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8680393
作者 : 森川
-
分级 大众 常规
原型 恋与制作人 许墨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缱绻的爱意丨许墨
-
157
2
2022-6-14 15:26
I.
雪夜。
她面前上了年纪的女人眼睛亮得慑人,盯着她的眼神让她感到害怕。她裹紧外衣,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鞋跟踩进冰冷却松软的雪地里。
“瓦莱丽女士……”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开口,喉咙发涩,声音因为恐惧而带上几分颤抖,“很晚了,您……休息吧。”
说完,她就想要逃离这里,不料,却被女人一把抓住了手腕。她惊惶转头,目光再次撞上女人的眼神。
女人张了张嘴,似乎急切地想要告诉她什么,但竭力发出的也不过是阵阵气音。大概是见她依旧不解,女人抓着她的力道又重了一些,腕骨处被抓捏的疼痛让她皱起眉毛,小小地倒吸一口气。
“对,对不起……我真的要回去了……”她试图挣扎开来,“他见不到我会着急的……明天,明天我再带吃的来看你,那时候你慢慢说,我都会听的!”
她用力挣开女人的手,然后转身向住处跑。脚步有些踉跄,动作看起来也并不连贯舒适。
她身后,不再年轻的女人望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眼神中流出悲伤与痛苦。
女人缓慢地抬起双手捂住脸,指缝里漏出一条泪痕。
所幸她到家的时候,许墨还没有回来。
她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在门口把外衣上的雪花清理干净,然后交给管家,同时拜托这位和善的老人不要告诉许墨她今天又偷偷跑出去玩。
上了年纪的管家点点头,叮嘱她不要着凉,然后拿着那件有些潮湿的外衣离开。
她一边擦着被雪打湿的头发,一边想着那个认识不久的女人,没来由地觉得又熟悉又害怕。
或许,她们以前是认识的。只是她如今对过去一无所知,也没有那么强烈的求知心,甚至还有一点不明所以的逃离意味。
从她有记忆开始,就是在许墨的宅邸。
这个年轻英俊的男人彼时正在一旁的扶手椅上读书,她一侧头就看见了他。他说他叫许墨,是她的恋人,他们之前一起在实验室做研究的时候,研究的东西不慎爆炸了。而她在过程中吸入了实验药剂中会致人失去记忆的药粉,所以可能会遗忘很多东西。
她当时觉得他很亲切,给她一种莫名的安心感。于是,脑袋空空的她相信了许墨,留在他的宅邸,听他的话好好养伤。
许墨出门的时候,她向家里的管家打听和他有关的事。管家说Ares先生是现在帝国执政官里最负名望又最优秀的那一个;说Ares先生以前从没有带过女性回家,她是第一个;又说Ares先生在她昏迷的时间里常常一个人守着她,直到她醒来。
她问,Ares是许墨的另一个名字吗?管家笑了,说自己和整个帝国的人都只会称他为Ares,更多时候还会在这个名字的前后加上更含敬意的称谓。
那天晚上许墨回家的时候,她端着热腾腾的水果茶敲开书房门,也称呼他为“Ares”。可意料之外的是,他并不喜欢她这样叫他,甚至因此而发了脾气。那时他用力地握着她的手臂,疼痛毫不吝惜地侵入身体,直到她无意识地流下的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上,才让他松了手。
“抱歉。”他的声音里有她第一次听到的颤抖,他轻声道歉,端起那杯水果茶,看向她的眼神充满歉意和她不懂的恐惧,“谢谢你的茶……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叫我许墨。”
她没有问原因,只是把好奇放在心里,按照他的意愿称呼他,但她似乎也触摸到了这两个名字之间的不同。
执政官Ares,是帝国最冷漠无情的利刃,曾亲自潜入邻国,也曾率领军队赢得胜利。帝国的人们敬重他、爱戴他,却又惧怕他。
而恋人许墨,是她身边温柔又纯粹的依靠,陪伴她度过无措恐慌的时光,也给了她很多的爱。她因他而感受到温暖和勇气。
所以原因并不重要。
她的生活很好,并不需要事事清楚,只需要待在他身边,享受时光就好。
II.
许墨到家的时候她已经快要进入梦乡。
尽管他的脚步和动作都很轻,但她还是察觉到了,然后在床上伸手,下意识向他要一个拥抱。
许墨轻笑一声,俯下身抱了抱她,又亲了亲她的脸,“怎么还没睡?在等我?”
她低低地应了一声,依旧困倦的声音绵绵软软,“马上就要睡着了的……”
“那就是我把你吵醒了,抱歉。”他又笑一声,低头用鼻尖蹭了蹭她的。她闭着眼睛摇摇头,抱着他的脖颈,唇角蹭过他的脸,“嗯……”
“看来是真的很困了,一边承认一边摇头。”许墨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好了,我回来了,快睡吧。”
她的意识已经开始往梦的边界游移,迷迷糊糊地松开手,感受到他在她身边躺下的动作后,下意识想要凑过去,却在即将抵达他怀抱前突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恐慌。
她猛地睁开眼。
“怎么了?”
许墨的手臂已经环过了她的腰。
“没什么……”她微微蹙眉,把这怪异的恐慌压回心底,然后钻进他怀里,闭上眼睛。
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钻进沉暗的卧室里,在地面上留下几条短促的线。许墨静静听着她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直到确定她已经熟睡,他才低头在她的额上吻了吻。
她是他的,至少此刻是。
他是她的,却一直都是。
黑夜让人脱下面具,不再无坚不摧。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更加无所畏惧,无论在公事上还是在情感上。不曾想,有朝一日他也会将公平拱手相让,只是为了在一切结束之后,能够多拥有她一些时间。
以前他并没有这样的,患得患失。
但最近他常常做梦,梦里反复出现着那天的场景——被浓黑乌云遮住的天空,充满烟尘灰烬味道的空气,几年不见却更加坚毅的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转瞬即逝的惊喜与随之而来的失望冷漠,还有她说的那句话。
“原来你是Ares。”
语气平静,毫无波澜,如果不是她眼中的冷漠,他或许更会认为这是一句事不关己的话,就像描述“苹果是红色的”一样,客观而平淡。
他的呼吸一窒,一种少见的烦躁感缠上他的身体。半晌,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才合上双眼。
翌日她醒来时,许墨已经离开。
她没有告诉他有关瓦莱丽女士的事,甚至遵循直觉,连瓦莱丽女士的存在都没有和他提及。尽管每当她面对这个上了年纪的哑巴女士时都没什么勇气,但她依旧想要把这件事当做一个秘密。
吃过早餐,管家在她出门前叮嘱她今天一定要早些回来,晚上Ares先生会请重要的客人来宅邸用晚餐。她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便披上外衣再度出门。
她是去看望瓦莱丽女士的。想到她似乎有很多要说的话,于是也带上了纸和笔。
瓦莱丽女士对于她的到来自然是十分惊喜,大概是要表示欢迎,嘴巴里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她笑着摆摆手,安静地从随身的箱子里掏出笔和纸来,推到她面前,“瓦莱丽女士,今天我带了这些……如果您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就请写在这里吧。”
瓦莱丽女士愣了愣,随后脸上绽开一个笑。但瓦莱丽女士并没有接过笔,反而还摇了摇头,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和纸,又摆了摆手。
她似乎是有些明白了。
“您是……不会写字?”
瓦莱丽女士的眉毛微微一扬,却也没再表示什么。
她只好把它们再收回箱子里,然后轻声叹气。
瓦莱丽女士将她的沮丧看在眼里,然后微微一笑,轻轻拉过她的手臂,指了指一旁的楼梯,示意她和自己一起去楼上看一看。
她点点头,刚跟着瓦莱丽女士走上第四级台阶,就听见门外的风雪声中夹杂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很快,有人打开了房门。
瓦莱丽女士下意识绕到她身前,将她护在身后。
“很抱歉打扰您,瓦莱丽女士,”与凛风一同钻进屋子里的,是一个她熟悉的声音,“但时间不早了,这场躲猫猫游戏该结束了。”
她微微睁大眼睛,看着那个有些熟悉的身影站定在玄关处,然后侧过身来,冲她们的方向一边漫不经心地行礼一边说话,“哦?没想到小姐果然在这里。”
是Ares先生的副官。
她抿了抿唇,本该紧张的心却在此刻跳得十分平静。
副官轻笑一声,“小姐,为了一会儿不伤害到您,还请您到马车上稍坐等候。”
她摇摇头,“我不走。瓦莱丽女士哪里得罪你们了?”
“那不是您该关心的事。”年轻的副官说,“马车上,Ares先生也在等您,还是不要让他多等比较好。”
身前,瓦莱丽女士侧头看了看她,手也轻轻握了握她的,然后摇了摇头,又让出一条路来。
温暖传递到掌心,她蜷缩起手掌,试图留住这份既陌生又有点熟悉的温度。
楼下,副官的表情渐渐严肃了起来。
“小姐。”他不再多说,只这两个字的称呼就充满警告意味。
瓦莱丽女士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她才慢吞吞地走下来,“你最好不要命令我。”
路过副官的时候,她仰头,淡淡留下这句话。
III.
马车里很温暖。
她钻进车厢时,许墨没有回头看她,只是盯着窗外落满白雪的松柏看。她也没有出声,闷闷地坐在他身边,脑袋扭向另一边。
最后,还是许墨先开口了。
“我记得现在这个时间,你应该是在家里,宫廷裁缝正在为你量体才对。”他转过头看着她,目光从她发间的那枚珍珠发饰移到她裸露在外的白皙脖颈上,语气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她没说话。
“到这里做什么?”他问,“或者我更应该问你,怎么认识瓦莱丽女士的?”
她终于回答了。
“与你无关,这是我的自由。”她也转过头,目光在接触到他的一瞬里下意识躲开,但却又很快地瞪回来,“我还想问问你,为什么要对一个孱弱又可怜的独身老妇人做这些事?她甚至都不能开口说话……”
许墨眼睫微微一颤。
“你是这样看待她的么?也难怪。”
还没等她对话尾的这三个字回过味来,就听到许墨又说,“这位孱弱又可怜的独身老妇人瓦莱丽女士,是曾经专门为战败国研究evol晶簇技术的顶级专家,她和……她的学生曾经制造出代替蒸汽驱动的evol自走人偶士兵,并且投入战场。”他顿了顿,“那场战争中,我们至少失去了三分之一的战士。”
她眼睛里的他目光沉沉,似是在为那些灵魂致哀。
“……所以,她是罪人,对吗?”
她很费力才把这句话问出来,不知怎么,说完这句话,她竟然有点想要流泪,而心中开始燃灼起火焰。或许她也和他一样,在为那些死去的士兵悲伤,为杀戮而愤怒。
许墨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沉默了片刻,然后伸出手来,将她微冷的手包进掌心。
“天气太冷了,你的身体还很差。我们回家。”
她垂下眼,另一只手在马车颠簸里碰到了裙子内兜,那里有什么东西硬硬的,硌着她的手。
微冷,生疼。
夜晚,瓦莱丽慢吞吞地掰开干硬的面包,蘸了蘸杯子里的水,然后放进嘴里,用力咀嚼后才能勉强吞下。那一块面包不大,但她吃了很久。
还没等她吃完,就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到近,停在她的房间门前。随后,门板响起三声叩门的声音。瓦莱丽没理,继续吃面包,而门外的人似乎也只是做做礼仪——敲完门也不等回答,就推门进来了。
“打扰您的宵夜时间了,”来人带着一股冷气钻进屋子,然后站定在瓦莱丽面前,“现在禁言禁行的evol已经解除,您可以说话了。”
瓦莱丽看也没看他,“不愧是帝国的鹰犬。”
许墨微微一笑,并不在意她说了什么,“您是她的老师,想要探望她是情理之中的事。”
瓦莱丽冷哼一声,“我探望她是情理之中的事,你对她做的每一件事,可都在情理法理之外。”
“看来,您知道不少有关我和她的事。”许墨找了个地方坐下,倒也不在意上面干净与否,“可在这里,我才是规则。”
瓦莱丽这才放下手里的面包,直视他的眼神里盛满燃烧的怒意,却又很快熄灭,变成一块坚冰,“她永远是会打碎一切的人,我等着看到你破碎的那天。”
说完,她仰头饮尽杯子里的冷水,然后重重地放回桌上,“Ares,你永远不配。”
许墨起身,在走出房间的时候吩咐副官,以后把瓦莱丽女士的餐食换成好一些的。副官点点头,但却为他鸣不平。许墨轻轻拍了拍他尚还稚嫩的肩膀,并没有解释什么,就匆匆离开。
那夜,他又梦见了几年前的那天。
她冷漠地看着他,然后缓慢地抬手,从卸掉盔甲后的胸前,从吊坠上,摘下那颗被整个帝国垂涎的晶簇。随后,她浅浅笑开,只是看向他的眼神依旧像一块冰。
然后,她吞下了那颗晶簇。
“Ares,无论是晶簇还是我,你一个都别想得到。”
最后一句话,她这样说道。
IV.
他们是有过灿烂童话的。
许墨第一次见到她,是很久很久之前,当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在邻国学校隐蔽的小树林里遇见的。
那是个秋天,红枫已经变得有些干枯,开始纷纷而落。他抱着书走过被那片树林时,发现有个人正躺在树下睡觉。于是他放轻脚步,不想打扰到陌生人的好梦,但却在路过她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停了下来。
她的额上落了一片枯叶,上面还停着一只隐藏了自己的枯叶蝶。可惜她很快就醒过来,那只蝴蝶也就飞走了。
“抱歉,是不是我把你吵醒了?”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没有,我还要谢谢你叫醒我……不然一会儿瓦莱丽女士找不到我,就又要骂人了……”她摸了摸鼻子,“你也要去上课吗?要不要我们一起?”
于是,小小的他被同样小小的她拉住了手,在板着脸说“绅士和淑女要学会走路而不是跑步”的贵族老师们的话语里跑过整个学校,在迟到前冲进瓦莱丽女士的工坊教室。
很快,在点名的时候,听到她的名字的小许墨才意识到,刚刚被蝴蝶亲吻眷恋的小女孩,就是帝国在送他来到这里之前,要他接近的人。
没有人能想到,一场别有用心的开始,竟然是一次美丽到他不忍心戳破的偶然。
他们一起上学一起长大,她以为他们之前除了“暧昧的好感”之外没有别的秘密,但他最大的秘密却是他能得以陪伴她的原因。
帝国皇室将他抚养长大,为他保留已故父母的爵位头衔,送他接受最优秀的教育,代价就是他要秘密藏在邻国的心脏——王都里,观察和学习邻国的一切。
所以,许墨不能爱她,可哪怕是他不想,他也无法左右自己心要走的方向,更不要说他其实是想爱她的。
开战前夕,他刻意避开有关战争的一切,试图在理智和情感里找出一个平衡,但很快,前来监督他的人就发现了端倪。于是无法,他只得按照计划,在第一次战争开始后,为自己安排了一次“假死”,然后跟随帝国接应的人回到故土。
成为Ares,接受那些曾在岁月里被人渐渐遗忘的身份,然后一步步向上走。或许他的体格并没有那么出色,但他拥有的却是常人没有的聪慧。第一次身为帝国的指挥官奔赴前线,他将帽檐压低,默默地在边境上眺望邻国曾经矗立的高塔——那座塔因帝国的轰炸而倒塌,之后的废墟上又燃起熊熊烈火,吞没了那个忐忑却难得快乐的“许墨”,也吞没了那只秋天初见的蝴蝶,和她骄傲的翅膀。
他听说那次事故里她幸免于难,却受了严重的伤,甚至今后都要依靠金属肢体才能行走。
他想亲眼看看她。
后来,他得偿所愿。
先是战场上的机械军团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在帝国人的印象里,机械只有蒸汽才能驱动,还会携带着巨大又精密的齿轮零件。他们难以接受这种粗糙又庞大的美感,所以在邻国大力发展工业的时候,帝国人依旧依靠着自己“优雅”的evol来生活,甚至将技术发明出的evol晶簇用于扩展生活魔法——火属性的evol晶簇用来生火,水属性的evol晶簇用来在外洗手……而这是他们第一次见识到邻国工业发展之快——邻国人用提纯后的高浓度晶簇取代了不能便携的蒸汽能源,植入机械人偶的身体,驱动它们成为战士。
帝国军的第一场战役惨败。
他被紧急调往前线,然后就在昏沉的天色和阴黑的云下,再次见到她。
少女并没有穿军服,站在遥远的人偶们之后,更像是来布施恩泽的神明。但当她缓缓将指挥杖举向云层缝隙里的太阳时,她是新生的女武神。
而女武神的身边,是一只拟人的人偶。
或许还要感谢那只人偶,也或许还要感谢邻国百密一疏里,漏掉的她的感情,那只人偶是她生命和情感的护卫,却长着他的样子。
于是。
出色的指挥官Ares举起了枪,打碎了人偶的晶簇核心,然后默默地穿上它的衣服,卑劣地成为了她的“人偶”。
帝国替他找好了更冠冕堂皇的“借口”——“我们的指挥官Ares勋爵,为了摧毁我们邻居的勃勃野心,为了我们帝国的安全,潜入邻国的心脏!”
但或许他下意识选择成为“人偶”的原因,并不是如此。
或许,只是因为他看见了她对它的笑、安心、放松……
和眷恋。
V.
从裙子口袋里翻出来的,是瓦莱丽女士塞给她的一颗宝石。宝石清透,素淡的紫罗兰色里有丝丝细絮,仿佛是流动游曳的云。
她并不明白瓦莱丽女士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为什么要努力塞给她这样一个看起来没有什么关系的东西。只是在她将宝石握在掌心的时候,隐约有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似乎在现在之前、很久以前,她就早已熟知这种形状和硬度的宝石,并且与它们整日为伴,使用它们塑造出一个又一个令她满意的产物。只是这种感觉过于恍惚,让她有些把握不住。
她下意识将拳头抵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够顺清这种奇怪的感受。
意识的深处,故事书缓缓打开自己,书页中的文字沿着宝石投影出的光芒,终于飞出被尘封已久的魔盒。
脑海里的画面像是一场错乱了时间的记忆重现,她侧身躺在床上,呼吸逐渐变得又急又重,眼前的一切从清晰转成朦胧,又再度清晰。
瓦莱丽女士给她的,原来并不是什么精美华贵的宝石,而是一颗凝聚了高浓度evol能量的晶簇,是那年她们刚刚在该领域上取得成功时,被她作为礼物,送给瓦莱丽女士的晶簇。
分管记忆,分管美好,分管一切属于过去的时光。
现在,这颗晶簇被瓦莱丽女士送还给了她,于是,她曾被不知名原因抹去的记忆,又缓缓随着晶簇中evol流淌的能量回到了她的身体里。
许墨。
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然后追着能量的光芒,穿过时间的森林大海。昔年的学校里,她被窸窣细碎的脚步声从睡梦中唤醒,第一次见到那个贯穿她这几年爱与恨的人。她牵着他,从小小的朋友变成成熟的恋人,最后,再成为战场两端的敌人。
她清楚地记得,他身为“许墨”时死在她面前的那天。
帝国的轰炸魔法降落在国家的首都,滚滚黑烟遮住一半天日,火光在黑云上留下玫瑰色。首都神圣的高塔在炮火流弹中就此倾塌,在其坠落的阴影之下,她被许墨一把推出。之后,塔尖的星星将她和他的连接彻底切断,吞没了来不及跑出的他。
她因此悲痛过,因此沉默在情绪里无法自拔,直到帝国的第二次入侵,她才在瓦莱丽女士的安排下勉强恢复工作。
后来,或许是她太过思念他,于是在晶簇实验成功之后的第二天,就开始着手给自己制造一个可以用来沉溺其中的美丽的梦。
她制造了第一只由晶簇为驱动力核心的人偶,请了全国最优秀的人偶师,按照许墨的样子制造了人偶的外形。之后,她带着人偶上了战场,亲自操控那些晶簇人偶士兵,用它们为王国减少了很多伤亡。只是她自己曾因高塔坠落而失去的腿却很难适应镶嵌了晶簇的义肢,以至于常常被疼痛和感染困扰。她不止一次地觉得继续生存没有意义,或许有一日完成应尽的义务后,她就会选择离开。但瓦莱丽女士告诉她,只要技术存在一日,帝国存在一天,她们就永远不可能回归平静。
后来的战场上,她见到了名为“Ares”的男人,那个明明一脸冷漠,却在看到她时眼神微动的男人。于是,她突然明白了一切。
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死亡,不过是一场从头到尾的骗局。
那次交锋结束后,藏在帝国的卧底传来消息,说Ares在战场上失踪了。看到消息的她目光落在她身边的人偶上,然后笑了笑,轻轻抬手触摸着人偶柔软的头发。而人偶静静地看着她,眼睛仿佛也是块清透的晶簇宝石。
近乎于以假乱真。
她没有精力再去揣测Ares借人偶之名靠近她时会不会有情绪上的波动,保持对晶簇技术的警惕已经让她过于疲惫了。她没说什么,甚至觉得这样的结局或许也不赖。就算有朝一日死在他手上,也是某种程度上她想要的未来。只是当时的她从没有想到过,那个未来竟然是这样的今日。
决裂是在最后的战场。
那天,天空积压着如墨的黑云,太阳被迫沉睡在云层之后,四周一片狼藉,烟尘灰烬的味道铺满整个世界。
Ares沉默得就像一樽木偶,在她身边方圆几步的范围里,将她保护得滴水不漏。而她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他身上,再轻飘飘地移开。直到一波冲锋结束,间隙里,她才平静地开口,叫的是他的名字。
“许墨,”她说,“不,我应该叫你Ares指挥官。”
她看着这个男人也一脸平静地转过身来,对上她视线的眼神有些陌生,“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你从我的世界离开的那天,也像今天一样。黑,沉,满是尘土。”
眼前的年轻男人早已卸下了平时一成不变的温和笑容,他的唇抿成一条有些冷漠的线。
“我没想到,你会以这种方式、这样的身份出现再次出现在我身边。”她深吸了口气,“Ares,我不后悔爱上许墨,但我后悔这辈子认识你。”
她手里的枪已经上膛,枪口抵在他的胸前。
VI.
那一枪她终究是没有开。
所以她输了。
她的国家分崩离析,她的故土一去不返,她的老师深陷囹圄,而她自己也成了被囚于伟大的执政官的宅邸的鸟雀。她说不上来此刻复杂的心情,就连眼泪都没有流出来半滴。甚至在许墨回家后,她也依旧平静地对待他。
只是许墨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月色沉辉里,他从身后抱住她,轻轻吻过她的耳廓,似是自言自语地低声问,“可以爱我么?”
她没有动,但却在那一刻觉得整个人都变得沉重了。
好在许墨没有将这种气氛延续下去。他将额头抵在她的肩颈,呼吸透过她薄薄的睡裙打在皮肤上,滚烫地引起一阵战栗。而同时,他的手也抚上她的那条腿。
“许墨。”她终于忍不住开口,“我累了。”
她身后的男人沉默片刻,“我不会做什么,只是在担心它会不会痛。听管家说,你最近走路的时候看起来不太好。”
她深吸了口气,“倒是不疼,可能因为最近雪下得多了,太过潮湿了。”
“那么,我明天会请人过来,再为你定制一只新的。”
“……好。”她轻声应了。
“晚安。”许墨说。
第二天,她再度跑出去,却没有往瓦莱丽女士的房子去,反而从宅邸的一处小门钻进了密室里。她猜,经过那天的事后,许墨不会继续让瓦莱丽女士住在那间房子里,多半会把她带回来。又会因为瓦莱丽女士是她的老师,而不会将其送到帝国的监牢里。
许墨从没有告诉过她这间密室的存在,却也从来没有隐瞒。他放任她在家里四处探索,似乎他的一切都并非秘密。或者说,在他心里,他的秘密是他们能够共享的。
密室有些昏暗,她小心翼翼地摸着墙,走到了尽头的房间前。门甚至没有锁,她一推就推开了。
房间内,瓦莱丽女士靠在窗边发呆,对来人的脚步声已经麻木。
她深吸了口气,轻手轻脚地走到瓦莱丽女士的身边,然后深深地蹲跪在地上,手伸向这位对她而言已恍如一世未见的老师。瓦莱丽女士一惊,转过头来,却在看到她的瞬间里,泪光盈目。
“老师……”她亲吻老师那只因常年打磨零件而有些变形的手和手指,眼角微微的潮湿蹭在干枯的手部皮肤上,留下一点点水光,“对不起,对不起……”
她不停地道歉。
瓦莱丽女士的手在她的掌心开始颤抖,已经被岁月爬上痕迹的脸上也斑驳地留下泪痕,“亲爱的……我的孩子……”
于是她忍不住伸手去拥抱这位已经变得无比沧桑的女人,于是这位老师也忍不住将这位被她视作女儿的最好的学生抱在怀里。
久别重逢。
经历的讲述是在两个人的情绪都平复后才开始的。瓦莱丽女士平静地听她说起那只人偶和许墨和Ares,听她讲完那些细碎的生活和感情,然后将她的手握进自己掌心里。
“亲爱的,我相信你做的一切决定。”
瓦莱丽女士这样说。
“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看着你们长大的我也有责任。”瓦莱丽女士轻声叹气,“可我们都回不去了。无论你是要报仇,或是成全自己,我都相信且尊重你的选择。”
她将头靠在瓦莱丽女士的腿上,脸颊贴着衣料,回答的声音像很多年前那个失去恋人的少女,“可是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现在的我还能做什么……”她仰起头,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破碎的痛苦,“老师,可以教教我吗?”
夕阳从小窗里钻进屋子,将尘埃都照得晶亮,就像白天的星星。瓦莱丽女士抚摸着她的额头,干燥温暖的手一下一下地安抚着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她看着瓦莱丽女士的眼睛,读懂了很多东西。
“瓦莱丽女士,打扰了。”许墨站在门口轻轻叩了叩门,面容冷漠,“马上就是晚餐时间,我需要带她回去。”
她下意识直起身,但却垂下眼,只盯着鞋尖前的一小块地方。
瓦莱丽女士轻哼了一声,松开了手,拍了拍她的小臂。
“孩子,去吧。”瓦莱丽女士说,“跟随着心,你会得到答案的。”
VII.
她跟在许墨身后两步远的位置,一边走一边仰起头来看他。他最近一直都很忙碌,也没有时间打理头发,几缕微长的头发钻进领子里,看得她一度想要伸手去帮他整理。
她沉默了一会儿,开口喊他:“许墨。”
他的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停下,也没有转身,只丢给她一句甚至听起来还有些温软的话,“有什么话等一会儿再说吧,好么?”
“我不想等了。”她说。
“……”许墨终于转过身来,她却在那张依旧平静的脸上看出了一点将碎的情绪,“如果不是什么着急的话,可不可以等到吃过晚餐再说?”
她收了声,下意识点了点头,“……好。”
然后她的手就被许墨牵住了。和刚才瓦莱丽女士温暖的手不同,许墨此刻的手掌很冷,像包裹着她的一块冰。
这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他们唯一一次一起吃晚餐。如果是几天前的她,或许会小心翼翼地隐藏起心里的欢呼雀跃,然后把它们变成唇角边和眼神里逃出来的笑意,再一起送给许墨。现在的她保持缄默,切食着盘子里丰腴多汁的小羔羊肉,就连品尝美食的心情都没有。
对面的许墨吃得很少,即便她此刻正低着头看着自己的盘子,却也能感受到落在她身上的他的视线。
老管家将桌上空空的盘子撤下,端上最后一道甜品。
她摆摆手,有些歉意地冲老管家笑了笑,然后深吸了口气,直直地看向餐桌对面的许墨。
老管家带着甜品识趣地离开,眼神却有些担忧。
“认识你这么久了我才发现,原来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脆弱。”她说,“也更加卑劣。”
对面的男人面容平静,“看来,我不应该纵容你随便跑出门,也更不应该任由你带东西回来。”
他不说,她也知道是指那块晶簇。
“也许之前是我把你想得太好了。”她自嘲地笑了一声,冰冷的指尖搁放在那条界线分明的腿上,“为了吞并的野心可以在敌国委曲求全,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不惜玩弄他人的感情、伤害他人的身体,甚至最后还要折磨对方。Ares,”她改了口,“Ares勋爵,执政官大人,对你而言我到底算什么呢?我付出了这么多代价,到头来还要被你欺骗隐瞒,你到底还想要我做什么呢?你每天回家来,看到那样一无所知、蒙昧无知的我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呢?”
她问了一连串,可语气却冷淡得仿佛没有任何情绪。但许墨知道,她越是冷淡,就说明她越生气,而此刻的怒意大概快要达到峰值。
他曾不止一次设想过这一天的到来,而她的每一个词,都与他的猜测吻合,只是他并不知道应该怎样给出一个正确的回应。于是他在片刻的沉默后再度开口,而身份依旧是说出刚刚那句伤人话语的Ares,“在我以‘许墨’这个身份行事的时候,我确实爱过你。高塔那件事……我很抱歉,是我没有做好判断做足准备的错。”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的手指掐着餐布边角,“……我是想要你好好活下来。”
“想要我活下来,然后问我找那颗晶簇在哪里,对吧?一辈子活在毁灭了我国家的地方,像个傻子一样和把我的人生变得天翻地覆的人一起生活……”她冷笑一声,“你还不如让我去死。”
许墨的眼睫微微一颤。
他不得不承认,能在帝国留她一条性命,确实靠的是那颗被她吞掉的晶簇。起初,元老院并不同意他带俘虏回家,也并不赞同优待她们。直到他告诉那些贵族们,他们想要的晶簇在她的体内,他们才松了口。可惜,晶簇本身源自能力源,并不像普通宝石一直保持固态。那颗晶簇在她的体内融化,侵蚀她的神经记忆,但也修复了她重伤的身体。
除了那条腿。
他试图弥补,却无济于事,甚至还让她雪上加霜。
若是时间能从头再来,如果还有其他的路,那么他一定会选择更保守的方式,成全自己也成全她。
VIII.
帝国的深冬格外寒冷,雪也再度下了起来。风从门和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温暖的房屋内,吹得烛火都跳了几跳。
她将自己浸泡在浴缸里,热水蒸腾出的氤氲白气扑在她的眼睫上,又凝成如泪一般的水滴,掉入水中。她盯着自己被水柔化模糊了的身体,盯着腿上那条和义肢连接处无比丑陋的伤疤缝隙,半晌,她猛地握拳抬手,狠狠砸向水里,砸在腿上,然后一边痛哭,一边尖叫出声。
许墨沉默地站在门外听着,垂于身侧的手也渐渐紧握成拳。
终于她哭累了,哭得眼睛肿到发烫,头脑发昏,随后就将整张脸缓缓浸入开始变凉的水里。
缺失呼吸的缓慢走向死亡的过程本该格外痛苦,但在此刻却令她觉得安定,如同回到曾经母国春日温凉的风里,迎向一个没有痛苦与悲伤的结局。
她以为能够一直就这样沉睡。
在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浴室的门被人狠狠撞开,她被一股力量从水中拉出,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鼻腔,她忍不住呛咳起来。随后,她就被来人紧紧地抱在怀里,湿漉漉的身体将他的衣服打湿,不仅贴在他的身上,也有布料缠上她的身体。
“冒犯了。”许墨用浴巾将她包住,打横抱起她就往外走,“比起伤害你自己,我更希望你能把它们发泄给我。”他说,“来惩罚我吧。”
她好不容易平复了呼吸,“你以为我不想么?”
他的身体微微一顿,随后笑了笑,加快了步伐,“也是,你已经在开始这么做了。”
她攥着他衣服的手缓缓松开,“Ares,你为什么还要留我活着?”
“……为了晶簇。”
“你我都清楚,晶簇早已和我融为一体。”她觉得自己依然不够清醒,甚至昏了头才会这样执拗地想得到这个答案。
“……或许晶簇会析出。”
“你自己相信么?”她冷笑一声,“也是,如果不这样说的话,你的良知或许会让你更加痛苦。但Ares,你还有良知吗?”
许墨没有再回答。他清楚地知道此刻她开始试图激怒他,冲动之下他或许会将一些藏在心中深处的话不由自主地倾诉给她。但他不能失去理智,至少现在不行。
“不说话了吗?就连一个像以前那样虚假的安慰,或者一个情感的敷衍,你也不愿意给我了吗?”她深吸了口气,而抱着她的许墨清晰地从手臂触感上感知着她呼吸时身体的起伏。
“……如果那样对你来说是好的,那么我会选择去做。”他走到卧室,小心地将她放在床上,然后用依旧温热的浴巾擦拭她身体上的水渍,“我说过,我作为许墨的时候,爱过你。”
她反手抓住他的小臂,“那你作为许墨的时候,对我、对我的国家做那些事情的时候,你愧疚过吗?”
许墨任由她抓着自己,为她擦拭的动作变得更加轻柔。半晌,他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声音。
“有过。”
她蓦然松手。
“好,这就够了。”她轻轻笑了一声,“爱过,愧疚过,所以之后,我大可以当做他死了。就死在高塔的废墟里,死在我心里。”然后她抬头看向他,眼神里是露骨的仇恨与挑衅,“Ares,你明白了?”
许墨已经将她身上的潮湿都擦拭干净,点了点头,“这很好。”
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挥开他的手,自己拽着裹住她身体的浴巾,然后扯过一旁的被子,“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老管家找到许墨的时候,他正站在窗边,静静地看向一片纯白的世界。
“Ares先生,刚刚副将送来了消息,邻国首府发生了一场爆炸。”老管家将一封信递给他,“这是详细内容。”
许墨展开信,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准备一下,然后马上启程。”
“已经吩咐下去了。”老管家点点头。
“嗯。”许墨犹豫了片刻,“告诉小姐,这几日我都要在外面工作,让她好好休息……你们照顾好她。”
“是。”老管家行礼,却欲言又止。
“要说什么?”
“Ares先生,如果和小姐有矛盾有误会了,还是尽早讲清楚吧。”老管家的脸上有着明显的担忧和关心,“我看小姐的状态很不好,您也是。”
许墨笑了笑,“有些事情,不仅仅是误会和矛盾这么简单的。不过我会和她好好说明的,但至少要等我处理完这个问题。谢谢。”
老管家看起来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却还是没有开口。他第一次冒犯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这个他服侍了几年的主人的肩膀。
许墨叹了口气。
他们之间已经走入了死胡同,而且,是他一手造成的。他只能祈祷仇恨能够延续她的活力,还有她因对未来的希望而产生的力量。
IX.
爆炸的原因是有人将大批量晶簇都携带在身上,然后在首府最热闹的广场上,依靠晶体之间碰撞摩擦产生的能量和变化,引爆了身上所有的晶簇。
就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自杀式袭击。
而经帝国调查研究,初步认定仅仅依靠一个人所能携带的最大晶簇的能量,根本不可能达成这样的效果。随后他们在其他“无辜”伤亡的尸体中,也发现了少量没有挥发的晶簇碎屑。
调查结果令人不寒而栗。
虽然邻国已经失去了国家制度,已经被帝国收编成为其羽翼之下的一个庞大行省,但失去了领导力量的邻国人并不甘于屈服。很难证明这次的爆炸究竟是民间行为,还是依旧活跃在首府的政客团体所为。
不知怎么,许墨自从一踏上首府的土地,就开始感到不安。他鲜少依靠直觉去判断事情,但这一次,他变得格外谨慎,开始留心那些让他本能产生抗拒的事。
但一切如常,也没有意外,事情了结得甚至比他预想中还要顺利:抓捕了主导袭击的政客团体,并将他们送至帝国法庭。幕后的策划者和他的拥护者们对这次行为供认不讳,在对帝国侵略者的厌恶和痛恨中,也痛苦地忏悔对自己民族的罪行。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些跪下的人,却在一个人面前停住了脚步。那人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垂首流泪,而是昂首挺胸,目光如炬地盯着他。
看到许墨看过来,那人冷笑了一声,“原来是你。”
许墨微微蹙眉,如果他没有记错,那应该是当年在这里上学时的同学。许墨没有接下那人的话,只看了旁边的警卫一眼,随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身后,那人大喊。
“你个肮脏龌龊的帝国人!你活该得到报复!”
原本许墨是可以不去理会这样的话的,尤其还是从这样的人嘴里说出来。但不知怎么,他在听到“报复”这两个字时,心脏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
于是他再度转身,径直走到那人面前蹲下身,格外平静地开口:“是么,或许我确实活该得到报复。但在那之前,自私地用同胞的命来抗议政权的你,为什么还没有替他们偿命呢?”
那人脸色涨得通红,“我……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
话还没有说完,许墨的眼神已经冷成坚冰。他伸手,抓着对方有些凌乱的头发,然后用力一旋——
前一秒还要叫嚣不屈的生命就此消逝。
许墨轻轻拍了拍手套,站起身来,扫视了一圈。他目光所及之处,有的人低下了头,有的人浑身颤抖,有的人似乎依旧愤怒。
“与其在这里,靠无辜同胞的性命来向敌人宣战,不如有点骨气,直接打到帝国来。”他面无表情地开口,“这样的你们,还不如废物。”
离开邻国前,他专门留出了一个下午,一个人来到他与她曾经一同就读过的学校。这里依然如他少年时那样静谧美丽,名人和书籍的石雕让人不由得心怀虔诚,校园中隐隐的学术魅力也令他怀念。
故旧的回忆清晰如昨日,甚至他还记得他们一同跑过的角落是在哪里,被撞倒的老师戴了怎样的眼镜。但如今,虽然他与她于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但心早已天各一方。他庆幸过她记忆的短暂失去,但到底泡沫之上筑不成楼塔。
深冬雪毕,一阵风来,细枝上的积雪被吹落在他面前的地上,碎碎地开成几朵难以成形的散花。他盯着“花群”看了好一会儿,心里却渐渐涌上一股强烈的慌乱。许墨深吸了口气,试图缓解自从他来到这里后就开始出现的这种不适,却在侧首看向教学楼时,余光里看到一位帝国军官向他跑来。
“怎么了?”
“报告执政官,是从您府邸传来的消息。”年轻的军官行礼,递上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加急送过来的,我们不敢耽搁,打扰您了。”
“知道了。”许墨点点头,手指在触碰到信封时,心脏跳动得令他不由得感到窒息。
信上的字迹是老管家的,潦草得让人能觉出事态的紧急。老管家言辞委婉,用尽量不会伤害到他的字词描述了一个事件的过程和结果。但依旧让人如坠冰窟。
许墨面不改色地将小信封收好。
“立刻回国。”
X.
在被囚禁的这段日子里,瓦莱丽最喜欢的事就是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
帝国寒冷多雪,雪花有时细碎,从天空降落时让她想起曾经给尚是幼童的女孩读书时,故事里仙子降下的魔法光芒。有时候雪花又片片如羽,就像小女孩说的,是天使留给人间的羽毛。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那个女孩。
瓦莱丽从她年幼时就亲自抚养她,尽管那时候瓦莱丽自己也不过是个少女。女孩跟着她慢慢长大,一步步也像她一样走上晶簇研究的路,最终也像她,坠入名为“爱”的陷阱。
她曾亲眼看着年轻的男人如何向她的女孩投去充满爱意的目光,也曾无数次在许多细节里一点点确认他不会伤害她可爱的姑娘。但到底她没有看透,还是弄丢了女孩的天真可爱,甚至失去了她们的家。
瓦莱丽知道,她抚养长大的孩子表面看上去温顺柔软,实际上骨子里的倔强和坚韧都格外强壮。那次她来看自己时,在两个人并不短暂的对视里,瓦莱丽就明白了她想做什么。但是她在犹豫,因为自己的存在让她对这里依旧眷恋和不舍,也因为自己,让她在痛苦的天平上不停摇摆。
于是瓦莱丽告诉她,让她跟随自己的心去做一切。
瓦莱丽也相信,她的孩子能懂得其中含义。
此刻,窗外又密密地飘下雪花。这一次,不是仙子在人间施展魔法,也不是天使垂爱降下羽毛。大雪在风里,跟着咆哮的寒风肆虐这个世界,像是天神在发泄憋屈了半生的怒火。
瓦莱丽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
她还没来得及去回味这令人恐惧惊惶的瞬间,就听见密室门外传来一串脚步声。很快,有人推开门,带着一身风雪走到她面前。
那一刻瓦莱丽知道,终于,她们迎来了那个笃定的结局。
许墨赶回府邸时已是深夜。
她的身体安静地躺在卧室床上,被子压在身下,双手交叠置于腹上,却不见任何起伏。
“Ares先生……”老管家轻声开口安慰,“节哀。”
许墨径直走到床边。
她穿得很好看。身上的连衣裙像极了初见时的那一条,似曾相识的图案纹路呼唤着并不遥远的记忆呼啸而来。她的皮肤有些苍白。自从她被他带回帝国后,她就极少出门,连日光也都是隔着窗子触碰的。她的表情很平静,就像睡着了,唇畔还有笑。但那抹笑容看上去,却有些嘲讽和残忍。
床边放着她那只融合了晶簇的腿,而她裙摆下的残破,早已被厚厚的晶体覆盖。
那天,他从浴室抱出她时,随口说了句“晶簇会析出”,而今日,他见到了。
晶簇的本色与她曾吞掉的那只颜色一致,只不过现在析出的晶体里,多了如游丝一般的鲜红,就像宝石之中的絮状物。晶簇延续了她的残肢,甚至让人产生了意外又诡绮的猜想:这种美丽是否会成为她新生的肢体。
许墨只伸出手,却没能触碰到她的任何一个部分。仿佛她周身有层看不见的壁体,阻止他人的亵渎。
“Ares先生,小姐的身体能够得以保存完好,是这些晶簇之中的evol在保护她……我们的专家说,当年小姐吞下的晶簇早已在她体内融化,其中的evol与她本人融合。直到她的生命体征消失,evol失去其宿主,才会在那里析出,产生晶簇……也幸好有这样的出口,不然此刻……小姐早已被析出的能量……撕碎了……”门外,风风火火赶到的研究院成员打破了房间里的沉默,老管家试图拉住他,却没有成功,只能任由他不合时宜地解释,也只能期待身处情绪之中的主人能够原谅他的鲁莽。
出乎老管家的意料,许墨并没有泄出任何的不满,甚至没有半分情绪。他只是转过头来看了老管家一眼,眼神告诉老管家,他希望此刻他们都能离开。
老管家点点头,将周围的人都散开,然后带上了房间的门。
屋子一下子安静了,连呼吸都停滞在这种安静之外。
许墨沉默地看着床上的人,然后缓缓地、慢慢地半跪在床边。他试图与她靠得近一些,却发现他眼前的一切都像一场海市蜃楼的梦。或许这场梦有可能成真,但亲手戳破幻想泡沫的人,是他自己。
他还是不够了解她,或者说,他渴望得到她的爱的本能,并不愿意相信来自理性的判断。甚至,他仿佛逃离一样在那天离开她身边的行为,都是推动未来向他走来的力量。
他低下头,将脸埋在她手边柔软的被褥上,无声地哭又无声地笑,短暂地允许自己沉陷,允许自己缅怀,允许自己对一切的感知变钝、变慢。
然后,回到过去。
回到那个秋天,在那片叶子掉落的时候,转身离开。
“如果命运的车轮只能载着我们走向唯一一个未来,那么,我们还是把缘分散在那个秋天,不要遇见。”
三年后。
帝国中心的执政官Ares府邸发生爆炸,邻国新兴组织宣称对此次袭击负责。爆炸中,帝国最高执政官之一、勋爵Ares不幸遇难。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