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的室内，源赖光与源满仲面对面，席地而坐。

源赖光的身子挺得笔直，因为方才的一幕心有余悸，所以有些僵硬。反观源满仲，倒是悠然地环顾着屋子里的摆设，仿佛刚刚差点就取人性命的不是他一样。诡异的静谧在这对诡异的父子之间蔓延。

"父亲大人何时回的京？"

终于还是源赖光打破了沉默。

源满仲收回视线，望向他最寄予厚望的长子："大约三个时辰之前。"

闻言，源赖光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凛。父亲毫无预兆地提前回京不说，回府之后甚至来不及好好安顿便直奔绫小路，想必是早已听闻有关白槿的一切。源赖光对此并不意外，他也从未想过自己能够将白槿瞒到底。只要父亲大人想，平安京的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既然如此，倒不如主动出击。

“父亲大人，”源赖光已经在心中想好了措辞，“我——”

没曾想源满仲打断了他的话：“赖光，此次北上甲斐，收获颇丰。若你知道我们此番收服了什么样的式神，想必也会迫不及待地见一见。”

源赖光一怔，随即顺着他的话说道：“恭喜父亲大人。不知可否提前告知一二，以免我挂念。”

“你可知甲斐梦山？”

“可是'晚秋夜严寒，枕路彷草以为眠'的梦山？”

“正是，”源满仲笑着，“此番我们收服的，正是梦山之主——白藏主。”

源赖光对此有所耳闻，据说白藏主是吸取梦山灵气幻化而成的千年狐妖，强大无比。曾有无数阴阳师慕名前往，试图将这梦山之主收入自己的符咒当中，然而迄今为止无人成功。相传就连贺茂忠行也曾挑战过，结果以失败告终。怪不得身为源氏家主的父亲要亲自出马，并为此耗了将近数月的心血，连秋收大典这样的要务都委托给了阴阳寮。

“不愧是父亲大人，"源赖光暗自揣度着源满仲的表情与心思，做出满脸崇拜的样子，"如此一来，我源氏威名更盛，想必天皇陛下也会更加青睐父亲大人，放眼这平安京内，再无人能与您争锋了。"

果不其然，源满仲愈发不再掩饰他眼角眉梢的得意，显然是心情大好。然而，他话锋一转，说道："此话还为时尚早。右京动荡一日不除，陛下便不会安心，这也是我独自提前回京的原因。赖光，关于此事，你有何见解？"

"我认为，四神结界的力量在减弱。"

四神结界，是笼罩在整个平安京外部的守护结界，北至黑夜山，南到七角山，西起荒川，东临逢魔之原。自桓武天皇迁都至此，这张宽广而强大的结界就在日日夜夜地守护着平安京的皇族与百姓，免其被外界瘴气侵蚀，维护着京中的平衡，必要时也能够阻挡具有毁灭性妖力的大妖来平安京肆虐。

而这牢牢保卫着一方水土平安的结界，是由源氏祖先建造、并由源氏一族世世代代守护下来的。牢固的四神结界，守卫着平安京平安繁荣的同时，也捍卫着源氏不可动摇的地位。

巨大的结界意味着难以估算的能量消耗，就像之前提到过的，源氏赖以生存的能量来源，是坐落于黑夜山中的祭坛。

这里是源氏禁地，只有源氏本家的成年男子和麾下阴阳师才有资格进入，并且活着出来。至于那些祭品，自然是有去无回。按照规矩，源赖光元服之后，才首次跟随源满仲参加了家族的秘密祭祀。

闻言，源满仲略微皱眉，没表示赞同也没有反对。

“何以见得？”

“昨夜我和白槿——”他顿了顿，看向庭院，“就是那个孩子，在右京退治了一个女子化成的厉鬼，她自称是不小心失足溺毙的。然而，这种死因的人在死后就算会化作怨灵，也不会成为那样的厉鬼，想必是受到瘴气的影响才变得残暴。”

源赖光停了下来，观察着源满仲的脸色。见对方无声地施以他继续，于是便接着说道：“而且，仅最近半月，死于右京的人有数十人，这显然不是一只厉鬼所为。距离下次的逢魔之时原本还有近一个月的时间，而妖鬼们却在此时集体暴动，我最先想到是，或许有人在暗处操纵妖鬼作乱，可昨夜的厉鬼身上并无被阴阳师施咒的痕迹。”他有条不紊地讲着，“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四神结界的威力减弱，右京靠近黑夜山一带的妖怪们最先受到了瘴气的波及，最先造成了动乱。再这样下去，不仅仅是右京，就连左京也会变得不太平。”

源满仲对他的回答似乎很是满意，点了点头，道：“跟我所想基本一致。我在回京之后也确实感觉到了结界能量的波动，非常不稳定。”

“父亲大人打算怎样处置？”

“这个嘛，”源满仲笑着，“自然是要追根溯源。”

领悟到父亲所指为何之后，源赖光有些不可置信地说："您的意思是……"

"赖亲今年也已经元服，在明年的正式祭祀之前，提前带他去见见世面或许对他的修行有所裨益。"

源满仲说得风轻云淡，但是源赖光清楚，他口中的“世面”，指的是乃是活祭，将活生生的人类当作祭品献给蛇神，以此来交换力量与庇护。

其实，在这个年代，活祭并不罕见。修建宫殿、堤坝又或者是桥梁时，活祭——也就是所谓的“打生桩”往往不可避免。

就比如连当年建造大内里之时，数以百计的生命被活埋于地下。修建横跨鸭川的五条桥时，每个岸边的桥桩下各埋了一对夫妻，还有其余十名童女被沉入河底。

被阴阳师选中的祭品被称作“人柱“，多为幼年女子，然而成年女子又或是男子也不在少数。这些人成为人们用来取悦神明的祭品，而大多数被选为人柱的，都认为自己是天选的幸运儿，不会因此化为怨灵作祟，反而日日夜夜勤勤恳恳地守护着自己为之献身的土地。

源赖光出身阴阳师世家，自是从小听着这些故事长大，早已习以为常，对于活祭这种行为从未存疑。

然而就在他去年元服之后，第一次参加家族的秘密祭典，祭品们被推下祭坛、在蛇神那浓重的瘴气中挣扎惨叫之时，年幼的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如今，源满仲提起活祭时的神情泰然地仿佛在说“给池塘中的锦鲤喂些食物”一般，这让源赖光有些迟疑。

“下次祭祀本是明年卯月。”

“赖光，向神明表达敬意并不需要挑良辰吉日。”

“可是再过数日便是宫中的秋收大典，此时大费周章准备秘密祭祀恐怕不妥。”

“你似乎对我的决定有所不满。”

“孩儿不敢。”

“那就好。”源满仲盯着俯首的源赖光半晌，这才缓缓开了口，低声说道，“明日，辰时三刻，你与赖亲随我一同前往祭坛。具体事宜我今日会吩咐祭祀队伍操办。”

“是，遵命。”

“那个孩子，名字叫白槿是吗？”

源赖光猛地抬眼望向自己的父亲，摸不清他此刻突然将话题扯回白槿身上的用意。

“是。”

“你给他起的名字？”

“……是。”

“他刚才散发出的灵力，倒是有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源满仲似笑非笑。

源赖光的心中霎时升起不详的预感。明日活祭，那自然是需要祭品。源家在別邸养着大量专门为活祭而生的巫女，所以无需担心临时找不到祭品。然而，有灵力的祭品，才是蛇神最钟爱的养料。

更何况，他私自将灵力渡给来历不明之人，更是犯了大忌。晴明说得没错，若是父亲大人察觉此事，定不会袖手旁观。

“你那是什么表情？”

“父亲大人，”源赖光恭谨地低下头，隐藏起满脸的戒备。他的掌心渗出了些许冷汗，“白槿他天赋极高，若假以时日，必能成为我源氏的利刃，为源氏争光。”

“看得出来，你很中意他。”

源赖光强掩心中的不安，冷静地说道：“我只是爱惜他的才华而已。这等人才，虽出身卑微，但与其放任他丧生鬼口，倒不如让他替源氏卖命效力，去斩杀妖鬼。”

源满仲的视线扫过室内成堆的书卷，与矮几上的纸墨笔砚，没有说话。

良久，源满仲那充满了压迫感的声音传入源赖光的耳朵。

“赖光，抬起头来。既然你这般欣赏他，认为他有益于源氏，那么我相信你的选择。过往之事我不会再追究，并且同意他从今往后跟随在你身边。”

源赖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可他不断然敢在父亲面前表现出多余的欣喜，只是恭敬地行了礼，道：“多谢父亲大人。”

然而，还不等源赖光平复内心的雀跃，只听源满仲接着说道：“但是，赖光，你也应该清楚，若我执意要将他献祭，你也没有反对的立场，你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

“是，”源赖光垂着眼帘，一如既往地恭敬，“父亲大人。”

源满仲对他恭顺的态度十分满意，忽略了他声线中的僵硬与冰冷。

——————

白槿站在庭院中，听不清室内的对话。

今天午后天色忽地阴沉下来，呼啸的风中卷携着十足的秋意。白槿衣衫单薄，一阵秋风袭来，他微微瑟缩，却仍旧倔强地站得笔直。

那个男人是赖光大人的父亲。

但是，赖光大人的父亲究竟为何对自己起了杀意？白槿眉头紧皱，百思不得其解。

是因为自己身份卑贱，而赖光大人是源氏尊贵的嫡长子，是未来的家主，所以自己不配相伴左右吗？

白槿忽然回想起来，赖光大人曾说过，追随他，是一条凶险之路。当时赖光大人所指的凶险，其中包括“被父亲杀死”这条吗？

可即便如此，白槿也不会为追随赖光大人这个决定而感到后悔。他的命是赖光大人救的，他整个人都归赖光大人所有。

哪怕有一天赖光大人要他死，他定会毫不犹豫地献上自己的生命。

就在白槿胡思乱想之际，源氏父子回到了庭院。白槿立刻低下头，不敢直视贵人的脸庞。他察觉到，源满仲在经过自己身边时似乎停顿了片刻，但最终还是沉默着离开了。

“白槿，”紧接着，源赖光的声音传了过来，“你有没有受伤？”

“赖光大人，我没事。”白槿抬起头，凝视着那双略带关切的眼睛，微笑道。

在此之前，白槿的心中有种种不安与疑惑，有太多的问题想问，然而在见到源赖光之后，这些统统被他抛在脑后了。

“那就好，走吧。”

“去哪里？”白槿疑惑。

“随我回将军府，父亲同意我正式将你留在身边。从今往后，白槿，”源赖光将他的震惊与欣喜尽收眼底，“你就是我源氏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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