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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罪|邰方】流沙

作者 : 梦梦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心理罪 邰伟,方木

标签 心理罪 邰方 邰伟 方木

148 2 2020-7-28 18:47
1.
邰伟小时候也曾经梦想过当警察的。他觉得警察整天威风凛凛地带着枪,凭着过人身手风风火火轰轰烈烈惩奸除恶保护一方百姓,那就是标准的铁血硬汉,那就是他的人生梦想。只不过让邰伟练拳脚可以,要读书却是老大难,吭吭哧哧混到毕业,到了也没混上个大学。大学虽然没考上,不过花了几年绕了几个弯子,邰伟保护一方百姓的梦想倒也实现了一半,只不过他提供的是收费保护,或者用更通俗易懂的话来解释就是——收保护费。
邰伟原本也生得端正,一双眼睛更是风流多情,但是要在道上混,他这幅稚嫩形象就少了那么点威慑。于是邰伟左青龙右白虎地纹上了凶神恶煞的大花臂,留了一头像刚下过蛋的鸡窝一样蓬蓬乱乱的头发,还蓄了两撮跟乱糟糟的头发如出一辙的小胡子。这么一来,他显得比实际年龄老成了十岁不止,带着几个弟兄打横排着往街上一晃,倒也真有几分古惑仔的意思。
方木是绿藤市刑警支队新来的实习生,大四都还没毕业,说起来甚至不能正经算个警察,因此队里的大案要案那都轮不上他,顶多就管管那些寻衅滋事的地痞流氓。好巧不巧的,邰伟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了方木。
虽然是个流氓头子,但邰伟到底没正经触犯过什么有名有姓的法律,充其量就是违反违反治安处罚条例,顶多在局子里扣个三两天也就放回去了。邰伟一进宫二进宫三进宫,次数多了,倒也叫他咂摸出几分宾至如归的味儿来,连看守的警察都能熟络地递根烟跟他东拉西扯地唠上几句。
但这回进来,邰伟却见了个生面孔。这小子跟他见过的其他警察都不一样,看起来白白净净文文气气的,却总是拉着一张脸,见了谁也不搭理,活像是人人都是他欠钱不还的二大爷。邰伟看得一乐,心里不知怎么的就惦记上了人家。拘留所里没有什么别的消遣,他就整日地琢磨着那人,连夜里枕着胳膊仰面朝天地在床上躺着,那小子的臭脸都能从他脑海里蹦出来,直直地映在天花板上。
这次在局子里蹲的这几天,邰伟连平常住宾馆似的心情都没了,一心只想赶快出去,再多看两眼那小子。好不容易熬过了三天,他一出门就兴冲冲地奔向了大门口的公告板,在刺眼的阳光下遮着眼睛一个一个地仔细辨认上面的照片,直到找出了这个新来的小子,也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方木。

邰伟再进局子的时候就不再是冲着拘留所来了。他号称自己要报警,找遍了各种理由缠着方木,但事实上他报的都是一些东家长西家短鸡毛蒜皮的小事,甚至都不归刑警管,不是家门口被人扔进了两根烂葱,就是隔壁大妈炖了他当保护费收的鸡。方木一开始还认真做过几次记录,但被他耍了几回之后,也看出来这人根本就是一天到晚闲着没事跑来戏弄自己的,但是出于职业要求,他也不能把“报案人”撵出警局。因此,当邰伟再来的时候,方木索性撑着脑袋任他自言自语地啰嗦,直接连头都懒得抬了。
这就让邰伟感到十分不满。当然他不会去投诉方木服务态度有问题,他只想让方木能多看自己两眼。邰伟踢开了身后的转椅,有意无意地秀起了自己发达的三头肌。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就像个公孔雀一样,在中意的人面前得意洋洋地开屏。来来往往的警局同事对这个穿着工字背心露着两条花臂思维奇特行为诡异的男人纷纷投来了疑惑的目光,三三两两地聚在了一起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方木不堪其扰,终于抬起了头。他皱着眉头鄙视地问了一句:“你有病?”
嘿,这小子脖子还挺梗。
于是像所有小姑娘都梦想着的“霸道总裁爱上我”一样,方木这股子叛逆的劲头成功地引起了邰伟的注意。只不过方木不是灰姑娘,邰伟也不是总裁,唯一能沾点边的大概也只剩霸道了。
他就在这一瞬间下定了决心。
邰伟双手撑着办公桌,上半身越过桌子探了过来。他直直地注视着方木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要、追、你。”
方木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脸上就差没写上“不可理喻”四个大字。
邰伟生性豁达,发表完追求宣言简直跟表白成功了似的,心里美滋儿美滋儿,连看都不看方木一眼,昂首阔步地转身走了。

炎热的夏日傍晚,路边摊的生意更是热火朝天,热气腾腾的火苗熏着,烤串的香味能随风飘出三里。邰伟叫上了一帮兄弟,在马路牙子上占了几个凉快的座儿。他平生就这么三大爱好:抽烟、喝酒、撸串,当然收保护费也算得上其中之一,只不过那是工作,不是爱好。
一群大老爷们光着膀子闹闹哄哄地喝酒吹牛,天南海北地胡咧咧,唠着唠着就唠到了邰伟最近的感情问题。“伟哥,没想到你居然好这口啊。”邰伟的左膀右臂之一小米猥猥琐琐地捏着自己的衣服领子,做出了一副挤眉弄眼的娇羞表情。
他假模假式的表演引起了众人的一阵哄笑,气得邰伟抡起酒瓶子作势要打他。“滚一边儿去,”邰伟推了他一把,“你们这帮狗东西跟人家方警官能比吗,人家那是文化人,大学生!”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再说了,我就喜欢他那谁都瞧不上眼的样子,多来劲啊。”
小米贼眉鼠眼地瞟了瞟邰伟:“我看那小子可不好搞啊,软硬不吃的,”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幸灾乐祸,“伟哥这一次怕是要吃墙灰喽!”说着,他拿胳膊肘撞了撞身旁的人:“你说是不是,昆哥?”
被叫作昆哥的,就是邰伟的左膀右臂之二——林昆,外号木棍。林昆长得文气,再戴副眼镜,别说还真挺像个知识分子。林昆笑了笑,没作声,端起装啤酒的透明塑料杯子喝了一口。
小米的话让邰伟很不服气。他举起酒瓶子咕咚几口灌下肚,趁着酒劲儿一拍桌子指天起誓:“他就算是块儿冰,哥这团火也得给他烤化喽!”

自从打定了主意要追方木,邰伟有事没事就往警局跑,警局上上下下的都被他混了个脸熟,时不时还能跟他勾肩搭背地称个兄道个弟。唯独方木还是那冷冷淡淡的样儿,任凭邰伟怎么围着他打转,他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这样不行,邰伟想,既然警局这条道行不通,那他得想个别的路数。
方木是个实习警察,说到底还是个学生,因此他不住警局宿舍,而是住在学校里,每天早晚上下班两头跑。邰伟一琢磨,这可是个好机会,于是他见天儿骑着自己叮哐作响的破摩托,往学生宿舍前面一横,就杵在门口等方木,美其名曰专车接送。
邰伟虽然长得不差,但是他那一身打扮太过夸张招眼,再加上一副黑墨镜,一看就不是个正经学生,为此没少受宿管阿姨的驱赶。不过邰伟心里却美滋滋的,一方面,他没考上大学没当上警察,但是现在成天泡在这些有知识有文化的大学生里,他觉得自己仿佛也升华了;另一方面,不管来来往往的路人怎么看他,只要每天能见上方木一面,哪怕都没个正眼,也够他乐个大半天。然而方木就没那么痛快了。一开始,邰伟天天往警局跑,他装着没看见也就罢了,结果现在这小混混还得寸进尺,堵人都堵到他门口来了。一天天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他绕路也跟着,坐公交也跟着,方木躲又躲不过,惹又惹不起,只好在邰伟的威逼利诱之下勉勉强强地坐上了他的破摩托。
破摩托轰隆隆地冒着烟,邰伟载着心上人春风得意,尤其是当方木的手不情不愿地扶上了他的肩膀,邰伟美得开摩托都像是在开飞机。凉飕飕的晨风扫在脸上,热乎乎的心上人贴在身后,邰伟扯着破锣嗓子一路哼着小曲儿,觉得连发动机的轰鸣都添了几分情趣。
方木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地翻了个白眼。

2.
既然说是专车接送,那就得有接还有送。邰伟不仅是每天早上准时到岗,到晚上下班也都是踩着点来警局报到。邰伟现在进这警局可是真正意义上的宾至如归了,他一天到晚绕着方木打转,跟传达室老大爷都建立了深厚的革命感情,老大爷一照面就知道他又是来找方木,手一挥就放他进去了。
邰伟看方木一天到晚拉着个脸,就总是想方设法地想逗他乐呵,可是邰伟就这么三个爱好,除此之外别的他也不懂。他想带方木去喝酒,来个一醉解千愁,可是方木不去,说喝酒误事,还让他也少喝;想带方木出去吃烤串,他又嫌地摊不干净,愣是坚持要回学校吃。最终邰伟只能在学校食堂这种没情调的地方跟方木面对面吃大锅菜,方木还额外给他多打了个鸡腿。本来邰伟想请方木吃饭改善改善伙食的,结果最后变成方木刷饭卡请他了,这事儿让邰伟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付。
“这不行。”邰伟本来吃得好好的,却突然撂下了筷子。筷子在不锈钢餐盘上撞出叮铃哐啷的声音,引得方木抬头瞥了他一眼。
“怎么了?”方木随口一问,手上夹菜的动作却没停下。
“你还是个学生呢,挣那点钱就养活养活你自己还差不多,哥不能吃饭还花你的钱。”
方木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嗤笑:“那你就能挣钱了?靠什么,收保护费?”
邰伟被他怼得噎了一下,却没法反驳他的话,只能一脸不甘心地指了指他:“嘿,你这小子……”
一整只鸡腿下了肚,邰伟的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冒出了一个好主意。他把没抓过鸡腿的那只手伸向了方木,说:“把你手机给我。”
“干嘛?”方木眯着眼睛疑惑地看了看他,但也没拒绝,乖乖地掏出了手机递到了邰伟手上。
邰伟拿过方木的手机,就像怕方木随时会反悔一样,飞快地输入了自己的电话号码。他一边低着头按键盘一边说:“你要是哪天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你就给哥打电话,”邰伟把手机重新还给方木,拍着胸脯保证道,“哥就算在天涯海角,也会立刻赶到你身边儿。”
方木不以为意,敷衍地应了一声。

就邰伟这每天车接车送,俩人竟然也达成了一种无言的默契。邰伟还是每天屁颠屁颠的宿舍警局两头接,方木也还是每天不情不愿地跨上破摩托。不过自从发现攻略警局线行不通之后,邰伟就不天天往方木办公室凑了,十分自觉地不再去影响他工作,等人也都是在楼下等,门口等,反正宿舍警局都只有一个出口,俩人也跑岔不了。可是这都过了点了方木还没出来,邰伟心里总觉得不安生,他索性把破摩托往门口一戳,就进了警局办公楼。
邰伟踏进办公室的时候,就看方木蔫头耷脑地趴在桌上,迷迷糊糊的眼睛都快闭上了。他大步跨过去,随手拖了椅子在方木旁边坐下,着急忙慌地问:“怎么了这是?”
方木将将眯着的眼睛努力地睁了睁,从嘴里咕哝出一句:“难受。”
邰伟伸手摸了摸,方木的脸滚热滚热的,再拨开他额前的头发,额头上还带着点汗。
坏了,这是发烧了啊,邰伟想。
“还能走吗?我送你去医院吧?”
“不去,”方木闭了闭眼睛,眉头难受得皱了起来,“我回宿舍睡一觉就好了。”
他不愿意去医院,邰伟心里不太赞同,但也没什么办法,总不能捆着他去啊,那不成绑架了吗。他脑子里过了几个圈,最后也只好无奈地妥协:“行吧,那就送你回宿舍。”
他弯下腰,把方木的胳膊架在肩膀上。方木连警服都没换,整个人热烘烘地倚在他身上还冒着热气,他全身都没什么力气,大半的重量都压在邰伟身上。邰伟原本是个粗枝大叶的性子,寻常头疼脑热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但是现下关心则乱,连方木呼吸的热气喷在他颈子上、他手里还揽着方木的腰都勾不起他半分的旖旎心思。他担心得厉害,方木又非要死撑着,就走到门口这几步路活活给邰伟急出了一头汗。
方木腿软脚软的,不可能让他自己跨上车,邰伟于是先把方木在摩托上安置好,然后自己别别扭扭地打横跨了上去。他刚一坐稳,方木就闭着眼睛一头栽到了他背上,双手也本能地搂住了他的腰。邰伟只来得及得意了一秒钟,心里就又被担忧给占据了。他发动了摩托,连小曲儿也顾不得哼了,只想快点把方木送回去,让他能好好地睡上一觉。

到了大四,临近毕业的学生们出去实习的实习,租房的租房,本应是六个人的宿舍居然空荡荡的只有方木一个人住。邰伟本来想着他宿舍里有室友,好歹能有个照应,却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情况。邰伟从来没干过这照顾人的活儿,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他想了想,帮方木脱下了警服外套和鞋子,扶着他在床上躺好,又把被子扯开给他盖上,把他手脚都掖进被子里。他坐在床边,又伸手试了试他的温度,问他:“你这儿有退烧药吗?要不我去给你买点儿药?”
“有……”方木闭着眼睛念叨,“你快走吧。”
“那你自己记得吃啊,”邰伟听话地站起来,却仍然放心不下,一步三回头地嘱咐,“喝点热水,你这儿有热水不?用不用哥去给你打一壶?”
“嗯有有有……”方木哼哼唧唧地撵他,“你走吧,我要睡了。”
“那你记得把门锁好……”邰伟话音还没落,方木已经不耐烦地用被子蒙住了头背过身去,逐客的意思非常明显了。邰伟悻悻地抓了抓头发退了出去,顺手给他带上了门。

方木一觉睡到半夜,高热不仅丝毫没退,他又从原本还算安稳的睡眠中惊醒了。他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耳朵里嗡嗡作响,脑袋昏昏沉沉的,头不仅疼还一阵一阵地发晕,眼前一片一片金亮的星光四溅。头疼连带着方木的眼睛也胀痛,流着泪都看不清东西。他在被窝里辗转翻滚了几个来回,难受的感觉却丝毫没有减轻。他伸手摸索了手机,压在脸下面晕晕乎乎地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打给谁。继父继母远在外地,几个舍友也各奔东西,别说同事就更没有相熟的,方木烦躁地把手机一丢,索性掀开了被子,借着夜里的凉风才能勉强平复一下翻江倒海的难受感觉。
他抬手抹了一把眼睛,却瞥到了自己身上还穿着的警服衬衫,脑子里不知怎么的就忽然浮现出邰伟拍着胸脯说“哥就算在天涯海角,也会立刻赶到你身边”的样子。方木潜意识里总觉得打给邰伟不太合适,但是他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难受得厉害,求援的迫切山呼海啸地压过了理智,让他也来不及多作细想,电话就已经呼了出去。
邰伟接电话的声音拖沓又朦胧,大概是刚刚被吵醒,还带着浓浓的睡意。方木头痛得厉害,连着反应都慢了许多,直到邰伟在电话那头焦急地喊了好几声“方木”,他才稍稍回过劲来,迷迷蒙蒙地哼唧了一句:“我头疼……”
“你坚持一下,我马上过来。”邰伟用肩膀夹着电话,连袜子都顾不上穿,随手扯过一条裤子套上就往门外赶。

邰伟知道自己的破摩托轰隆响得厉害,要是吵醒了宿管阿姨再不让他进门那可就坏事儿了,他干脆把车停得远了点儿,全靠两条腿一路飞奔过来。学生宿舍的铁门早就上了锁,但邰伟在道上混了这么些年,登高爬低的能耐可不一般,他三两下翻过了铁门,又熟门熟路地溜到宿管阿姨的窗口,悄咪咪摸了钥匙把铁门打开。三两步蹿上了楼,邰伟一推门,发现方木果然就没起来锁过。邰伟好气又好笑,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赶紧冲到床前把方木慢慢扶了起来靠在自己怀里。大半夜正是寒凉的时候,方木本来就发着烧,可不能再叫他受了风,邰伟四下张望了一圈,没看见别的衣服可穿,只好把警服外套又给他重新套上。
方木这下是彻底走不动道了。邰伟背过身,把他两条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托着他的腿弯把他背了起来。
“扶好了啊,”邰伟还不忘交待,“别再把你摔下来。”
方木虽然迷糊着,但比清醒的时候听话多了。他倾身抱紧了邰伟的肩膀,热乎乎的脸就搭在他肩上,热气熏蒸在邰伟的耳旁,让他从脖子到脸都不自觉地烧了起来。方木短短的头发随着步子的节奏一下一下地扫在邰伟的脸上,让他的心里也痒痒的。
可能是硌得不舒服,方木闭着眼睛又挪了挪脑袋,湿润的嘴唇堪堪擦过他的颈侧,惹得邰伟一个激灵,脚步就顿了一下。
“邰伟……”方木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不知道是在梦呓还是清醒着。
“哥在呢。”
“你别晃我,我头好晕……”
“好,”邰伟说,“马上到了。”
他尽可能地匀着步子走,以免再让方木觉得颠簸。方木虽然看着文气,但毕竟也是一百四五十斤的大小伙子,邰伟背着他慢慢地走,其实会更加费力。清凉的夜风拂过他的脸庞,他借着月色稍稍偏过了头,偷偷地去瞧背上的方木。方木阖着眼睛抿着唇,显出一种脆弱又忧郁的神情,邰伟忽地觉得心里沉甸甸满当当的,酸软得能挤出汁来。
邰伟是个糙汉子,平时也说不出什么文绉绉的话,但就在此时此刻,他忽然觉得他的整个世界都在他背上。如果不是担心方木的病情,他多想就这么背着方木,沐浴着月光,一直一直走下去。

3.
方木在明媚的阳光里醒了过来,下意识地抬手遮了遮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之后,他习惯性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病房里。他的左手背上还插着吊针,盖在身上的被子印着褪色的藤师大字样,看来邰伟是就近把他送到了学校的校医院。
邰伟见他醒了,呲着一口白牙笑得春光灿烂。他扶着方木坐起来,小心地托着他带针的手,把枕头塞在方木身后,然后拉过椅子坐下,顺手拎起了身旁的一个大塑料袋。
“你怎么……”
还没等他说完,邰伟就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嗨,这不是医生说你得吃点清淡的,我一寻思学校不是有食堂嘛,我就想着直接上食堂给你买点儿粥啊饼啊的当早饭。结果我去了,你们那食堂又不收现金,我还是找了个学生跟人家换的,我给人钱,人帮我刷卡。哎你吃鸡蛋吗?我也不知道你爱吃白煮蛋还是茶叶蛋,干脆给你一样儿买了一个。你爱吃哪个,哥给你剥。”
邰伟这话匣子一开就关不上,把吃的往方木面前一推就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他看起来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兴奋,虽然他平常在方木面前也总是乐呵呵的,不过这次好像和往常又不太一样,但是方木也说不出来到底哪不一样。邰伟肌肉饱满的手臂渗着薄薄的汗,在晨光的照耀下微微地闪着光,大概是知道方木可能不会回应,他干脆把两个鸡蛋都剥了,拿了个干净袋子装着,也递到了方木面前。
方木垂下了眼,似乎是露出了一丝笑意。他静默地搅着碗里的粥,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地说了一句:“谢谢你。”
邰伟看起来更高兴了,方木觉得他离手舞足蹈大概就差一段电音。他呲牙咧嘴地笑着,又说:“你别着急,慢点儿吃,我刚去警局给你请过假了,反正你那活儿也不忙,明天再去也没啥。”
方木明显心情不错,甚至跟他开起了玩笑。他笑着咽下一口粥,顺口接了一句:“那是,你都不闹事了,我还去抓谁啊。”
话音刚落,方木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语气里似乎有种不恰当的亲昵,他顿了一顿,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嘴唇。
不过邰伟一向大大咧咧的,他根本没注意,也没想那么多。他正沉浸在和方木难得的独处时光里,而方木似乎也没有以前那么拒人千里了,这个想法一冒出来,让邰伟乐得连嘴都合不拢。

方木的病情不算严重,吃了药挂了水下午就能回去了。但他不愿意百无聊赖地待在宿舍,而是在图书馆泡了一下午,再回去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
方木正习惯性地准备掏钥匙,一抬眼看到宿舍的灯竟然亮着。他推开门,惊奇地发现邰伟居然还没走。
“你怎么还在这儿?”方木说。
“嘿,我怎么不能在这儿?听听你这话说的,多没良心,”邰伟咂了咂嘴,装出一副十分不满的样子,“我这不是怕你病没好全乎吗,到时候夜里再发作了,哥指不定还得再跑一回。干脆今天晚上我勉为其难,就在你这儿住下吧。”
方木冷哼了一声,随手指了指旁边光秃秃的床板:“都是床,随便选吧。”
“这没被没褥的怎么睡啊,”邰伟很不满意,“你就这么对你救命恩人的啊?”
方木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那你还想怎么着?
邰伟和衣一滚,趴在了方木的床上扑腾起来。他把鞋一踢耍赖说:“我要睡这儿。”
方木正在换衣服,闻言皱着眉瞥了他一眼:“你睡这儿那我睡哪儿啊?”
邰伟撑着脑袋侧过身,拍了拍旁边的空位,笑得嘴都快咧到了耳朵边上:“你睡这儿。”
方木看着他嬉皮笑脸意图调戏自己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但是邰伟确实也算得上他半个救命恩人,这人还是他自己打电话叫的。人家大半夜的应召而来,还一宿没睡地守着自己,方木憋了半天气,到底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来。
反正是两个大男人,睡在一起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方木宽慰着自己,扯过一半被子躺了下来。
不过学生宿舍的小床哪挤得下两个大男人并排躺着。方木觉得跟邰伟面对面睡显然非常奇怪,索性秉承着看不见就等于不存在的原则背过了身去,他胸怀坦荡,没多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不过邰伟就没那么轻松了。他和方木睡在同一个被窝里,方木还背对着他,彼此的下半身只有咫尺的距离,邰伟光是忙着当坐怀不乱的柳下惠都快要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方木睡觉不太安分,睡着睡着又不自觉地转了过来。温热的鼻息打在邰伟的脖颈上又暖又痒,邰伟伸手捂着自己的小兄弟,用尽了全部的自制力才勉强控制住自己不要对着方木的脸冲一发。他的心里甜蜜又痛苦,不得不把下半身再次向后挪了挪以尽力保持理智。
邰伟全身紧贴着冰凉的墙壁,瞪着两只熊猫眼,耗得时钟转过了一圈又一圈,也愣是没有丝毫睡意。
我这是给自己挖的什么坑啊,邰伟绝望地想。

第二天早上,邰伟照常骑摩托送方木去上班。方木刚下了车朝警局办公楼走去,邰伟却忽然叫住了他。
方木有些意外地转过身来。邰伟举起手机,咔嚓拍下了一张照片。
这张照片抓拍得很好,以警局的大楼为背景,道路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树木,方木的身影就在画面的中间。他侧着身回过头来,脸上的神情是难得的轻松,阳光穿过斑驳的树影斜斜地洒落下来,方木在清晨朦胧的雾气环绕中,有种超凡脱俗的气质。
邰伟不是什么文化人,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他张口结舌地憋了半天,最终只蹦出了一个词:“好看。”
方木有些疑惑:“你拍我干什么?”
邰伟嘿嘿一笑,把这张照片设成了壁纸。
“想你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他乐呵呵地摆弄着手机,头也不抬地说。
方木心念一动,心里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冒出来似的,但随即他又用力地抿了抿嘴唇,把这股奇怪的感觉压下去。他垂下眼不敢再看邰伟,只淡淡地说了一句:“那我走了。”
方木刚进办公室,手机的微信提示音就响了。他掏出手机一看,邰伟也在警局门口拍了一张呲牙傻笑的自拍发了过来,还捎带了一句:“想哥了就拿出来看看。”
方木放下手机,无奈地捏了捏鼻根,没有回他。

天气渐渐凉了,邰伟追方木已经从夏天追到了秋天。在邰伟三个多月的专车接送下,方木已经从一开始不情不愿地跨上摩托变成了熟门熟路地跨上摩托,因为天冷冻手,他还毫不客气地直接把手伸进了邰伟皮衣的兜里。这个类似搂腰的姿势正中邰伟的下怀,毕竟说句大实话,邰伟至今也还没把方木追到手,自然也没有过任何亲密的接触,别说搂腰亲嘴了,连个手都没拉过。方木虽然看起来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但在感情方面纯洁得就像一张白纸,甚至没有什么说得上话的朋友,邰伟也是通过坚持不懈的努力才终于能算得上唯一一个他愿意多说几句话的人。邰伟眼见着自己被方木一点一点慢慢接受,心里自然是欢欣鼓舞,这么一想,把方木追到手不过就是时间问题嘛。
于是方木就看到邰伟又莫名其妙地咧开了嘴。

一个阳光晴好的周末,方木吃过午饭,原本打算去图书馆继续钻研自己未完成的毕业论文,结果计划却被不请自来上门找他的邰伟打破了。邰伟神神秘秘的,说要带他去个好玩的地方,方木虽然对此表示了深刻的怀疑,但又拗不过他的拉拉扯扯,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被邰伟拖着出了门。
出乎方木意料的是,邰伟居然把他带到了学校的音乐室。
两侧落地的雕花玻璃迎面相对,宽阔的厅堂被午后的阳光晕染成一片暖意。邰伟自顾自地拣了一把吉他,靠在了落地的窗边,调了几下弦后,他望着方木自弹自唱起来。
沙哑的男中音和着木质古典吉他柔和散漫的旋律,如同燃尽的烟草伴着烧得半开的檀香缓缓地飘散开来,后调弥漫在暖色的空气里。邰伟舌尖擦过齿间生出独特的气流声音,简单又安静,尾音萦绕在耳旁而后沉淀进心底,像在讲述一场与世无争的浪漫。金色的光芒斜斜地照进窗,把玻璃的花纹投在邰伟身上,歌声和缓地抚过方木的脸庞,似阳光融化了蜜糖缓缓流淌,润泽了他干涸的心。邰伟在拨弦的间隙不时地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睛似是泛着雾气又像含着泪,流露出一种惘然的深情。
像一列朝发夕至的列车,在孤寂又漫长的旅程中,忽然瞥见了最温柔的云影天光。方木一瞬之间有些恍惚,意识仿佛也随着旋律四散开来。他目不转睛地直直望向邰伟,却又好像没有在看他。方木浅色的唇微微地张开了一个诱人的弧度,被蕴着香气的阳光浸润成了玉般的光泽。大概是午后朦胧的金色过于美好,邰伟被迷住了心神,歌声渐渐慢了下来,他放下了手中的吉他走近了方木。
方木似乎怔住了。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只愣愣地看着邰伟越来越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邰伟向前迈了半步,轻轻地贴上了他的唇。
方木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他如梦初醒地后退了一步,猛地伸手推开了邰伟。
他用力过猛,邰伟猝不及防,踉跄着退了几步才抬起头来看他。方木紧紧皱着眉,一向冷冷淡淡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怒意和不自然的潮红。他握紧了拳头,却没有说话,最终狠狠地瞪了邰伟一眼,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方木又回到了一开始不愿意和他说话的阶段。即使在邰伟的软磨硬泡下他终于还是跨上了他的摩托车,也不肯再伸手搭着他的肩了。
邰伟觉得,方木离他好像又远了些。

4.
这种不冷不热不尴不尬的状态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方木不先开口,邰伟自知理亏,也不敢主动联系他。他们就这样貌合神离地僵持着,像磁铁的两极,离得最近,却又离得最远。
在沉寂了半个月后,邰伟的手机忽然久违地收到了方木的信息。他满怀希望地点开,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我们谈谈。”
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方木第一次主动来找他,邰伟兴高采烈地拎了一袋子罐装啤酒爬上了宿舍的天台,方木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他靠在了方木旁边的栏杆上,自己开了一罐啤酒,也递给了他一罐。方木接了过去,却没有打开,他低着头,没说话,易拉罐在手里转了好几个圈。
过了秋分,白昼渐短,天黑得越来越早了。夜色逐渐笼罩了大地,城市里华灯初上,万家灯火影影烁烁,黑暗的天台也得以借着其他建筑物的光照获取了微弱的光亮。方木紧紧地抿着嘴唇,视线投向了远方,好像是在思考,又好像只是在单纯地放空。邰伟点了根烟,侧头看着方木,他的睫毛随着眨眼忽闪忽闪地扫在他心上,衬着远处星点的灯火,薄弱得如同萤火虫的翅膀。邰伟看得魂儿都飘了,不由得冒出了一句:
“我喜欢你。”
“离我远点。”
两人同时开了口,说出的话却背道而驰。邰伟愣住了,像是为了再次确认似的,他缓慢地问了一句:“……什么?”
方木垂下了眼睛,十分平静地说:“离我远点,以后别再来招惹我。”
邰伟的怒火轰地一下窜了起来,他几乎要被气笑了。他猛地吸了一口烟,冲着方木的脸吹了过去。方木被呛得直咳嗽,拿手拼命地扇风驱赶着烟味,他又皱起了眉头,语气里的不满迅速升级成了愤怒。
“你是不是有病?”
邰伟一把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胯下,那热度烫得方木一个哆嗦,他急忙把手抽回来,脸上的温度却烧得厉害,怎么也降不下来了。
“我是有病,”邰伟说,“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病了,还病得不轻,一天三顿一周七天没有一刻不惦记着你,”邰伟的语气激动起来,手里攥着的啤酒罐一下一下地砸在天台的围栏上哐哐地响,“我对你好不好,你摸着良心说我对你好不好,”他抬起手,恶狠狠地指着方木的鼻子,“我琢磨着你就算是块儿冰,也差不多该暖化了吧,但是我错了!我错了!你他妈根本就是块儿石头!”
邰伟的情绪太过激动,眼角都渗出了泪来。他声嘶力竭地扯着嗓子,几乎是在咆哮了:“你有没有良心啊方木!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啊!!”
他狠狠地把啤酒罐摔在地上,顺着栏杆滑坐下来,脸深深地埋进了双手中,发出了长长的、凄厉的悲鸣。
方木甚至没有辩解,他只是死死地咬着牙,一言不发地盯着眼前的地面。他沉默地靠在栏杆上,手里的易拉罐被他捏得变了形,而邰伟就坐在地上,沉默不语地闷头喝酒,旁边的一袋子啤酒已经一罐接一罐地进了他的肚子。
夜色愈发地深了。寒冷的晚风袭来,方木不由得拉紧了外套的拉链。邰伟的酒意开始上了头,他晕晕乎乎地眯着眼睛,伸手指着面前的人,努力地分辨着眼前重重叠叠的人影。悬在空中的手晃了半天才落下来,他呵呵一笑,自以为是地喊道:“木棍!哈哈木棍,走,送……哥回家。”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伸手横过了身边人的脖子,揽着他的肩膀,把半身重量都压在对方身上。
“你喝多了。”方木说。
“不,我没喝多……”邰伟垂着头,嘴里嘟嘟囔囔的,“木木不喜欢我喝酒,你……你别告诉他。”
许是半天没有得到回应,他又抬起了头,却仍然闭着眼睛,哼哼唧唧地强调:“木棍,你,你听见了没!”
方木只得无奈地应道:“好,我不告诉他。”
邰伟重新垂下了头,嘴里发出一阵乐呵的傻笑。

方木在宿舍楼前呆呆地站了很久,却依然没有见到熟悉的摩托车和摩托车上那个总是放荡不羁地朝他笑着的人。他才明白,原来那个人这次是真的离开了他,一切都如他所愿,但他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一直以来,邰伟的百依百顺给了他有恃无恐的理由和勇气,他总以为邰伟永远不会走,即使自己总是冷言相对,他也永远不会放弃,永远死缠烂打,就算是自己发了脾气,或者闹了矛盾赶走了他,但邰伟就像打不死的小强,转天就又会嬉皮笑脸地出现在他面前。
但这次不一样了,方木想。他一闭眼就会想起来邰伟在天台上又哀又怒地质问自己时痛苦又绝望的神情,想起来自己那些毫不留情地戳在他心上的话。他越想把他从眼前赶走,他的身影就越清晰,方木连工作都没了心思,一闲下来就开始不由自主地发呆,那些画面又重新地、一次次地浮现在脑海里。
方木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和养父母也不亲近,更是从来没跟谁有过什么亲密的感情。自卑和孤独深深地根植在他的骨子里,他从来不相信这世界上会有人不计代价全心全意地爱他。他们的相遇太过戏剧化,这让他始终觉得邰伟是在耍着他玩,拿他开心。每次他觉得差不多了,够了,该停止了,邰伟却总是能搞出一些新的花样吸引他的注意。无论是邰伟点点滴滴的陪伴,还是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如今想来都像电影胶片一样一幕一幕重新回放在他眼前。方木想着想着,面上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但是当他清醒过来,却比之前更难过。
莫名的情愫潜滋暗长。他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来电铃声响起的时候,方木看着屏幕上邰伟的名字,潜意识却生出一种没来由的抗拒,仿佛他一旦接起这个电话,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一切都再也无法回头了。方木摇了摇头,把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脑海,深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
“方木。”邰伟的声音低低的,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
方木咬了咬嘴唇,简短地应了一声。
邰伟停了几秒钟,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一般,带着义无反顾的勇气开了口。
“我以后不会再缠着你了。”他说。
“是,我喜欢你,我爱你,我想照顾你一辈子,”邰伟说,“可我也是有尊严的。我把心都捧到你面前了,但是你却不要。”
他停了一下,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既然如此,那就算了。”
他的语气非常平静,像风都吹不起涟漪的死寂的湖面。方木从没见过邰伟用如此平静的语气跟他说话,他顿时慌了神,手抖得快要握不住手机,只直愣愣地目视着前方,仿佛魂魄都离了体。
“方木。”
电话那头半天没有声音,邰伟顿了顿,却似乎是笑了一下。
他说:“祝你幸福。”

5.
直到邰伟离开了他的生活,他才感觉到处处都有邰伟的影子。再没有人顶风冒雪地送他上班,没有人想方设法地逗他开心。不再有人滔滔不绝地陪他说话,即使他只是安静地听而鲜少回应,不再有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为他鞍前马后地忙活还乐在其中。方木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也缺了一块,并不是痛,只是呼呼地漏着冷风。
他才发现,邰伟对他的感情早已像流沙一般,在不知不觉中淹没了他。方木也曾试图挣扎过,但徒劳的反抗只使得泥沙俱下,让他一步一步陷得更深,直到他幡然醒悟,才发现自己已经再也不得脱身。俏皮的、正经的、严肃的、打趣的邰伟,总是不受控制地从方木脑袋里冒出来,但当他闭上眼,邰伟那双神采奕奕的、抑或是温柔多情的眼睛又出现在他面前。方木重新回到了日复一日平静得近乎单调的生活,却变得像是失了魂魄,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浑浑噩噩地度过一天又一天。
他又如往常一样按时踏入了警局,只见办公室门口站着一个穿着黑色风衣戴眼镜的男人,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人。他朝对方礼貌性地点了点头,正准备从旁边绕过去,对方却前行了一步,拦住了他的去路。
“方警官你好,我是林昆。”

林昆说,自从邰伟不再去找方木,他又重新和兄弟们混在了一起。他们对此非常高兴,整天吆五喝六拉帮结伙地聚在一起喝酒吃饭泡澡唱歌,他看起来十分正常,可是林昆知道,邰伟其实并不快乐。
他喝醉的次数变得更频繁了。酒醉的时候,他总会拉着林昆不放,嘴里却念叨着方木的名字,断断续续地向他道歉,述说着自己的思念和挣扎。但当第二天酒醒,他又恢复成了平常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好像方木从来就没有出现在他生命里。
林昆和邰伟是多年至交好友,不忍心看他因为这段无望的感情而一蹶不振。他找上方木的原因也很简单,就是想替邰伟问问他,是不是真的对他毫无感情,任他沉沦?
方木失魂落魄地摇了摇头,眉头又皱了起来。他蹙着眉的神情显得忧郁又哀伤,就是邰伟最动心的那种样子。
方木自己也说不清对邰伟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情。他好像已经习惯了这个人存在在他的生命里,陪伴他,保护他,不会太过火也不会太遥远,永远保持在一个恰好的距离。
在遇到邰伟之前,他不相信任何人,防备着一切可能的伤害。在他长久以来孤独寂寞的生命里始终都是孤身一人,也从没想过和任何人建立更进一步的关系,直到邰伟横冲直撞地闯进了他的生活。所以当邰伟想进一步,更近一步的时候,他退缩了,他条件反射般地推开了邰伟,退回了自己的保护壳里。

“你应该给他一个机会,”林昆说,“或许也是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方木迟疑地点了点头,但随后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垂下了眼睛,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失落,“他现在大概已经不想再见到我了。”
林昆笑了笑,二话不说掏出手机,拨通了邰伟的电话。
邰伟大大咧咧的声音从听筒中传了出来:“喂,木棍啊,怎么了?你晚上来不了了?”
“不是我要找你,”林昆说,“是方警官。”说完,他直接把电话递给了方木。
方木毫无心理准备就被林昆把电话塞进了手里,他只得硬着头皮,犹犹豫豫地开口喊了一声:“邰伟……”
“噢,方警官。什么事儿要劳您大驾啊?”
“……我们能见一面吗?”方木说,“我有些话想和你谈谈……”
“又谈谈?”邰伟嗤笑了一声,“我觉得和方警官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您就是那天上的星星,我这样的小混混啊,配不上您。得亏我有自知之明,我还是哪儿凉快上哪儿待着去吧。”
听见他对自己如此生疏刻薄,方木的心里难受得不是滋味。他原本就是个脸皮薄的,被邰伟这么一堵,更是连话都接不上来了。
邰伟的所作所为连林昆都看不下去,忍无可忍地隔着电话呵斥了他一句。
邰伟倒是很给林昆面子。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忍心太苛责方木。他叹了口气,说:“晚上七点,百鑫浴场,你和林昆一块儿过来吧。”

方木心里多少有了盼头,总算是能定下心来工作了。他把之前几天堆积如山的报案记录一件件补全,再把桌子上乱七八糟的案卷整理好,分门别类地封存进档案袋里。沉浸在工作中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至少不用被在见到邰伟之后该怎么做、要说什么的矛盾和担忧纠结困扰。方木在不知不觉中忙过了下班时间,再一抬头的时候已经是六点半了。
等他收拾好东西换掉警服从更衣室出来,正好遇到如约上门来接他的林昆。他不自然地刨了刨头发,又扯了扯衣服,努力使自己不要显得太手足无措。林昆了然地看着他,眼里带上了一丝笑意,方木一抬头正好对上了他的眼睛,自己的那点小心思被人识破,他不由得尴尬地笑了笑。
两人一起向外走去,方木边走边低着头琢磨等下见了邰伟该怎么措辞。还没走到门口,身后的走廊传来一阵骚动,门外的警车也拉响了警笛,脚步声纷至沓来,众多穿着警服的警局同事越过了他们向门外奔去。在响亮的警笛混着七嘴八舌议论声的嘈杂之中,“百鑫”“爆炸”等几个字眼忽地跃进了他们的耳朵。方木正沉浸在纷乱的思绪中,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但是林昆却先他一步做出了反应。他连忙拉住了一名路过的警察,问:“怎么回事?”
对方瞥了一眼方木,知道他也是警察,于是答道:“百鑫浴场发生了爆炸,我们正准备赶过去。”
方木全身的血在一瞬间冻住了。脑子里一道闪电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几乎把他砸懵了,他全身都抖得厉害,在林昆的搀扶下才勉强没有因为腿软倒在地上。他深吸了几口气稳定了一下情绪,拉起林昆疾跑几步直接钻进了一辆警车。
林昆原本是开了车来的,但是现在俩人心里都是火急火燎,方木更是急得眼睛通红,林昆危险驾驶暂且不说,最重要的是警车可以拉着警笛闯红灯,无论如何都能更快到达现场。按理说这件事本来不该由方木参与,但警情当前,警队的人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在他们看来,自然是人手越多越好,也就没有阻拦他们。
方木的指甲深深地戳进了警车的坐垫,他咬着牙,眼里的泪水快要溢了出来。林昆拍了拍他的手背想要缓解一下他紧张的情绪,不过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邰伟的电话也打不通,方木觉得头都快要炸了,脑子里翻来覆去地重复着:邰伟呢?邰伟怎么样了?他如果遇难了怎么办?不会的,邰伟不会有事的,但是万一呢?……他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只得死死地抿着嘴唇仰起了头,努力想把眼泪憋回去。林昆也担心得厉害,两个人谁也不说话,警车里弥漫着令人生畏的寂静,只有尖厉的警笛声,像刀子一样一下一下划在方木心上。

先到的消防支队已经把火势扑灭得七七八八,但仍有黑烟和火舌不断从楼上的窗口冒出来。爆炸现场堪称惨烈,除开仍在着火的浴场内部,建筑物四周还散落着好几具遇难者遗体,被遍地的破砖碎瓦混着血和灰土掩埋在底下。方木不管不顾地拉起警戒线钻了进去,在冒着烟尘的废墟里焦急如焚地寻找着邰伟的身影。他死死地咬牙忍着泪,一边挨个辨认遗体一边撕心裂肺地喊着邰伟的名字,眼睛被落下的泪水糊得认不清死者的面貌,他就用袖子随手抹掉,然后徒劳地继续翻找。
他的衣服脏了,裤子上也染上了血迹,却始终一无所获。方木精神上一直紧紧悬着的弦几乎要崩断了,难言的痛苦铺天盖地淹没了他。他肝胆俱裂,再也支撑不住地跪倒在地上,整个人仿佛被撕成了两半。他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看清自己的心,本来可以给邰伟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但现在,他们再也没有机会了。
方木跪在地上,痛哭出声。

“哟,找我呢?”
熟悉的声音带着吊儿郎当的痞气忽然从背后冒了出来。方木震惊地扭过头,只见邰伟完好无损地站在身后,只是脸上熏了点烟灰,看起来有一种滑稽的狼狈。失而复得的心情难以言喻,方木想笑却更加想哭,他挣扎着爬起来,猛地扑进了邰伟怀里。邰伟并没有嫌弃全身脏兮兮的方木,反倒是伸手抱紧了他,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对不起邰伟,对不起……”方木悲喜交加,胸膛鼓噪得厉害,想说的话实在太多,却因为情绪过于激动组织不好语言,只能埋在邰伟的肩窝里,一叠声地喊着他的名字,语无伦次地向他道歉。
虽然他并没有说出口,但从他刚才的行动里,邰伟就已经看出了他的心意,也早就原谅了他。他把方木从怀里拉起来,无奈地帮他抹着眼泪:“别哭了木木,我这不是好好的在这儿吗。”
方木点了点头,可是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怎么也停不下来。
邰伟有心哄他,他捏了捏方木的脸,呲出了一排大白牙:“你再哭我可要亲你了。”
方木好气又好笑,伸手推了他一把。
“哎呦哎呦,疼疼疼……”邰伟捂着胸口,佯装痛苦地弯下了身子。方木果然中了计,他连忙扶住邰伟,着急地伸手要去拉他的衣服:“你受伤了?怎么样了,快让我看看。”
邰伟嬉皮笑脸地松开手,说:“我没事儿,骗你的。你看,不哭了吧。”
看他又恢复了往常那副满不正经的样子,方木眼睛里仍然含着泪,却终于笑了出来。他吸了吸鼻子,把邰伟的手握在了手心里。

他慢慢凑近了邰伟,珍重地吻上了他的唇。

(完)


番外1 洗手作羹汤
“又加班?!”熙熙攘攘的超市里,忽然拔高的音量让周围的人循着声音来源纷纷投来了谴责的目光,但是在看清楚那男人身上凶神恶煞的刺青花臂之后,众人又不约而同地低下头转移了视线。邰伟气急败坏地对着电话大吼:“这礼拜都加三次班了!你们这什么单位啊,我要去找你们领导!下班了还不让人休息,影响人家庭生活吗这不是!”
“别闹,”方木无奈地说,“警察不就是这样嘛,什么时候来案子了什么时候就得开工,哪有什么下班时间。”
“我没闹,”邰伟嘴上嘟嘟囔囔的,心里老大的不乐意,“我那锅上还给你熬着排骨汤呢,谁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本来想给你喝热乎的,等你回来估计都凉透了。”
方木笑了笑:“凉了就热热再喝也一样,不要紧的。”
邰伟甩了甩头发,把手机夹在肩膀上,手上还没间断地择着葱,言辞之间颇有些委屈:“可是木木,我好想你。”
“我知道。”方木忍不住又笑了出来,他压低了音量,凑近了话筒,轻轻地说:“我也想你。”


番外2 谁去拿外卖
由于实行无接触配送,邰伟家的小区现在不让外卖送上门了。所有的外卖送达后都放在门岗,由住户自己去门口拿。方木撂了电话,继续玩着手机,伸腿踢了踢身旁的邰伟:“拿外卖去。”
“好嘞。”邰伟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正准备穿鞋,但是仔细一想又觉得好像有点亏,于是他转过身来,叉着腰对方木说:“不行,你得叫我一声老公我就去。”
方木的脸从手机屏幕上方冒出来,盯着他看了两秒,然后重新缩了回去。
“不叫。”
邰伟嬉皮笑脸地凑了过来:“那要不然,我叫你老公,你去拿。怎么样,老公?”
方木差点笑喷,他一边嘻嘻哈哈地喊着“流氓”,一边抱着手机滚了几滚,从床头滚到了床尾。
邰伟跟着他一起滚了过去,把他压在身下,脸对着脸地问他:“你叫不叫?”
“不叫。”方木正了正神色,很有骨气地说。
“叫不叫?”
“不叫。”
“嘿,你个小兔崽子。”邰伟气得上下其手开始挠他的痒。
方木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迸了出来,他被邰伟闹得实在受不住,一边在邰伟身下挣扎一边举起双手讨饶:“哥哥,哥哥……我错了,哥哥……”
邰伟停下了手,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叫我什么?”
“哥哥……”
邰伟开心得亲了他一口:“再叫一声。”
方木双手攀到他颈后把他拉了下来。他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凑近了邰伟耳边,舔了一下他的耳廓。轻轻柔柔的声音裹着丝丝缕缕的热气钻进了他的耳朵:
“老公。”
邰伟愣住了,全身的血都在一瞬间冲上了头顶。他呆呆地看着方木脸上明媚动人的笑,什么理智,什么外卖,顿时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一把掀起了方木的衣服。
方木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遥远大门口的保安:这谁的外卖,还要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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