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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有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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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少年 同性(男)
警示 亲子关系
原型 黑塔利亚 本田菊 , 王耀
标签 菊耀 , 极东
状态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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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9-7 12:25
- 导读
- 普设,亲父子。时间线为1980s
本田菊第一次读《噬指痛心》时还有两天满十三,刚升入初中一年级。他寻到书房箱底又一本落灰的旧书,拨开每一页泛黄的纸,一张张油墨印的黑白画稿映入眼帘。不知因年岁已久还是当初技术有限,墨迹里掺着一些空白小点,模仿出中国山水画的笔法。本田菊注视其中一张,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把什么东西往土里埋,再一看,发现是一只啼哭不止的婴儿,他感到有些莫名,回头去看书的封皮,上面写着《二十四孝》。
翻过一页,女人和男人从土里挖出了金子,婴儿幸免于被活埋,因为一时想要活埋儿子的心思,那家人连带老母一起发家致富了。《噬指痛心》是接下来的一个故事。一个男人,依然是男人,去遥远的山上砍柴,这时他的母亲,依然是母亲,在家门里迎接客人。山上的男人忽然捂住胸口,随即一直走回到家里。本田菊不记得客人是否还留在家中,只记得母亲对儿子讲,他们来时我不知所措,咬自己的食指,于是你就回来了。男人就想,他心痛是因为母亲咬了她的手指。想到这里,他更加怜惜她。
后来本田菊常常听说,因为血脉的羁绊,父母和子女相隔万里也能感应彼此。这种事从未在他和王耀间发生过,使他怀疑自己是否为王耀亲生。然而,若王耀并非自己的生父,那也不必在母亲死后从中国跑到日本,参加她的葬礼,叩响她的家门,在七岁的小孩打开门时将他一把抱起,许诺做一个尽责的父亲,一直养育他。
王耀痛心自己没能成为一个好丈夫,但已没有机会挽回。他第一次进屋时,裹着风衣的身影显得高大厚实,顷刻间将本田菊笼在了阴翳里面。他来时带了好多东西,玩具和零食塞满了一整个行李箱。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王耀依然不断往家里添置物品,有时是一张拼图,有时是一只精巧的机械鸟。大多是他已有的,少部分是他以为本田菊想要的。从家乡带来的古籍、字画堆满了书房,并不根据价值选择丢弃,只是分门别类地放好。这里就成了本田菊最大的休憩场所。他比一般小孩显得成熟,或许有这部分原因。
本田菊在书房里翻《二十四孝》插图,从书中抬起头,面前是堵空白的墙。隔壁卧室里,王耀正和某个阿姨或姐姐低声讲话。声音从墙背后传来,不多时已经演变成扭曲而愉悦的低吟,压抑徒劳无功,伴随肉体折磨着肉体。男孩低下头,继续看书,一种端正的字体在那页纸上留下批注:百善孝为先。
王耀告诉本田菊,那是年少时祖父要求他写下的,同时少年的祖父也从曾祖父那里继承了这本书。王家三代男人的批注零散于书的空白处,内容不一而同。
高中第一场暑假到来前一天,本田菊和同学在知了的叫声中走回家。他朋友不多不少,各自家境也都相当。他不算活泼,但早早知道如何活成人样,首先要有一个能回去的屋子,再集齐一些可以打发上下学时间的人,有了这些,他便可以安心面对和其他人的聊天。
他回到院子门口。母亲死后,门牌上仍写着本田。一个梳着马尾的男人在台阶的尽头等他,侧身靠墙,抽着烟,不像人家的父亲,也不像人家的兄长,一身漠然的气息。这场景也给身边的同学看到了,就低声问他,他想了想,还是说这是我爸。他还想到这男人并不跟自己同姓,于是希望朋友不要追问下去。这种时候,本田菊就感到生活出现了一处凹陷。
男人放下烟,冲这边喊:“是同学吗?”
本田菊感到一丝窘迫。朋友倒是诶诶地答应了。于是他们走了近去。王耀站在门前,白衬衣、黑长裤,一只领带歪歪斜斜地挂在领口,好像也刚刚从外面回来。没跟小孩打招呼,就转身推开虚掩的家门。
“我给你们做饭,”王耀解下领带往沙发一扔。说这话的时候,他的面容稍微从疲惫中得意起来。
噼里啪啦玩了会红白机,本田菊去到厨房。砂锅里炖着汤,一股肉味从孔隙钻出来,使他嗤了嗤鼻子。
他站在后头,看见王耀蹲在瓷砖中间。马尾被弓起的脊背顶开,汗水将白衣打湿一层,透出一点肉色。袖管撸起半截,两条精瘦的手臂忙忙碌碌。这是本田菊第一次看见王耀择菜。他面前摆着一个铁盆子,里面装满了本田菊不认识的青菜,择下的也不存进专门的垃圾桶,就丢在周围,脚边铺开一圈青黑的碎叶。半开放式的厨房,说什么都能被外面听见,而同学就坐在客厅里。本田菊盯着男人的背影,斟酌了几秒,开口说:“爸。”
男人回头:“哟,晓得喊你爸了。”脸上是喜滋滋的表情。
本田菊说卫生间卷纸用完了,问他在哪。他就想起自己忘了换,起身去洗衣机旁的柜子里拿。
这个暑假,王耀没考虑续弦,往后的日子里也没有了。
他回家的时间从下午推移到凌晨,时而带着一身酒气倒在玄关,等到第二天早晨被本田菊叫醒。周末偶尔在家,一日三餐都亲自做,花一下午准备好一周的便当,填满冰箱上下两层。以前他蒸鱼、烧东坡肉,现在他炒豆芽,跟邻居学了腌味增,一罐罐地存进橱柜里头。后来,家里的东西开始往外搬,玩具衣服,茶具花瓶,都接连消失了,接着轮到了书房里的笔墨;字画一卷卷撤走,剩下四堵空墙,再后来书柜也逐渐冷清。这时候本田菊已经上高三,每天的日程被各科考试填满,在补习所复习到晚上十点。他独自一人下公交,迎潮湿的风走在海边小镇的茫茫夜色里,回到家,再面对同样的夜色。从冰箱里拿出晚饭,加热,为了省电,在窗边就着月光吃。
终于有一天,王耀问本田菊想不想回中国。
“回”这个字用得有些好笑,除了王耀其人,本田菊从未和海那边有过瓜葛,“回”也就无从谈起。他继续手头习题,就当没听见声音。接着在第二天给出了自己的回答:他去离学校最远的那家超市找了一份小时工。高考只剩三十多天,本田菊觉得补习班似乎失去了意义,反而在往收银机里输入账目的时候,他能产生一点成长的错觉。
嘀的一声,扫描完手上商品,本田菊抬起头,就正和王耀四目相对。
王耀没说什么,本田菊也没说什么,偏过头,照例把环保袋打开,熟练地把打折的蔬菜一件件塞进去,他盯着手里的袋子鼓起来,头皮一阵阵发紧。
王耀最后要了一盒烟,双爆珠的。店铺九点整打烊,他关上电闸,走出玻璃门,就看见王耀仍倚在店门口,指间的香烟亮着半截星火。本田菊转过身,给店门挂上锁,又把卷帘拉下来,发出轰轰的声响。
“不想跟我走就直说嘛。”安静下来后,王耀说。
这不是一直跟着吗,本田菊心想。然后踢开自行车的脚撑。这自行车太轻,装不下第二个人。他骑上去,骑了一会儿,又在路中间停下,他回头望了一眼,王耀被他远远甩在身后,也没有着急追上来。本田菊就一路继续,直到看不见男人的身影。
路灯也都暗了。
屋子里没开灯,电视机在一片黑里亮着,音量调到最低。王耀就坐在对面的沙发。最近他抽烟比以前凶,茶几上还搁着一瓶梅子酒,一杯一杯地喝。本田菊坐在书桌前背英语,小声嗫嚅出单词的发音,不时透过虚掩的门往客厅里瞥一眼。
他小时候尝过一点白酒。当时王耀把他带到一个饭局,在几个叔叔阿姨的哄笑中,把一个食指宽的小玻璃杯递到他嘴边。本田菊记不清具体什么味道了,只记得一股劲掏光了肺里空气,剩下火辣辣的喉咙和鼻腔。王耀根本不配甜腻的梅子酒,他应该喝二锅头什么的。至少本田菊是这么觉得。
母亲在时,这里是什么感觉?
他忽然这么想。
她个子很小,声音也很小,说话时很少看自己,仿佛一直自言自语。他喊她妈妈,但极少被回应。他总是安静地跟在她身后,走过屋子里各个地方,就像两道忙碌的空气。他看见年华里母亲的身影,在风中摇晃着,一点点吹散,他伸手去抓,抓到淡淡的烟草味和酒味。
王耀从椅背后掠过。近来主卧让给了本田菊,连带里面的卫生间。王耀用毛巾裹住下半身走进浴室,过了几分钟,从里面响起水声。本田菊关掉台灯,放下笔,走到磨砂的玻璃门前,不知道为什么,非要轻手轻脚的。但是他走到门前,忽然忘了想干什么,就只是听着水声,不着调的小曲儿从水汽里冒出来。
他钻进被子。烟草和酒的气息再次接近,最终将嗅觉淹没。王耀的声音忽然近在咫尺,说,我知道你没睡,快去洗澡,再换身衣服,别把床弄脏了。本田菊睫毛颤了两下,没有睁开眼,他要是睁开,就会听见王耀发出窸窣的笑声,像识破了什么廉价的把戏,于是他一直闭着眼睛。忽然,额前细软的刘海被拨开。
王耀依然笑了。然后捏了捏他的脸颊。
“晚安。”
第二天,本田菊开始咳嗽。尽管捂住口鼻,咳嗽声依然从手掌里漏出,打工时站在柜台后,不时被顾客的眼光掠过。
半夜爬起来洗澡有风险,但本田菊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容易中招。好在周末不用上学。
“最近温差越来越大了。”他说。
“你少去那里。”王耀在厨房里忙。
本田菊知道他说的是打工。
“不去那,去中国吗?”
“我当时只是随口一说。”
本田菊摘下体温计,对着窗外的太阳看,37.5度,发烧了,但又不算高烧。王耀这几年不比自己轻松,那他发过烧吗?本田菊没什么印象。刚刚王耀说不想让他去打工,算担心自己身体吗?本田菊忽然感到恶心。十年间,他没问过自己的学习,没辅导过自己作业,不知道自己上了几年级,只是不停带来东西,又都拿走。他做的中餐太油腻,和食只是刚好能下咽。学自行车那时候摔了很多跤,最严重的一次,膝盖豁开了半掌宽的口子,他去找王耀,王耀看了一眼,给钱让他自己去药店买碘酒,他知道为什么王耀这样反应,因为那些血已经干了,结成痂扒在他腿上。
因为血已经干了。
现在他快十八岁了,王耀开始命令他注意健康。
本田菊深吸一口气,上身向后往沙发里陷进几分。耳边响起水声,先是仿佛淅淅沥沥的小雨,然后越来越多,回荡在空旷的浴室里,从潮湿的瓷砖反射回去。
穿过半透明的玻璃门,有一道身影在冷光下沉浮。
晚上,王耀挤到床边搂住他。身上的味道已经被沐浴乳掩盖。本田菊觉得自己睡不好,但因为发烧,最后半是昏迷地睡了过去。夜里重新醒来,王耀不知什么时候放开了手,整个人侧躺在他眼前,背对着他。
他望着王耀出了一点薄汗的背。比他宽,比他强壮。因为天热,男人上半身没穿衣服,姿势也不像本田菊那样蜷缩。从肩胛开始,两边薄薄的肌肉收敛着凹下去的脊骨,一直延伸到被子以下,不得见的地方。本田菊往深夜里看去,传来王耀均匀的呼吸声。
他觉得眼前有一片坑洼,他不断朝那里走,却始终跨不过去。
高考放榜后,同学们打电话互相交流结果。有人欢喜有人愁,而几乎每个认识本田菊的人,都惊讶他只报了一所本地大学——以他高中三年的表现,上旧帝大绰绰有余。出于礼貌,没人追根究底,纷纷感叹他原来是这种恋家的老实青年,一些人则揣测起了本田家的经济状况。他是不是只有父亲,没有母亲?他父亲一个大男人却留着长发,究竟干什么工作的?听说不是日本人?他祖父原先好像很有钱?
本田菊放下电话。考前最后一个月,每晚都在超市打发,他清楚自己真实状态如何,拿奖学金去一所市立大学的医学部,对他而言其实谈不上屈尊就卑。
大一这年,本田菊仿佛忘了自己该干什么。明明离家不算远,却跟同学合租一间公寓,每两周才回一趟家。好在这几年王耀一心攒钱,算上之前卖掉的家当,终于把债还得差不多了,也就对他宽裕了些。本田菊很快发现自己不用花太多精力便能应付作业跟考试,于是盯上了学校的图书馆。那种久违重逢的感觉,就像把书房里王耀卖掉的书通通捡了回来。
到后面课程变难,他才发觉自己志不在学医。知识点繁冗庞杂,他却连当年背单词的魄力都没有了。渐渐把学分抛诸脑后,想着能毕业就好。本田菊报了几门文科,每天抱着小说和剧本,装模作样地参加文学社部活,到了地方又忍不住分神。他瞧不起同学的写作水平,又羡慕他们读的是文学专业,仿佛天生比自己多了某种自由。于是他揣度着那些人,开始暗地里期盼这样一种人生:每天读诗,写小说到深夜,也不叫玩物丧志。本田菊下了实验室就去图书馆,仿佛从氧气逃进子宫,身心都被羊水泡软,一游就游进了傍晚。从哈姆雷特读到尤利西斯,再读到尼采跟拉康;也看日本的,森茉莉,川端康成。他本来能在子宫里泡一整个周末,又怕被同学说闲话,就把书借回去,外出跟学生会的人吃饭、踏青,维护人生应有的那种运转。
有天下午,他翻完柳田国男,从书架上抽下一小册《长恨歌》,翻开一看,忽然觉得此前的图书馆生涯被终结了——他又回到了那间七平米的书房,窗边落进一缕阳光,木头的潮味永远晒不干。
同样是阴差阳错,次年选修了一门叫“晚清哲学”的课。一来想学点中华文化相关,二来选修这类的人少,导致大部分课程都因报名人数不足而取消,唯有这门的教授坚持开课。第一周教室里共有七个人,到了第二周就还剩三个。如此一来,倒没人敢在老师眼皮子底下打岔。教授不爱用麦克,一副嗓门极为洪亮。本田菊在台下听讲,一边拿起讲义扫了几眼,清朝嘛,无非理学跟经学。哪知台上教授讲到一半,开始批判起太平天国。本田菊这才发觉,了解乃次之,批判才是第一要务。
讲德性也好,讲道问也好,都是孔孟的东西。圣贤死了,留下一个坛,两千多年的儒者来来往往,两千年战火燃烧不尽,多少楼台起了又塌,坛还在那里。
那基督呢?佛陀呢?
本田菊囫囵吞枣听完,也说不出多少犀利言辞。
回到家里,王耀还在等他。倒也算不上等了,他回家次数渐少,王耀也就懒得巴望。手头有了点闲钱,就计划着带儿子去外头旅游。王耀给本田菊列了几个选项,都被一一否决。他儿子不想出国,只想去东京看两眼。他就说,也是,长这么大了还没去过首都。
本田菊听了反而不懂,为什么王耀提起东京来轻飘飘的,他有多少朋友,说起东京满眼放光,挤破头也要去那个地方。
再一想,自己不也把东京抛弃了吗?
每当王耀沉默,每当夜里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喝酒、黄昏站在窗外抽烟的时候,本田菊就感到王耀好像凝固了。他凝固在一片银杏林里,淡金色的叶子扫过脚下黑土,然后被风卷起,在空中打旋儿,本田菊站在很远的地方,抬起脚,却停在半空动弹不得。从王耀腰上伸出一根透明的绳,也牵住了本田菊的腰,捆着他,摁着他。他站在原地凝望着王耀,风声已经刮了几千年。
春假他们去了东京。
白天赏樱花,晚上在二町目的酒吧间流连——这是王耀。兴许是旅游的缘故,他烟抽少了,酒却喝得猖狂。王耀说,同一个牌子的烟哪里都有卖,不同地方的酒错过就再没有了,他趴在枕头上讲的这句话。然后就讲昨晚酒吧的坐台小姐。
本田菊换上深色衬衫,心想这么穿无论如何也不显老土,挎一只卡片机去街边采风。他拍十字街头的垃圾桶,拍橱窗的倒影,有人问他是不是艺大摄影部的学生,他就说是,然后印出一张卡片送给对方。如此直到夜深,到歌舞伎町也行人寥寥。
他在巷子里拐弯,摸黑找到坏了一半的霓虹灯牌,这是他们歇脚的地方。
五颜六色的灯光溅了本田菊一身,上到三层,电梯门开时,进来一个穿紧身裙染金色卷发的女人,样子比王耀平时回家还疲惫,没看他一眼,径直走进电梯。本田菊擦身走了出去,摁着自己装钥匙的那边裤兜,在走廊转了一圈,才终于找到房门。
烟,酒精,汗,香水,所有廉价的气味混在九平米的空间里,说不清刺鼻还是令人昏沉。本田菊关上身后的门,没入其中。靠窗一侧,从被褥里突起一个身形,隐隐约约地,在月光底下颤抖。
迟疑了一会儿,本田菊单膝跪到床上,扒过王耀的身体。王耀喝了不止三杯两盏,可能已经在卫生间里把晚饭吐了个精光。迷迷瞪瞪,眼睛红肿,脸也没擦干净,身体仍抖着,本田菊拿袖子替他拭掉泪痂和嘴角干掉的呕吐物,一边听他喊小菊,小菊。
“小菊,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从下往上,王耀望进本田菊的眼睛。本田菊皱起眉头。
“我刚刚做了一个梦……”王耀继续说。
本田菊叹了口气,坐到一边。男人的模样让他感到陌生,几乎称得上厌烦。“做噩梦了?”王耀点点头,身上的被褥滑落。白衬衫皱成一团,胸口处有几片脏污。
他浑身酒味让本田菊不自在。
“你说吧,快说。”
他头抵向床靠,眼睛也是瞪大了的,倒映出本田菊的脸。他喘息着,胸膛虚脱般地不住起伏,喘息声几乎盖过了他所说的话。
“我刚刚梦见了…做爱。”
他在本田菊眼底,一脸似哭非笑的表情,依旧是醉的,不清醒的,胡言乱语。
“……和我吗?”
他吸气,往喉咙里吞,吞了好几下,房间里忽然安静了。安静得有如真空一般。他仔细辨认眼前这个男人,头发、眼睛都融进深夜,轮廓分成好几层,身形和自己相差无几。
“嗯。”
“你梦见我们接吻了吗?”
“你吻了我,或者我吻了你,我不记得了。是一张床,很软,我们并排躺着。”
本田菊只是看着他。
他就开始倾倒,像所有人那样把梦一股脑说出来。
“我们的手指不知怎么地相碰了,然后缠到了一起,你的十指顺着我的十指扣下去,这时我们已经在接吻了。你吻完我,把头靠在我肩膀上,我能感觉到你的呼吸。”
“然后呢?”
“你伸出手,轻轻抚摸我的肚子。我感受到皮肤上的汗毛被拨动,一阵轻微的酥麻的痒,让周围的肌肉不自禁地绷紧了……肌肉从我的皮肤下鼓胀出来,像山峦起伏,而我的背也稍稍弓起,我发出了声音……”
“是什么样的声音?”
王耀闭上眼。
“是难耐的呻吟。”
“然后呢?”
“你听见我的声音,好像听见一颗熟透的苹果落到地面上,你像猫一样将鼻子探进我颈窝,手往下伸,我本能地战栗,想要合拢双腿,你就趁慌乱握住了我。”
本田菊听到这句话,笑得很苦。
“你跪在我脚边,俯下身体,拨开自己的刘海,满脸仰慕地将我的器含入口中。另一只手伸出食指在我肚脐周围绕了几圈,摊开手掌轻轻一摁,于是酸痛感涌入我腹中,你的手掌一离开,酸痛感就和我的羞耻一起浮了上去,到了肚脐以下,就化成一片温暖。
我也握住了你。从皮肤相接的地方,我感受到生命搏动着,通过掌心涌入身体,和心脏的脉搏交织,脆弱得仿佛刚刚出生……我们看遍了彼此的身体,哪里都相似,手,脚,锁骨……”
“我比你矮,比你瘦弱。”
“早晚会一样的。”
“嗯。之后呢,我又做了什么?”
“你爬到我身上,我张开双腿迎接。你向我索取我的肉,我吞没你的灵魂。我们抱在一起,你进入我身体,先是小心地跟随,然后彻底放开,把自己交了过来,像船行驶在汪洋海面上,任由海浪载着沉浮……然后你侵蚀了我,用你的委屈、愤怒、遗憾、悲伤……把我变成了无法思考的怪物……仅仅是世界中央一只,愉悦的怪物。”
“愉悦的怪物……吗。”
几乎无可奈何地,本田菊轻声念了出来。接着他恍然发现,自己扶在王耀背后的手臂上,沾满了冰凉的汗水。
他从床上跳下地面,看到王耀在惨白的月光中面朝自己,他看不清王耀的眼睛,可是他已经无法呼吸了,从胸腔到胃都在巨大的空虚和疼痛中抽搐着。
是梦魇吗?还是现实?为什么会觉得这是梦魇呢?
——他在某个瞬间好像听见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他打开门将自己丢了出去,丢到乱七八糟的气味以外,离开被烟头烫坏地板的走廊和电梯间,在耳边回响的水声中一路冲进黑夜……冰冷,干燥,他反应过来冰冷的是自己的身体。
喉咙干渴,他走到一个自动售货机前,玻璃门后亮着昏黄的灯光。
摸了摸口袋,还有钱。
你太乖了,曾经有一场梦中王耀对他说,你唯一的问题就是太乖。
源头是十三岁。那年春天,少年和楼下的母猫一起发情,日日夜夜陷入不同的梦境。梦里有不同的人,女的,男的,老的,少的,同班同学,路上擦肩而过的女子,超市柜台后的营业员……他和不同的人做爱。拥抱他们,渴求他们的皮肤,有时进入别人,有时被别人进入,无论有几个人,他们都毫无羞耻,脸上的表情都随着清醒的那一刻模糊而彻底留在了深夜。他醒来时裤子湿透,就像如今王耀背上汗透了的衬衫,潮湿的温热顷刻间变成寒冷,后悔吗?来不及了。麻木的少年总是倒头睡去,于午后阳光下的某个瞬间,重新回忆起这一切内容,颈后一阵阵发麻。
所有这些随机的梦境。这些夸张的,野蛮的,隐秘、难以启齿、荒诞不经的想象中,他最多的对象,是王耀。
他的父亲。
再后来他听说,每个人身上都发生类似的罪行。说的当然不是爱上自己的父亲,而是了无止境的春梦。梦里的行为和对象都没有下限,或者说那些人根本不象征着他们自己,只不过是一些身影,恰好安上了你大脑皮层中某张人脸,他们的肉体,搞不好都以你和你母亲为原型。
然而他无比清楚地知道,几乎是绝望般地,他知道自己梦里的王耀确实是王耀。他的容貌,声音,说话的语气,他裹着一条毛巾从自己身后擦过,连带烟草和酒的气息,浴室里的水声,荒腔走板的小曲,玻璃板上凝结的水珠不停膨胀,因承受不住体积而破碎,流下来,却总有新的细密的一层遮住原来的透明。
他推开门,脱下风衣,露出精瘦的腰;他蹲在地上,臀部微微撅起,把黑裤撑出一个形状。他倚在门边抽烟,只有那时本田菊不敢走过去,亵渎他。
父亲。
本田菊开始哭,然后他开始干呕。那些东西,那些依然没有存在过也不能存在的幻影,由王耀亲手折射进了现实。是假的,却真得不能再真。王耀讲述着,呼吸离他只有几厘米,王耀温热的皮肤和冰冷的汗液,王耀颤抖的喘息声,王耀脸颊的酡红、醉眼朦胧……永远无法再随梦醒一笔勾销。
王耀只是在撒谎。他醉了,胡乱做了一场春梦,又在醉酒的状态中倒垃圾,他醉得太厉害,根本没意识到对面的人是真的本田菊,不是梦里那个用他自己身体捏造的欢愉对象——这样想就好。没什么好羞耻的,不过是两种尴尬的巧合相撞,撞出了一场糟糕的体验。也许会留下精神创伤,但绝对称不上罪行。伤口在第二天清晨就能愈合,双方秘而不宣或忘得一干二净,没忘掉的人就一笑了之,将来偶尔想起,又不过一阵头皮发麻。
那才是现实,不是吗?
讽刺的是从幼稚到成熟,他与王耀处处不相合,两种生活被血脉和世俗成规硬拼在一起,十三年来,他们从未有过父子的默契,而这,就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和父亲心灵感应。好一个噬指痛心。
“百善孝为先。”
本田菊迈开步伐朝旅馆走去,回到父亲身边。王耀已经昏睡了过去,姿势称不上好看。本田菊替他理好被子,在另一边和衣躺下,睡不着。看天花板。菱形的月光印在熏黑了的吊顶上,直到清晨,太阳照常升起。
上午十点二十一分,王耀醒了,因宿醉而胃里极不舒服。本田菊回到房间,手里提着楼下拉面馆的套餐。推开卫生间的门,就看到男人趴在马桶上干呕,甚至吐出了一点胆汁。
“喏,早餐。”本田菊把袋子往上提了一提。
“放那边椅子上就行。我现在不能吃东西。”
“必须吃点什么才行。你不怕胃穿孔吗?”
王耀拧着眉头答应两声,又在马桶边待了一会儿,稍微舒服点后就抽出卫生纸,起身收拾地上一片狼籍。房间角落,黑白电视机在播棒球赛,激情澎湃的讲解声传进卫生间。
“好想看甲子园啊。”本田菊坐在床尾,端着遥控器。
“今年可以买现场票。”王耀说,一边打开水龙头洗手。
“不用。暑假有社团活动。”
“你到底去的什么社团?这么忙。”
“没什么,就普通的文学社。”
“要多认识学长学姐。”
“那个对公司内定没用。”
“注意学分……怎么说也得毕业才行。”
本田菊调到天气预报。王耀甩着湿淋淋的手走出卫生间,忽然间被他盯得愣在原地。
“你是不是——”本田菊说,“觉得自己最近混的可以,就有资格对我指指点点了?”
王耀一时没反应过来。“你怎么搞的?以前从没见你这样。再说我有什么资格不能指点你?”
怎料本田菊忽然来了一句,“我学费和生活费都是自己挣的。您一分钱没出。还有两个月我就成年了,到时候您将彻底摆脱监护义务,我也不再是您的一部分。”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脸波澜不惊,形如背日常计划表。话音未落,一股怒气从王耀肚子里陡然升起,指着他就骂:“去你妈的法律,你以为我跑日本辛辛苦苦养你十三年,就他妈为了法律?你身体里流的是我的血,我是你爹,一辈子都是。”
“所以要我孝顺?”
“难道不应该?”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受够了。”
“没叫你做到那种地步。”
本田菊将目光移到电视前,轻声嗤鼻。
“你昨晚可不是这样的,王耀先生。”
“……你什么意思?”
他发现,王耀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慌了。他站起来准备出门。电视机黑屏沉默,卫生间的水龙头没关好。水一滴一滴落进池子里,啪嗒,啪嗒。
他掠过王耀。
“没什么。昨天晚上你断片的时候,可是把我当仆人一样使唤。”
他知道自己无理,拿下挂在门后的卡片机,一声闷响,将所有情绪关在身后。
回家的火车上,本田菊没说话,王耀也不说了。更确切地讲,他们偶然间和其他人交换了位置。最里侧靠窗坐着一个金发小姑娘,模样像是混血。路途行至一半,忽然扒住椅背望向后方。一名洋人女子找上前来,用磕绊的日语说,没买成连座票,希望能和女儿待在一起,王耀一瞥眼巴巴的小姑娘,就爽快地起身。直到火车经停于某站时,他回到这一排,经过了数节车厢。
外国人母女不见踪影,一瓶矿泉水落在空旷的里座上。
“她们下车了吗?”
“还没。”本田菊说。目光指向那瓶矿泉水。
“说不定是弄丢了。”
“不。母亲说去了吸烟区,女儿不知去哪里玩了。”
“孩子这么小,应该好好看住才对。”
“说不定去吸烟区找母亲了。”本田菊想起了什么,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岔开话题。“您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了,你呢?”
本田菊注视着前方天蓝色法兰绒的椅背。“有一件事,思索后还是决定告诉您。”
“说吧。”
“今年我打算给报社供稿。”
“赚钱吗?”
“一般而言有稿酬。”
“加油,争取存点钱。”
“您没有别的话了吗?”本田菊问。
“诶,”王耀故作惊讶,“真稀奇,你竟然请求我啰嗦了。”
“这不算请求。”
“写完记得给我看看。”
“恕我无法做到。”
“你有笔名吗?”
“无法告知。”
“那到底想让我说什么呢?”
“我并不清楚,但总之不是这些。”
王耀无意义地浅浅一笑,说,“我回去啰。”
“嗯。再见。”
本田菊看了一眼王耀的背影,那是普通至极也毫无动摇的一个背影,让他感到争吵皆为徒劳。
这里太安静了。他环顾四周,视线兜兜转转落在不同人脸上。一旦对方注意到自己,下一秒就是回望,他们的回望仿佛在逼迫什么。他在一个个瞬间被看穿,最终回到面前这张椅背,普通至极,毫无动摇。过了许久,本田菊又学众人看向窗外。
玻璃上掠过一抹浮光。洋人女子的女儿回到了走廊上,坐下来,一头金发被窗外阳光打亮。
“你想当作家啊?”和母亲不同,女儿的日语很流利。
本田菊抬起头。“想当哦。”
“那种职业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
“我知道,所以只是想想而已。”
“那个长头发的是你朋友吗?”
“不是。”
“亲戚?”
“是一个很熟的人。”
“这样啊……那你们认识多久了?”
“差不多十三年吧。”
“呜哇……明明我也才十二岁而已……”少女发出惊叫,“话说回来,你多大了?”
“二十岁。”
“那么是从小学就认识的人了,真厉害。我和现在的朋友关系好得不得了,但完全不相信能相处十几年,最多到高中就会散伙吧,说到底,因为我是外国人?”
“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因为那家伙在别人面前总用‘外国人朋友’这种称呼介绍我啊。”
“真糟糕啊。”
“嗯,”少女用力点头,“你二十岁,已经是大学生了吧?和那个人住得近吗?一般来说,住得远的朋友会更想一起旅游?”
“不,我们住得很近,几乎可以说是室友。他负责炒菜做饭,我负责打扫卫生。但生活步调完全不一致,他总是回来得很晚,周末累了就什么也不干地睡一整天,高兴了就一整晚在镇上唯一的酒吧留连。他和你母亲一样,也喜欢吸烟。”
“真可爱……”
“嗯?”
“我是说,这样的人听起来很可爱。不是吗?虽然神经大条,但好像什么事情都完成了,而且我不讨厌吸烟的人,因为我妈妈就吸烟。她喜欢七星牌的,白色的细长的一条。”说完,少女伸出两指,在嘴唇前比了个手势。
本田菊轻叹。“托这样可爱的人的福,我已经要搬出去了哦。”
“可以想见。毕竟你是那种人。”
“诶?”
“让人看不清想法,表现得很守规矩。”
“你觉得我虚伪吗?”
“说虚伪未免太难听了点。”
“对我来说也许不是。对我来说,虚伪是必要之恶。”
“好吧。总之,你决定搬出去了吗?以后还会回去吗?”
“不会了。”
“当真不会?”
“至少三年都不会回去。”本田菊说。“我会尽力减少外出,不断给报社寄稿。如果稿酬不够,就尽可能地缩减开支…退掉社团,只为了提升写作水平而去图书馆,若是在那里碰到认识的人,就佯装没有看见,抱着书本擦肩而过……而对方也多半会如此。我的朋友将越来越少,因为都是泛泛之交;最终生活里只剩下写作,每天拿着稿纸修修改改,不是论文,就是给报社的稿子。
我将会变成一只怪物。全世界仅剩一只的,写作的怪物。”
金发少女果然被逗笑了。因为青年说这些话时神情一本正经。
“当真?你不想当作家,却想变成怪物?”
“就像月下狼人一样,当一阵就变回去,也只能是这样了。”
少女瞬间安静下来,原来是母亲回到了跟前。女人挤进座位,丰腴的大腿擦过本田菊的膝盖。之后不久,它们便成了女儿的物品,她枕在母亲的腿上睡着了。女儿的精神的确为母亲影响着,然而也可以说母亲身上的每个部件都属于她。
很久以前,王耀曾将本田菊抱在怀里哄他入睡。那时他尚有温柔养育的热情。但本田菊天生敏感,不仅心灵,五感也是。从窗外泄入眼中的月光使他无法安宁,王耀哼唱的摇篮曲在他听来如同噪音,这是本田菊没有告诉王耀的,确切地说,他几乎没告诉过王耀任何事情。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佯装睡着,模仿出最匀称的呼吸声,精心控制胸膛每一次起伏,宛如陷入甜美的梦境。每逢王耀哄睡便如此。直至那短暂的、半吊子的温柔终于消失殆尽。
女人也靠窗睡着了。母女二人的呼吸舒缓安宁,绝非以假乱真。她们忘了拉窗帘,在日头底下也能安然入睡。本田菊想到,这或许不是基因,而是疲惫使然。
大三,大四,他果真再没回家。每年甲子园开赛的时候,他就盘腿坐在榻榻米上,低头修改论文或杂志社的稿子。
其实他本来也不看甲子园。
角落里的迷你电视机如荒废庭院的大门一般敞开,解说员激昂的讲解充当着流入井底的雨声。
春去秋来。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