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暗香第三次打开今日揭下的红榜。看来看去都是个光头和尚，一点也不像眼前屋檐下站着的那个男人。这悬赏的难道连仇家长没长头发都不知道吗？有些烦躁地撇撇嘴，暗香把围巾拉了拉，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循着追踪蜂找到他的时候，这个男人就站在这儿了。原想跟踪那人一阵，抓着破绽了再下手，没想到那人一站便是一炷香的时间，半分也没有离开的意思。暗香素来是沉得住气的，可今日许是江南天热，让他等得有些难耐。
        “咣。”禅杖放下的声音。
        暗香眉梢一动，捉了刀便要跳下，却见那人走了出来，转身抬头，直直地望着他。
        避无可避。
        刀动，风起，一个纵跃抄到那人身后，直取项上。那人自然不会这么轻易就被他得手，转身后跳，嘴角似乎有笑，虚虚地掩在斗笠垂下的轻纱里。男人的武器不在手中，只与暗香赤手肉搏。几招几式之间掌风虎虎，力道也大得惊人，暗香不敢硬承，只得四处腾挪闪躲。看得出是少林功夫，十数年如一日兢兢业业练出来的本事，粗莽外放，张扬的战意弥补了玲珑不足的缺憾。而暗香自幼修习刺杀之道，讲究出其不意，这样“光明正大”的比试倒显得有些欺负人。眨眼间，那人大掌扫来就要擒住暗香，暗香只得狠催内力分出身来隐在树上。
        欲拿出家人封刀，却偏偏招惹了一个罗刹。流年不利。
        夏日树茂，绿叶掩映着的暗香奋力调息。那人的脚步声不重，却像是在耳边炸开的烟火，一声一声锤得人心焦。幸而那声音似是走开了。
        “不打了。你下来与我坐会儿。”少林不像暗香以前的蠢货猎物一样四下找人，只消消停停地回到那破旧的小茶寮坐着，茶是没得喝，那人语气里却有品茶赏景的意趣。暗香听了，差点一个白眼翻天上去，心道我来杀你你却要和我把臂同游？
        少林知道他不会轻易现身，只得与空气说些闲话。
        “你身手是不错的，可是出招还是歪斜，邪门曲教不教人正面迎敌……”男人话语一顿，转而轻轻笑了一声，“亏了你清清白白的好眉眼。”
        暗香听得眉头紧蹙，沉了一口气，才按下跳下去与那人纠缠的冲动。想他潜行江湖多年，揭了多少榜，杀了多少人，怒骂者有，恐吓者有，多是“妖女”“魔头”“半面阎王”之类的，听得他直想笑。
        从没有人说他眉目清白，为杀可惜。也从没有人敢这般……这般轻薄于他！
        哪里来的妖僧！
        “不过啊，你做杀手也就罢了，怎么还做的这般粗心？你好生看看怀里的红榜，叫你毋伤性命，你怎么招招式式直取命门？那一千两你不要了？”
        好聒噪的和尚。竟是入了一时戏耍之局。罢了，封刀必血祭，大不了再去揭榜。暗香一心忍着，待气力稍稍有余就离开，便只顾凝神，不做多想。
        忽而那人叹了一口气，语气无奈：“你还在气我？当初是我不对，可你也不想和我一起拜入少林，我总不能强摁头吧？我只想你有个着落，武当也好，华山也好……”他抬眼望向树顶，好像盯着暗香的眼睛说话。
        暗香闻言，睁了眼。
        “程嘉，十年了。”
        大树狠狠抽了抽枝丫，有个人影险些栽下来。
        程嘉扶住树干，提着一口真气跳下树来，一步步走到那个少林跟前。那个少林，暗香同辈弟子都知道的程嘉程师兄的那个少林，为人不仁，为僧不戒，酒肉男女，百无禁忌。程嘉说，我学刀便是为了有朝一日宰了那个少林。师弟师妹们一不知那人名姓，二不知个中缘由，便也懵懵懂懂地讨厌着少林。
        现在，那个少林，他找来了。
        程嘉以前总想着被他找到了该如何。最初的两三年想着如何哭诉，后来的两三年想着如何报复。可十年就这样捱过来了，哭诉也好报复也好，都已经寡淡如水。内心演练过多次的场景在此时此刻真的上演起来了，程嘉却觉得自己的一动一打竟然还是有些涩。
        “我早就不生你的气了。”程嘉的声音从高高拉起的围巾后传来，听着有些闷闷的，情绪不太高的样子。“那件事也不怪你。只是……”程嘉话声一扬，垂下的眼眸猛地睁开，缀着银光的刀尖直指少林，“十年以前我们就各走各的路了，往后我也无需你费心。”
        少林也不搭理，只垂首闭目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程嘉的性子也消磨得差不多了，道：“拿着你的武器与我一战，输赢自负，此后你修你的阿弥陀佛，我拜我的邪门曲教。”
        “不可。”少林又坐下了，“不可无故伤人，何况，你我善缘未尽。”
        程嘉听了好笑，道：“我说大师啊，我就是一恶人，买卖人命杀人不眨眼，死了也是恶鬼，你与我没有缘分，善缘恶缘都没有。芸芸众生还等着你救苦救难呢，你别在我这儿白费力气了。不打算了，往后别来找我。”说罢瞟了少林一眼，转身就走。
        少林也不拦他，只待他走远，对着他的背影合十一礼，轻道：“施主，便是芸芸众生。”

2
        程嘉很少做梦。大多数夜晚属于房上潜行，加上十七八岁的时候杀了人便辗转反侧噩梦缠身，如今彻底学得乖了，得了空兜头就睡，再不多想。可能是白日劳神，也可能是日无所思，所以梦也少得多了。
        但是今日他却梦得浮浮沉沉。
        “鸿哥，”十三四岁的少年身量未足，看向身旁的人时总要微微仰着头，“大师真的来我们村了？”
        梦中的大哥哥面目不甚清楚，依稀像是在笑。他好像心情很好，伸出一只手闲闲地理着小少年的发旋儿，语调温柔：“是啊，来了好多大师，还有许多大侠，可威风了。”少年听了有些失落，低着头，一只脚前前后后地踢着地上的石子。
        抚摸着头顶的手一顿，付鸿抿抿唇，道：“嘉嘉不高兴了？哎，偏巧生了一场病啊。以后付鸿哥哥带你去少林寺，好不好？”付鸿随手就牵了程嘉的手，却被少年轻轻打开。
        “嗯？”
        “鸿哥，我十四了，路……我自己走得的。还有，我叫程嘉……”程嘉说这话的时候没敢看付鸿的脸，平视过去只能看到付鸿交叠的领口和微微一动的喉结。
        程嘉听到自己一声几不可闻的吞咽。一阵寒凉从脊后窜上脑子，他惊弓之鸟似的转身就跑，身后追着付鸿的声音，程嘉却听不清了。
        画面溜得很快，思绪却在辗转。榻上人微哼出声，好似还在一脚深一脚浅地奔跑。
        快跑啊！可以快一点吗！为什么这么慢？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村头的老榆树已经被烧得残败，四处都是残垣断壁。有的门户大开，妆奁歪倒在地上，掉出几团凌乱的棉线，被风吹着在地上滚动。有些人家的茅草上还有火苗在跳动，像一阵阵桀桀的笑声。
        少年人推开房门，见着一对男女横在眼前，女子蓬头俯卧，衣衫褴褛，胳膊和腿上有青紫的肿痕露出，手雕的粗拙木簪松松地握在手里，被燎得有些焦黑。男子仰躺，鼻青脸肿，腹中一刀，短褐的襟前湿濡，不知是涎是血。少年人霎时跪下，边哭边爬，蹭了一身的灰土。
        程嘉在这个梦境里是看客，看得见眼泪从少年的眼眶里滑出，一点一滴落在地上，好似什么东西一串又一串的脚印。但是，他听不见声音，只是觉得撕心裂肺，模模糊糊地喉头哽咽，大口喘气也无济于事。
        “救命。救命啊！鸿哥，你在哪里？你不回来了吗？谁来救救我！”
        “鸿哥，你不要去少林好不好？”
        “鸿哥，你等等我吧！”
        “嘉嘉，人家说一旋儿横，二旋儿拧，三旋儿打架不要命，我的嘉嘉有一个发旋儿，倒也乖得很。”
        “嘉嘉，很香。”
        “我付鸿不要当大师，我要当大侠，带着程嘉名扬天下！”
        谁在说话？谁在说话！谁在说话！！求求你，别说了啊，咳咳，求求你……
        ……………………
        “咦，师姐快来，这儿有个小孩儿哎……”
        ！！！！！
        程嘉的惊醒只是一个蓦然的睁眼。不知不觉已经趴在了塌上，程嘉深吸了几口气便要起来，猛地感觉自己背上似乎趴了一个活物。他伸手一捞，触手柔软。
        这是，宁宁师姐的兔子？程嘉松了手，一脸狐疑地坐着。那兔子在程嘉的腿上跳了两下就下了榻，程嘉还懵了一懵，见到那只兔子回头，才明白它是要带他去什么地方。
        这兔子，成精了吧。
        程嘉满脸错愕地跟了出去，一路跟到兰亭暮春。
        “樱樱你就知道乱跑！”宁宁蹲下身抱起小兔子，抬头好像很是惊讶，“哎？程嘉嘉你怎么来了？”
        程嘉点了点头示意，转而拜过兰花先生，“掌门。”兰花先生似乎是看了他一眼，却向着宁宁说话：“宁宁先回刀堂吧。”宁宁欢欢喜喜地道了声“好”，便抱着兔子一蹦一跳地离了兰亭暮春。
        程嘉这才在掌门面前单膝跪下，道：“掌门传唤，不知所谓何事。”
        “说过，不用跪。”兰花先生语气凛冽，但面具遮掩看不到神情。“找你来是因为有人向暗香投了一份名帖，随帖的信无头有尾，邀暗香弟子玲珑坊除盗，落款和名帖都写了你的名字。”说罢将信给了程嘉。
        程嘉接过便看了，看完却是垂着头，鼻尖以下都掩在围巾里，没有回应。
        兰花先生也知道他的性子，“写信之人有意邀你，但你如果不想去便罢了，江湖盗匪本非暗香之职，信也蹊跷，恐有变诈。”
        “请掌门使我前去。”程嘉抬头看向兰花先生的面具，目光定定。“掌门知道的，天下盗匪都是我的仇人。再者如果掌门不想让我去，也就不会叫我来了。”
        兰花先生叹了一口气，道：“也可。悍匪凶残，此去小心。”
        程嘉点了点头，站起来对着兰花先生就是拱手一礼，“多谢掌门。”
        兰花先生沉吟片刻，道：“希望你此去心结得解。”
        程嘉从兰亭暮春出来转身就去了香榭。
        林萧艾见了程嘉也是一奇。
        当年就是她捡来的程嘉，她待他如亲弟，见了他就觉得亲切。早几年程嘉黏她黏得凶，姐姐弟弟的乱叫，如今都大了，正正经经叫师姐师弟，不过程嘉叫的“师姐”也只有林萧艾。那时候程嘉还总问她自己身上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味道，起初林萧艾还以为程嘉鼻子有问题，后来才发现他颈间真的有淡淡的香味，这气味饶是林萧艾这样一流的调香师也要仔细闻才能闻到，普通人怕是把头埋在程嘉颈窝里也嗅不出什么。当时程嘉才十五岁，深以为疾，围巾成日缠在脖子上不肯松，随便什么时候都是半张脸淹在一片深紫色里。林萧艾初初还笑他是怕被人看了脸的新嫁娘，后来知道了他的小心思，才劝了他好一阵。如今程嘉也明白了这不是病，但围巾半遮面的毛病却改不了了。门里还流行过一个坊间传言，程嘉半夜去云梦汤池沐浴，被云梦女弟子误认作蒙面采花贼抡灯痛打。不过暗香香道素来传女不传男，程嘉出了江湖后也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林萧艾也很久没见过他了。
        “今日怎么想着来看看我？”林萧艾放下药杵迎了出来，看见程嘉难得地挠了挠头，似有羞赧：“师姐，你可知道金陵玲珑坊？”
        “喔，金陵有名的勾栏，怎么？小嘉想去？”林萧艾笑容暧昧。
        程嘉神色慌张，忙道：“不是不是，我没去过！是有个任务，去玲珑坊，杀个人。”
        “小嘉啊，你就算天天去也没什么，年轻人嘛。”
        “师姐……”程嘉最难对付林萧艾的调笑，只好委委屈屈地喊她。
        林萧艾眨了眨眼，方正色道：“小嘉是想问怎么进去？你这样自然是不能进去的，除非你扮作别人。”
        程嘉心道，扮作别人，不是嫖客便是妓子。
        不知道是程嘉无意识地面露难色还是林萧艾与他心有灵犀，林萧艾倒是说出了程嘉心中所想：“你要杀的看来是个嫖客了，那你如果再扮作狎妓游人肯定接近不了他。”
        程嘉闷闷道：“是。”
        林萧艾佯作无奈地托着脸，“所以你来找我也没用啊，还是去找你采儿师姐吧，让她给你弄张好看的人皮面具，可不许毁了你天生美貌啊。”
        程嘉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