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炽热，粘人的高温紧紧贴敷在皮肤上，黑子抬手擦掉额头上的汗珠，手下的皮肤有些粘腻。他已经连续开车超过六个小时，具体多久已经无暇顾及。刺眼的阳光穿透车前挡风玻璃不断升高车内温度，为了节省汽油黑子不敢开空调，只能将车窗开一条缝透气——宽度甚至不敢超过一只手臂，以免一只泛着青白的胳膊突然伸出来抓破皮肤。

他需要物资。

注意力已经很难集中，索性现在黑子所处的郊区人烟稀少，甚至连丧尸都只有零星几只，让他在漫无目的的逃离中能松一口气。长时间的奔波过度地消耗了体力和脑细胞，大脑显然已经不足以去思考复杂深奥一点的事情，比如他接下来应该去哪，路线大致应该如何，弹药及食品还能支撑多久。

思绪逐渐飘回过往，那些曾经让他胸口闷痛喉咙哽咽却无暇伤感的瞬间像胶卷一般铺开。便利店里眼睁睁看着母亲的大腿被丧尸几乎啃光却无能为力的小女孩，亲吻挂于颈上的银白十字架双手合十祈祷的老妇人，逆光中深拥已被感染的恋人的哭声悲恸的男孩。这个世界已经在丧尸病毒扩散之时崩塌，荒芜洗礼着每一寸土地，最初还能看见被乱世逼疯了的丧失了人性的互相残杀歇斯底里的人类，现在却连活人都少得可怜。

黑子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哪里，最近的救助基地离这里也有数千里，且不说那里估计早已满员，恐怕自己在到达之前就可能因为各种原因死在哪个角落。

行驶了接近两个小时，黑子终于看到了久违的城市——即使那里恐怕已经变成了一座活死城。驶进城市后没过多久就经过了一家杂货铺，黑子将车停在门口后抽出别在后腰处的手枪握在手里，细瘦的手指尖由于用力过度而发白。无论如今他的手下有多少亡魂，活人或丧尸，他都无法习惯手枪握在手中冰凉的触感与沉甸甸的手感，又凉又重像是握住了不知是谁的灵魂。

室外光线很足，阳光直直晒到头顶，刺的黑子眼睛发疼几乎难以视物，这在末日可以说是致命的，于是黑子忍耐着高温将兜帽戴上，靠在大门旁谨慎地向里面扫了一圈，里面的大部分物资都被掠夺，地上躺着几个死人和面容腐烂的丧尸，显然这里已经经历过一场殊死搏斗，想必物资已经基本被清空。但距离病毒爆发已经过去了四天，很难找到一片无人踏足的净土。黑子思索片刻后还是决定溜进去捡漏。

他慢慢推开大门后将门虚掩起来，步伐不敢迈得太快，一步一步十分谨慎。在他扫视几圈没有发现异常后刚要转身开始搜集物资后，太阳穴就被冰凉的枪管抵住。冷汗瞬间沁出皮肤，肾上腺素随之激增，身后这人想必从他隐藏在大门口观察时就已经注意到他，而他自己却一直没有发觉。

“扔掉武器。”

身后的人迅速下达了命令，语气强势，但音色却很耳熟，很像他心里的那个人。然而在末日中为了一个不确定的结果而轻举妄动显然是不理智的，黑子自知自己已经处于劣势，手掌向衣袖内缩去将松垮绑在小臂上的匕首反握在手中借助宽大的衣袖掩饰，另一只握枪的手将枪扔在不远处。

“另一只手上的东西也扔了，我的耐心有限。”

黑子狠狠咬住后牙，将匕首甩在地上。

身后的人保持着将枪抵在太阳穴上的动作，另一只手将黑子的兜帽掀开。然而随即黑子能听见身后人的呼吸声一顿，然后开口道：

“……黑子？”

黑子也曾设想过与赤司的重逢会是怎样的场景，即使他自知可能一切都是他的臆想。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重逢会以这样一个既危险又尴尬的气氛为背景。

赤司率先反应过来，将抵在黑子太阳穴上的枪别在后腰处，“抱歉，吓到你了吧。一开始没认出来。”

“没关系，赤司君。”黑子弯下腰将丢在地上的枪和匕首收起，“谨慎一些总没有坏处。”

赤司迅速调整好状态，将后背抵在货架上，“这里暂时安全，丧尸大部分集中在北部大约十公里处，这间杂货铺里的丧尸也都被我清理过了。”

“那……”黑子想问，倒在地上的尸体都是他杀的吗，无论是丧尸还是活人。但他随即又觉得这样的问题实在没必要问出口，他们的关系本就尴尬，何必再徒增一层尴尬。

赤司低下头，从衣兜里抽出一支烟点燃，微弱的火焰随着他的吸气缓缓向下燃烧，在缭绕的白色烟雾中赤司抬起了头，将只吸了一口的香烟踩在脚下，火焰被他狠狠碾灭。

“是我杀的。”他就这样干脆利落地承认了。他怎么会不知道黑子想问什么，多年的默契让他足以洞悉黑子的一个眼神，一句未说完的话都想表达什么。五脏六腑随着黑子未说完的话牵连起来而犯疼，他又何尝没有无数次质问过自己，谴责过自己，自认为正确的决策是否真的正确。

黑子是第一次见到赤司吸烟，至少在他们分手前赤司都没有这个习惯。他不知道这个习惯是在分手后就有的还是因为末日中无时无刻压在肩上的死亡的威胁而有的。

“虽然事实如此，但是我知道赤司君不是滥杀无辜的人。”黑子走上前，鬼使神差地握住了赤司的手，动作熟稔地仿佛他们还是会一起逛便利店的情侣。“不然赤司君会在我刚进来的时候就杀了我，而不是让我放下武器。”

赤司沉默了半晌，随即轻笑了一声，手指回握住黑子的手，蹭了蹭他的手背。

副驾驶座上就这样多了一个人。

黑子用余光瞟了一眼赤司，对方正在研究这附近的地图，也不知道他是在哪里捡到的。赤司显然注意到了这位驾驶员并不专注，将地图卷成筒状敲了敲黑子的手臂，“累了吗？换我吧。”

黑子的方向感相比于赤司并不算好，他也没看过地图，于是没有推脱地将驾驶位让给赤司。赤司开车的动作看上去很悠闲，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这只是肢体上的放松，他的眼睛一直在扫视着附近，专注又尖锐。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阴云逐渐聚拢，看起来可能要下雨，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赤司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点，他将车停在一处类似广场的角落的树荫下，有树叶作掩护足够隐蔽，同时视野开阔能够快速察觉到丧尸的靠近。

赤司从放在后座的物资包里抽出一张毛毯，抖开后直接盖在黑子身上，自己则将外套的拉链拉到下巴，整个过程行云流水。黑子眨了眨眼，开口说道，“其实赤司君不需要这么照顾我，我很强壮的。”

赤司像是在枯燥的旅程中忽然找到什么乐子，侧过身拄着下巴打量了一下黑子，抿着嘴笑了笑却不说话。

一看就是在嘲讽啊，黑子暗暗想到。赤司君还是跟以前一样坏心眼。

“其实我一直很挣扎。”赤司忽然开了口说了一句这样没头没尾的话，但黑子却莫名的懂了。就好像多年形成的默契，无论是赤司对他，还是他对赤司，双向的默契。

他说的是便利店的那件事。

“之前我一直都认为，在危机下自保毋庸置疑是正确的选择。但有时候又会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

*黑子默然，直觉告诉他在他找到赤司前一定发生了什么，但显然赤司没有详谈的打算。黑子斟酌片刻后开口道，“这样犹豫可不是赤司君的性格，赤司君自己也把'迅速果断'当成座右铭吧？虽然我不清楚之前赤司君身上发生了什么，也没有权利评价什么，但请好好面对现实吧，毕竟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啊……被黑子教训了呢。”赤司轻笑一声，语气中带有一丝黑子以前几乎从没在赤司征十郎的身上听过的疲惫，“我一直认为犹豫就会败北，所以秉持迅速果断。但是果然有的时候，会觉得自己冷血。可能就是因为这份犹豫的软弱，才会让我介怀至今。”

*“如果赤司君认为那是对的，那就只管去做好了。”黑子从毛毯下伸出手，左手同赤司的右手十指交握，赤司的手很凉，但是却很有力地回握住他。“可能一直坚持着自己的理念的赤司君显得不近人情，但这也许就是赤司君一直毫不动摇的原因。”

即使已经分手，即使对面的人已经是“前男友”，但对方的手握住他的一刹那，肌肉记忆快过大脑的反应思考先一步收缩手指。他们十指交握，他们遵从本能  “即使现在的每一个决策所关联的不仅是我，还有你吗？黑子也很清楚吧，现在这个情况已经脱离了掌控，未来会发生什么都无法精准预测，任何一点错误都可能会是致命的。”

*“顾虑太多可一点都不像是赤司君你啊。赤司君一直都是让我感到安心的存在。赤司君不会让我失望的，我一直像这样信任着你。”黑子的大脑似乎已经无暇分散出精力思考这样握着前男友的手是否妥当。他看见车前挡风玻璃上被雨点砸出一个个水渍，不出预料的下雨了。

“信任吗……黑子果然还是老样子啊。”赤司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什么，“不过，或许这也不是件坏事。黑子的信任于我而言，会是我未来作出决策的筹码，安心将后背交给我吧。”

赤司仍能想起来他杀的第一个人。那是他在搜寻物资的时候碰到的一个蛮横霸道的，可能是练习拳击之类的运动的男人。力量上存在着明显的压制，显然近身格斗不是聪明的选择。对方紧紧盯着他，觊觎他刚获得的宝贵的食物和武器，眼神像是潜伏的猎豹盯上猎物一般，让赤司立刻进入警戒状态。在对方冲过来的瞬间，他毫不犹豫的拔枪扣动了扳机。

他在对方冲过来时就做好了决策，但看到男人倒在地上，额头穿过一个枪孔时，他紧紧握住枪的手忽然开始颤抖，那沉甸甸的金属仿佛千斤重，压得他几乎要倒下。

这场雨一直淅淅淋淋，不算太大但也阻碍了视线。第二天清晨，赤司和黑子继续驱车开往基地。

“我们需要汽油。”赤司说。

汽油在末日逃亡中与食物和武器一样珍贵又必需，他们必需前往加油站，又或者从某个路边停靠的车的油箱里抽取汽油。

赤司开着车四处搜寻加油站，却发现明明已经靠近城市中心，丧尸却零零散散少得可怜。他隐隐有不祥的预感，也并不认为这是幸运降临。随后赤司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一把扭转方向盘调头向反方向行驶。

幸运女神显然并没有眷顾他们。

像是被久违的活人的血肉吸引了一样，一群丧尸从城市废墟的各个角落里爬了出来。像是要将人类引上绝路一般，丧尸居然拥有了像是协作捕杀猎物的能力。他们从四面八方而来，粗略估计可能有几十只。

而此时汽车引擎却突然熄灭，像是要断送他们逃生的希望一般。

他们没有汽油了。

赤司立刻拔出手枪，另一只手捏住黑子的下巴迫使他转过头，他们在废墟中接了一个吻。不同于曾经缠绵时接吻，舌尖抵住舌尖，热烈又充盈，这次他们谁都没来得及多想什么，只是嘴唇短暂的接触了一下，用原始的方式表达爱意。

他的嘴唇有点凉。赤司想。

赤司抓起后座上的冲锋枪，熟练地装上弹夹。

“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