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艾格·瓦尔登想，他究竟是怎么认识的这个呆子。

刚来到庄园时就曾排到过队友参与游戏，也许是缘分使然，他们的默契程度出乎意料的高，对局中的意识如出一辙。维克多·葛兰兹比想象中还要更沉默寡言一些，在聊天中得到的回应大多是点头与眼神示意后使他感到那么一丝微不足道的厌烦，即使未来他发现事实其实是他自认为并不是擅长社交的类型。

庄园里身份各式各样的人无处不在，有跟他一样出身的贵族少爷小姐，亦有生来就吃不饱饭、家庭贫苦的普通人。显然他招架不住那些热情而又天真的疯子，在游戏中永远不遗余力；也时那些傲慢而自视清高的人感到唾弃和鄙夷。

那个邮差明显不是这二者之一。他总是笑着尽他全力帮助和保护队友一起赢得游戏的胜利，即使有些人全然在对局中只在乎自己的利益，完全不顾及队友之间的配合和其他人的状态。

“为什么你不说话？说话来回答我的问题。”艾格皱着眉指着自己的嘴角，带了些不满地转头问他。

“……”维克多先是有些呆愣地眨了眨眼睛，反应过来后赶紧写下纸条回答他的问题。

我觉得，我不那么擅长社交。

艾格盯着他看了很久，随后什么也没说收起画具离开了赛后结算的大厅。维克多只俯下身摸了摸
他的小狗，仿佛若有所思的也沉默了半晌后推门出去了，用来写字的红色钢笔在手指尖转了又转，最终也没有取出新的白纸来填上内容。

他们那时甚至算不上朋友，即使排期相同再次在局内遇到也是各自做着自己的份内之事，并没有太多的交集。直到某一天进入匹配成功的等候大厅页面，艾格放下画来确认队友的身份，才再次和那个邮差对上眼神。

2.

「早安，瓦尔登先生。」

熟悉的字迹伴随着纸条递到面前，他侧脸望过去，还看到手中握着红色钢笔的右手，那只钢笔的内侧似乎还有字，但没等他看清对局就开始了。

监管者开局直接去找了修机位，维克多早有预料的让威克送去了一封“诀别”的信件，接着开始专心破译密码机。

可惜没能坚持到一台机子修开，匹配的路人队友没匹到救人位，机一亮完艾格就提起画笔往被挂的椅子那边救人，本想用画定住监管然后无伤救人，却没想到那人带的是兴奋直接免疫了画的控制效果，他低声“啧”一声，只好吃刀救人。

被救下来的修机位很快又被打倒，不过监管却没有挂人，反倒又过来追他，掐着兴奋的冷却时间还没有好他交上了另外一幅画，撑到了队友交完自起。

没有道具又是残血，就快要被追上打倒时却没有发生意料之中的事情。一封“急切”的信件被那只长得有些呆头呆脑的黄色斗牛犬小狗送到手上，他反应过来后立刻加速并且又拉开了身位。

维克多送了信，把自己手上的密码机最后一点给修完，就立马跑去帮助他牵制监管，帮忙挡下了一刀之后艾格成功转点到教堂，这会儿场上还剩下修机位手里的最后一台机子。

另一个队友在大门红毯等着准备贴门，还顺手帮忙从箱子里摸出了一根魔术棒。艾格中了一个博弈的小失误就要被一刀打倒，维克多快速跑过来帮他挡下了这一刀，压好的密码机被破译开，他也重新站起来，艾格则恢复满血状态。这时大概是破防了的监管直接点了投降，四个人直接被送到了赛后大厅。

“早安。”艾格轻飘飘的对着他说，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晚点也一起排吧。”维克多又下意识的转着笔，偏过头看向艾格。“你很厉害。”

“这个庄园里不缺乏厉害的人，这把只是运气好而已。”艾格摇了摇头，目光却不自觉地随着那只红色的钢笔运动着，他指节捏着那段脆弱的字条，而后才发现那背面也有字。

况且变得厉害也不是自己所谓的终极目标、毕生的至高追求。技艺和经验是可以不断被磨练铸造的，这对表演者和艺术家来说再平常不过，更何况他有的是耐心去等待，毕竟月亮不是永远不来，而是需要时间从云层中再次浮现。

“另外，可以啊。”他收起画板和画笔转身离开，“那么下午见了，我在中午前都会在房间里画画。”

「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的。」

他忽然回过头，看见那个邮差脸上仍带着再熟悉不过的笑意。

3.

“你说什么？”卢卡·巴尔萨吃下盘子里最后一颗粘着草莓果酱的肉圆，有点不可置信地撑起脑袋。“邮差？那个葛兰兹先生？我怎么一直都听说他不是那种会在对局里帮助别人的人……”

“是啊……安妮小姐还告诉我说向他求助被他拒绝了什么的，还说他比卡尔先生还要可怕因为一直笑着还不说话……”特蕾西·列兹尼克给机械人偶拧上一颗新的螺丝钉，抬头有些担忧的看着他。

艾格不明所以。

“也许…这个庄园里面还有另外一个葛兰兹先生？”

空气一时间寂静下来，最终由卢卡不小心把一个叉子碰掉到地上才结束。

“我想是没有的，对吧？”卢卡仿佛有些痛苦的扶住额头，弯腰把叉子捡起来放回桌上，过了半晌才开口。“他不会是盯上你了吧，就是那种，把你当作目标什么的！”

“谁知道呢？”画家耸耸肩，咬了一口右手的芝士三明治，左手仍然用铅笔在洁白的纸布上塑造成型。

“总之，还是小心点比较好吧，毕竟万一他其实是想搞你心态……”特蕾西临走前还有些不安地提醒他。

“放心吧，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严重的问题发生就是了。”艾格放下笔，抬头对她笑了笑。

“你在意他。”卢卡有些幸灾乐祸的语气突然响起，在艾格瞪向他前慢慢地解释道。

“你看，你前面说的话都是在维护他啊，特蕾西一直在告诉你要当心他，毕竟这个庄园里面从来都不少那种手段不正当的人……你怎么就这么确定他是个好人呢？”卢卡撑着下巴缓缓思索了一会儿。“我也在对局中遇到过他，不说话、从来都拿着纸条和别人交流，莱斯特小姐的控诉暂且不论，毕竟我未知全貌……他从始至终都是那么的和大众疏离又陌生。”

“他为什么值得你信任？”

“什么时候轮到落魄贵族来关心我的情感生活了？”艾格转头面向窗外，耳根却有些滚烫，像窗外耀眼的烈阳。

阳光洒进来，照在餐桌上的食物旁，也正好是那幅草稿摆放的地方。画面涂涂改改，似乎是仍旧没有定下来最满意的场景，光散下泛起的斑斓点缀在上面，白纸被烤的暖洋洋的。

对，好像这样才对。

“失陪了，下次有空再陪孤单寂寞的落魄少爷双排吧。”

“切，希望我明天就能吃上你的新婚宴，我还是去找克拉克双排吧。”

“我没有到那个意思！”一支没沾过颜料的画笔扔到他身上。

4.

「我上次也见到过你在这里画画。」

一张纸条递过来，一个身影落坐在他身旁。夜风轻拂过纸面，它冷得微微颤抖了一下。艾格放下画笔，两只手捏起它的两端，放下时确认了一下背面不像上午一样有字。

“你很享受这种感觉是吗？把「信」递到别人手中的感觉。”他转过头看向他，大约是发现那张脸突然放大，他又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下。

“是，这让我有些找回了从前做邮差的那种感觉。”维克多几乎是称得上腼腆地笑了一下，他指了指艾格的画。“我以为你是在画夜晚的风景，结果居然是金色的白天吗？”

“我以为你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结果居然是拥有那么好听的声音吗？”艾格用同样的句式回复他的话，最后也觉得有点好笑地笑了两下。

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维克多也不为那点冒犯生气，毕竟是自己的叨扰在先。他盘起腿，摸了摸一旁小狗的脑袋，威克也高兴的凑到他腿旁。

“你的送信小狗。”艾格提起笔往色盘上调色。“我可以画他吗？它叫什么名字？”

“当，当然可以……威克，他的名字是威克。”他惊讶于画家一时的奇思妙想，回答完又有些担心威克是否搭配得上那张五彩斑斓的画面。

好神奇，多么普通而常见的风景都能在画家的手下变得熠熠生辉，最最单调的白纸除了用墨色的文字灌于真情以外还可以被彩色的感官渲染。

“你和他们、大家说的怎么都不一样？”艾格又问，手下的笔却没停下。

“……什么不一样？”

“莱斯特小姐说你冷漠，向你求助的时候你不搭理她；卢卡说你和人们疏离，从来都不和别人说话……”他顿了顿。“奇怪，你只是享受送信的感觉。”

“你为什么会来找我，而不是送信给我？你还来帮我挡刀，还和我说话。”

维克多沉默了下来，像从前遇见他的的数十场对局一样。艾格也没再说话，画笔依旧扫动着，细细的勾勒画面的细节，他默不作声地将画面中的主体刻画成型，恍然间回过头才发现身边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只留下一张微微被风带起的纸条。

「也许是因为我路过无意间看见了你的画，那种感觉就像我最初偷偷地看了信件的内容一样。」

5.

他们之间的交流又一次的开始变得默不作声。

无论是娱乐模式的游戏还是排位赛的竞技都变得如，就连队友在胜利的赛后对他们表示了感谢，这次就连艾格都开始沉默不语，接着递上一张画着笑脸的纸条。

“……”

“……”

“……”

“……。”

卢卡觉得可能是被他们的沉默感染，他居然也是有点说不出话来，他有些痛苦的扯了扯自己的嘴角，皱起眉看了看身边的安德鲁·克雷斯。

“你们……为什么局内都不说话？”

安德鲁一向不善言辞，对局中能发信号绝不喊话，双排那么多把他也倒是习惯了。维克多也能理解，毕竟他喜欢和人纸条交流的习惯庄园里人人都知道……

“少爷，您中毒说不了话了？”

艾格抬头瞪他一眼，似乎是有些头疼的扶了扶额头，仿佛内心挣扎了半天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地收起画具退了赛后。

戏剧性的故事有点好像要步入结尾的征兆，主人公在支线游离半天最终才有些回到主线的意思。夏风宁静而安详，维克多又走到他夜里摆着小灯画画的小山坡，带起一阵迅速又缥缈的水气，也终于看见那幅画最初想要呈现的样子。

“这是送给你的。”艾格看着他走过来，又凝着他的眼睛等他又盘腿坐下。金色的瞳孔透着温柔的月光，他却有些木讷和不知所措。“当有一个太阳为你升起时，你再怎么说不相信也已经晚了。”

维克多耳根有些燥热，抬起手刚想触碰那幅金色的画作，却被艾格拍掉手推回去。

他凑过去的幅度较大，刷笔的水桶被碰翻倒在地上，带着颜料的水落进泥土里，溅起水花掉在他的鞋面上。冷漠的艺术家却没再管它是否会破坏草坪，毕竟带有颜料的画笔早已经掉到地上、沾染到青绿的草地和森棕的土壤上了。

他脸颊通红，发热的额头抵上维克多的额头，闭上眼睛不说话，只是安静地贴在一起。

“颜料还没干，笨蛋……”无数张写着字的纸条被他从手里散出去，维克多低眸，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张写着「早安，瓦尔登先生」的纸条。

“你读没读过《涅朵奇卡》？虽然不是同一个概念，但意思其实大相径庭……「你是比我强一百倍的艺术家」。”他额头离开，反拉住他的手，眼神却胡乱躲闪着不敢看他。“给我写信，说你有多喜欢我。”

“我会回信的……”

他听见对方似乎笑了，然后微低下了身子过来拥抱他，他慌乱间甚至忘记要抬手拥抱回去，却也感受到了同样滚烫的体温。

“我会写信的，然后让威克送过去。”他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回答道。“你的画，我没有办法形容我看清它时的心情。”

艾格笑起来。

“我没想到它的主角会是我。”维克多将那幅画看了又看，仔细的端详着。“就像我没想到真的有太阳会为我升起一样。”

那幅金灿灿的画作上刻画出了一个举着信纸看着的男孩，金色的眼睛视角落在纸上的文字里。艺术家心想，我大概十倍百倍的理解他对信纸和墨字的执着与渴望，因为我在第一次提起画笔时，我也看到了那种东西，那种与我的胸腔共鸣，混合在我的血液中流淌的声音。渴求与情绪和感官的共振，想要理解、又铸造那些只存在于脑海、记忆深处的东西。

他渴望并相信着太阳会为他升起，却又对自己的思想自我否定，那不过是用自己的绝望否定自己。既没有耐心写完一封冗长的来信，又忧伤自己无法等待一整幅画的收尾，那么就让我来加快速度吧，我要让晨曦急着来临。

6.

终于在两天后的日落前，艾格在他的房间门口听见了小狗的叫声。姜黄色的斗牛犬先是凑过去蹭了他的裤腿，又将信放到他脚边。

“帮我告诉他，他分走了我一半的耐心，所以我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他佯装生气的说着，在打开信件看见文字的那一刻又忽然顺了心。“不过也因为是他，这点耐心我也还是有的。”

他习惯性地抖落两下信封，没想到随着信一同到来的还有那支红色的钢笔，惊讶之余，他抬起笔想看清那一背刻着的文字。

那不是字，是一朵雏菊。

他心下了然，耳垂微烫。招呼小狗后，他这才回到房间开始读信，字句不长，一会儿就能读完。对维克多来说，文字和笔触是人们传递真情实爱的最佳载体，亲手将信件交递给收信的人们，看见他们脸上的表情，或悲痛或愤怒，或欢喜或哀愁。

除了送信，他也许在文学创作上也有不小的天赋。他想着，学着记忆中的样子生疏地转了下笔，红色的钢笔转了一圈，最后又落回了书桌上。

7.

我看到了一团嫣燃的火。

维克多·葛兰兹如是想。

在一封封交递来回的信件中，从没有一份有着他的署名，于是当他看见那张写着「致亲爱的维克多·葛兰兹先生」时，他感到血液都在沸腾、颤抖着。

他从未期待欧利蒂丝庄园给自己带来什么，金钱？名气？地位？那都不是他所期待与用尽一生追求的目标。活着的意义不过纸笔下真挚的署名，这才让他感觉到生命在燃烧，流淌。

他从威克嘴里接过干净的白色信封，从信纸上看见不同的字迹更加真挚的写着「致亲爱的维克多·葛兰兹先生」。

维克多想，一开始我只听说他是一个傲慢的贵族公子，杀死了自己的老师，唯一专注的只有画画和利己的事物。直到他无意间路过那个寂静的小山坡，看到了让他几乎不会再忘记的画面。他远远地直视着那幅画作，那样的色彩和画面似乎表达的从不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

“艾格，今天晚上你还会去那里画画吗？”

“还没决定呢，昨天画到太晚了，也许今天应该早点睡。”艾格摇了摇头，伸手拉他从地上起来，维克多顺着他站起身往赛后房间离开。“居然赢了，前面几局都在输还以为会继续下去呢。”

“毕竟总会好起来的啊。”邮差对着他笑，也俯下身摸了摸小狗的脑袋。

“我倒是觉得这大概是因为卢卡这局终于没有开局撞鬼了。”

“……原来你们还记得队里有个我啊？”卢卡有些抓狂地喊。“哈哈，大概是因为我太亮了监管隔着老远都看到了吧。”

「抱歉最后没能来得及去救你，一刀斩还没结束太危险了。」一张纸条递到卢卡面前。

他摆了摆手表示没关系，转头又说起了另一个话题。直到夕阳落下山坡，艾格在一局结束后趁卢卡同安德鲁说起局内的精彩操作时偷偷拉起维克多的手。

“他能一直这么说下去。”意思不言而谕，他笑起来，肩都在颤抖。

“我们逃跑吧。”

维克多·葛兰兹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