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拈着一片干叶子在鼻尖嗅了嗅，又放回书页中。那叶子平平整整，显是已在书里夹了不少时日。
“滇南，对吗？”
陆小凤不死心道：“说说看。”
“有香甜之气却带涩，有兰花之香却非花；茶树同山中原生古树混生在一起，所以山野之气强烈。这种古树茶极为罕有，我本来也是认不出的。”
陆小凤泄气地靠坐到椅子上，哀叹道：“可你还是认出了。”
“只是凑巧，我有幸见识过。”花满楼微微一笑，起身将书放回书架上。
“哦？”
“小时候那次事故之后，我虽渐渐习惯，但对一个孩童来说，却委实少了许多乐趣。”提及这段往事，花满楼依然一派云淡风轻，陆小凤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凝注在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睛上。
“一次我去寻家父，恰好父亲在客厅与人说话，那客人正说到他出海途中见闻。如何经历狂风恶浪到达海外仙岛，如何发现迥异中土的风物奇珍，如何与语言不通的当地人做成买卖……他娓娓道来，那些精彩的历险、新奇的物事让人宛如亲见，我在屏风后听得入了迷。”花满楼顿了下，似乎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嘴角弯出一个温柔的弧度。
陆小凤静静地听着，他从未听花满楼说过这段经历——他一向乐观通达，也不愿朋友为他而难过。
“后来被父亲发现，便常有他的朋友来家作客时讲一些奇闻轶事，甚至携一些稀罕之物来与父亲赏玩，”花满楼露出一丝古怪的神情，接着道：“……然后我就被叫来在一旁奉茶。”
陆小凤“噗”地笑出声来，“花伯父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家父交游广阔，除了行商坐贾，还有不少世家大族、武林人士，甚或是方外之交。”
陆小凤点点头，“他们便成了你的手足耳目……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原该如此。”
“陆兄，你只说对了一半。”花满楼笑道。
陆小凤立时醒悟，这岂非正是花满楼从家里搬出来，独自住在小楼的原因？
耳目可以延伸，但别人走过的路，却永远不会属于自己。
有机会一定要带他出去走走，陆小凤暗自下定决心。

浪子四海为家。
陆小凤是个名副其实的浪子，所以他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在江湖上漂泊。解决麻烦的间隙，他总不忘给目不能视的好友寄去一份礼物，多为花、草、贝、石等当地风物，颇有“聊寄一枝春”的风雅之意。待到下次陆小凤回来，花满楼就将收到的礼物一一列出，猜此物是产于何处，陆小凤再分享他的游历故事，这已成了两人之间的默契。
然而也不是没有意外的时候。
陆小凤在崖壁上一个坑洞中藏身，这个坑洞浅得只能勉强隐藏住身形，距崖顶仅有三四米的距离。
陆小凤全身已湿透，他支起耳朵，勉力排除雨声的干扰，凝神听着崖顶两人的对话。
“爹……”
“我说过要叫我盟主。”
“……盟主。”
一阵沉默。
连续不断的雨水让脚下的石块变得湿滑，陆小凤小心地移动了下重心，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
真是天公不作美。
怀中硬物的触感又让他有点庆幸，来时尚未下雨，他在崖壁上发现了一丛黄色的不知名小花，于是采下一朵放入随身携带的细竹筒里，打算晚上回去就用水浸养起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陡然提高的声音让陆小凤回神。
“我求你，回去看看娘……她昏睡中还一直唤着你……”哀求中还夹杂着隐约的哭声。
“……”
又是一阵沉默，天地间只充斥着令人心烦意乱的雨声。
“没用的废物。”阴沉的声音，仿佛沁入了雨水的冰冷。
陆小凤眼皮一跳。
熟悉的钢刀以极其诡异的速度兜头劈下，青年人的眼神被绝望所占据，他无力地闭上了眼。
头皮已感受到刀锋带来的凉意，钢刀的破空之声却戛然而止。
他睁开眼，看到一个男人以两根手指夹住了刀刃，他的父亲额头青筋毕现，也无法再撼动这把刀分毫。
“陆——小——凤！”
“正是在下。”陆小凤盯着对面的中年人道，“虎毒尚不食子，阁下的心肠，只怕连毒虫蛇蝎也要自愧不如。”
中年人面色阴郁，却不发一言。
“还是说……”陆小凤前后扫了这父子俩一眼，恍然大悟道，“别人的儿子，自然就下的了口了，对吗？”
中年人脸色剧变。陆小凤冷笑着瞪着他。
“既然陆大侠都知道了，我也无话可说。”中年人长叹一声，松开了手中的刀柄，垂手退开了两步。
陆小凤手指微动，钢刀瞬间飞下悬崖。
中年人眼中流露出一丝震动，更加乖觉地低下头。
陆小凤转身拉起跪地的青年，却见他露出惊恐的神色。
“小心！”
陆小凤头也不回，扬手接住了袭向青年的暗器，背后却结结实实挨了一掌，往前踉跄了几步才站定。
看到陆小凤久久未动，中年人身形耸动，放声狂笑。
“卑鄙小人！”青年将陆小凤挡在身后，怒骂道。
“嘿，既然你活得不耐烦，我就送你……”话未完，中年人忽然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死死盯着他。
青年正纳闷，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陆小凤走上前来。
“阁下刀法三流，这口吐暗器的功夫倒是炉火纯青。”陆小凤冷冷道。
“你……你为什么……”中年人难以置信地瞪着他，这一掌他使出了毕生功力，对方原该非死即残。
“因为你的开山掌，不——入——流——”陆小凤一字一顿，嘴角噙着一贯的笑意，眼底却是冷厉的光。
中年人终于流露出恐惧的眼神，这种感觉还未及传达到四肢来做出逃跑的行动，他就已倒下去，表情定格在脸上。
在最后一刻，他才知道刚才快如鬼魅的身影并非错觉，陆小凤站在他身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陆大侠！”青年焦急地冲过去。
陆小凤已委顿在地，喷出大口血来，染红了衣襟。

城里最大的一间客栈，天字一号房。
陆小凤运功调息完毕，才过三天，他的内伤尚未完全康复。
开山掌大开大阖、力敌万钧，在敦厚沉稳、心胸开阔之人手中方能发挥最大的威力。那天被背后偷袭，陆小凤只来得及提起一部分真气抵御，导致受了严重的内伤。
不幸中的万幸，放在胸口的竹筒虽然被震裂，里面的花却完好无损。
那朵花前天已托人交付最近的花家商号驿转，现在唯一紧要的事就是休养待敌——中年人虽死，但此案尚未完结，明天就是武林大会，幕后操纵者必有动作。
陆小凤躺在床上，开始唉声叹气。
待到夜晚，他终于决定不再压抑肚子里的酒虫。
陆小凤以乳燕投林的速度三两步跳下床拉开门，迎接他的是一双正待扣门的手，差点敲在他脑门上。
“……”陆小凤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怎么，陆兄不欢迎我？”
来人边说边推了推堵在门口的陆小凤，自顾自进了屋，又找到桌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花满楼？你……你怎么会来？”陆小凤觉得自己好像还大梦未醒。
“收到你的‘礼物’，我怎么能不来。”花满楼说得理所当然。
“为什么？”陆小凤一脸茫然。
“为什么我会独自出门？为什么我要日夜兼程赶来？为什么我能这么快找到你？”花满楼问出了一股无与伦比的气势，陆小凤莫名觉得……他好像在生气。
他小心翼翼答道：“第三个问题我大概知道，毕竟有花家商号的线索……”
“你的伤势如何？”花满楼似乎懒得跟他废话，直接切入正题。
“你如何得知我受伤？” 陆小凤目瞪口呆。
花满楼叹了口气，从进门以来一直紧绷的表情终于有所松动，他沉声道：“那朵花上，有血气……”
“……”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讪讪道：“花兄的鼻子当真比狗还灵……”
花满楼故意板起脸道：“所以你还不从实招来？”
陆小凤只好把当天情形拣要点说给他听。说到被偷袭一事，饶是一向好脾气的花满楼也不由露出怒容。
陆小凤忙道：“我只奇怪一点，花当时并没有沾上血迹，染了血迹的竹筒又被更换了……”
花满楼沉思半晌，道：“如果我没猜错，这种花吸溶血气。”
“……这么说，这花把原本流到它身上的血都吸收了？”
“只有这种可能。”
陆小凤终于知道了前两个问题的答案。
“你的内伤未愈。”
愣神间，花满楼已探上了他的腕脉。
“呃，已经不妨事，你看我现在活蹦乱跳……”
陆小凤试图抽回手，却被花满楼反手握住。
“现在有我在，至少你不必再一个人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