻子带着女儿看着他捣鼓这些半透明的湿了的纸,终于摇头苦笑道:“利奥,我也觉得很可惜,但只要它们还被放在碑前,就会很快破损的。”
是啊,我在做什么啊。他无奈地放下信纸,女儿完全继承了他过分旺盛的好奇心,忍不住问他:“爸爸,那上面的字怎么都没有了?”
“是被雨水冲掉了。”他心情好了些,组织出小孩子大概能理解的回答。
“可是,都是圆形的呢!就像老师给我们的作业盖章了一样,雨给它盖了章,是不是就是看过了、收到了的意思啊?”
他愣了愣。
“你说得对,甜心。”没忍住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发,“不过现在我们还是先拜托阿姨收好它吧,写下它的人一定也希望能多放几天吧。”
中间的一页还没彻底被浸透,留下了小小一块,工整的字迹依旧清晰。
Our day was a joy, and our paths through flowers.
“劳伦斯先生!”
老人终于找到他们,带着几杯红茶。
“虽然说来冒昧,但这场雨确实打乱了我们的计划。天气转好后我们的活动还会继续,我们会努力去做好它——能否请您届时代表来宾致辞呢?大家应该都很需要鼓励……”
“好啊。”他满口答应,演讲对他来说也是常事了,再说,他也有不少想说的。
说起来……不再是记者的男人看着那捧花思索,这个地方好像有些熟悉。
在更早之前,两次大战之前,这里……曾经是一片花田吧?印象中是和友人一起来玩过的地方。
“可惜今天你没带相机,利奥。”妻子握住他的手,“你看外面的天色,就快放晴了吧?”
“会不会能看到彩虹,妈妈?”
园区里的鸟突然又叫了起来。雨声已经几乎听不见了,利奥走向外面,他眯了眯眼睛。
然后那双绿眸中,便映出了天晴后的第一缕阳光。
-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