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记得这场规模颇大的吵架是由何而起。有晴朗天空的一般上学日，莲如每一个这样的日子，昏沉沉地掫着脑袋在站台上立着。意识被报站女声彻底带走的前一秒，从身后传来的熟悉人声及时将他唤回这边的世界。耷着眼皮抱着书包的龙司像只才经历过意外落水的鸡崽，和莲一样没精打采，慢吞吞走到他身边的位置，顺带轻轻一撞他的肩膀。与此同时，电车滑入车站时巨大的嗡鸣声，也毫不迟误地一并抵达了。

    “早，龙司。”莲的声音还带着早起的含糊。

    “早……累死了……”龙司虚浮地回应道。

    他们在可怖的通勤电车里面对面凑得很近，轻微的颠簸都可能使额头与额头发生碰撞事故。两人外加摩尔加纳一猫，三名成员共同构成了晨间无聊杂谈场景（其中没有任何一个成员非常乐在其中），这样的时间一直持续到他们挤出电车门，又滴卡离开苍山一町目车站。截止此时，一切都还无比平常，皆如往日，而等他们走到秀尽学园同样毫无变化的正门口时，龙司和莲就已经坚定地不再望向彼此了。

    换完室内鞋后他们同时抵达楼梯口，时机的恰好如同刚认识那天抢到同一个炒面面包一样。龙司压低下巴皱紧眉头，非常不善地瞪了过去，而莲在镜片的反光后，以一贯用来表示不关心的冷淡目光报以回应。这一次他们也仅仅对视不过一秒，莲先一步打断了没有意义的瞪眼游戏，仿若无事发生径自开始爬楼梯。龙司依然恶狠狠地目送这样的他，落后七级台阶，同样往楼上走去。不是错觉，他们二人走在楼梯上的时候，没有其他学生同时存在。一个金毛不良问题学生，一个有前科的凶恶转学生，平日里视而不见倒也算好，然而今日两人均散发着带刺的气场，彼此间隔开几乎如同裂谷的距离，显然标明了生人勿近，故一时还没有学生敢上前造次。当他们一先一后抵达高二年级的楼层，为了前往自己的班级而各自向左右分别走去，一则不稳的传闻已经在校园内不胫而走：“那个”雨宫莲和“那个”坂本龙司好像起矛盾决裂了。这可是也许威胁秀尽学园校园生活安全的重大事件也说不一定。

    莲自打进入教室后，就定定坐在窗边的位置上不动弹。早晨集会结束，他撑着脑袋；第一节课铃响，他掏出教科书，继续撑着脑袋；不知不觉下了课，他把未曾翻开的教科书收起来，转而换上下一本放上桌面，然后还是撑着脑袋。上学日的一上午就在这样重复的作业中淡淡流逝，不过没关系，不去听几节课程也罢，如今的他已如同人形智慧源泉。教室里朝他的方向投来的视线越来越多，他没注意到；摩尔加纳的尾巴从桌兜伸出来一下一下地拍他的大腿，他也没察觉。

    在午休前最后一节课还有三十秒就要开始时，教室后门被大力拉开，门板“啪”一声撞在滑轨的尽头，还趁着势头弹回来一点。有人在门外确认到莲的所在，随即目标明确、气喘吁吁地朝他走了过来，在他座位旁气势十足地站定。莲后知后觉从小小的思维世界里脱身，慢半拍抬头望去。在那里出现的是发型罕见地有些凌乱、脸上还挂着汗珠、表情紧绷但今日也十分美丽动人的杏。

    杏仿佛天要塌了似的脸色苍白。难道是志帆怎么了？在莲开口担心她之前，她先一步两手往桌上一拍，这次是“砰”地一下，桌腿好像都抖了三抖。她用隐隐有些颤抖的僵硬声音，发出了如此的质问。

    “我听他们说……你和龙司一朝兄弟变仇敌，水火不容……还决定下午展开天台决斗？！”

    本就没根没叶的校园小道消息变成这种过激的内容也没花多少时间。

    时间到了正午，天空延续早晨的晴朗，太阳用以“温暖”来形容有些欠火候的光辉抚慰着地上受青春期心思所困的年轻学生们。莲坐在天台上，屋檐下背阴的一角，一边吃干巴巴的炒面面包喝没味道的葡萄奔达，一边听坐在身旁的杏说话。时不时，他的视线会不自然地掠过不远处那把空着的椅子。

    之前，三十秒被当时的杏花完她所需的那部分后，剩下的时间只够莲对问题报以“欸”的愚蠢一声，老师就伴着铃声一起推开前门走上讲台。杏如同中了石化诅咒般僵在原地，直到和困惑的老师对上视线才动了起来，有种“反向美杜莎”的滑稽感。她像关节缺乏润滑的人偶一样一卡一顿地回到莲前方的那个座位上，坐到椅子之前，她侧过脸最后投来了一个吓人的眼光——等之后我得让你好好解释这一切——就仿佛是这样说的。

    所以杏自然也如她眼光所说的那么做了，这也是为什么莲和她在天台上共度午餐时间。

    自从天慢慢热起来之后，他们就不太进入天台了，没有不知道干嘛去的摩尔加纳，两个人呆在这里的感觉还有点新奇。可惜，杏没能得到她想要的问题的答案，因为在这个时间点，莲甚至已经不记得他和龙司之间这场吵架由何而起，事情又为何到此境地。他两手分别拿着面包和果汁罐子，眼睛在镜片后面斜向上望着天空，不论回忆几次，也只能作出同样无信息量的证言。杏的情绪，逐渐从持续了一整节课的焦急和浮躁转为无可奈何。她用脱力的手指拿叉子叉沙拉放进嘴里，充分咀嚼，再咽下去，这一连串的动作也显得很优雅。她吃完一口，顿了一下，又叹了一次气。

    “反正，大概又是龙司那个蠢货说了什么很笨的话吧。”她嘟嘟囔囔地，“但是莲也是蠢货。比龙司好，但其实也笨，和龙司一起的时候显得更笨了。根本想象不来两个蠢货会因为什么吵到走个上学路就绝交的地步。”

    “那是误会，我们没有绝交。”莲说。

    “只是语弊啦！但是，至少在其他人眼里看起来是那样。你知不知道我来的时候学校里都议论成什么样了？”

    莲不说话。杏耷拉着眼皮，再次叹气。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她把她一小时前，从踏进校门到进入班里这短短的一路上听见所有版本的风言风语都跟莲讲了一遍，莲听了全部，只觉得好像看了一部古早校园硬派不良少年电影。本来以为东京人都很潮的，怎么意外好像都喜欢这么复古的东西？他百思不得其解。

    “总之，快点和好吧！别让我跟摩尔加纳操心。”杏最后如此说道。

    莲先一步吃完午饭，为了清清脑子好好想事，告别了杏离开天台。当走下那段短短的楼梯的时候，他听到前方不远处传来轻微的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抬头看去，却只看到一截马尾辫从墙角很快地消失了。大概是路过的哪个学生被自己吓到了吧，也是常有的事。莲这么想时，已经不太会像刚入学那会儿一样郁闷。

    他很快回到自己年级的楼层，刚脚步落定，一道亮黄色的影子就如同飞一样从楼梯的转角蹿上来冲到他面前。从一楼一步三台阶地跑上来的龙司，大概本打算直接乘着势头一口气奔去三楼，没想到会在楼梯口遇上别人。为了避免太痛的事故，他虽难以调整前倾的体势，但还是控制了重心尽力让自己不压上去。莲被那闪过的黄色惊得下意识想朝后闪，但身体没完全跟上脑袋的反应。

    两人以别扭的姿势、尴尬的距离感、奇怪的表情，在偶然的支配下忽然贴得极为靠近，就像几个小时前的早晨他们在通勤电车里时一般。但这一次，双方有的都不是惺忪的睡眼，而是睁到最大、瞪得溜圆的两双倒映着对方面孔的眼。

    忽地，莲看见有光在近在咫尺的龙司的眼睛里闪烁了一下。龙司慢半拍地收回倾倒的身体，往后退了几步，拉开距离，莲也终于可以在地面上站稳，调整姿势。距离上一次这样注视彼此的眼睛，其实没有太久。他们两人都不说话，只是之间隔着三小步远。不知道过去多久，莲猜想，大概五秒左右，因为他们都较劲似的直盯着对方的眼睛看，所以也好像只聚焦了那里，莲眼里其他的地方都显得有些模糊。突然，这含糊不清的视野中，他捕捉到龙司的嘴动了一动。像是要说什么，然而目光还是直直地投向自己。莲突然觉得嗓子梗住了，回过神来，他的脚已经迈了出去。无关他自己的意志，那穿着室内鞋的双脚擅自带动他的全身，让他快步走开，离开了龙司面前。吵架后的第二次瞪眼游戏也被莲先打断了。他微微低着头，急匆匆往班级教室的方向走，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只感觉到后背湿湿的还发凉。有束很烫的视线锁定着这样的他微微弓起的后背，半晌后挪开了，紧接着传来一阵急促又不知分寸的奔上楼梯的脚步声。莲于是知道，龙司不在自己身后了。

    毕竟上课都在同一教学楼的同一楼层，像这样迎面碰上完全是自然而然，这也在莲事先的预想之内。可是，莲只觉得浑身开始浮出讨人厌的冷汗，一颗心在他左胸内震颤着，给人感觉很不安稳，好像要试图从他嗓子眼飞出去，又像打算直接把他身体内部搞个一团糟。

    在这飘浮感和沉重感的同时支配下，他艰难地回到教室，在窗边坐下。摩尔加纳好像已经完成他的预定，不知何时回到桌兜里，向莲搭了什么话，但莲没听太清，只是用气音礼节性地回应。他就这样默默地坐了一阵子，眼前缭绕着黄色的残影，直到全新版本的校园传闻飞进教室，从靠近门那边聚堆的人群里乘风抵达他的耳边。

    “听说了吗？雨宫同学和隔壁班的坂本，好像是因为高卷同学的事情才决裂的！有个一年级的女孩子看见了，雨宫同学在天台上见过高卷同学刚走，坂本就紧接着去天台了，两个人在楼梯口碰见，都死瞪着对方……”

    噔噔咚。

    你们这是在传什么啊？莲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们这是在搞什么啊？！”莲听到了，以为是自己说出来的，愣了两秒才发现那是摩尔加纳的声音。虽然完全是他想说的内容，但其指向却显然是对他和某个黄毛本身。

    摩尔加纳伏在桌兜里，身上的毛发有点炸起，平时聪明但不尖锐的小猫眼睛里瞳孔缩成一条细线，不知道是出于惊愕还是愤怒地露出牙齿。妖怪猫！在莲脑海中，那个明亮的男声自然而然地响起了。

    “抱歉，摩尔加纳……”

    “不是对我，是对杏殿下抱歉吧？”听见莲无精打采的声音，摩尔加纳的态度也不自觉地软化了一些，但还是紧紧皱着眉头，这样有人味的表情居然能在猫的脸上完成，“你们两个闹别扭倒无所谓，给她也添麻烦就太不绅士了。赶紧去和好啦！”

    “我知道……”

    莲垂下脸，好像是望向摩尔加纳，但表情被厚厚的眼镜和刘海牢牢掩住。

    “……怎么，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吗？”  这么纠结这么软弱的莲也真是难得一见，连摩尔加纳也不禁如此想道，“不用那么担心，龙司绝对立马就会松口的，那家伙对你很弱嘛。”

    你们是小学生吗？他牢骚似的小声嘀咕。

    猫所言太过有理，莲没有再接话。大约迟他十几分钟，杏也回到了教室，不是眼花，她眉眼之间今日格外浓重的疲惫比之前还更清晰了一些。传言能到莲耳朵里，她当然也能得知。罪恶感像淤泥一样愈发厚重地堆积在内心，午休很快就结束了。

    下午的课程里，莲的表现和前半天没什么两样。就像是连上天都在体贴这样的他，恰好没有两个班合上的体育课，他得以一直粘在座位上，避免暂时无力应对的打照面，呆望窗外让人甚至感到讽刺的蓝天。那家伙对你很弱嘛——仿佛少年一样的声音在他脑海中盘旋。这是否是事实，对莲来说尚且存疑，但反过来讲，自己对对方很弱——这可绝对能得到保证。

    龙司是他绝佳的搭档——无论是在日常的意义上，还是在更加危险的意义上。和龙司在一起时，多余的烦恼与忧愁总会飞出他原本拥挤的大脑，让他的身体像伸出翅膀一般轻盈，使他以一个单纯的男高中生的身份，能去毫无顾忌地犯蠢，再和另一人一起大笑。这一切是那么自然，就像呼吸一样没有刻意，以至于莲——本不理解龙司早先那番关于呼吸的发言——这样的他，要在许久之后才恍惚地忽然觉醒这一点。龙司在直觉上从来比他灵敏，莲更确认了这件事。奔离现世的一侧，在更黑暗更扭曲的另一侧的现实世界，这如同每一次吐息都被链接在一起的理解与被理解的感觉，依然健在，化作许多许多次爽快的连携与完美的配合。就是这样亲密的对象，可能，也是因为太过亲密了吧……

    珍惜的心情何错之有。只是，胆怯和害怕的部分显而易见地成为了占比更大的那部分。另外，大概不可否定的还有一些逞强存在，因为在他面前会恢复普通高中生的心情，幼稚的地方也会一同不受约束。

    金发如舞动的风般掠过身前时的轨迹、背光之下对方眼里闪动的直率的光彩……莲虽然不住地望着蓝天，却像对阳光忍无可忍似的，把两只眼睛在镜片后面眯了起来。视野中翕动的嘴唇模糊不清，配上那个眼神，却让他格外记忆深刻。自己也真是好狡猾、胆小，偏偏对他展露出这么逊的一面。这认知让莲愈发落胆，本来面向杏的罪恶感——那团淤泥，也跟着一起让人胸闷地涌动起来。

    虽然无法成为安慰，但这一天的夕阳很好看，整个天空都被染成橘红色，昭示着次日与今日如出一辙的美好天气。

    错过了一整个下午课程的莲，没有错过下课铃的声音。他心不在焉地把平躺在桌面上的课本和没打开的文具袋收回书包，让常驻在里面的猫咪乘客自己调整到舒适的位置，才站起身准备踏上归程。走向教室门，路过画着热点事件涂鸦的后黑板，他惯例地打开SMS浏览朋友和协助对象传来的简讯，有三两个邀约，只是可惜，今天实在不是个他有气力赴约的日子。

    那个黄色、笑得很蠢的头像落在有点偏后的位置，但还是一眼就能看得到，最后发送时间在昨晚，两人曾交换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逗趣话，但今天，应该再不会有新的消息让他的窗口去到前列了。

    莲咬咬下唇，装作没有注意到从书包里向他投来的那股无言的视线，关闭手机收回裤兜。没有任何社交活动的放学后也并不赖，偶尔不绕任何远路直接回四茶去也能当作转换心情……对了，今天还有点热，出了些汗，去一趟澡堂然后早点睡觉就好……如此空虚地盘算着如何收尾这本该无比平常的一日，他挪着脚步路过走廊的窗边。

    一个被阳光染成橙色、可是他还能分辨原本颜色的毛茸茸黄脑袋就在楼下能望见的地方。

    他一时间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像被不可思议的生物吸引一样将目光投向那个地方。映在他眼中的那个毛茸茸脑袋，其人站姿一如既往的不端正，正心烦意乱地原地踱步。早晨被他紧紧拥在怀里的书包，现在则是瘪瘪地在背上挂着，看起来摇摇欲坠。从他身边路过的学生都和他保持距离，然而走出几米后，又都忍不住回头来看，还互相在彼此耳边悄悄说些什么（估计是关于“天台决斗”的事情吧，莲以为），不过当事人全然不曾在意。他仰着脸定定盯着莲面前的窗玻璃……好吧，就是盯着莲他本身。虽然距离太远，莲没办法完全辨清对方表情中的情感，但那正对着他的双眼中蕴含的坦率和热量，是离多远他都能毫无折扣地尽数接收的。

    再察觉到的时候，他已经抵达一楼，大步迈向教学楼外，一路上险些和各种各样的人撞上肩膀，但被他出色的下意识一一精确避开。先前心的震颤、曾支配他的漂浮感和沉重感，在此时此刻惊喜返场，像五百只兔子无规律地跳过他的膈膜，像一千只蝴蝶在他胃里激动地飞舞，但这一切都没有牵留他的脚步。告别惹人厌烦的室内鞋，被通勤皮鞋包裹的双脚这一次可靠地带他去往他真心想去的那个地方。穿越玄关，龙司不在刚才的那个地方，但他没有慌张，而是踏着心跳的节奏快步走出秀尽学园一成不变的正门口。莲转了个弯，就抵达了他的终点。

    龙司从学校旁边那条狭窄的小巷里闪身出来，身体几乎被阴影尽数覆盖，只有那印着太阳标记的帆布鞋，重新踏入高楼之间泄露的橘色阳光里面。

    在有点微喘的莲对面，他直视着莲和他一样张大的、倒映着自己模样的眼睛。很快，在执拗的瞪眼游戏中，视野中除了彼此眼睛之外的部分又变得模糊不清了。莲看见龙司的嘴角好像先是抽动了一下，两唇分开露出一个缝隙，又不自在地闭上，隔了一秒，再一次下定决心似的张开来。

    他的眼睛比这个时间段的日光还要灼人，他的脸有点难堪地飘着淡红色。

    “啊啊啊……真是的。”龙司先是有些纠结地自言自语，然后颇为做作地清了清嗓子，“总之，就是……对不起，莲！今天早上我也是太激动了！”

    啪地一下，他把两只手在脸前响亮地拍在一起，就那样保持了合十的动作，上身微微前曲，做出赔罪的样子来。“拜托你放我一马吧！……是说，其实，那个……”他本来嗓音还很高亢，说着说着，语气却越来越虚弱下去。

    “我……根本不记得我们在吵什么啦。”

    龙司颇为心虚地这么说完，脸从双手后面露出来，深感有所亏心的脸上，五官沮丧地像汉字“谷”一样排列摆放。
   
    莲被他那张前所未有的蠢脸逗笑了。

    这冲击性的搞笑实在太过强烈，让他其余一同产生的所有感情——知道龙司心情的喜悦、悬在心头一天的巨石终于落地的轻松、最后道歉还是被对方抢先的不甘、对自己胆小和别扭之处的愧疚——尽数淹没在激流般的欢乐之中。他暂时垂下脸去嗤嗤地笑了一会儿，再抬起头的时候，面前的龙司还是合着掌，像搞不清状况的金毛犬一样微微侧着脑袋，嘴角以一个想笑又不敢笑的微妙角度上浮着。

    “抱歉，龙司，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那时候也不太对劲。”

    平复了源源不断的笑意，莲深深吸了口气，将这在胸底酝酿一整天、完全与花费心血不成正比的简单谢罪台词，随着这阵吐息轻快地罗列在嘴边。

    “而且，”说着，他顿了一顿，好像也一样心虚似的悄无声息看向别处，像招财猫一样抿着嘴，“我其实上午就忘记是怎么一回事了。”

    话音传到三小步距离之外的龙司那里几乎没花时间。但龙司嘴巴张开，圆圆的两只眼睛又瞪大了一些，在反复眨眼的过程中完成时长五秒的大脑加载，半晌，他发出闷闷一声气音，两颊圆圆鼓起，像只突然被吹饱的气球，很快忍耐不住笑喷出来。

    “什么啊！”他说，“笨蛋一样！”

    从刚才起就非常懂得阅读气氛的懂事的摩尔加纳，终于抓住时机，扭扭小猫脑袋从书包略微敞开的小口钻了出来，呼吸外面不算新鲜的空气。他接下两个笑个不停的人留下的话茬，语气万般无奈：“就是说啊，两个麻烦的笨蛋小鬼。”

    他们逆着早晨的路线，沐浴在夕阳的光辉下走向苍山一町目车站，这一次，龙司和莲没有刻意地去捕捉彼此的双眼，但是，他们的目光却经常不约而同地在两人之间的半空中重合相遇。跟在龙司身后穿过进站的闸机口，注视着他的后背的时候，莲突然想起，今天的自己大概给杏添了不少烦恼，于是耷拉着眉毛如此跟龙司说起。略为出乎他意料的是，听完一切的龙司心里好像也有什么答案，罕见地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

    “那个啊……那家伙今天确实超担心的，还跟我讲了好多。啊……这么说来在那之前摩尔加纳也是……”

    他这样自言自语地说着。

    莲不开口问，没办法得知这一天龙司具体都经历了怎样的事情，也无法明确在何种时间点他也和自己一样分别接受了来自杏与摩尔加纳两边的体贴劝说与开导。至少，这场无聊吵架的受害者显然并不只他们两个，距离最近的操心的同伴，也遭到不小的波及。这么一意识到……真是更不好意思了，我们两个是小学生吗？他想。

    明天再找机会好好表达一次谢意吧，至于摩尔加纳，今晚就给他准备顿丰盛点的晚饭——将刚放学时那消极的夜晚计划抛去九霄云外，莲开始考虑诸如此类的事情。他回过神来，因为龙司在他旁边的地方乱晃，晃着晃着，肩膀自然而然地轻轻撞上他的。与此同时，归程的电车也没有擦出任何危险的火花、平稳地嗡鸣着进入了站台。

    “走吧，莲！”龙司的声音带着他听惯了的跃动。

    “嗯，回去吧。”莲轻松地回应道。

    他们又在比起早晨空了很多的电车车厢里面对面凑在一起，随着每一个小小的颠簸摇晃，额头相撞，交换毫无改变的无趣对话。这是一个有晴朗天空的一般上学日，明天一定还会是一个这样的日子。只是，今天的一切，和往日比起来并不那么平常，至少，在此时此刻，莲的生活再一次回归了原本的轨道。

    没有人记得这场规模颇大的吵架是由何而起。它的结束也非常令人莫名其妙，不过……就别管它了。至于因为这小小吵架事件发展出的、如同暴风雨般席卷学校、又将在未来数周里深深困扰他们所有人的颇有年代感的校园不实传闻？它没办法像这幼稚的吵架一样干脆地画上句号……

    但也别太担心，它毕竟也不会被众人放在心上太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