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级 大众 同性(女)
状态 已完结
“致波波菈。我今天要到海岸镇办事,可能要在那边过一晚,今晚不用等我回去了。”
落款是迪瓦菈。
她的字迹总带着恣意的连笔和弧线,总是随心所欲地在纸上留下华丽精致的笔画。看着她那花体字,波波菈内心总会有些复杂。
她的书桌上有一个盒子,里面全是那种大大小小的“纸片”——她不知道那些是什么的时候会叫它们“纸片”。
她抽出一张来,是一个略微厚重的信封,封口的蜡印已经被打开。将里面的信件抽出,清晰简洁的字迹与洁白的信纸向她诉说着寄信人的心意。之后,波波菈回了信。
“好伤心啊,”那时,迪瓦菈在一边看着她写信一边感叹,“是无法传达到的爱。”
“不管什么时候还是要把责任放在第一位的吧。”波波菈回答。她笔下的字迹尽管也有连笔和弧度,但是她会尽量让字体看起来更为工整一些,少了几分不羁,而更为理性。写好以后她把信纸折叠放入信封,烧融的红蜡落在信封交界处,趁着鲜红的蜡滴没有凝结,她郑重其事地盖上一枚印章。
“明天帮你寄过去。”迪瓦菈取过信件。
“谢谢。”
最开始两个人都不把这些信当一回事。复制体的情感在她们看来是非常荒谬的事情,既是道具却有了情感,终将面临死亡的“人们”为什么还会有感情呢?真是无法理解。
她们把这件事情写进了报告书。
说到第一个给她们写信的人,两个人都还记得,那个小孩子跌跌撞撞地跑上图书馆来,把信交给了波波菈以后就溜出门了,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叫住那个小朋友。
那是封感谢信。字写得歪歪扭扭,比起正经手写的字,那更像是按照字体描画出来的图案。不过波波菈还是能看得懂,她还是能知道那孩子临摹的是哪本书的字体。
她说:谢谢你,波波菈小姐,谢谢你教我做好吃的蛋糕,妈妈生日,她很高兴,有空我也想做给波波菈小姐尝尝。
烛火下的信纸与文字似乎在抖动着,波波菈的思考似乎停滞了一下,内心深处传来一种不知名的感觉,像是惊讶,又是欣喜,就像看见了寒冬以后从冻得坚硬的土壤里萌发的新芽一般。
在那以后她们经常都能收到信,有的是小孩子给她们画的画,有的是他们发自内心地感谢两人解决了那些天真的,甚至在其他人看来有些荒谬的问题。
好奇的小孩总是到图书馆里找书看,然后到波波菈的书房里询问有关世界的事情。小孩子们的想象力偶尔会把波波菈难住,但孩子们仍然相信,波波菈小姐会知道这个世界上一切的东西。
之后大人们的信件也寄了过来。相比起小孩子们,大人们的信就更加务实一些,有很多都是关于日常生活、待人处事之类的疑问和苦恼。不用想,她们也会去寻找解决这些烦恼的方法。擅长跟人交流的迪瓦菈会在酒馆里若无其事地探听各家的杂事;波波菈会到书里找到相似的解决办法,仔细揣测寄信人的心理,最后再认真写下建议。
她们跟村民们的信件交流一直持续了很久,而双方都对其保持缄默。信里有信里的世界,现实有现实的生活,即使昨夜才在信中有过交流,第二日碰到面时,她们,或是村民们,都会互道一声“好久不见”。
时间太长了。她们收到的信件数量似乎都能与图书馆的藏书量相提并论。复制体们更迭了一个又一个世代,但总会有信,在阳光渐弱时,被放进图书馆门前的信箱里。
波波菈想起自己教那个孩子写信时候的事情。
“我想写信给哥哥,哥哥到很多地方去,总是不回来,我好担心哥哥。”
波波菈把信纸铺在桌上,稍作讲解信件的格式和内容。她看见小女孩用羽毛笔蘸了墨水,在信纸上写下字来。
原来信是这样写的。
她并不是没有写过信或是类似的文件,对波波菈而言,用笔记录这种行为她做过很多次。
由笔画构成的单字,随后是由单字编织出来的词语、句子、篇章。无机质的墨水与苍白的信纸却展示出热烈的感情,女孩思念着远行的哥哥,担忧与期待一并融合在一起。
“你这写得挺好的,字也写得很漂亮哦!”迪瓦菈看了看即将完工的信件,估计是想起了另一些小孩那些比起写更像是画的字。
“谢谢……”女孩有些腼腆,“迪瓦菈小姐,这个信我放在门口信箱就可以了吗?”
“对对,放在那里会有邮递员送去目的地的。”
“回信会不会很久?”
迪瓦菈想了想,“这个我不能确定,要看你哥哥,他要是不回信等他回来我可得好好教训他。”
“不过不回信也没关系,我会等他的。”
波波菈把信纸叠好放入信封,“悠娜想寄信的时候就这样放好,然后放到信箱里就好了。”
“谢谢!这下我可以跟哥哥说说话了。”
波波菈从未见过写完信以后人们的心情。一直以来她们隔着信件,隔着一张纸与人交流,她似乎是第一次看到写完信的人。
“快乐”、“满足”、“期待”。
女孩的眼中是这样的东西。
人造人忽然有些无法理解这样的情况,她不确定自己是否也有过类似的感受。
波波菈看见迪瓦菈跟女孩一起看书,读着故事。女孩很高兴,迪瓦菈也很高兴。迪瓦菈没有在演戏,她确实是发自内心地笑出声,相信女孩的心愿会实现,她给小女孩祝福,希望她会健康快乐长大,给她描绘着属于将来的世界。笑声飞出窗户,在天际散去。
“波波菈,你在想什么,刚刚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回到了图书馆,波波菈又坐在书桌前,而迪瓦菈在一旁的沙发上,擦拭着她的琴,“刚刚悠娜很担心你。”
“……”沉默良久,波波菈还是没有说话,张了张嘴,又好像不知道说什么。
迪瓦菈开始调试琴弦,拨着琴,零零散散的音符落在地上。
“我……”波波菈终究组织不出语言来,她打开盒子,取出一封信,打开信封,将里面的信纸铺展开来。
迪瓦菈按住了仍在振动的琴弦。静静注视着波波菈。由烛火组成的灯高悬于石制天花板上,她看得很清楚,波波菈微笑着,认真地读着信。光线透过纸张,迪瓦菈依稀看得出那是一封长信,文字编织出的情感像极了冬日的围巾,温暖着人造人的心。
她提笔回信。眼中是“期许”与“祝福”。
迪瓦菈猜那是一封跟爱情相关的信,因为波波菈的笔每写几个字都会悬在空中迟迟不下来,有关爱情的时候波波菈的思考速度就会变慢。因为她不知道那是什么。迪瓦菈她自己也不知道。归根结底,双子都没有经历过“爱情”,她们的职责也不允许她们产生“爱”这种情感。
“‘爱’是何物?”
图书馆里不乏哲学书。双子或许能洞察某些事物发展的真理与规律,但她们不得不承认,她们或许永远也无法参透“爱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波波菈才如释重负,她把信纸放在一边,趴在桌子上歇息。
“辛苦了。”迪瓦菈走过去,她准备了一杯酒放在桌上,她帮波波菈按了按肩膀,“又是爱情。真奇妙啊……”
“是的,怎么也想不通。”
“真稀奇,这世上还有波波菈想不通的东西。”
“别这么说……”她仰头看着烛火。喝了一口酒。在这个位置上,她写下了不尽其数的信件与文字。大家收到信时,看到信以后,如果都觉得很好很高兴的话……
烛火化成了圆形光点,逐渐交融,像水滴一样连在一起。
“去睡觉吧,波波菈,回房间睡觉去。”迪瓦菈催促着,她点亮两支蜡烛,提着黄铜烛台精致的把手,“走吧。”
图书馆的某处有一个房间,象征性地摆着床铺和衣柜之类的家具,迪瓦菈把烛台放在梳妆台上。把一扇窗户打开,窗户外面对着的是被废弃的建筑。坍落的混凝土建筑上,锈迹斑斑的钢筋直指天空,蓝色白色的塑料薄膜在地上被尘灰覆盖,不远处又有一栋水泥巨人坍塌,粉尘似乎都能飘到这里来。
“算了。”迪瓦菈心想,她还是把窗帘拉上。那不是什么好看的景色。
窗户是这个房间里她们与外界接触的唯一通道。梳妆台上的烛火摇来摇去,她的影子也在墙上晃着。她只留下贴身衣物在身上,把其他衣服一股脑地堆在椅子边,然后爬上床。
“我总感觉你得重启系统看看,你状态真的不对劲。”迪瓦菈看着一脸倦容的波波菈走了进来,她手里拿着湿毛巾和酒杯,大概是想让自己清醒而去洗了脸。
“我也想,你要不要也重启一下?”波波菈坐在床边,解开鞋子上的绳结。
“我倒不必,你太累了,改天给你做个逻辑系统检查吧……”
“应该没问题,谢谢关心。其实是不是因为我喝过酒了,酒的味道很好,也是海岸镇那边出品的吗?”
话变多的波波菈一直在说,她谈到海岸镇,想念那边的太阳和天空,想踩在柔软的白色沙滩上让海浪没过脚踝;她说平原的风及其舒爽,在高处会望见傍晚的斜阳和色彩缤纷的霞光;她也喜欢那些破败的钢筋混凝土建筑,她触摸着那些碎裂的瓷砖,破旧的家具、剥落的墙纸,在已经被风化了数千年的旧照片里寻找造物主遗落的吉光片羽。
迪瓦菈一边听着,一边照顾着这个似醉非醉的人造人,她让波波菈面对着自己,在她颈项上解开绳结把外套取下,然后又把她腰间的系带松开,“你躺上来。”
“酒真好喝。谢谢。”明显是醉了的波波菈躺在床上,“迪瓦菈也喝一点,喝一点能睡过去。”她看上去很高兴。
“好的好的,”迪瓦菈拿着酒杯,那个重量明显就不对劲,“这怎么只剩几口了呀,怪不得……下次不让你喝这么多了。”
“迪瓦菈在酒馆里不喝酒吗?喝了酒就迷迷糊糊的迪瓦菈我很喜欢。”
“你这样子真的喝醉了……”迪瓦菈仰头把剩下的酒喝完,把杯子丢一边等着酒意上涌。
有时候迪瓦菈也理解不了波波菈,她酒量不是很好却又喜欢喝下超过自己承受范围的酒,到头来还要自己在这里照顾她。
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总是有些不适应,迪瓦菈侧过身去,波波菈还在自顾自地讲着。
她说:“羡慕”。
“羡慕”是什么呢?迪瓦菈问。
你有一样怎么也得不到的东西,别人有,但他不给你,你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这就是“羡慕”。
说完这句以后波波菈便安静了下来。
迪瓦菈平躺着,转过头去的时候,发现波波菈在看着自己。她脸上还是那恬静的微笑,只是这时候她眼角有些红,跟她灰蓝色的眼睛对比起来就格外明显。
“你怎么一直在笑?”迪瓦菈的表情也变得柔和许多,就算有怨言,但是在波波菈面前,那些怨言与不满都会马上烟消云散,她没有办法对波波菈生气,波波菈总会用各种方法去消解这股愠怒。“看起来是酒还没醒。”
“那应该就是没有醒。”波波菈侧着身,用一小绺头发在迪瓦菈脸上划来划去。“醒了要做什么呢?”
“那些事情等睡醒以后再说吧……”迪瓦菈有点困,她自己设置的系统睡眠时间快要到了,倦意似乎已经赶在那之前就早早到来。
“嗯。晚安,迪瓦菈。”波波菈直到迪瓦菈完全睡过去以后才开始设定睡眠时间,在彻底沉入睡眠之前,她紧握着迪瓦菈的手。不管是清醒时还是恍惚间,那是她到目前为止能感受到的最安心的存在。
最后是崩坏的时刻。
她合上眼睛,见到了纷纷扬扬的雪。在逐渐崩坏的记忆体中试图找回损坏的数据。迪瓦菈在唱歌,她还是坐在喷水池边,用她引以为傲的琴艺与歌声唱着那首老歌。
雪花似乎有着形状,伸出手,落下来的是信封,纷纷扬扬的实际上是飞舞着的信封和信纸,在信纸后面,她看见了村民们的笑容,他们满心欢喜,他们满怀期待。
波波菈似乎看见了他们的嘴唇一张一合。
听觉系统已经被高热灼烧殆尽。
再有一会,她的视觉也即将无法使用。
“……啊……”因高热而趋于停滞的思考速度仍然坚持着判断出最后的信息:谢谢。
要到说再见的时候了。
迪瓦菈能等我一会吗,我现在过去好吗?
最后一张纸,波波菈握在手里,那是一张便签条。她逐渐失去了视觉,在白色的强光占据视野前的一刻,她依稀望见那张纸上的抬头和落款分别是“波波菈”和“迪瓦菈”。
到了最后,最享受这场信件交流活动的,终究是图书馆那对双胞胎姐妹,畏惧着情感的两位却早已在无意间获得了她们一直以来羡慕着的,期待着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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