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01

选择

“——如果一切选择都有得失，那么，我们的迟酿来说一说，选择成为一名爱豆，做了男团队长，是失去了什么呢？”

许识风阖着眼睛，抱臂靠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助理卿莉就坐在自己身边，正横着手机看一个双人直播采访。小姑娘忘了带耳机，又不愿错过偶像的直播，只好小心翼翼地将外放音量调到一格。可主持人这不经意地一问，还是透过屏幕，递到了许识风的耳畔。

夏末已至，蓟津的夜晚依然热得难熬，不过剧组准备的休息室还是很温度宜人的，连带着灯光，都是一种柔和的浅黄。许识风刚卸过妆，脸上未干的水迹还有着湿漉漉的触感，睫毛上也仿佛垂着水珠，疲倦坠坠。他不自禁地皱了下眉。

卿莉见状，立刻将手机静音，讪讪道：“打扰到你了吗识风哥？对不起呀……”

“没事，”许识风睁开眼，朝卿莉微微一笑，“开着声音看吧，接咱们的车估计得堵上半个小时，我也挺无聊的。”

于是卿莉又将音量打开，还贴心地坐得近了些，手机放在两人中间。这是一个带货性质的双人专采，邀请的是男团9-Storm的两位成员——队长迟酿和他的队友黄闫子。卿莉捧着脸，目光炯炯地看着屏幕中的青年。

许识风哑然失笑，他知道自己的小助理是男团队长兼C位迟酿的忠实粉丝，所以他才大方地说，看吧看吧。

也是对自己说，不就是个直播吗？

那就看看吧，何必避若蛇蝎。

现在说话的是黄闫子，他坐在迟酿身侧，笑着用手肘捅了捅迟酿，声音爽朗而活泼：“很显然啦，当偶像注定要放弃很多休息时间呀，为了练歌练舞，我们迟哥玩吉他的时间都大大缩水了，要知道他以前可是一天能弹上六个小时的！”

末了还是会加上一句：“当然，为了给大家带来更高质量的舞台，给大家带来热情和快乐，这些都是值得的！”

明明问的是迟酿，回答的人却成了黄闫子，也不知道是迟酿压根没回答，还是他回答了，许识风却因那个静音的插曲而错过。

他隔着屏幕，注视着那人垂目不语的神情。迟酿今天的妆造很简单，却非常适合他，前发用发胶抓到一侧，完整地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深刻端正的眉骨，和眉毛下线条流畅、黑白分明的眼眸。许识风记得在迟酿刚出道时，便有人说这样的眉眼就是标准的塌房脸。

他其实并不认同。在他的审美中，迟酿的五官并不精致秀气，是那种很正的英俊。但许识风没怎么见过迟酿的爱豆妆造。那样的迟酿对他而言，是全然的陌生。

这一个话题很快过去，但黄闫子和迟酿之间小小的互动，却让cpf热情高涨。实时弹幕扫过一个“金玉酿闫复婚快乐”ID的激动表白，估计在直播间已经花了不少钱，ID的字体还挺显眼的，自然也被卿莉看到。

小姑娘不忿地扁了扁嘴：“什么鬼啊，不知道他们也会看弹幕吗？一点分寸感都没有。”

许识风调了调坐姿，好笑又无奈地说：“这也是签在我们公司运营的团，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种cp营业，还会觉得不爽啊？”

卿莉理直气壮道：“我是迟酿的唯粉嘛！”

许识风摇了摇头，没再多说什么。他有时候怀疑当初卿莉来明途娱乐应聘，就是来追星的。不过她的确是一个热情又心细的好姑娘，就连追星时的小花痴样子，也是很可爱的。休息室的桌子有些矮，许识风微微弯腰，撑着下巴耐心地陪卿莉看了下去，还见卿莉在直播间激情下单，在备注认真地写上，“感谢品牌方邀请迟酿，迟酿粉丝祝品牌大卖！”

晚十点，直播准时结束，恰好来接许识风的商务车也抵达剧组附近。从横店驶回他在蓟津的住处江山悦居，路程有近两个小时，还得是在畅通无阻的路况下。卿莉拿出一张薄毯，用气音问许识风要不要睡上一觉。许识风摆了摆手，转头凝视着车窗外浓稠的夜色。

这段路还远离市区，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阒寂无人的黑沉。许识风也不知道自己在注视些什么。明明今天在剧组忙了一天，理应很累很累了，但在看到那张脸后，又莫名地倦意全无。

他看着自己在玻璃上浅淡而模糊的倒影，自嘲一笑。这么多年，还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有没有放下。

不过眼下有人陪伴在他的身边，不至于让他一个人在沉默的思绪中，迷失得越来越深。卿莉低头翻手机上的备忘录，边咬指甲边和许识风交代未来一段日子的行程。

这一次来横店，不过是短短一天的客串邀请，连进组都算不上。剪进正片，只怕不过五分钟的镜头吧，许识风漫无边际地托着侧脸，心说：上一次正正经经地拍戏，其实也就在一个多月前，却仿佛过了好久好久……

想到这儿，许识风扭头问卿莉：“穆导演的新电影，有消息了吗？”

“我正要和你说呢，”卿莉忙道，“对方今天给我们答复了，说是过半个月让咱们去试戏，又得飞一趟申沪了。”

穆导演是说的影帝穆致知的妹妹穆怀袖，在蓟影大毕业不过四年，已经拍出了《灯火》和《追杀极光》两部叫好又叫座的作品，是圈子中人人认可的新锐导演。而她这一次的要拍新本子，是一部文艺片，内部消息说因为含同性恋题材，可能很难拿到龙标，也就不能在内地上映。不少公司和艺人仍持观望态度，许识风倒是在接到消息后，让经纪人传达了自己想要参演的意愿。

原因无他，许识风翻了翻自己毕业后的作品，忽然发觉自己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沉下心来演一个纯粹的角色。

他的确是童星出身、视影双栖，且背靠数一数二的娱乐公司明途，演过的角色大大小小数不胜数，但一直没有那种有深度有口碑的作品。这种证明自己的机会本就可遇不可求，导演与演员更是双向选择，不是公司喂资源就能轻松拿到的。

像他这样的人，只是希望剧本好角色好就够了，无论是营销力度还是能否拿到准生证，其实不太在乎。

明途这边表露出兴趣后，对方也积极沟通反馈，彼此的交流也很愉快顺利。卿莉将备忘录一关，豪气地拍了拍真皮座椅：“识风哥，我们也打听过了，和你竞争的几个小演员里，咖位都够不上咱，你的演技又这么好，还不是手到擒来？”

“别替我贷款啊……”许识风瞟了她一眼，但不得不说，听到认可的话，心情还是满足地飞扬了起来。卿莉也眨眼笑着，靠在椅背上叮咚叮咚地刷微博。没过多久，许识风听她在前座小声嘟囔。

“站姐出图这么快的吗……迟酿今天还换了一套衣服下班啊！”

……这么浮夸的吗？许识风脸上的笑意，还是在听到那个名字后，不可避免的敛去了。但听着卿莉声音中的愉悦，换的这一身，应该也是很俊的吧？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思及迟酿……心中的叹息已不带什么情绪，只是一种习惯。

毕竟在得知助理是他的粉丝后，许识风便预见了这一天。自己终究是会对那个人的一切，彻彻底底地脱敏也释怀。

*

*

*

保姆车的车门自动打开。迟良低头下车，仍是不自觉地拉了一把车门外侧的把手，没拉动。他目视前方，若无其事地松开了。

别墅区的主干道两翼绿树成荫，路灯笼在摇曳的枝叶下，投出梦一般的、斑驳的影。黄闫子从另一侧车门绕过来，顺手搭上了他的肩膀，毫无形象地挂着，像没骨头似的。不过今晚他们是回出道时安排的别墅宿舍住，别墅楼落座在一个保密性很好的小区，只要开进了门，便不用担心被拍。

从冷气萦绕的车里下来，站在蓟津高温不止的夏夜中，身上还挂了个黏糊糊的大高个，这滋味确实不算舒服。但迟良也任由黄闫子这么搭着他，嘴里嘟嘟囔囔说个没完。

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工作多得连轴转、高级打工仔也受不住啦。

迟良摸了他的发旋一把，随口应着，拖着人走到别墅大门前按指纹锁。不经意间一回头，见身后的车门已经关上。两束明亮的车灯扫过，别克车一声嗡鸣，顺着车道，从他们的视线中驶离。

他当然拉不动车门，这种横向移动的车门设计，大多是由司机控制的，他只用自己上下车就好，其余都不用管。

可刚出道时，迟良第一次坐这样的保姆车，什么都不明白，拉不动，便皱着眉和车门上的把手较劲儿。当时他的助理还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过来小声提醒他时，还有些斟酌词句的赧然。

迟良闻言一愣，对小姑娘笑了笑说，自己记住了。

他确实记住了，只是习惯难改，下车后依然会无意识地拽车门一把，然后再目不斜视地松开手。

这栋别墅是迟良刚出道时的住处，公司装修得还算用心，拉着他们在里面拍了不少选房间和日常生活的vlog物料，但全团九个人都住在一起的日子，满打满算也就最初的两三个月。

9-Storm是两年的限定团，如今离解散只有半年不到，迟良也因为要跑的个资越来越多，几个月前就搬了出去。黄闫子是他关系最亲密的朋友，可就连他们，也已经有很久没见过面。

难得有他们的双人活动，只是直播结束的时间挺晚，录制地点又离他们的别墅最近，便索性回这里睡一晚。门锁打开，客厅的咖啡机前站着一个人，听到动静后也回头，见是迟良和黄闫子，很快露出一个笑容。

迟良对他点点头，黄闫子也自个儿站直，惊讶道：“付锦？”

在9-Storm的成团夜上，付锦是第五位出道，不高不低中规中矩，但出道后团队也排过许多舞台，作为团里的大舞担，付锦凭着几个出圈直拍暴风吸粉，开放个资后，更是参加了不少热门舞蹈综艺，如今人气已经和迟良不相上下。

自然，两家的粉丝也常有摩擦，是团中心照不宣的最大对家。哪怕两人的定位并不冲突，粉丝也能找到各种莫名其妙的理由掐架。

迟良并不在乎粉圈恩怨，同团成员，哪有粉丝不吵架的？有段时间因为吃瓜博主带节奏，他和黄闫子的粉丝在网上吵得天翻地覆，最后还惊动了公司，顺带着他和黄闫子的cp组合，也被调侃为团内第一“战地玫瑰”，但这一切并不影响他和黄闫子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抛开各种外界原因，虽然迟良与付锦并没有什么明面上的矛盾，但他一直能很明显地感觉到，付锦对他的态度不算太善意。同团一年多，两人连朋友都算不上，至多普通同事关系。

付锦是9-Storm中第一个搬出宿舍的，之后再也没有回来住过，所以今晚猝不及防相见，黄闫子才会如此惊讶。而付锦却像是心情颇好，端着咖啡杯悠悠从两人身边走过，脸上笑容愈发灿烂。

甚至还有闲心开个玩笑：“看微博广场没？你们‘金玉酿闫’的粉丝就差放鞭炮庆祝你俩复婚了。”

说是玩笑话，但付锦拿腔拿调的口吻，无端让人听出几分讽刺意味。迟良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倒是黄闫子钢管直男了二十几年，一直不太适应这种组cp的说法，再被人怪声怪气地一激，心头火气，直接嗤声呛了回去：“那你今晚就发和迟良的合照营业，让喜欢你们那什么……‘酿辰美锦’的小姑娘，也高兴一把呗？”

迟良语塞，心想你俩打嘴仗都要恶心我一把，是什么奇怪的默契吗？

付锦已经走到通往二楼的楼梯中间，听黄闫子寸步不让的回击，也不生气，反而故作认真地扬声解释：“我和迟良，可没有什么合照。”

他没有再看气得跳脚的黄闫子，反而皮笑肉不笑地瞥了迟良一眼。

晦暗的壁灯下，他要挑不挑的一双眉，似是嘲弄，又像是另一重、语焉不详的预告。

迟良也抬头，坦然地回视。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心中却因付锦那意味不明的笑意，莫名陡然一沉。

*

*

*

许识风洗漱完从房间中出来，给正敲门的卿莉开锁。卿莉如往常一般，手中拎着装着早餐的保温袋，只是脸上表情恹恹。

她很少以这样没精神的样子出现在自己面前，许识风接过保温袋，关切地问道：“有什么麻烦吗？”

卿莉摇了摇头，跟在许识风身后进了门，坐在了那张宽大的餐桌旁。这一天蓟津阳光普照，晨曦透过雪亮的玻璃窗，在光洁的桌面上拉出一道灿烂方矩。

“你吃过了吗？”见卿莉这样兴致缺缺，许识风将保温袋中叠在一起的餐盒摆开，摆在有温度的阳光里，朝她宽慰地一笑。

他的五官长得标致也精致，也说不出究竟哪儿帅得锐利逼人，但就是越看越令人心动。尤其是笑起来的模样，微弯的眼角眉梢，那么地有感染力。卿莉在许识风探寻的目光中，泄气地将脸埋在了臂弯里。

“识风哥，你昨天晚上肯定没刷微博吧。”许识风听她的声音闷闷传来，又是迷茫，又是忧心忡忡。

“可能要塌房了啦，真是的，搞什么啊……”

卿莉的偶像，许识风只知道一个人，那就是他，是迟酿。许识风心里咯噔一下，摸出手机解锁。

他不太爱刷微博，就连个人微博都是交给经纪人打理，别人的就看得更少了。

再说，爱豆塌房，大多都是因为……恋爱吧。

想到这儿，许识风有点说不上心中是怎样一番滋味。就算他不怎么了解唱跳偶像文化，也知道像迟良这种上升期的偶像，被曝出恋爱的话，能称得上是断送职业生涯的重罪了……他不觉得迟良会做这样的事。

并不是对他还有什么隐秘的期许，只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比许识风更加清楚，迟良为了今天，究竟做出过什么样的选择，又放弃过什么。

许识风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微博图标，心中猝然一紧……如果真的是恋情曝光，那么迟良，过去的一切，又算什么呢？

忽然屏幕一闪，有电话打了进来。一首久远的歌，在安静的餐厅响起。

这是一个如阳光般年轻明朗的声音，只有纯粹干净的吉他作为伴奏——慵懒、散漫、自由，和人们所听过、所熟知的华丽热烈节奏截然不同，可如果有听过这两首歌的人在场，也能回过味，它们就是同一首歌……

卿莉猛地从桌面上抬起头。第一个音符响起，歌名便脱口而出。

“《祝你快乐》……？识风哥，你怎么会用这首歌当铃声？”

他的工作手机放在房间，这是许识风的私人手机，款式老旧，从他刚被蓟津艺术学院录取时便跟着他了，平时只用于接播电话。也是在他们刚念大学时，迟良写了这首歌送给他，说祝他永远快乐。那时的舞台，没有宽敞的台面与炫目的光芒，只是一束白光下的、一个几平方米的矮台；那时的伴奏没有各种花哨的乐器和声，仅仅一把廉价的木吉他轻轻扫弦；那时这首歌，只属于许识风一个人。

那时候，写这首歌送给他的人，不是现在的当红偶像迟酿，只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吉他手……迟良。

可现在，许识风没有任何思路，去应对卿莉的惊讶与疑问了。他直愣愣地盯着屏幕上来电的名字，是他永远不会忘记的一个名字，可许识风一直觉得，他们此生都不会再有任何联系了……这两年，不都是这样度过的吗？

他们之间除了恨，至少也该有这点自知之明。

少年遥远而清澈的嗓音，依旧在餐厅中不知疲倦地唱着。许识风抬手，在卿莉不知所措的目光中，将电话径直挂断了。

他勉力扯了扯嘴角，刚想对卿莉说，吃早饭吧，追星塌房也要好好吃饭不是吗。而一个字还没说出口，眼前的电话又不合时宜、不知死活地唱了起来。

许识风重重地吐了一口气，重新将手机拿了起来。他刚要将手机关机，想了想，却还是静音了。

然后手机被他屏幕朝下，放在了餐桌的另一边。卿莉张了张嘴，见手机壳上年代久远的花纹已经被磨得斑驳。

也不知道那个来电人的名字，还会不会锲而不舍地显示在屏幕上，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