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8617093
作者 : 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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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少年 1、
“你们听见那咆哮声了吗?好像是那只团长从'特殊渠道'买来的'龙'——”
“不是吧?这世上哪存在什么龙啊?我上次去看了,就一只巨型蜥蜴,血淋淋的,吓人倒是怪吓人。”
“哎,这都几天了,还没被驯服呢?”
“我早说了那驯兽者是个草包嘛……”
几位马戏团的年轻表演者偷偷交头接耳,又立即被师傅呵斥着继续训练。
现在是下午一点,正是大部分人昏昏欲睡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角落里那些负责打杂跑腿的底层学徒之中,一个瘦小的黑发男孩快速处理完手里的杂事,悄悄甩开同伴跑了出去。
2、
现在还远远没到表演开始的时段,马戏团驻扎地的一处帐篷门口却已经围了一圈的人。他们并非团内的演职员,而是镇子里那些休息日下午无事可做、过来看热闹的闲人。
视线中央的野兽再一次发出骇人的怒吼,引来围观者的阵阵惊呼。
这爬行类的怪物拥有超过老虎狮子的庞大体型,上下颚能开合的幅度极大,一口估计能把成年人半个脑袋都给咬下来。它的舌头看上去是被它自己咬断了,只剩下短短一截,满嘴属于肉食动物的尖牙利齿沾满半凝固的血水,粘稠的黑红液体沿着裂开的嘴角不住滴落到地面上,配着那狰狞的面目,显得尤为可怖。
“啪”的一声,鞭子破空抽打在地面上。执鞭的高壮男人此时却表现得色厉内荏,畏于野兽的凶悍而迟迟不敢上前。
“喂,你到底行不行?”围观群众发出一片嘘声,“不是吧,就连这么个断了爪子的蜥蜴你都怕?”
这学艺不精的驯兽者显然因此相当恼火,但也并没有就这么失去理智贸然与那怪物接触。他往人群里扫了眼,把自己的驯兽鞭往地上一扔:“行啊,你们有那胆就自己上啊!”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围观群体瞬间一静,一时间没人吭声。他哼了一声,刚想过去把自己的驯兽鞭捡回来,却见一个身量矮小的孩子从大人们腿边勉强挤进来,越众而出。
“请让我来试试吧。”他说。
3、
在场的成年人没有一个有意阻止男孩不知天高地厚的鲁莽行动,甚至反而有趁乱喝彩起哄的家伙。
是啊,他们知道这孩子是被养父母低价卖进马戏团的孤儿,没有长辈庇护,且平时只能在团内做些跑腿打杂的活,不受团长重视。他自作自受死在怪物口中也赖不到围观者头上去,既然有乐子看又有何不可?
怪物察觉到有其他人靠近,一双天蓝的竖瞳投来冰冷的目光。
坎贝尔仅仅与其对视了一瞬便触电一般移开视线。他将手心里攥出来的汗抹到衣角上,谨慎地打量着帐篷角落的生物。
它的毛发和鳞甲沾满血污,完全看不出来本色。男孩注意到对方的手脚都不自然地垂软着,只能勉强用肘部和膝盖支撑身体,像是被特意挑断了筋腱,尾巴也显然缺了大半截。除此以外,还有一条粗大的金属链从它肩胛骨下方硬生生穿过去,鲜血淋漓地把它锁在原地。
即便只剩下满口尖牙作为唯一的攻击手段,这依然是一只威胁性极大的猛兽。别的不说,以坎贝尔现在的体型,若是被全力咬上一口,运气差点甚至会当场毙命。
那么,就必须要注意躲开它的啃咬……
坎贝尔并没有拾起那根驯兽鞭。这东西对他而言使用起来过于吃力了,不仅发挥不了该有的威力,说不定还会加倍地激怒对方。
男孩赤手空拳地向怪物走去。
野兽也如同领地被入侵的毒蛇那样将头颅扬起,摆出攻击态势。
4、
四周鸦雀无声,围观者无一不是凝神屏气看着这场实力悬殊的驯兽表演。
野兽的第一次攻击被男孩险之又险地躲开了。那口利齿擦着坎贝尔的手臂咬了个空,距离近到男孩甚至都能感觉到那怪物口中吐息而出的冰冷腥风喷在皮肤上,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一般人此时不是会连滚带爬逃跑就是会被吓得动弹不得,但坎贝尔竟是不退反进,就地一滚,仗着体型小行动灵活这唯一的优势,绕着怪物转了大半圈跑到其侧后方。
那怪物毕竟还是被挑断了手脚筋又没了尾巴,转向腾挪远没有男孩灵巧,一时间完全追咬不上。它肩胛骨处的锁链随着动作被扯得哗啦作响,血液从撕裂的结痂间渗出来。
坎贝尔没有放过这难得的机会,进一步拉近了距离,一跃而起,死死抱住了怪物的后腰。
野兽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很显然,被这种小不点骑到背上算是种相当的侮辱。帐篷门口有人发出尖叫,还有人做作地捂住眼睛,像是不敢看接下来的血腥场面。
而实际上坎贝尔的情况也确实不容乐观。怪物没办法回头咬到他,于是竭尽全力扭动躯干试图把他甩下去。混乱之中男孩的小臂被怪物的身躯压到,骨骼立即发出被挤压的嘎吱声,而他本人也因为疼痛而从喉咙里挤出一点细小的哀鸣——怪物的体重是他的数倍,就算只是无意压在他身上也足以导致骨折和内脏破裂。
但这孩子依旧死死抱住怪物的腰,绝不松手。
每一个人都被这场面震得发不出声音来——这已经不能算是人类居高临下鞭笞野兽使其听话的“驯兽”,而更像是斗兽场中角斗士与巨兽的生死搏杀。
换成是任何一个大人都会因为不够小巧灵敏而立即被怪物咬住撕扯得血肉模糊,而其他任何一个孩子都不可能有这样悍不畏死的勇气和不屈不挠的毅力。这确实是只有坎贝尔才能做到的事情。
谁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怪物的动作幅度渐渐小了下去。男孩紧贴在它背后,听着怪物的心跳声,“咚咚”、“咚咚”,搏动犹如鼓点。
最终,怪物停下了挣扎,胸膛剧烈起伏着,慢慢地、慢慢地趴回了地上,似乎是已经力竭。
男孩喘着粗气从倒下的怪物背上起身,因为体力透支而一个趔趄险些又栽回去,却及时稳住了。他脸上身上都沾着血污,皮肤被尖锐的鳞片边缘划出了不少伤口,衣服更是被糊得不能看,端的是狼狈不堪,可一双黑眼睛却亮得吓人。
“……是我赢了!”他举起拳头宣告了自己的胜利。
围观者这才回神发出欢呼,一拥而上,将这位了不起的年轻勇士抛起。
5、
“打扰了。”帐篷入口传来了男孩的声音。角落里的怪物连眼皮都没抬,只是依旧趴在原地闭目养神。
那场精彩的“驯兽表演”之后,马戏团的驯兽者试图趁机摘走坎贝尔的成果,彻底锉掉野兽的反骨,却反而被严重咬伤。其他任何胆敢靠近它的人都被那呲牙恐吓的凶相给吓了回去。饲养训练的任务由香饽饽变为烫手山芋,就这么被甩手扔回给了坎贝尔,一个甚至不到十岁的孩子。
坎贝尔身上的伤口已经被简单处理过,衣服也换了干净的。他有些吃力地双手将水桶提到帐篷中央,把挂在桶边的干净毛巾浸满水,然后用手掌稍微将其捂得温热。直到坎贝尔在它面前跪坐下来,怪物也还是像睡着了一样动也不动。于是男孩将毛巾轻轻贴上了它的额头。
额前传来的温热触感让怪物终于睁开了眼睛,一双竖瞳盯住眼前的孩子。它抱怨被打搅休息似的从喉咙里发出些咕噜声,却没有表现出任何攻击倾向。
“我说你啊,”坎贝尔顺势隔着毛巾摸了摸对方的脑袋,“其实远比表现出来的更聪明吧?搏斗的时候明明只要来回翻滚用体重碾压,就能轻松置我于死地;而且之后撕咬别人也很有精神,半点看不出力竭的样子……是因为让小孩作为饲养员更方便逃跑才放的水吗?”
怪物甩了甩仅剩半截的尾巴,一副并不能理解男孩质问内容的样子,只是拿鼻尖轻轻顶了顶坎贝尔的手心。
“算了,这都无所谓。现在这样我就很开心了。”
坎贝尔移动手中的热毛巾,避开那条穿肩而过的锁链,仔仔细细地将鳞片表面的血污擦去,而后简单将伤口清洗处理。原本板结的头发被洗净梳开,口中残留的碎肉和血块也被漱掉。他换了好几次水,澄澈的井水一次次被染为暗红,男孩的手指都被浸得发皱起泡,终于是让这只大型爬行动物恢复了一点原本的样子。
“真漂亮。”他看着那披散的洁白长发和带着黑色花纹的鲜红鳞片,满心欢喜地伸手轻轻抱住了怪物的脑袋,自言自语般低声喃喃,“别人怎么抢也抢不走、只对我一个人温驯,简直像做梦一样……”
而这已经咬伤了数人的凶悍怪物只是在男孩怀中眨了眨天蓝的兽眸,驯服地呆在原地任人抚摸。
6、
男孩将今日份的肉食亲手投喂下去,而后一转头去找了物资负责人,以“天气转凉,贵重的演出动物需要保暖”为由,据理力争要来了一条加宽加长的暖和毯子。
这条毯子对普通成年人来说大得过分,足以供好几个人同时盖着,披在这只大型猛兽身上却刚好合适。
忙完这些,天色已然渐暗,差不多到了马戏团开张表演的时候,欢快的音乐从主帐篷响起,外头那些装饰彩灯斑斓闪烁的光线照进昏暗的屋内。男孩惯例是不上场而只负责幕后零碎杂活的,即使现在兼任饲养员也不能逃工。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坎贝尔帮大蜥蜴掖好毯子,便急匆匆跑了出去。
6、
曲终人散,深夜的马戏团驻地终于恢复了安静,结束了工作的演职员也纷纷睡下。
白天凉爽舒适的气温在太阳落山后便开始下降,再加上渐起的夜风,足以将在外游荡的人冻得手指发僵。
“滴答”、“滴答”,被拴住的怪物听见水滴落的声音,伴着由远及近的凌乱脚步声。它抬头向帐篷入口看去,一个矮小的人影挡住了照进来的月光。来者毫不客气地踏入帐篷内,只一矮身就钻进了它的毯子里。
男孩像是刚从冷水里捞出来,身上的衣服还是湿漉漉的,浑身直打哆嗦,牙齿打颤。怪物被这孩子身上的温度冰了一下,下意识想抽身后退,却最终还是没动,放任对方往自己身上贴,还咬着毯子的边角多往他身上分了点。
7、
坎贝尔总算是缓过来了。他毕竟年轻且身体素质还算可以,度过最初的失温阶段后便开始自主发热,总算不至于冻出什么问题来。
怪物用手臂轻轻环住他,如同安抚受惊的幼兽,男孩也小心翼翼地避开那带着斑斑血迹的锁链反手回抱。他抬头看向侧躺在自己身旁的猛兽,而对方也垂下那双蓝莹莹的冰冷兽瞳与他对视。依旧是那口骇人的利齿,依旧是那副不似人类的面容,坎贝尔却觉得,眼前的怪物,看起来要比那些难掩嫉妒的同龄人,还有表面和善内里全是精明算计的大人,都要温柔可亲得多。
他觉得鼻子有点发酸。不管看起来再怎么勇敢能干,坎贝尔现在也终究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这还是个被允许向父母任性撒娇的年纪,而他却得被迫早早担起一切——如果不是别无选择,谁又会干出赤手空拳挑战野兽这样荒谬的行径?坎贝尔当然会害怕,怕疼,也怕死。积攒起来的压力已经几乎要让他支撑不住。
说来讽刺,眼前的怪物,可能是这世上仅剩的,还会把他当幼崽珍视的生物了。
……不过,仔细一想,它也确实是个再合适不过的树洞。这只大型猛兽说不定都并不具备能够理解他话语的智能,再说那条被咬断的舌头也并不支持它把任何信息透露出去。
8、
坎贝尔沉默了许久,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压抑感情。
“我和另外两个孩子被买进来的时候,团长明确告诉我们,”男孩最终还是闷闷地开口,“马戏表演缺少作为幕间调剂的畸形秀演出,他买这批人就是为了充当畸形秀的展品,虽然我们几个里面没有任何一人天生残疾。”
“团长总是说'外头经济不景气,没了我你们这样的小鬼就算饿死街头也没人管',又说'先让你们在这打杂一个月,只有表现最好的那个可以转为一般演员',于是大家为了不被弄残都开始争抢那个唯一的名额。”
“一个月时限将近,而我发现了一件事情……团长根本就没有针对我们的表现制定任何评判标准和考察方式,他原本就打算把我们全部弄成残废。”
“那个'名额'只是吊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不过是为了让我们拼命地免费给他干活而已。”
“我都能预想到这样的未来了,每天无休无止地被展出,挣来的钱全部被上面的人拿去,一分一厘也进不了自己的口袋,一旦榨干价值就会被抛弃等死……谁会甘愿接受这样的人生啊?”
男孩不是没有向镇子里别的成年人求助过,但是那些人都只会听到一半就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打断他,并说教“团长给你一口饭吃就已经很仁慈了,你应该心怀感激老实认命”。而怪物此刻只是安静地环着他,默默倾听着。
坎贝尔抽了抽鼻子,继续往下讲:“我必须得向他们证明自己无可取代的价值,成为驯兽者是唯一的路子。就算是失败了被你咬死吞食,也总比那样的未来好得多!”
“别的孩子都以为是我把那个唯一的名额提前抢走了,今晚这一出就是他们所为。没法对把自己卖掉的父母发火,也没那胆子报复真正作恶的团长,只敢以多欺少盯着我下手,真够便利的。”
“他们以后被怎么残害压榨都不关我的事。反正我一定要健康完整地撑到长大,再离开这里……当然要带着你一起,你现在已经是我的所有物了,这可绝对不允许你赖掉。”
“我要成为比谁都有钱、比谁都名声响亮、地位高不可攀的成功者,然后回来把团长的脸踩进泥地里,让他知道自己当初视为奴隶和牲畜的小鬼究竟能成长为多么了不起的人物……!”
9、
这种话要是说给别的大人听,多半会被厉声训斥为“不知感恩”和“狂妄自大”。可是怪物先生并不是什么“别的大人”,它是不一样的,坎贝尔如此坚信。
而怪物也确实自始至终没有对他的暴言表现出任何排斥的意思,只是笨拙地用尚还使不上力的手掌轻轻拍打男孩的后背,简直就像是无条件支持自己孩子追求梦想的慈爱母亲。
坎贝尔完全忍不住鼻腔内的酸涩感,压抑着声音抽噎起来。这男孩年幼丧父丧母又被养父母出卖,生活的重压不允许他向任何人撒娇示弱,像这样在谁面前哭还是在他父母去世后第一次。
哭累了的男孩蜷缩在怪物怀中,安心地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