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薇…伊薇。”



从梦境中恍惚转醒的年幼的孩子听见有谁正叫喊着她的名字，伴随着窸窣的布料摩擦和被蹂躏的细碎声响。蠢蠢欲动的倦意仍诱惑和催促她不去理会那些嘈杂的动静，继而重新回归甜美的梦乡。



就在她正要再次合上眼帘沉沉睡去时，那近乎惶恐的声音又出现在她的耳畔。



“救……救我，你在哪儿……伊薇。”



伊薇忽地睁开眼睛，被雅各布如此迫切地呼唤名字是绝无仅有过的，她彻底从倦乏中挣脱出来，甚至来不及伸手揉一揉酸涩的眼睛便下意识三两步扑到另一张床前，伸开胳臂揽住了自己的弟弟。



光洁的额头轻轻抵住雅各布的，在感受到稍高于正常情况的微烫温度后，伊薇意识到，她的弟弟可能处于身体不适、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带来的噩梦当中。年幼的男孩儿紧咬牙关，所有的声音都像是从喉咙中被勉强地推挤出来——他似乎正忍受着什么苦痛，而又竭力阻止自己叫喊出来。



“我在这儿，雅各布。”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嗓音因为困倦而显得沙哑。她觉得自己也被这种惶惶不安的情绪感染了——雅各布很少表露出这种神情来，她的弟弟总是神气地坏笑着，琢磨坏点子的时候那双棕绿色的圆眼会不怀好意地转动几圈，即使在睡梦中，紧闭的眼帘也不能阻碍他的眼睛灵活地在其下转动。



雅各布不该、也不会流露出这种神情来。



伊薇还记得，就在今天的白天，雅各布和几个住在同一条街的孩子扭打起来。直到她听到喧哗声跑去帮忙，那群恶劣的同龄人才扮着鬼脸尖叫着跑开，他们给雅各布的额角和眼眶留下一片乌青——当然，后者也毫不留情地在他们被衣服遮蔽的身体上留下了同样力道的痕迹，并且送给跑得最慢的那个孩子一口唾沫——即使在伊薇替他上药时，他也倔强地咬住自己嘴唇不愿出声。



她无从猜测雅各布究竟梦到了什么，她的手臂不由自主地在弟弟的背后轻轻拍打，她难得耐心地安抚她的弟弟，她不厌其烦地回应他的每一次呼唤。



直至他醒来。



“嘿……伊薇。”



雅各布睁开那双还氲着水汽的、属于孩童的圆圆的眼睛，他迷茫地环视周围，直至视线锁定在伊薇身上，被压出几道红痕的脸庞上才终于流露出几分如释重负意味的放松来。



他下意识攥住了想去给他蘸湿一条毛巾降温的伊薇的袖子，在后者疑惑的目光当中，雅各布有些羞赧地偏过头，在两难的境地中短暂的徘徊了片刻，最终他轻声对他的姐姐说道：“别走，伊薇，就在这儿……陪我一会。”



伊薇耸了耸肩，坐到了他的床边，她把雅各布嗓音中的超乎年龄的沙哑当做梦魇留下的印记，她把手指埋进雅各布糟乱的发丝当中，将它们轻轻捋顺，像抚摸一只小猫那样安抚她的弟弟。



“你今晚有点奇怪，你梦到了什么，雅各布？”



被点名提及的男孩略微沉吟了几秒，还是决定对他的姐姐说实话。



“一个不太好的梦，伊薇，有个怪人想杀了我。他……”他停顿了一下，眼睛向上转了转，像是在组织语言：“他……戴着很高的帽子，手里握着奇怪的武器，走路会发出‘咚——咚——’的重响，眼神很凶。”



“还蒙着脸。”他补充道。



“那一定是因为他长得太丑了。你知道的雅各布，我们这儿没有这种人。”伊薇的手顿了顿，又继续若无其事地在弟弟头上轻抚：“而且，我不会让他——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雅各布瘪了瘪嘴，那副与他年龄不太符合的神情瞬间消失了，他一边挣扎着坐起来，一边低声嘟哝道：“可你不在，哪都找不到你。”



伊薇叹了口气，用力搓乱了雅各布的本就乱七八糟的头发，对于弟弟这副难得委屈的模样，她感到有些难以应付——如果在以往，她恐怕早就按着他的头把他塞进被子里了，可现在，她只得顺着这句话安慰道：“可我总会找到你的，不管你在哪儿，就像今天。”



——今天她在下水道的入口里找到了持之以恒地和几个大孩子挑衅的雅各布，在他们把他揍昏之前。



“他把刀……”雅各布的手虚按在自己的眼眶上，眉毛纠结地拧成一团，似乎陷入了对梦境的回忆当中，“插进了我的眼睛里，伊薇，我感觉好疼。”



他的话音顿了顿，在伊薇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之前，极小声地说了一句话，然后迅速把脸撇到另一侧去。



伊薇愣住了，她不太确定地追问道：“你……害怕吗？”



雅各布摇了摇头，又迟疑着点头，他把额头抵在他姐姐那单薄而纤细的肩膀上：“我不害怕他，但我害怕再也见不到你。”



“我们会分开吗，伊薇？”



“会，当然会。”她从没有想过要用虚假的答案安抚弟弟的情绪。



伊薇尽量无视那颗搭在她肩膀上、有些不安地转动着的脑袋，只是轻快地回答道，“但我会到你身边去，不论你在哪儿，不论发生了什么。”



“相信我，雅各布。”



“即使我被带到我也不知道在哪的地方？”



“即使他把你藏在地下，我也会找到你。”伊薇笃定地回答道，并且把还想继续发问、不肯安分睡觉的雅各布按回到床上，“好了，天快亮了，现在你还有一小会儿睡觉时间，雅各布。”



她找来一条湿布轻轻擦过雅各布的额角和眼眶，擦过眼角的乌青时，藏在紧闭的眼帘下调皮转动的眼球忽地停住了，对疼痛耐受力很高的男孩儿发出嘶嘶的吸气声。





“我好像知道你为什么会做这个噩梦了，雅各布。”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不，不是噩梦，伊薇。”



他闭着眼睛，头枕在姐姐的大腿上，那双骨节分明的、纤细的手如梦中年幼的伊薇安抚他的那样，在他的头顶轻抚。



马车正逐渐驶离被记者和警察包围的朗伯斯疗养院，艾柏林不情不愿地临时被征调为马车夫，伊薇和他躲在车厢里享受这场历经了漫长时光的重会。



他感受着马车车厢摇摇晃晃所带来的舒适的困倦感，但却不愿意就这样睡去。



“听我说，我做了个好梦……”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