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陀睁开了眼睛，他听见了摩拉克斯的声音。

很微弱，只是在打斗中不自觉发出的气音，只是声音偶有颠簸，是他受伤后才会发出的声音。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几千年流逝，魔神战争已经过去，大多非死即伤，到了已经和平的现世，还有什么人能伤得了他呢？

他叹了口气，手指微微动了动，岩石堆积，他从山峦的缝隙里走了出来。

他朝远处望去，看见一队人马，分不清是什么人，只觉得装束十分怪异。众死尸之中，只有一个还站立着，他听见了身后山峦的阵阵轰鸣，却并没有回头。

摩拉克斯的确仍然是摩拉克斯，虽然长得并不一样，若陀只看了一眼，就确定是他。一个高挑的长发男人，头发在脑后束起来，面容艳丽，身上有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颊边有两道剑风刮出来的血痕。男人收了长枪，听见了脚步声，这才转过身，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若陀。”他说，微微地笑了。


他们坐在一处荒村的破屋里，屋檐漏雨，床脚塌了下去，钟离生了一簇火。坐下来，开始给自己的手腕敷草药。

若陀还穿着千八百年前的衣服，长袖拖地，在这破烂草屋里，活脱脱给他演出了一点雍容的感觉。他看了摩拉克斯几眼，问，“这是璃月现在流行的服饰？”

“可以这么说，”钟离回答。

“简洁有趣。”若陀说，看了看他正在给自己敷药的手，似乎有一点微微的疑惑，但并没有出声。

“我现在是具凡胎。”钟离笑了，将最后一点药盖在手臂上，这才慢吞吞地将袖子挽下来，他做这动作时的姿态很悠然，像在庆云顶泡茶。“会受伤，还需要睡觉。”他想了想，“偶尔会有七情六欲涌上，很是新鲜。”

“那群小朋友……”若陀静静地看着他，“他们真的能从你手里接过去吗？”

“不管能不能，后续都是他们的事了。”钟离说，火光在他们的脸上跳跃，“岩王已死，我只是一介平民百姓，于情于理，这事都不再归我管了。”

“那你今后呢？”若陀问，“当个普通的旅人吗？”

“我只看今日。”钟离说，又觉得有点好笑，“我说你……怎么跟我絮叨上了。”

若陀叹气，“我担心你。”

“从前把我打得魂不聚体时，你也没这样过。”钟离又笑。

“我那时又疯又瞎，哪儿认得清你是何许人……算了。”若陀有点心累，摩拉克斯变成人后活泼不少，旧账翻得他措手不及，他这石头相比钟离，已经算长了颗七窍玲珑心，跟他实在掰扯不清。他瞟了一眼钟离，有黯淡的血洇湿了他的上衣，血腥味儿直往他的鼻子里钻，他尽量忽略那些浓稠的腥气给他带来的影响，静默了会，才问，“对凡人来说，这伤很难好吗？”

“也不太难。”钟离回答，“颊上这两处，三四天就能好。如果是腰腹，大约得等十天半个月。”

“为什么不用元素凝聚？”

“我元素有限。”钟离说，“如果贸然将其用在了伤口上，往后遇见难缠的敌人，可能就得吃点苦头了。”

若陀叹了口气。伸出手，淡淡的黄色光芒在他的手上凝成一片，交缠着织出一片血肉。钟离面上不显，他腰有一处伤口很深，血难以止住，所以才一直有血流出来，“如何了？”

“好多了。”钟离回答，他苍白的脸上逐渐恢复了一点薄薄的血色。显得有了一点儿人气。“多谢。”

“那几个是何人？”若陀问，“将你伤成这样，强若至此，按常理，我早该醒了才是。”

“不怪他们。”钟离说，“我三日未眠，身体迟钝，跟不上反应。”

“……”若陀觉得有点无言，“那你为什么不睡觉？”

“我忘了。”钟离回答，态度极为坦荡。

这话如果是个寻常人听，大约会觉得钟离是个神经病。只是听者是若陀，对他们来说，从前三日不睡觉，已经是寻常事中的寻常事，钟离冷不丁换了个肉身，将这事儿忘了，或许也在情理之中。

“那几个小丫头没跟着你吗？”

“人家还有自己的事。”钟离按了按额头，“一天到晚跟着我做什么，我难得讨来几分清净，你可饶了我吧。”

若陀笑了几声，“到了现在，怎么连小丫头都变得难对付了。”

他没等来钟离的回答，只是一片静默，他朝那方向看过去，看见摩拉克斯后背靠着一片摇摇欲坠的砖墙，肩膀塌了下来，双眼微闭，手放在自己的腿上，似乎已经睡着了。

这场景极为难得，倘若在千年以前，这是若陀绝不可能见到的模样，他只看了一会儿，便转动了目光，朝屋外望去，水滴潺潺，夜雨连连，他听见钟离微弱的呼吸声夹杂在里，显得暧昧又静谧。



钟离睁开眼睛，天色已亮，雨不再继续下，若陀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他动了一下，瞧见自己身上盖着件长袍，十分雍容，上面竟然还风雅地绣着几朵霓裳花，也不知道若陀被关在地底下几千年，这是打哪儿寻来的品味。火早已经熄灭，他站起来，拢了拢衣服，放在一旁。

这茅草屋基本挡不住什么风雨，大半个屋子都湿了一片，只有他跟若陀坐的这一处是干净的，想必是后者乱用元素力的缘故。不过钟离跟若陀早年征战，什么样的地方都住过，他十分习惯，倒没觉得不妥。

他整了一下衣服，朝屋外走去，若陀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几个日落果，他换了身衣服，看起来是模仿钟离的打扮而造出来的。钟离没见过如此模样的若陀，觉得有点新奇。和钟离不同，若陀不爱在自己的外貌上多下功夫，哪怕变成人形，也基本上长得都像一个妈生的。不像钟离，他上礼拜跟今天变的东西可能都不是同一个物种，从未有一个固定的形象，这也就导致了他在人间的逸闻多得令人发指，不过若陀看他本人不仅毫不在意，甚至还有点儿乐在其中。

若陀看见了他，给他丢了两个果子，钟离拿了过来，放在嘴里咬了一口，汁水甜美，顺着喉咙向下流，他从前虽也在乎一些口腹之欲，但大多数只是好奇和喜好，变成人后，才能或多或少地体味到人们对吃这件事的执着。

“有个丫头传信找你。”若陀说，“署名是什么往生堂，你在给他们做事？”

“挂个名，在璃月方便些。”钟离说。

若陀一笑，“也是。”他叹道，“我没记错……往生堂是做棺材生意的？”

“确是，”钟离说，“如今做堂主的，是胡先生的后人……一个让人头疼的小丫头。”

若陀不然，“你看起来倒是很喜欢她。”

“吵闹虽吵闹，但是有趣。”钟离笑了，“从前在人间游历，观人宛如隔镜观花，只能理解，无法体味。现在自己做了人，才知道当中种种不舍。”

若陀道，“确是如此。”

钟离问，“她找我有什么事？”

“我没看，信给你。”若陀手指并了一下，一封被揉得有点皱的信封出现在了钟离掌心里，看起来还挨了场大雨，怪可怜兮兮的，“我不能再往前走了，山石仍拽着我不放，我只能走到这里。”他说，“摩拉克斯，那在此别过了。”

“如此，”钟离淡淡的，看不出他有什么感情在里，“他日再见，若陀。”

若陀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转头，朝那片山峦处走去了，他没有用别的力量，而只是单纯用走的。钟离站在原地，一直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了晨间的雨雾中，这才收了信，动身朝璃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