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人



    “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能重活一次，不如睁大眼睛仔细看着眼前的人吧。生而为人本身就是难得的奇迹，像你这样才华横溢的家伙更是凤毛麟角，太宰，你明白吗？你还有许多要做的事呢。”

    突然记起了井伏先生的教导，但又不记得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

    从这里看过去，窗外的树木生长的十分茂盛，一如老师说话的那个时候。我耳朵里听着他的话，眼睛却一直注视着那平静得如同织物般的绿色湖水，想着一脚踩上去会是什么感受。

    我当然是个天才，可即便如此，这世上又有什么事是非我不能的呢？老师指的究竟是我的文学，还是太宰治的存在本身，又或者那些肯与我亲近，或妒恨着我的人们的感受？我当时没有去思考，过后也不打算发问，恐怕是因为已经知道了，我和老师不同，脑子里终归只会想着自己的事——我的开始，我的结束，我不需要却甩不掉的标记，我的光环，我所不足之物，我之所以为我。

    “……、……太宰君？”

    十分好听的，朝思暮想的那个声音在呼唤着我的名字。在最深的幻境中，无数次的描摹过的场景变为现实的这一刻，关于它的一切赞叹，都在过于完美的真实面前溃不成军。

    或者此时此刻的我正在做梦，不对，这样的好梦可不是太宰治（我）的风格，能够以如此纯粹的姿态转生，与过去生活的世界上一切苦劳污秽毫无瓜葛，尊敬的老师、我的每一个友人、连那个未谋面而思念终生的人都能陪在我的身边。

    这可真是，明快乐观到让人嫌恶的地步啊。

    我的视线太过强烈，似乎造成了他的困扰，那双狭长的凤眼微微地眯了起来，温柔中渗透了微妙的凛然之感。

    “我的脸上有什么吗？”

    “啊，没有，芥川先生，对了、我是被太阳的反光给迷了眼睛！”

    一边解释一边抬起手揉着眼睛，不情愿地别过视线，世界的颜色好像一下变得暗淡而扭曲了，不、我的双目是被因为不能继续看着他而委屈掉落的眼泪给模糊了。

    任性妄为的麻烦制造机、私生活一团混乱的堕落者，生而为人的太宰治就是如此。

    这也许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可我也绝不会因为对那些世俗之人或理想主义感到悔恨而改变自己，活就要活的自由恣意，但唯独这个人，就算装模作样也绝对不想被他讨厌，虽然明白，眼神却移不开。

    我一向觉得忠于欲望是件好事，现在倒是想要学着低调做人了。

    只要看到芥川先生，无数的溢美之词便开始在胸中翻滚，想立刻写一千封信送给他，真的做了绝对会被吓到吧……唉，我还以为自己早就已经失去了救赎的热情，并且老实接受了血脉里流淌的罪恶，如果此时的太宰治真的是以“最恰当的灵魂”的模样转生，坦率地感谢生命似乎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了。

    “全身上下都散发着热情的力量，笑容也是绝佳的，真没想到能够再见到这样的你，我很高兴喔，太宰。”

    可能是第一次，我把井伏先生的夸奖听进了耳朵里，并且奇妙的相信了老师的真心。

    啊……所以才会突然想到过去的事情吗？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那就换个背阴的地方坐吧？”

    “是、芥川先生。”

    总算把眼泪抹干净，再次看向坐在窗边的、穿着奇妙和服的男子。几天前，在我自己的小说里那令人难以置信的、比剧情本身还要夸张的相遇之后，直到现在，我也丝毫没有怀疑过他的身份，我甚至觉得，在听到那个名字之前，我便已经隐约的认出了他的灵魂，芥川龙之介，只有他才配得上这个名字。

    “你也喜欢吃吗？照烧鲥鱼。”

    “啊？对、鲥鱼很美味！”

    在芥川先生面前的我，表现的好像个中学二年级的学生一样手足无措，每每回忆起初次见面时那些无理的举止，虽然先生应该不会在意，但我还是有种羞愧至死的窒息感……啊，这个“死”不过是种修辞形式罢了，现在的我一点也不想死。

    “那么喜欢吗？太宰君已经吃了三份了。”

    “咳，真、真的耶！”

    看着桌上高高叠起的一摞盘子，羞愧的我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在食堂偶遇享用午餐的芥川先生时，不受控制的想要一直看着他，因为先生没有离开的意思，为了能自然的留下来便不停的跟那只猫要食物，不知不觉就变成了这样，啊、令人懊丧。

    “我也吃了一惊呢……年轻人的胃口真好，太宰君、是个健康的孩子啊。”

    单手托腮，似乎感到有趣而露出笑容的静美男子这么说道，正午的阳光洒在深木色的桌子上，为他带着半截手套的修长的手指饰以过份的苍白，小巧的黄铜烟斗安静的伏在指间，虽然保养的甚好，依然能看到明显的烟熏火痕。

    “老师您也很年轻啊。”而且很漂亮。

    “嗯？是吗，我常常被人说是一副没有精神的样子呢？”

    是哪个不懂事的笨蛋说的啊，应该一刀刺死他。

    “太宰君不是正打算换个地方坐吗？既然如此要不要过来喝杯茶？对消化有帮助的。”

    啊？

    “不喜欢茶吗？”

    “怎么会！和老师喝茶？是、我的荣幸！请务必！”

    我“腾”的一下站起身来，因为动作太大，长到夸张的披风带翻了椅子，刺耳的拖拽和有些闷重的碰撞声在只有两个人的食堂里显得格外吵闹，芥川先生微微的睁大了眼睛，温和的脸庞上笑容更深了些。让原本因为出糗而懊恼不已的我觉得呼吸困难。

    “那就坐过来吧，说话也方便些。”

    烟斗轻轻地叩了叩桌子，指向梦寐以求的那个位置。

    芥川先生应该是受不了我那缠人的视线才提出邀约的吧？但就算给他添了麻烦，能够得到同席饮茶的机会，还是让人想大喊一声“赚到了”！与我雀跃的心情呼应着，有风吹过白色的纱帐，带来不知名的香味，让人分不清是花香还是茶香又或者别的什么，我的心跳就像是刚送出人生中第一封情书时那般跃动的厉害，强烈到让我想要紧紧的揪住胸口，仿佛不这么做的话，就会被人发现了自己全部的秘密一般……尽管我并没有什么想要隐瞒起来的东西，这可真是太奇怪了。

    果然还是因为太近了吧。

    坐下之后才意识到一张餐桌的距离是种什么概念，明明与其他人还更加亲近过，也许是曾被冰冷的涟漪夺去全部意识的后遗症，重活一次的我还没能习惯这过于强烈的知觉。

    “那之后都没有在潜书室见过太宰君，差不多习惯了吗？”

    变幻莫测的流体，由高处而下，是水的声音。落入纯色瓷杯的深红色液体呼噜噜的漾开暖意，芥川先生用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把茶杯推到我的面前，弥散开来的热气有着肌肤相亲般的温度。

    杯中倒映出我现在的面容，当然是无可挑剔的天才风流，这点相当令人满意。

    同时也映出我不敢抬头注视芥川先生的悲惨现状。

    实在是太近了啊！

    “差、差不多从猫那里听说了，不过还是打算摸清状况再说。”

    我的谎话还真是张口就来啊。

    能和芥川老师在同个屋檐下生活，就算再讨厌的工作也可以接受，话虽如此，作为这个帝国图书馆的一员，我的表现大概是相当懈怠的吧。

    基本上和井伏先生见过面之后就一直呆在房间里，没有人强迫我做什么，倒是叫人觉得有几分惬意，从司书那听说织田作给我写了信，虽然非常高兴，可直到现在也没有去图书馆里取来看看。

    明明是令人怀念的想要立刻飞奔而去把酒言欢的友人，正因如此才更让人想不通。

    “啊、对了，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事情可以向芥川大老师您请教吗？我可是有相——当——多的话想要和您说，各种方面都是。”

    “和我吗？……可以啊，如果有帮得上忙的，太宰君可以随时问我，毕竟你是被我带到这里来的。”

    啊啊啊不愧是认真而温柔的芥川先生他一定是因此感到对我承担了一份责任吧您根本不必在意我这种人的事情！

    以为我会这样说吗？正相反，明知是强盗一般的逻辑却几乎是立刻欣喜的应承下来，但是这并不是我的错，太宰治全身的血液和细胞都在叫嚷着芥川先生的名字，根本没给过我选择的权利。

    “那就请您未来也多多关照了！以前我就觉得您是一位相当帅气的男性，没想到不仅是文学，连那种莫名其妙的世界里都能受到您的照顾！明明是文豪却为了我的作品和那些恐怖的怪物作战的英姿我一世都不会忘记的……谢谢您！太宰治、无论何时都被您引导着……芥川先生是我的大恩人啦！”

    实在是忍不住了，我本来就不是那种装模作样的性格，既然活着就要坦率的吐露心声，如果被芥川先生讨厌的话那我之后去死就行了！

     “……、……这、还真是惊人的盛赞，但那并不是什么值得感谢的事情，而且、我觉得太宰君你会做的比我更好。”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客套话，不不不、芥川先生和别人不一样是绝对不会敷衍我的，所以我这是被、被芥川先生期待了吗？我猛地抬起头，看到映在芥川先生浅蓝色眸子里的自己。

    那是什么不像话的脸啊……我明明是那么的讨厌过我……

    （是为了芥川先生吗？）

    “您觉得我有那样的才能吗？”

    “哎，感受到了相当程度的热情，就像是明艳的烈火那般的，太宰君果然很适合红色……”

    转世而生的太宰治已经毫无遗憾了，现在立刻死掉也没关系了。

    “但是，芥川先生您就这么接受了吗？和侵蚀者战斗守护文学作品这种工作，感觉很奇怪啊，明明是我们写出来的文字而已，那个炼金术士也相当可疑，到底有什么目的……”

    “太简单了吗？在我看来，接受这份工作是理所当然的。”

    芥川先生微微地垂下眼睑，歪过头思考着，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烟斗光滑的檀木杆。是不是杯中的茶温度太高了呢，白皙的指腹好像略微泛起了一丝红潮。

    “我其实没有像太宰君一样，认真的思考过这些问题。自己的目的姑且不论，美丽的创作被扭曲、消失，书写真挚的感情被染黑，这种事情我无法容忍。”

    美丽的创作。

    我的作品，会让您觉得美丽吗？

    芥川先生的回答，好想听到，但是又不敢问，曾经困扰我的“求之不得”的痛苦，比起此刻的“畏而不求”来说，原来只是小儿科罢了。

    “也、也对，书被侵蚀的话就会消失吧，那个作品不就不存在了，想想要是看不到老师的作品，我会抱憾终身的，不、那样的话我的小说说不定也，毕竟我是仰慕着老师才拿起笔，啊啊，不由得生气起来了，那帮家伙，连老师的文学都想染指吗？不可原谅！”

    啊、又笑了。

    我好像，稍微能够放松一些了。

    自从知道他是那个芥川大老师之后，就太过在意自己的表现，反反复复的考量妥当的言行举止，于我而言真是一生中从未遇到过的难题。

    毕竟他是那种连我天才的想象都难以企及的完美之人啊。

    “太宰君……我不是值得你如此褒奖的人，要是把我的小说当做标杆的话，会……想吸烟了呐。”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接上了一句没头没尾的感慨，芥川先生精致的面上依旧带着笑意，却不知为何显得有些疲惫，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得他难过了吗？

    “那个，我……”

    “虽然想要，但是食堂是禁烟的呢，得找个清净的地方才行啊。”

    芥川先生说完这句话便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我因为紧张而攥紧在桌上的拳头，晴天般的蓝色中没有一丝阴霾的影子。刚才的、说不定是我的错觉吧。

    但是，虽然被他慈爱的碰触，却总觉得仿佛一度拉近了的距离，又变得遥远了起来。

    “抱歉、太宰君不用着急，我出去抽支烟再回来。红茶、要好好地喝掉喔。”

     太狡猾了吧，这样的接触、这样的叮嘱。

    好像被某种沉重的东西压住了身体，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用视线追着芥川先生优雅的背影，任由它逐渐被走廊的暗吞没。

    犹如椋鸟展翼，那真是一件、相当漂亮的羽织啊。

    我注视着那个背影，恍惚间，眼前浮现出中学时候见过的讲堂，明明是重要的日子，偏偏因为老师的纠缠只剩下了后排的位子，在那里，越过无数黑压压的人头，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那才是真正的、我单方面的、和芥川先生的初次见面。

    他并没有刻意的提高音量，也未曾与任何人的视线聚焦，他的声音低沉的漂浮在空气中，带着若有如无的笑意，好像在和我看不见的某人聊着天似的缓缓说道：

    “我从来都并不认为自己有哪里特别，比起这个，我更希望你们被自己心中的声音引导。如果你有着想要呐喊出来、急切为人所知的某种心情的话，就把笔拿起来吧。”

    耳中的杂音消失了。

    我的视线一片模糊，只有笔记本上随手写下的他的名字，异常的清晰。

    那个时候，我无比真切的感受到了自己的生命在胸腔中跃动的声音。

    然后，就在几个月后，某个和平日毫无二致的早晨，芥川龙之介死了。

    就是在那一天，我成为了太宰治。

    我就这样坐在空无一人的食堂里，直到屐齿的声音逐渐消失，才重新找回了行动的能力。

    “芥、芥川先生，等等我！”

    把杯中的红茶一饮而尽，顾不得刺疼的咽喉，循着他的气息奔跑起来，被模糊的不安攫住的心脏激烈的跳动着，芥川先生，如果、如果那时候我向您伸出手去，会不会——

    “嗳，宽，你带着烟吧。”

    铺就着厚重地毯的、高高的图书馆吞没了嘈杂的足音，仅仅是这样就让我心怀感激了。若非如此……就真是羞于见人了。

    “哪有一见面就说这个的人啊，真是的……”

    是芥川先生和……菊池先生。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像这样藏身在楼梯的拐角，本该立刻离去才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双脚仿佛被牢牢地黏在了原地，似乎铁了心要当这个偷听别人说话的卑劣小人。

    “我不是给你烟斗了吗？多少过的健康点吧……龙。”

    “换烟丝很麻烦啊，反正宽这里总是装着洋烟，一支就好了。”

    纤白的五指轻轻的压在深绿色的外套上，而后灵巧的钻了进去。

    “喂，我可不是为了惯着你的坏毛病才买烟的啊，真没办法……”

    手指们熟稔的打开雕画精细的铁盒，从里面拈起一支烟送到唇边，向着无奈的点起火石的菊池先生靠过去，空气中立刻漂浮起淡淡的烟草气息。

    “嗯，果然还是要这个味道才行。”

    腾袅的烟气中，芥川先生微微的闭着眼睛，跳动的火光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撒落一片绯色的影子，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么近，到了让我心跳不止的地步，那两个人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似的自然而然。

    对呢，他们可是至交好友，我也曾和织田作还有安吾一起，一见如故的在酒馆勾肩搭背，肆意妄为的评价那些所谓的文坛旗手。

    大概是那样，可是为什么，看到这样的一幕会让我觉得口干舌燥。

    “怎么啦龙，你那个表情，是潜书的时候遇到什么事了，还是……咳、别对着我的脸喷烟。”

    “提不起精神而已，照宽说的做了，但是只喝茶的话根本没用啊……。”

    “别说的好像是我做错了事一样，不是给你烟了吗？”

    “宽是那种温柔的谢罪之后又严苛的像鬼的家伙，明明已经是魂体了，抽烟也没关系的吧，没有这个我不行的。”

    “这是龙之介式的撒娇吗？要抱怨的话，等钱包硬气了再说。”

    “你要抛下我不管吗？”

    “喂、现在说的不是这种话题吧？总之头疼的话要立刻告诉我啊？”

    ……

    在他们的声音消失之前，我一直紧贴着拐角的墙壁，出神的望着头顶上无声旋转的齿轮。

    既无法离开，又不能关起耳朵，就这样一边做着人间最差的恶行，一边嘲笑着自己的愚蠢。

    什么啊、太宰治，你这个自大的白痴……

    他的事情，根本轮不到你去担心啊。什么当时伸出手去的话会不会有所不同，你这样无耻的摹写者究竟在妄想着什么？在那个沉重的世界里，如果那样的人都留不住他的话，太宰治又能做什么呢？

    恢复了寂静的走廊里，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流个不停。渐渐地变成难看的嚎哭。

    要是被中也那家伙看见了，绝对会当成一辈子的笑柄吧。

    但是没关系，因为现在（那个时候）的太宰治，还未曾与他们相识。

    所以，在夜晚到来之前，我只是尽情的哭泣着，仿佛要把生前没来得及流过的眼泪和脆弱全部补上一样。

    然后第二天，我去见了司书，正式开始了在帝国图书馆供职，和等待着我的人们重逢。

    井伏先生，很抱歉总是给你添麻烦，您的教导我会记在心里的。

    这个世界上一定有只有我（太宰治）才能做到的事情，曾经的我沉溺于自己的沼泽，执着于不解的谜题，至死也未曾发觉。

    （是因为芥川先生吗？）

    谁知道呢？初次拜读他那精致的文字时的我，甚至不知道芥川先生的长相便已沉入那片温柔的海洋。如果没有接触过他的文学，我会变成怎样的我呢？

    但是无须假设。

    不论起点如何，我就是太宰治，如同彗星一般降世的天才小说家，这是我的骄傲，经历多少困苦和迷惑，都未曾后悔过。

    要说还有什么不知足的……那真是撒旦一样不知餍足的狂妄之人。

    不过太宰治不就是那样的人吗？

    “芥川先生！”

    “太宰君，你很可靠唷。”

    “是的，感谢您的夸奖！”

    挥舞着华丽的不像话的镰刀，奔跑着、跳跃着，劈开不安的影子，然后，总有一天。

    我要读到您的全部。

    这一定就是、如今的我存在于此的意义。





加笔 些微的不安





    哈啊、想吸烟……





    做了奇怪的梦。

    被梦里的那孩子看着的时候，不安的感情增加了。

    这座不可思议的图书馆里，古今中外的著作摆满了高得没有尽头的书架，没有工作的时候，从上面随意抽出一本阅读，让自己的感情沉浸其中，对我来说是一件快乐的事。

    身体健康真的会令人精神愉悦呢……如果我不是芥川龙之介的话就更好了。

    真没想到会再次和过去的自己面对面，活着时候让我觉得沉重不已的那些东西，在岁月中不断的增殖发酵，越发沉重……

    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眼睛注视我，明明只是个逃兵罢了。

    “太宰治吗……我记得那小子是你的崇拜者，一个人去吗？”

    “没办法啊，只有我被呼唤了。”

    “确实，无论何时都很受欢迎啊龙。”

    斜阳夕照的房间里，抬起手臂搔掻后脑的发辫，宽的笑容显得有几分无奈。

    “要来了吗，宽的过度保护。那么担心的话就让我抽一支吧。”

    宽的怀中、花纹精致的古董铁盒里装着我最喜欢的“金蝙蝠”，有比烟斗更加刺激灵魂的味道，而且十分的方便。

    只要像这样凑近他的身边，微微的张开嘴唇，立刻便可沉浸在那迷魂的香气中，无论是自己还是周遭的一切都像是笼罩在了一层雾里，不需要看的很真切了。

    能和那个媲美的，只有他沉稳的声音和指尖残留的温度。

    “这是今天最后一支了喔？”

    “……”

    “……工作结束以后带你去吃年糕红豆汤，从秋声先生那边听来的，三点钟开始供应。”

    “突然就来干劲了呢。”

    我其实不擅长应付自己不熟悉的事。

    虽然喜欢和各种各样的朋友们的来往，却不知为何，对于他们不加保留的赞美和期许，感到害怕。

    我无法像夏目老师和志贺先生他们那样清正的创作，也不能和他们一样耀眼的生存。

    深深地恐惧于地狱的黑暗，拼尽全力努力的活着，有时候又不免觉得，人生就是活着的地狱。

    不要跟在我的身后啊，会变得不幸的。

    “怎么啦，龙？”

    温暖的臂膀落在我的肩上，和铁盒上残留的碎片不同，是足以灼伤皮肤的温度。

    “我看了那孩子的小说，他的代表作，那篇……”

    “啊啊，《人间失格》是吗？”

    “嗯。”

    “这样啊……原来如此。”

    是恰当的沉默，尽管没说一句话，我知道宽明白我的心情。

    “龙，差不多该出发了。”

    只有潜书者们才能感应到的，紧张而浮动的空气，我无言的点了点头，从他的臂弯里抽出身体。

    “那我去了。”

    “那个啊，虽然是没用的废话，不过，小说和作者是不同的，让我来说可能有点矫情，就像龙在我眼里就只是龙一样，虽然我非常喜欢你的小说，但那和我对你的感情是不同的，所以……”

    “别太担心，那家伙也是作为一世文豪，骄傲的活过的啊。”

    只有宽，只有这个人，以最为纯粹的颜色，在离我最近的地方，注视着我的一切。

    在那双眼瞳中倒影着的我的脸上，些微的不安隐去了。

    “……宽真是爱操心，我会把太宰君带回来的，一会儿见罢。”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