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陆光时常怀疑自己幼稚的室友年龄不满六岁。

01

但他从来没想过如果对方真的只有六岁，情况会变得多棘手。

时间倒回早上七点半。
陆光在楼下洗漱完毕，准备烧水泡咖啡顺便热两人份的吐司。一般这个时候程小时应该在和他的被子彼此痴缠，决心挣扎到天荒地老，不过不用去管他。
因为等一切做完不会超过十五分钟，之后就能在面包机吐出吐司的时候看到某个头发凌乱的家伙从楼上磨磨蹭蹭地下来，冒着没睡醒的傻气钻进卫生间洗漱。
这熟悉的步调几乎都变成了肌肉记忆。

所以当面包机发出熟悉的叮咚声，陆光下意识地从里面取走边缘烤得焦脆的吐司放进盘子，拿起自己的那份站在那儿就开始啃。
今天的咖啡泡得有些浓，这家伙估计要嫌苦，肯定要往那杯里多搁很多糖。
适当地意思意思拦一下就好。陆光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一边咬着早餐，一边走到前门把木质挂牌翻到“营业”的那面。
虽然现在老板还没有出现，但他没一会儿就会下来。
只是今天可能稍微起迟了一点。

他这么想着又喝了口咖啡，把嘴里略显干燥的吐司一并咽下去。
再不下来他早饭都要吃完了。

一般来说程小时如果起迟了，都会毛毛躁躁地踩着拖鞋跑出来，然后控诉室友为什么没有按时喊他——尽管平时陆光其实也不太喊。
但二楼没什么动静。
陆光把最后一点吐司塞进嘴里，干巴巴地嚼了几下。焦酥的边沿划过口腔内壁，稍微有点痛，他用舌头抵着舔了舔。大概是不小心调过了面包机的火候。
杯子里还剩最后一点咖啡，他半仰着头喝光了，然后把杯子丢进水槽。流理台上另一份早餐还完完整整地摆着，只是吐司的中心已经重新有些发软，而咖啡也不那么热了。

怎么还没下来，睡这么死的吗？
昨天委托结束的时候也见他有什么反应，是不舒服吗，当时为什么没有说？
陆光又靠着流理台等了一会儿，但二楼还是没有任何声响，他拧了眉走上台阶。
就算程小时真的作了什么死，他也得看这家伙死个明白。

保持最后一点耐心敲响了门，陆光的声音保持一如既往的平稳。
“程小时，赶紧出来，要上班了。”
“再不出来你的早饭就没了。”
对面没有抱怨的声音，也没有有人起床的迹象。
“程小时？”
陆光突然有点不安。
“程小时，我进来了。”

没有人出言阻止，所以陆光拉开了卧室的门。

02

或许他在做梦。
不然不能解释为什么程小时的床上有一小坨被棉被困住的不明物体，而他本人不知所踪。

陆光觉得自己开门的方式可能不太对。
平时他大概会对这个想法嗤之以鼻，但现在他确实后退一步关上了门，又刷地一下打开。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
里面的景象毫无变化。
只是那个团子突然开始在床上动起来。

白发青年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团不明物体，那东西个头不算太小，大概有小半人高，看上去在和蒙着自己的薄被作斗争，张牙舞爪的，能看清不明显的人形。
这……什么状况？
陆光认真思考了一下大白天撞鬼的可能性，然后决定至少不能放一只鬼在他们的卧室里不管。总不会有什么危险，何况这“鬼”的身形看起来还有点可爱。
他轻手轻脚地靠近下铺，捏着被子的一角小心翼翼地掀开一点。
里面的“小鬼”感受到了外力，不知道是被吓到了还是单纯着急，扭动的姿势愈发夸张起来。好在陆光的帮忙让他很快找到了被子的突破口，一点一点朝着新鲜空气奋勇前进。

“呼哇——”

陆光在不知不觉里移到了离被子很近的位置，此时被一张突然冒出来的大脸怼了个正着。撞他的不明生物本来好像是想恶作剧吓人，但也没想到会有人离得那么近，脑壳直接磕在了陆光的下巴上，痛得他原本夸张的呼号里带进了几分真实的呜咽。

“嘶……”陆光出师不利，捂着下巴眯起眼打量那个冒出来的“小鬼”。
恰巧被撞痛的家伙也在直愣愣地看着他。
一时间，一大一小一人一“鬼”，相顾无言，惟有满脑的卧槽。

床上的小东西显然不太能接受当前意料外的画面，陆光不知道他原来在期待什么，但反正面前的白发青年肯定不是小家伙想要的，他眼角撞出来的泪花还没收回去，现在嘴一瘪就要哭。
而陆光秉承成年人的理智，在下颚骨尚未恢复的酥麻里思考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基本没有什么疑问。床上的肯定不是鬼。
加上那头柔软凌乱的黑发和稍微上挑的凤眼，虽然五官还没长开，但也可以确认就是程小时本人。
好吧，是不是“现在”的本人还说不太好。毕竟他看起来完全认不出陆光。

至于到底是能力反噬还是时空错位，都不是现在的重点。
陆光有点头疼地看着已然开始掉眼泪的同居人。

那个，小孩子该怎么哄来着？

03

陆光没有对付小孩的经验。
虽然他总是在对付心理年龄不到六岁的合伙人，但对方和眼前这个到底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好吧好像也没有本质区别。
他们都是程小时。

……关系乱死了。

小孩儿显然是丧失了安全感，现在正重新把被子往自己身上卷。但在发现连床都不是原来熟悉的那张之后愣了一下，然后哭得更厉害了。
可不能让他再哭下去，不然照相馆分分钟会被邻居举报拐卖幼童。陆光向前挪了几步。到时候他和程小时大概会晚节不保。
他试探着伸出手去，却只换来小孩儿更努力的缩骨功。为了不让对方和墙壁融为一体，陆光只能做出一个安抚的姿势，然后悻悻地把手缩回来。
“那个……程小时？”
被叫到名字的人呆了一下，没忍住一次抽噎，然后小心翼翼地对上他的视线，声音奶声奶气的：“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这该怎么说，未来的你自己告诉我的？
“你爸爸妈妈和我说的。”陆光蹲在床边，面不改色地撒了第一个谎，“你今年多大了？”
“六、六岁。”程小时见他没有进一步动作，稍微探出头左右看了看，“我爸爸妈妈呢——这里是哪里？”
陆光在脑子里过了一下时间线，程家父母是在程小时十岁左右才失踪的，眼下的程小时明显只有和自己年龄匹配的记忆，他还不知道这回事。目前只能继续撒谎，但谁知道这家伙什么时候才能变回来，这种谎话的时效性太短，随时可能被戳穿。
真是道送命题。
“啊、这个，”陆光难得打了个磕巴，“你爸爸妈妈临时有急事。你在我家。”这个解释模棱两可，和没解释也差不多。不过说得少错得少，小孩子应该不会关注太多细节，而且严格意义上来说陆光在照相馆住了那么久，这里确实也算他家。
“我叫陆光。”
“陆……光？”
“嗯。”陆光想了想指指窗外，又在自己掌心划了几道，“阳光的光，认识吗？”
“光”不算复杂的汉字，刚能认些字的孩子果然被分散了注意，骄傲地点点头：“认识！我会写！”他说着就从被子里钻出来，短短的手指贴着陆光伸出来的掌心，在刚划过的位置重新写了一遍。
掌心有些痒，陆光笑着看他自豪的小模样，没忍住用另一只手揉了一把孩子的头发。
“嗯，真厉害。”
被夸奖的小孩儿笑嘻嘻地露出一颗小虎牙，好像瞬间就放下了对陆光的戒备，一下钻进了他的怀里。
陆光被他扑得有点晃神。
“光光哥哥。”他仰起头。
“怎、怎么了？”这称呼有点突然。

“我饿了。”

04

果然自来熟和好糊弄是从小带上来的毛病。
陆光看着已经完全不见外的程小时，任命地抱着他下二楼。

“光光哥哥。”
“嗯？”
“你家和我家好像啊。”
“……嗯。”
“我家也有大楼梯。”
“嗯。”
“光光哥哥你去过我家吗？”
“去过。”
“光光哥哥……”
感觉再问下去迟早要出事，陆光赶紧打住他的问题。
“程小时。”
孩子疑惑的目光看了过来，陆光叹了口气。
“吃面包吗？”
“吃！”

不过孩子脑子里的面包大概不是白光光的烤吐司。
虽然没有太表现出来，不过看到吐司的那一刻程小时眼里的光瞬时暗了不少。
咖啡肯定不能再给他喝了。陆光把他放到一旁的椅子上，翻着冰箱里的存货牛奶，确认没过保质期之后拆开一盒倒进锅里。
“光光哥哥。”
“怎么了？”陆光有些诧异地回头看。这声音怎么还委屈上了。
“你的面包和妈妈买的面包不一样。”
哦，原来是早饭不爱吃。
“妈妈的面包是什么样的？”
“是那种，圆圆的。”小孩儿伸手比划着，“就在拐角那家店里。里面有红豆。”
陆光努力思索了一下，隐约想起程小时好像是提过以前照相馆附近有一家很好吃的面包店，经常有人买他们家的小圆面包当早餐。但因为宣传不善再加上近年来外卖兴起，那家店早在几年前就倒闭关门了。

“啧啧，可惜你来得太晚。”当时程小时故作惋惜地看着陆光，“早点来的话还有机会尝尝。”

陆光看着小孩明显带着希冀的眼神，他几乎没在成年的对方眼睛里看到过这种神情，于是问话在他能阻止之前就出了口。
“想吃吗？”
“嗯！”小孩儿点点头，但看着面前的吐司也不好意思浪费，还是善解人意地添了一句，“麻烦的话就算了。”
“我看看。”陆光拿出手机看了看附近的早餐外卖，勉强找到一家有类似面包的，便没什么犹豫地下了单，“买好了，不过可能不会一模一样。”
“好耶，光光哥哥万岁！”
……这根本没把后半句听进去吧。
陆光把锅里烧开的牛奶倒到杯子里，面无表情地拿起本来属于程小时的那份吐司和咖啡，到门口把“正在营业”的木牌再次翻回反面。

带孩子耗精力。
吃两份早餐也不算太过分。

05

乔苓来的时候陆光正坐在沙发上看程小时玩一只小巧的数码相机。

“怎么回事啊你们俩，大白天工作日就暂停营业了？”
她风风火火地从门口进来，半是质问的语气在看到客厅里的景象时瞬间弱了下去。
毕竟那个孩子的模样她再熟悉不过。
“你们……程小时？”
沙发上的孩子对准她咔嚓一下，然后露出脸来眨眨眼。
“姐姐好！”
“陆光？”乔苓不确定地把目光投给一旁的成年人，“他这……怎么回事？”
陆光叹了口气：“说来话长。大概是之前任务导致的能力反噬或者时空错位。”
“他现在多大？”
“六岁。”
数码相机的咔嚓声又响了几声。
乔苓大概是想起了什么，目光也显得柔和了下来。
“我记得他那个时候就喜欢拿着叔叔阿姨的相机到处拍。”她咯咯笑了两声，“别放他出门就行，他八九岁的时候还打碎过隔壁古董店的仿制品，差点没把我吓死。”

“姐姐？”程小时显然是觉得这个新来的姑娘有些眼生，但又带了点熟悉，“姐姐叫什么名字？”
“我姓乔。”乔苓回答。
“我朋友也是！”小孩儿惊喜地看着她，“她叫乔苓，我们经常一起玩，她人很好——就是有点凶。”
乔苓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好在小孩子的注意力很快又转移了。
“光光哥哥。”
“嗯？”
“你认识乔苓吗？”
“呃……”陆光瞥了一眼就站在边上的本尊，“认识。”
“那待会儿能带我去找她玩吗？”
“这个……”
“行吗行吗？”
陆光欲言又止。
这根本不是他行不行的问题。
“不行哦。”乔苓在边上帮忙解围，“你爸爸妈妈说要你好好待在这里。”
“可是——”
“小时要听爸爸妈妈的话，对吧？”哄孩子的大白话乔苓说得异常熟练，但在下一句话还是显得底气不足，“我们等他们回来，好吗？”
“……好吧。”
小孩儿也没认真闹，只不过耷拉着脑袋的样子像极了一只被拒绝的小狗，可怜巴巴的。
乔苓不太忍心，只能答应他中午给他带他喜欢的小饼干和汽水。

小孩子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眼睛马上又亮起来了。

06

因为不知道程小时什么时候才能恢复，陆光只能和他说他父母遇到的事有些棘手，他可能要暂时和他多住两天。
小孩子交到了新朋友，又是个对他温温柔柔的好哥哥，虽然表情少了点，但不妨碍他决定对方是个好人。他正在一段新友谊的兴奋期里，对此没有太多意见，只是对父母的去向表示了关心。
“他们没事。”陆光顺着乔苓的话这么和他说。
“他们办完事……马上就会回来。”
“嗯！”
孩子信赖的眼神就像一记无形的鞭挞，在不防备的时候在陆光心口上轻抽了一下。
最初没什么感觉，却能带来后知后觉的隐痛。

在口不对心地答应对方等父母回来就和他们一起出去吃火锅之后，陆光只觉得自己的良心收到了前所未有的谴责。
这种话对于程小时来说太奢侈了。
可是能怎么办呢？总不能让一个六岁的孩子知道自己的父母有朝一日会毫无征兆地弃他而去。

孩子白天兴奋，晚上困得也快。

长大后的程小时并不是一个觉很深的人，有委托的时间里更是容易惊醒。本来陆光还怕动作太大会吵到他，没想到这孩子不管刺眼的灯光和过硬的床板，几乎还没等在床上安置好，就已经迷迷糊糊扯着大人的袖子去梦里会周公了。
六岁的小孩陆光也不敢放他一个人睡在下铺，更不敢让他和自己一起睡上铺，最后只好折衷一下，两个人暂时一起霸占（成年）程小时的床位。
关掉夜灯的时候孩子无意识地皱了皱眉，像怕冷似的整个人往陆光的身边挤，小脑袋和鸵鸟一样扎进成年人的怀里，好像这种带着温度的黑暗就更能让人忍受。
陆光轻叹了一声，无可奈何地用笨拙的手势揽住他小小的脊背，学着家长的样子有节奏地轻拍。
直到孩子清浅的呼吸再次稳定，直到星辉洒满窗沿，月色离夜晚远去。
怀里的温度太陌生又太熟悉。

一夜无眠。

直到晨光熹微，陆光才终于迷迷糊糊地浅浅睡去。

07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事情不太对。

程小时......他变回来了，但也没完全变回来。
怎么说呢，差不多算是一夜之间长大了几岁。

总之大概正是浑身是刺的年纪，但又没有褪去孩子的稚嫩。陆光被吓到的孩子踹了一脚，差点在半梦半醒间滚下床。
所幸力气不算大，成年人的应变能力足够应付床沿带来的一瞬间海拔落差。但随后迎来的枕头攻击就不是他想躲就能躲开的了。
“你谁啊？”
少年的声音带了稚气未脱的尖细，努力隐藏的害怕成了色厉内荏的粉饰。
陆光有些头疼地按了按眉间，强迫缺觉的大脑赶紧活动起来。
所以记忆也会随着年龄增长刷新吗？他看着眼前的半大少年，终于伸出手拦下又一次飞袭过来的枕头。
被拦下动作的人明显动了怒，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凤眼直勾勾地瞪着床上的“不速之客”，似乎打算下一秒再没有回应的话就直接上拳头打脸。
陆光赶紧做出一个安抚的手势，顺便坐起来和对方平视。
“你别紧张。”
“你、你他妈说什么、什么屁话呢，你到底谁啊？”
他脏话说得并不熟练，磕磕巴巴地不显粗鲁，反而暴露了心虚的事实。
“我叫陆光。”
白发青年平静地介绍自己，没再说别的话。
程小时拧起眉，戒备里多了几分不解。
“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们认识吗？我爸妈呢？他们离开和你有关系吗？”
他连炮珠的问题雨点一般砸下来，面对陆光和昨天如出一辙的介绍，态度和六岁的自己大相径庭。他眼里藏着未曾料及的伤痛和不解，欲盖弥彰的凶狠态度显然是尚在努力适应生活中的剧变。
但还不够熟练，远远不够。就像一只尖刺还未硬朗，就急着团起身保护自己的刺猬。
所以不用费心问他年纪。陆光看着他的眼睛想。程家父母已经不在了。

他太了解程小时了，哪怕是相遇之前，习惯里也会有他熟识的影子。
因此陆光不会被他怀疑的态度刺伤，何况他能看出来，这家伙只是不安而已。但问话尾音里那份不切实际的希冀还是让他猝不及防地心里一疼。
程小时在指望他承认。
他在指望陆光说是，说你的父母与我有关，说我知道他们去了哪里，知道他们何时回来。

少年还在掩饰自己过于激烈的喘息，眼睛追随着白发青年思考时的一举一动，眼角有不太明显的泪光。
陆光也希望自己能说“是”。
其实这么说也没事吧。他有些极端地想着。反正程小时变回去之后也不会记得，何不让他在今天——或者最近这段时间——稍微放松快乐一点呢。
可是......这种谎话太难说出口。
身为异能者，陆光惯会隐瞒，必要的时候也擅长撒谎。可他太清楚父母就是程小时的逆鳞，他可以对六岁的程小时面不改色地说父母很快回来，却做不到在十一岁的程小时面前说同样的话。
发生的已经发生，而他不希望在这种事上骗他。
挂钟的秒针发出轻微的咯啦声。
六岁也好，十一岁也好，陆光不想每次清早看到年幼的程小时都是他哭泣的样子，可他的迟疑显然已经给了对方答案。
再抬眼的时候少年眼眶里的泪水已经控制不住地滴落下来。

十岁出头的大孩子不想露怯。他恶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把眼角鼻尖擦得发红，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涌。
他不知道一切是怎么回事。
从父母不见了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邻居的冷言冷语，同学之间的窃窃私语，他努力维持之前的关系，却发现自己早就变成嘲弄的对象和谈资。
现在又在陌生的地方醒来，床上还有一个根本不认识的男人。
这是什么恶作剧，还是恶劣的玩笑？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仿佛被针对了。
是他做错了什么吗？

视线在泪水里扭曲，在他打算再抹一把脸的时候，面前的男人伸手拦下了他的动作，递上一盒面巾纸。
“别用手擦。”
他说得很安静，语调却低沉温和，安抚之意溢于言表。因为对方没有进一步冒进的举动，程小时无言地抽出纸巾开始擦鼻子。

“我不是坏人，”陆光看着对方稍微平静一点，接着解释，“我是你的朋友。”
他听起来确实不像坏人，但这些台词太苍白，程小时不信任地看着他：“你当我三岁小孩儿吗，一句朋友就能拐走？”
他鼻音很重，话里的气势也折了大半。
陆光叹了口气：“我没指望你马上相信，所以我会证明。”
相处这么多年，乔苓和程小时——大部分是乔苓——多多少少透露过当年程家父母刚走的时候程小时的状态，后者偶尔也会说起再小一点的时候做过的糗事。
陆光简略地一一说给对方听，末了还没忘添一句。
“这都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不可能。”少年矢口否认，“我从来没对别人说过这些。”
“你会的。”
陆光说得很认真笃定，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相信他。
程小时一时间晃了神。
“所以按你的说法，我现在应该在未来？”
“你可以这么理解。”
“太扯了。”他起身越过陆光从床上翻下来，“我要去找乔苓。”
昨天陆光就意识到了家里没有小孩子穿的衣服，本来是打算如果程小时没变化的话今天就带他去买。在家的时候孩子身上就暂时套了一件陆光衣柜里能找到的最小的T恤——因为程小时本人的衣服更大一码。
话说回来，如果衣服没变，说明程小时不是穿越了，只是“现在”的他暂时改变了身体年龄和记忆而已。
成年人的衣服在十几岁少年的身上依旧宽松，程小时落地的时候猝不及防勾到自己的衣服，差点没摔个狗啃泥，陆光眼疾手快把他捞回来。
“你想见她的话我给她打电话。”他好脾气地和孩子商量，“你暂时不要乱跑。”
大概是他的语气太过熟稔，程小时在他怀里狐疑地抬起头。
“虽然我没有信你的鬼话，”他嘴硬地摆着前提，“但你和她什么关系？”
“......什么？”
“你不会是她男朋友吧？”
“？？？”
“那我岂不是要叫你姐夫？”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陆光引以为傲的大脑卡了一瞬间的壳，不知道对方的小脑瓜里到底过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剧情。
“不是。”他有点哭笑不得，“我和你一起住，乔苓只是朋友。”
为了早点证明自己的清白（？），陆光决定和乔苓直接通视频。
十年前的智能机和视频通话还没有那么发达，程小时有点好奇地看着他手机的微信页面，不知不觉已经相信了“自己身处未来”这个设定。

“怎么了，陆光？”
确实是乔苓的声音，虽然和记忆里不太一样，但能听出是她。她听起来有些着急，因为陆光是那种能发文字就不发语音，能发语音就绝对不会开视频的人。
“是程小时出什么事了吗？”
画面晃了一会儿才稳定下来，乔苓的脸出现在屏幕里，不太放心地看着镜头。
“嗯……他还没有完全恢复。”陆光斟酌着解释，把身边的少年拉到屏幕前，“但应该是换了时期。”
“乔......乔苓？”程小时有些诧异地看着屏幕里短发齐肩的女生，他脑子里乔苓还是以前一头长发的样子，“你怎么剪头发了？”
乔苓愣了愣：“很久之前就剪了。高中那会儿。”
“你都高中毕业了？”
“我们都大学毕业了。”乔苓无奈地纠正，“你看看你边上那个人。”
“我......”程小时有些懵，“我又不知道我们应该同龄。”
“陆光，你都和他解释了吗？”
“大致解释了。”白发青年点点头，“不过他没完全相信也正常。”
“需要我过来吗？”
“没事，你先忙，暂时没有麻烦。”
“好吧，那我有空再来看看。”

08

电话挂断后卧室里的气氛安静得有点诡异。

“所以，我在未来。”程小时坐在床沿，说服自己似的重复了几遍，又带了点希冀看向陆光，“那爸爸妈妈——”
该来的还是躲不掉。
他眼里的光那么亮，陆光几乎就要点头了。
但这不对。
他只能避开他的视线，抿着嘴不再回答。
程小时愣了一下，又肉眼可见地颓丧下来。
“所以他们真的不要我了吗……”
孩子听起来又想哭了。
“不是。”陆光轻轻搂过他，“虽然还没调查出具体原因，但他们绝对不会不要你。”
“可是——”
“别担心，只要接着查。”陆光听起来总是很可靠，“一点一点来，能把他们找回来的。”
“陆光，”程小时的声音轻飘飘的，“之前也是你陪我去查的吗？”
“嗯。”
“一直都是吗？”
“一直都是。”

程小时不太适应改造过的照相馆，为了避免熟客误会，陆光今天也没有开门营业。
程小时在客厅里和他一起给照相机做保养搞调试，十几岁的少年已经可以很熟练地掌握一些技巧了。
他还没完全长开，细胳膊细腿的完全没有后来一米八身高的坚实，陆光看着他认真摆弄器具的神情，难得在工作的时候出神。
他其实错过了程小时很长的一段人生。
相遇的时候这人已经套上了没心没肺的开朗保护壳，咋咋唬唬没头没脑的，只有相熟后很偶尔的时间才会在他面前露出柔软细腻的一面。
刚经历变故的少年还不太会笑，虽然看起来对现状采取了接受态度，但眼底不论如何都留着一丝阴翳。

陆光突然很想逗他开心。
想让他笑，让他暂时忘却那些不该由一个孩子承受的烦恼。
不过哄孩子真的不是他的强项。
斟酌良久，陆光才从对方手里抽走单反，在有些疑惑的视线里往冰箱的方向走。

“吃冰淇淋吗？”

至少甜食总是没错的。

09

虽然没有明着说起，不过按照程小时的恢复状态来看，不出两天应该就能变回原来的样子。

十几岁的半大孩子已经不用人陪着睡，所以第三天的时候陆光也不用冒被人猝不及防一脚踹下床的风险。
他从上铺下来的时候还很早，下面的人还没完全醒转。估摸了一下身高和体型，和猜测的差不多，程小时又长了五六岁的样子。
但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来是两个人相遇前还是相遇后。
陆光半靠着床梯，端详着同居人稍显青涩的面庞。他的睡姿看起来有些不安，半张脸埋在被子和枕头的交界处，留出来给人看的地方并不多。
为了防止他把自己给闷死，陆光上前几步想把他的呼吸从堆叠的织物里拯救出来。
“唔......”程小时把自己团巴地更紧，嘴里无意识地抱怨，“陆光你别吵，再五分钟。”
所以是认人的。
陆光放了些心。他不太赞成把太多未来的细节透露给尚未体验过的对方，之前面对十岁出头的程小时是迫于解释压力，而且小孩子毕竟相对好糊弄一点。
快成年的程小时可没这么好说话，看着大大咧咧，其实骨子里也有股精明劲儿。
如果是认识陆光的年龄段，那就可以省掉很多用于解释的时间了。

大概又过了十几分钟，床上的人才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然后突然“刷”地一下坐起来。
“草，几点了？”
陆光在他边上好整以暇地看了看表：“八点半。”
“为什么闹铃没有响！”程小时有点崩溃，“再迟到就要吃违纪单了——还要被老妖怪请去办公室喝茶。”
陆光难得没反驳，也没损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看他一个人在床上碎碎念散发起床气。
稍微清醒点程小时才发现不太对劲。
“陆光你为什么没去上课？”
“为什么我们在家？”
还有。
“我身上的衣服为什么是你的？”
他高中的时候还没有长到一米八，和陆光的身高差不多齐平，所以陆光的衣服倒也不会嫌小。
虽然是好兄弟吧，但莫名其妙互穿衣服也太奇怪了，而且程小时完全没有相关的记忆，难道是昨晚喝断片了？
也不对啊，先不说他其实不太爱喝酒（也没到喝酒的年龄），头不疼心不慌的，也不是宿醉样子。
再看看陆光，虽然站着的样子挺精神的，但那副奇怪的表情是怎么回事。而且总觉得他和平时不太一样。
不是说更帅了吧，但是就，气场变得......更成熟了？
还，挺好看的。

程小时知道自己一直都很喜欢陆光身上那种波澜不惊的气质，但现在眼前这人又更添了一份游刃有余和烟火气，比之前更引人注意。
他完全不觉得自己一大早上对着自己室友的吸引力思前想后有什么不对。

“陆光你黑眼圈好重。”
他端详了室友一阵子，得出这么个结论。

陆光看着他兀自头脑风暴重点偏移，在听到结论后无奈地摇摇头。

“我是陆光。”他在对方不解的神情里开始了新一轮的自我介绍，“你的合伙人。”
“哈？”程小时显然对他略显生疏的身份有些跟不上，“你什么情况，你是陆光吧。”
“是。”
“那合伙人是什么鬼？”
“字面意思。”
“我俩一起开店？”
“嗯。”
“你不读大学啦？”
陆光叹了口气：“我们大学毕业了，程小时，你今天不需要上课，也不会被请去喝茶。”
程小时的能力觉醒是大学期间的事，正式开始接委托是毕业之后，高中时期的他对时空穿越几乎一无所知。听到大学毕业的消息他整个人都怔了一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怀疑自己脑子有病还是陆光脑子有病。
他呆头鹅一样的表情有些好笑，陆光只好斟酌着进一步解释：“准确地说，于你而言，我是未来的陆光。”
程小时直接啪地一下躺平了回去。
床板很硬，他没收着力道，脑袋磕出了“咚”的一声，疼得嗷了一嗓子。

陆光摘下满脑袋的黑线，坐到床沿把人重新从被子里拉出来。
“你没在做梦。”
“虽然现在可能不太好理解，但你以后会明白的。”
“完了完了。”程小时一脸拒绝接受的表情，伸手去探陆光的额头，“是你烧傻了还是我烧傻了。”
陆光扣住他的手腕，果然大人就是比孩子难应付。
他掏出手机怼到程小时面前：“看时间。”
“见了鬼了2021年。”程小时眯起眼，“不过你的屏保为什么是我俩的合照？”
他的脑回路急转弯太快，打了陆光一个猝不及防。
“是你逼我换的。”白发青年卡壳了一瞬，有些干巴巴地回。
“怎么可能！”
“你能做出什么你自己——”
“陆光你竟然还会比心。”
“......？”等等，这不是重点吧。
“比得还挺好看嘛。”
“......拜你所赐。”
程小时仔仔细细看了看照片上表情别扭的人一眼，又和现在做着同款表情的陆光做着对照，然后突然一下笑出声来。
“陆光原来你未来这么听话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受够了。
陆光恶狠狠地抽回手机。

他现在就把屏保给换了。

“诶诶诶别换，我错了。”程小时拽着他的手，“让我多看几眼，这要给我们高中同学看，谁敢信是你啊。”
“程小时，你再说一句我就把你睡觉流口水的样子发给乔苓让她做成表情包。”
“你还偷拍我睡觉！”
“……”
这种越描越黑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不是，重点真的是这个吗？

程小时没忍住又笑了一会儿，陆光头疼地看着他犯傻，却在他的笑声里没忍住也弯了弯嘴角。
黑发青年在半分钟后终于断断续续地停了下来。之前肆无忌惮的大笑让他呛了一下，此时拳头抵在唇边不住地轻咳，眼神里却是陆光有些没太读懂的安心。
“怎么了，这个表情？”
“没什么，”程小时笑着摇摇头，“就是看到我们大学毕业之后还在一起，感觉，挺好的。”

陆光愣了一下。

也许是和对方形影不离了太久，他有时候几乎忘了自己是程小时人生里突发的一个意外。那时这家伙自来熟得很，在帮忙翻修照相馆之后他们的关系就一下子近了很多，之后一起吃住，一起考同一所大学，一起毕业一起旅行一起工作，似乎都是理所应当的事。
他确实没有想过程小时曾经不曾期望他的久留。
其实也不奇怪，在陆光之前他没有什么真心朋友，身边十几年不离不弃的只有长姐一般的乔苓，他早就准备好了所有人都终将会不在。
只要有了准备，离别也好，意外也罢，什么都是可以忍受的。
所以过去的某一个时间点里，他也在脑海里暗自预备过陆光的离开。

这个念头让陆光有些说不上来的酸涩，他拧起眉敲了敲对方的脑袋。
“说什么傻话，我还能去哪里？”

程小时捂着脑袋瞪他。
“敲笨了怎么办！”
“……本来也没多聪明。”
“陆光！”

“保险起见我还是不和你说太多未来的走向。”陆光清了清嗓子，从床边站起身，“现在，起床吃饭。”

10

这一天比起前两天而言可以说是相当平静。

除了程小时因为不习惯照相馆的细微变动，在茶几上磕了一下膝盖之外，一切都很正常。
突然不用上学的高中生对于这突然多出的假期显然很满意，不过为了防止麻烦，他听从陆光的指示没有出门。但在家和陆光斗智斗勇地套话好像也挺有意思的。

“诶，我就看一眼嘛。”程小时指着一本前两年的相册，“不会有事的。”
“不行。”陆光摇头，“我已经和你透露了很多信息，为了以防万一，你别再接收其他未来的消息了。”
“但我好奇啊。”
“好奇害死猫。”
“我又不是猫。”
“猫还有九条命呢，你有吗？”
“尽讲些歪理——”，黑发青年撇了撇嘴，“——你这样很无趣诶，陆光。”
“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陆光掀起眼皮轻飘飘看了他一眼，“忍着。”

比程小时多积攒了几年斗嘴经验的（暂时）年长者取得了阶段性胜利。高中生无聊地瘫在沙发上，手里无意识地搅着T恤的下摆。陆光想起来这还是他的衣服。
“陆光。”
“嗯？”
“我俩吵过架吗？你和未来的那个我。”
陆光不知道他是怎么又想到这个茬儿的，但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有。”
“不是斗嘴，正经的吵架？”
“嗯。”陆光想了想干脆补充，“还动过手。”
程小时转过头看着他，看上去有些不太相信：“真的？”
陆光莫名其妙：“我骗你干嘛。”
“不是，”程小时耸了耸肩，“感觉我一定是被你惯坏了。”
“……你就这么直接地认定被揍的人是我吗？”
“呃……”对面不确定地发问，“难道是你打的我？”
“……”
“……”
“……不是。”陆光无语凝噎，“你倒算有点自知之明。”

程小时不好意思地撇开眼。
“对不起啦……”
“和你又没关系，”陆光摆摆手，“而且，你也不知道当时的情况，我被打得不算冤。”
“这话讲的。”程小时笑了两声，“你这小白脸真干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是，也不是。”
“？倒也不用说得这么暧昧吧。”
“瞎想什么呢。”陆光瞥了他一眼，“剧透可耻，不许再问了。”

他稍显强硬的语气像是把人给堵了回去，尚且年轻的程小时还不曾习惯陆光这么直白熟稔的指令，呐呐地收回自己的好奇心，真的没再继续问。
如果那个被抛弃的小狗狗眼神也能一并收回去就更好了。
陆光不动声色地看了他几下，无奈地伸出手搭到对方的肩膀。
“别担心。”
“我没——”
“不管怎么样，”白发青年没再看他，但语气很认真，“我一直都在这里。”

晚上陆光煮了面。
据说是和未来的程小时学的。香喷喷热腾腾的两碗，溏心蛋掐表煮得刚刚好，筷子轻轻戳一下就洇出半流质的黄。几片青菜叶点缀得也可爱。
“这么说近年来我手艺长进不少啊。”程小时抱着碗嗅了嗅，又越过碗去看陆光，“我还没见过你做饭呢。”
“你会看见的。”
陆光在毛巾上擦干手，坐到程小时的对面。
“理论上你现在也已经看见了。”

黑发青年眨眨眼，挑了一筷子面往嘴里塞。

“嘶——好烫！”
“弱智，慢点。”

程小时吐了吐舌头，又挑了一筷子放在唇边吹凉，这次没心急，一点一点吃进去。
浇头鲜香但不腻，过了风的面温度正正好。

“好吃欸！”
“那就多吃点，不许浪费。”

“陆光光，想不到你还挺贤惠的。”
“……闭嘴。”

11

高中时的程小时有比未来稍微好些的睡眠质量。
至少闹够玩够洗漱好以后，陆光回房间熄灯时，他已经在下铺睡着了。
关灯之后他因为光线变化稍稍皱了皱眉，侧着脸在枕头里蹭了蹭。他发丝散了些在颊边，让陆光想起他六岁时不安的样子。
程小时一直不喜欢黑。

他此时的下鄂线还透着些青涩，轮廓没有之后陆光熟悉的那么硬朗，像是被记忆晕过的老相片。
而白发青年就这么鬼使神差地坐到床边，细细看着他的眉眼，伸手把他皱紧的眉心抚平。
这么疏朗的人本就不适合皱眉。

月色很好，刚好能洒在床前。

而陆光怀着某种思乡般的情感，倾身在对方额角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轻吻。

是时候回来了。

12

陆光时常怀疑自己幼稚的室友年龄不满六岁。

而当看到二十一岁的程小时终于从下铺冒出头来的时候，陆光只觉得如释重负。
过去混乱的三天没给他留下更多的后遗症，但记忆没有和前几天一样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消失。简而言之，当乔苓嘲笑六岁的他趴在陆光身上撒娇耍赖的时候，一直大大咧咧的年轻人只能色厉内荏地表示我是谁我在哪儿我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乔苓把他带着婴儿肥的脸做成表情包传到三人小群里再张狂地笑着离开，程小时都没好意思去看陆光的表情。后者看上去也没有介意，只是捧着杯咖啡坐在沙发上看两个挚友吵闹。

客厅里剩下舒适的沉默，程小时在手机上和乔苓转战三百回合，陆光看着微信上不停刷新的聊天记录，没忍住笑出声。
程小时愣了愣，看向他的时候带了点赌气，骂骂咧咧地说下次绝对不要接一些奇奇怪怪的委托。
陆光点点头说他会注意。
而程小时再次低下头，假装没在和对方碰上视线时红了耳根。
以前糗事干的也不少，怎么不见他这么害羞。

但陆光觉得自己其实是知道原因的。
只是他也不确定，程小时到底记不记得那个他抱着些侥幸态度留下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吻。

不过也没有必要问。

反正不论如何。
他都会一直在这里。

而他也一样。

FIN


冰箱里的冰淇淋要买新的了。

抹茶还是巧克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