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
厄尼斯特·哈格里夫斯/宫本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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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温度十九度,壁炉里火烧得旺,发出滋滋响声。宫本大不知道英国人家里用这东西取暖,却又在意料之中。小学时候就有人和他讲,圣诞老人送礼物要经过烟囱降落,把东西放在挂在床头的袜子里。宫本大家里没有这些东西,第二天早上醒来看见礼物,觉得不可思议,再三追问也问不出原因。
桌上摆着昨天吃完晚饭后没收拾的餐盘。厄尼斯特从早上出去,直到现在回家,宫本大用他早就给了自己的钥匙打开门打扫了一遍卫生,壁炉里的火是他用了十分钟生起来的,厄尼斯特推开门,不知道是不是风流了进来,火苗摇曳几下,迅速回归平稳,静静地散发出柔和的金光。
以两人的习惯来看,都是不喝酒的,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厄尼斯特带了点啤酒回来。他说,是德国朋友送的,宫本大问他你哪里有德国朋友。厄尼斯特反驳:“你都能有德国朋友,我怎么不能有?”
这话说得没错,宫本大德国朋友不少,毕竟欧洲之旅始于德国,他来欧洲后认识的朋友不多,德国人占多数。汉娜·彼得斯也是德国人。
今天不是什么特殊日子,厄尼斯特没准备什么晚餐,炸鱼薯条,英国人就喜欢吃炸鱼薯条。宫本大看不下去,问厄尼斯特家里有没有鸡蛋和米饭。这问题问出去,是不抱希望的,指望英国人靠得住不如指望拉斐尔他们空降给自己带点材料,然后他在冰箱里发现了没洗过的米和几个立在旁边的鸡蛋。
“你不是只会做炸鱼薯条吗?”宫本大说。
“焗饭我也会做。”厄尼斯特回答,“英国人只喜欢吃炸鱼薯条,但不代表我只会做这东西。”
宫本大想了想,觉得厄尼斯特也没说错,一周前他给自己发一条消息,内容是他的晚餐,图片上显示出焗饭和番茄土豆。宫本大问厄尼斯特,家里有没有马苏里拉奶酪和罗勒叶,厄尼斯特略带骄傲地说没有,英国人就要吃切达奶酪。
日本人沉默半晌,问厄尼斯特:“你没事吧?”
厄尼斯特不作回答。
等宫本大做晚饭的时间里厄尼斯特想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比如自己的这名宿敌是否会在饭里下毒谋害自己,饭好不好吃,自己能不能死得好看。他若敢说出去一星半点,他的死就不是因为被下了毒,而是被锅打昏进了医院抢救无效。
厄尼斯特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对世界来说特别、特别重要的男人,宫本大才是那个家伙。他没有这名日本人超乎常人的努力,单论天赋也不一定能获得日本人所有的才气。窗户外面下着鹅毛大雪,很快在地上堆积出薄薄的雪层。厄尼斯特看了一眼手机,雪要下一整夜,寒流到来,估摸着明天早上踩着地等于去滑冰场溜冰。
宫本大端着盘子走到桌前,用番茄酱在蛋包饭的蛋上面挤出两排波浪。厄尼斯特回想自己看过的一些日本拍的电视剧,里面那些已婚男人的妻子的拿手好菜就是这个。你难道是什么家庭主妇吗?厄尼斯特想问宫本大,但他不太好意思问出口,最终憋在了嗓子里,没什么动静地坐在椅子上。
他家里盘子用瓷制成,厄尼斯特从超市买的,质量算好,用了好几年也没什么问题。不锈钢做的勺子和盘子碰在一起,发出很轻的响声。电视机里播报的新闻和火燃烧的声音构成屋子里最清晰且巨大的音符,厄尼斯特和宫本大吃饭很静,少说闲言碎语,也可能是没多少话题。
饭吃完后,厄尼斯特放下勺子。宫本大抬头看着厄尼斯特,两个人看着彼此好几十秒,最终宫本大开口,让厄尼斯特把盘子与餐具放到洗碗槽,他不相信英国人打扫卫生的水平,要自己动手。
“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宫本大点了点头。他不太相信厄尼斯特这种家伙会自己洗碗,知道他财产其实不很多,萨克斯也是攒了钱买的,就是觉得这人打扫卫生全靠每隔几天请一次的佣人。这是一种偏见,宫本大想,厄尼斯特不是这种懒惰的家伙,他只是不那么努力,可这副有色眼镜带上去就难摘下,除了叫其他人用电锯锯掉,暂且找不到另外的解决办法。
这让厄尼斯特显得不堪,日本人以有礼貌而著名,宫本大就不像个日本人,不含蓄不内敛,就差蹦到厄尼斯特脸上说他不行。这是一种很无礼的冒犯,他脸上很快浮现出一种细小的愤怒,转眼之间又烟消云散,就像它从未来过一般,也像外面落进水里的雪消融那样。
可想了半天他还是咽不下这口气,跑到宫本大面前,对宫本大的脸又捏又掐,说:“不行,你越说我越来气。我今天还就要自己洗。”
厄尼斯特平时不是孩子气的人,在多数人面前正经认真,不和其他人打嘴仗,用实力说话,鲜少放下豪言壮语,更不喜欢动手动脚。可这些一旦涉及到宫本大就会变得扭曲,对着这名日本人,什么事都可能做出来。
“别闹,厄尼,别闹了。”宫本大用手去拉扯厄尼斯特的衣服领子,白了他一眼。
厄尼斯特应声停下动作,愤怒地看着宫本大,述说自己的不悦和被冒犯,用眼神告诉宫本大:给我道歉。
宫本大露出无可奈何的脸。“你应该给我道歉。”
厄尼斯特说:“也可以,但是等你洗干净了再说。我也要去洗手。”
依照习惯,宫本大用手捧水,冲洗嘴巴和下巴,反复几次后,用厄尼斯特为他准备的毛巾擦干脸。厄尼斯特往手上倒洗手液,揉搓几下用水冲净,擦干双手。水滴在地上发出啪嗒响声,厄尼斯特看着镜子,心里在想宫本大到底多高,有没有一米七。
到了客厅宫本大打了喷嚏,厄尼斯特觉得说坏话的报应到太晚,不是什么好事,也不算坏事。
日本人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用遥控器切换电视频道,从英语到法语到德语,最后蹦出一些根本没听过的语言。厄尼斯特问宫本大要看什么宫本大说你们这没有音乐频道吗?
谁还用电视看音乐频道?
哦,也是,现在有手机。
几分钟后宫本大去房间收拾东西,行李箱里放着的衣服拿出来整理,几件现在穿不上的短袖甩在一旁。厄尼斯特去帮忙整理,仔细观察宫本大的衣物,两件衬衫,两件短袖,三条牛仔裤,和一件外套。这外套和其他衣服有显著差别,厄尼斯特想,这应该是宫本大的哪位朋友送他的。萨克斯单独存放,不作行李看待。
还有几十分钟就要到八点,有一场其他人的爵士乐演出即将开始。宫本大什么都没带,就拿着张厄尼斯特给他的票走在街上。雪留下脚印,在进门前厄尼斯特拥抱了一下宫本大。
“嗯……就当是打招呼。”厄尼斯特解释,“英国人打招呼都这样。”
“不用你说。我都知道的。”宫本大回答。拉斐尔他们也经常拥抱自己,他习惯了。
演出时间不长不短,他们回家的时候已经临近十二点,墙上的钟转动指针。宫本大想,如果今天厄尼斯特还不给他道歉,明天他就带着行李和萨克斯远走高飞。
第二天早,雪下得小了,太阳也露出一角,厨房里传来瓷器摔碎的声音。宫本大从床上爬起来,穿好拖鞋走进厨房,厄尼斯特亲了他一下。宫本大说:“厄尼,别想瞒过去。”
厄尼斯特把目光投向窗外,不看宫本大。
“我已经习惯了,别想用亲吻逃跑。”
宫本大靠在墙上,被凉了一下,随后对厄尼斯特咧开嘴,露出幸灾乐祸的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