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菊的花语是纯洁与自由。”
——
露茜死了。
死在泰拉大陆上平凡的一天，死在罗德岛医疗部的重症监护室。
大地显然无情，把天灾像泼墨一样洒在各处，那么苦难何时才有尽头。
乔迪，为她送行吧。
——
在一个晨光明媚的早上，流明送了露茜最后一程。
他穿戴好矿石病防护套装，轻轻敲了敲门后推开305病房的门。
露茜平躺在病床上，她没睡，她三天没睡好了。矿石病的加剧让疼痛深入骨髓，她已经对药物产生了抗体，镇痛剂失去效用。
虚弱的小猫甚至连身体都翻动不了，源石结晶遍布她的半张脸，黑漆漆地反着光。
“小露茜……别动。”流明把带着防护手套的手放到菲林头上，轻轻摸着她细软的头发。
“我知道我活不了啦……但是我很开心，因为我遇到了乔迪哥哥和罗德岛的大家，你们都对我很好很好。”只是抬起一只手，已经耗尽菲林所有的气力。她拉住流明放在她头上的手，轻拍了两下。
然而这对于流明来说根本谈不上安慰，只能让他更加心痛。
露茜看着他，因为疼痛而稍稍扭曲的面容艰难地露出一个笑容。“哥哥，不要为我难过哦。如果可以，帮我拿一束花好吗？我想要波斯菊。”
“……好。”
——
流明找调香师拿来了波斯菊。
小姑娘看上去似乎比刚才精神好了不少，但流明知道，那只是矿石病深度患者死前的回光返照罢了——代偿的最后阶段。
“谢谢哥哥。”菲林女孩支撑起了强行运转的身体。她上半身靠在床边，泛着不正常红晕的指尖抬起，接过那支洁白的小花。
“我真的很想再和调香师姐姐学一次种花……咳咳咳……”
“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可以一起种。”虽然强装镇定，但流明的声音无可避免带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哭腔。
“……好，我要和哥哥种花。”
……沉默了一会，露茜开口道:“哥哥，我不想死。其实我还有好多事想做，我想去其他国家旅游……乌萨斯的广袤，莱塔尼亚的音乐，炎国的千年积淀，我都想亲自欣赏。”已经很坚强的菲林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小姑娘还是没忍住，眼泪从几乎看不见的眼睛里滴落。
“……露茜。”流明骗不了这个聪明的孩子，也无法做到对她说“你还能活很久。”这样只会让露茜不安的谎言。
他拿出怀里的手帕，拭去露茜的眼泪。
“乔迪哥哥你怎么也哭了啊。”小菲林又哭又笑的声音让流明意识到自己也在流泪。眼泪砸在防护眼罩上，模糊了视线。
流明在305呆了两个小时。大到这片大地与罗德岛的理想，小到维多利亚的“Crazy Sunday”下午茶打折套餐， 他和露茜聊天，像是要把所有想说的都说完。
露茜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她请求流明再帮自己拿些花来，要调香师亲手种的。
“……”流明没再说话，他只是抱了一下眼前的小姑娘。
然后走出了重症监护室。
——
快点……再快点……
流明心里想，他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在走廊上跑着。
一定要赶上啊。
他去调香师的花田里摘完花，转身冲回305却险些跌倒。
还有……还有五十米就到了。
手环上传来不合时宜的一声“滴——”，打破了流明最后的希冀。
在离罗德岛重症监护室305号病房46米外的走廊某处，流明手里的病人监测环响了，宣告露茜的心跳归零。
距离他四十多米的大门自动关上，感染者死亡后身体会成为新的感染源，所以罗德岛的重症监护室病房有特殊设计。待在其中的矿石病患者死去后，房间会自行封锁，直到死者身上的源石结晶爆炸为粉尘并确定粉尘已经失去活性。
手上的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散架了，娇嫩还带着些露水的花瓣在空中转了一圈，飘落到地上。
流明靠着墙瘫坐，他沉默。摘掉了防止感染的护目镜，脱掉手套，抱着膝盖，他哭不出来。直到撇到距离他不过两米的，躺在地上的花瓣。
像是最锋利的刀，又像是一只锤子。落在地上的花在他眼里失去色彩，切割他的神志，又把他钉进拖进离伊比利亚都很远的，泰拉最深的那片海域。浊浪拍打自己的身躯，冰冷的呼吸萦绕着他。流明抑制不住地抱着头落泪。
——
沉淀了一个晚上，房间里的源石被确认为无感染风险，房门自动打开。
流明没有进病房看，他只是等待着专业处理人员把所剩无几的尸体运出，入殓，火化。大多数人直到最后的归宿都是一方小盒子，露茜的这个甚至比一般人轻上很多——一部分身体组织已经因为身上的源石炸裂而散成粉末了，真正留下的没剩多少。
露茜选择静静死去，罗德岛尊重她的意见，没有办隆重的葬礼。
昨天还在和自己聊天的挚友，灵魂已经去向了自由之地。那里或许没有矿石病，也没有被矿石病放大的人性纠葛，矛盾冲突。
她或许也可以像一个普通的孩子一样，抱着心爱的洋娃娃在柔软的大床上入眠。
露茜说，死后想被埋在家乡。
于是流明主动承担了去维多利亚的任务。博士驾驶着飞行器，提议和他一起去。流明本想不必麻烦博士，但博士只说，
“她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孩子。”
流明没再拒绝，他们一起去了维多利亚。
——
露茜的家乡很偏，在一个维多利亚边陲小镇。镇上有个矿石加工厂，直连着国界边缘山脉里的矿洞。露茜的父母在开采加工矿石的时候感染矿石病相继死去。一年前罗德岛小队出任务，碰巧经过这里。这里的源石活性不知为何变得极其强烈，加上山脉里的源石源岩被挖了不少，地基不稳，山洞很快就要塌方。
露茜本来有机会直接冲出山洞避免重度感染，但她把自己在矿工地里结交的好友先一步推了出去，山洞出口被落石堵住，源石粉尘蔓延到山洞里。露茜本来就是感染者，经过这样一闹感染程度直线上升，从山洞里被救出来的时候已经快不行了。若非当时华法琳和凯尔希都在小队里，小姑娘的命早就保不住了。
流明顺着记忆走到矿洞。洞口是被堵住的，只有当年罗德岛为了救人钻开的一个不大的口挂在残石中。
矿脉已经失去活性了，流明轻抚上那个残缺的小口。之前露茜就是从这里救出来的。他还记得那是他第一次跟随罗德岛出外勤，大家都对他照顾有加，他也努力运用护理知识和抑制不良反应的源石技艺为小队尽力提供援助。
他忘不了露茜从矿洞里被救出来浑身是血的样子。
流明合上又开始泛红的眼睛，自嘲地笑了一声。“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具体住址在哪里，又或者她根本没有可以称为房子的地方居住，她想葬在家里，可是家呢。”
“……我记得她很喜欢花，找一片花田吧。”
“也只能这样了……抱歉博士，我失态了。”流明把眼角拭干，重新勉强扯了个笑给博士看。
“……不开心就别笑了，不累吗。”博士叹口气，走进抱住流明，搓搓他软软的深蓝色发顶。流明也没再坚持，把头搁在博士肩上，一片湿润逐渐浸透博士肩处衣物。
——
调整好状态后，流明和博士出发找镇子上“有花的地方”。
不过很可惜，这个小镇本来就偏，又因为源石业发展过度被开采到环境极度不稳定，想找到成片的花跟做梦没什么区别。
他们最后还是找了个后山安静的坡头——虽然没什么生机，但是能看到几乎镇上的全貌。
流明照顾了镇口卖花女一整天的生意，捧着满怀的花看着女孩子蹦蹦跳跳回家了。
“人不一定要有伟大的，符合普世价值观的高远理想，热爱生活已经弥足可贵。”博士从他身后走上前来，双手放在大衣口袋里，像是在对流明说话，又像在喃喃自语。
“可是很多人不爱这片大地，更多人甚至失去了生存的资格。”流明转过身，“如果没有罗德岛，我或许也会怀疑我做的是不是正确的。”
“那你的答案呢？”博士调笑着看他，语气微微上扬。
“哈哈……”流明笑了。“我没有资格评判任何人的选择，但我知道，我现在做的事，是我想做的事。罗德岛的大家是我追赶的目标，我不会逃避。”
“这就已经够了。”
——
夕阳快落下了，博士和流明在走向后山的路上遇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个和露茜年纪差不多大的菲林女孩，她认得流明，流明也认得她。
“凯蒂小姐。”
“露茜呢。”菲林女孩甫一触及到流明的目光，就单刀直入地问她最想知道的事。
“……”
“……我知道了。”凯蒂低下头，止不住的泪水从眼眶滴落。
“她因为源石病恶化，前天已经离世了。”博士在一旁缓缓开口。“我听说过你。你的选择从客观层面来说没有值得批驳的地方，不需要自责。”
“我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选择了逃避！我……我没办法原谅我自己……”凯蒂崩溃地对着博士吼，而后开始啜泣。
“……那如果，重来一次呢，你会毫不犹豫的握紧她的手吗？”流明叹了口气。
“我……我不知道，我……对不起。”凯蒂像是被问懵了，沉默了许久才一边哭一边回答。
“虽然这么说很伤人心，但你已经做出选择了，那就别再后悔了。和我们一起去看看什么地方更适合葬她吧。”博士说着便率先往前走，凯蒂和流明跟在后面。
——
那个坡头很小，很安静，像是一切都不存在，与世隔绝。
三个人踩过落在地上枯槁的树枝，嘎叽嘎叽地泛着响。有一片落叶飘到流明头上，被博士捏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了菲林女孩的加入，一路上显得格外沉默，只有脚步声和风吹过的沙沙声。
很快就走到顶了，这个小镇本就不大，海拔也不高，站在坡头上能看到几乎整个镇子。
流明把抱了一路的花放下，博士也把骨灰盒交给凯蒂，自己拿着铲子，剖开泥土挖了一个坑。
流明拿一部分花给小坑铺了个底，博士准备把这份本就半斤不到的盒子埋进去。
“其实我根本没有为她做过什么。”一直沉默的菲林女孩突然开口:“那年我只不过是分给她一块面包而已。”
“在矿洞里开采的大部分都是感染者，她和她的父母同样如此。这片区域是威灵顿公爵的领地，他或许根本不在意一个小镇，但过度开采源石让这里不管是地还是人都千疮百孔。我不是感染者，所以虽然没人会同情我，但至少不会有人欺凌我。自从她的父母死去后，露茜她……过得很不好。”
“我看她已经连续两天的餐食都被几个仇视感染者的人抢掉了，怕她饿死就偷偷给了她一块面包。后来她似乎很喜欢我，缠着我给我送偷摘的花。但我怕跟她牵扯太多也会被欺负，就选择疏远她。”
“她感觉到我的情绪后没有再缠着，只是会远远的看着我。然后……矿洞塌了，很多人都死了，她把我推出去了但自己却留在里面，所幸她被你们救了。那年，阿戈尔先生，你问我要不要一起走，我拒绝了，因为我不敢面对她，我不知道她能不能被救活。我不能接受我的命是别人的命换来的，与其让我一辈子活在自责的漩涡里，不如这辈子都不知道她的下落……好让我欺骗自己，说不定她没死，她去接受了更好的治疗。我之前是这么想的。”
“直到你们走之后我在口袋里找到了一封信——如果那能被称为信。你们知道那是什么吗，那是一张写了血书的草皮啊……说实话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写下的。她告诉我遇到我她很高兴。我真是个混蛋，我，我为什么要逃避啊……我今天看到你们，我就知道肯定跟露茜有关系，我，我拼尽勇气来找你们，我知道如果得不到一个答案我可能会疯，哈，呜……”
凯蒂一抽一抽哭得停不下来，流明沉默地拍拍她的肩膀，递了一条手帕给她。
博士把骨灰盒放进小坑里，把铲子递给菲林:“你来合上这抔土吧。”
“我……？不，我不配的。她肯定很恨我，恨我为什么不在她身边。”
“她和我聊天的时候有说过很多跟你有关的事。她没有恨过你。”流明轻轻开口。
菲林迷茫地“啊”了一声，垂下眼睑接过铲子，一点一点把土盖上了。
木质的骨灰盒在泥土的掩盖下逐渐消失不见，只剩一个小土包立在那里。
死一般的沉默蔓延开。
“对不起，对不起。”凯蒂看着那堆土，神情恍惚地自言自语，突然向着土坡边的树干撞去。
“！”流明庆幸他在审判庭接受的体能训练不是毫无用处，眼疾手快地抓住女孩的胳膊把人拽了回来。
自杀未遂，凯蒂坐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如果真的心怀愧疚，活下去继承她想做的事似乎是更好的选择。”博士不动声色地挡在树干前面。“我见过许多不同的人，或有人在信仰崩塌后自暴自弃，成为新的毒虫，撕扯大地上所剩无几的善良。或有人选择重建信仰，追寻新的道标，以理想为灯而活。或有人选择逃避，自我了断后回归生养他的这片大地。死去是你最想要的结局吗？如果是，我不会拦着你。”
菲林缄默不言。博士和流明等待她的选择。
“你们那个组织叫什么。”
“罗德岛。”
“……你们是为了感染者战斗的吗？”
“是，但不只是。我们为了所有人而战。”
“我知道了。”
——
三人把剩下的花放在小土包上。双月挂在天边，银白光华倾泻而下地浇在澄澈的灵魂上。
“晚安。”
飞行器驶向罗德岛本舰，没在月光里。
晚间微风轻拂，小土坡上放着的花落了片花瓣下来，在空中打了个旋。
这或许也是你想要的结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