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88375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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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 常规
分级 少年 无倾向
标签 原创 , 随笔 , 落雨拌雪泥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静寂中的陈列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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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2023-4-26 18:15
- 导读
- 我载在庄严翅膀上的东西
坟墓盛产芬芳的鲜花
(摘自威廉•布莱克《致王后》)
-正文-
我曾经差点杀死我的血亲。表弟,小我一岁。我指的不是那种小孩子无心之失导致恶果的事故,而是我当时货真价实地实施了故意杀人的行动。
我高二的时候我们两个和好了,关系到现在也还算和睦。以前是闹得很僵,他想让我从他家里滚出去,我想让他不得好死。
我写小说总是有意无意提到笔下的角色出于各种原因而呼吸不畅,或者干脆就直接写他们被人掐了脖子。因为我就是这么干的。双手死死拿住、捏住、卡住我弟弟那根小小的、温热的、脆弱的颈项,我摸到他的软骨和颈椎。他脸色具体是红是白我不记得了,但是他翻白眼了。他的动脉在我手里跳动。我当时是找不到武器,幸好我没找到,掐到死好歹有个过程,我要是真找到了什么锐器或者重物,给他一下那他早死了。我呢则会在小学三四年级的年龄登上新闻头版名扬全国,因为我杀了表弟还声明是故意的。
最后当然是我松手了。松手的原因是我弟弟他没反抗。他如果反抗了,我一定会为了控制住他而用更大的力气、掐更长的时间,那么他也是必死无疑。可他没有。
于是我眼睁睁看着他的生命体征渐渐减弱,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动脉停了一下,跳动的频率慢了一拍。我松手了。
你以为我想起了我身为姐姐的责任?我在那一刻忽然记起了他是我的血亲我不能杀他?都不是。我只是感觉太奇怪了。
把我当时的心理活动摊开来细细讲讲。
他什么都没有做,没有用手抓住我的手试图让它们松开,腿脚也不扑腾,就坐在沙发上,被我掐得向后仰,背脊直挺挺的,任凭他自己的生命在姐姐的手掌心里进入倒计时。我站在他面前,微微俯身,睥睨着他——这样的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那个折磨我的恶鬼,就好像他从来没有无时无刻、无孔不入地侵犯我的生活,他一直很听我的话,是个会尊重、爱护自己姐姐的好弟弟。我长久以来对他的积怨得到了抒发,但是……抒发到了错误的对象身上。
我知道他就是那个坑害我的人,但我就是掐错人了。
另一方面,我到底也没掐错人,从这个意义上出发他的行为就是在向我认错,认罪,伏诛伏法。他知道自己做的那些事是不对的,虽然他本就是明知故犯,但他在用生命向我道歉。
他好弱啊。
掐着掐着,我的情绪平静了。滔天的怨恨像退潮般消散,只是继续往死里掐,而他安安静静地被我施暴。所以我当然会松手。我相信没有任何人俯视着这样的一个孩子会真的把他弄死。有太多的人对不起我了,我无比渴望能听到他们给我道歉,躬着身体亲口张嘴剖白忏悔,用行动亲手表明对我的歉意,再亲身承受我对他们的报复,但我从来没想起过要我弟弟对我道歉,尽管他也一样对不起我。追究原因的话就是,这事他已经做过了,在他拼尽全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反抗我的时候,在他把自己的生死去留全权交给我决定的时候。
我的错觉告诉我,你杀错了人。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已经报了仇。
他被我放过了,小虾米似的蜷缩身体,又咳又喘。我站在一边原地不动,看他慢慢恢复的同时对他放狠话,他喘着粗气回刺了我两句。我们把双方对彼此的厌恶、憎恨摆到台面上,我用言语把想要杀死他的意愿确定了下来并甩到了他的脸上。然后我回到在他们家里让我睡觉的那个房间,他被我留在客厅,我们结束了这一天。
事件发生的时间是晚上九点左右,天色已经完全变黑,季节是春或者秋,不热不冷的,我喜欢那种气温。三个卧室,他的父母一间,我一间,我弟和我们共同的外婆睡一间。从我出了房门到客厅看见他,矛盾挑破我大发雷霆,到我离去,他父母和我们外婆全程都在各自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动静。他们都不知道这家主人的外甥女杀人未遂,这家的孩子经历了死里逃生。客厅一直只有我们,最后只剩下他。空旷。静谧。地板铺的白色木材,墙漆是白的,沙发是灰白色系的,头顶的大吊灯散发着白光,茶几玻璃青影森森,巨大的落地窗外漆黑一片,只有路灯放射些许橙黄色的光束,波及了窗框。天地被压成一张纸片,而纸片的中心又被这些苍白诡异的物件撑出了一个空间,空间里的整个世界不约而同、心照不宣,注视着我们又忽视着我们,见证这场风波鼓起再平息。
两个年幼孩子的各怀鬼胎在空荡荡的集装箱里晃荡,偶尔忽然撞上箱壁,哐啷啷地响。
晚上我难能可贵地睡了个好觉,睡眠时没有出现任何一点躯体化症状,最轻微的也没有,连梦都没有做,大仇得报后的那个夜晚是如此的黑暗又甜蜜,因此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深夜里又来找过我,不过,我猜他不敢。那就当他没来过吧。
接下来就该说说动机了。
要把一件事发生的原因从块垒重重的胸腔里剖出来,清晰明确地晒开,展示它的纹理,难度不小。我得缓缓。
好了。讲吧。
我的动机很简单,他欺负我,我想反抗而已,其中当然会有过头的行为,人活着免不了有犯蠢的时候,刚好那时候处于我最他妈蠢的岁数。至于他具体怎么欺负我的、我是怎么犯蠢的,我先讲了他欺负我的动机再来讲。这里只是提一嘴,作为中转。
我弟弟是因为觉得我不该出现在他家里,所以处处为难我,由我来划分的话就是三个方面。
第一,他认为我是白吃白喝了他家的东西。我父母是给了他父母一笔钱的,但是他不知道。他以为我住他们家的、吃他们家的,全是他们白给的。这一点是他亲口对我说过。在他眼里我纯粹一打秋风的穷亲戚,我没有资格使用他们家的任何物品,也没有资格占据他们家的地,呼吸他们家的空气。
穷亲戚是真的,打秋风是子虚乌有。我们家给他们家的钱,是每个月一千。我上的初高中是整个中国西南片区的顶尖学府,大学是位于省会城市的双非一本,两者的住宿费都是一学期四百五。而在一个落后的小县城,每个月一千。比一下就知道我父母有多慷慨了。虽然买不起在县城住的房子,但对于收留我的人家,他们出手完全称得上是阔绰。能挤得出来的几个钱就搭在这里了。当然了,我上学时学校并不负责我的伙食,也不需要有谁关爱我,把那些我寄宿过的地方主人家的关爱和教育折算成钱,加上伙食三者合在一起,也不会比一个月一千更贵。更别提我在幺幺(老家方言称呼小姨)家遭遇的那些恶心事,一言以蔽之,我住他们家属于花钱找抽。
第二,我是“别人家的孩子”。他成绩差习惯差,当时的我成绩太好习惯太好,虽然很快就受他影响被破坏掉了,但整体上,他想比我是比不了的。他有点嫉妒心是理所应当,抓住我的任何一点缺点都想将它发扬光大。我又偏偏想要在众人心目中维持我优秀好学生、乖乖女的形象,一边堕落,一边抵抗,一边还要防备他,搞得苦不堪言。
我的自制力是很差的,当时已经完全管不住我自己了。想保持原本那些好习惯、好成绩,仅仅靠着我对旧秩序的留恋和想在人前表现的虚荣心这两个东西吊着。我从来不认为想在别人面前装乖是坏事,不管心里想的是什么,至少能表现得很好,那就足够了不起了。而我没能做到。以后的自制力更是越来越差,只在初中稍微反弹过。
第三,我确实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就算是我们两个本来就是朋友,凭我做的那些,好朋友也该闹掰了。其中两件有代表性,值得讲。
第一件是我欺骗了他。放到多年以后的现在,让我再去坦白我幼时犯的事就不那么难了。我的班级流行起来用方形印花纸张当货币玩游戏,就是那种适合拿来折风车、折千纸鹤的纸张。我把这事夸大告诉了我弟,甚至嘴瓢宣称这些纸可以在我们班上买到炒土豆丝。他听完心生向往,用零花钱买了一大沓纸给我,让我帮他买点。小学生在班级里开餐馆怎么可能?但是我又拉不下脸跟他说对不起都是我扯谎的,炒土豆丝根本就不存在,我只跟他解释说土豆丝卖完了,他隔段时间又问我,我说土豆丝不卖了。
第二件是我请同学来他家里揍他。我和我弟的关系这时候已经发展得比较复杂了,我对几个玩得近的同学都明确表示过我对他的厌恶,有天我请她们来“我家”玩,玩着玩着开始打枕头大战。枕头大战我和我弟经常玩,我俩都喜欢这个游戏,一般玩完一场以后关系就会缓和一些。但这次不一样,三个高一年级的女的联合起来,把一个小男孩压在一堆枕头底下痛打。小学男生体型一般蹿得没有女生快,也不用找什么托辞,这就是一场以大欺小的围殴。
讲完了他的动机,那么他的行动又是怎样的呢?
首先要说明的是,他家的布局。装修前有两个阳台,幺幺和小叔叔(老家方言称呼小姨父)把位于两个次卧外侧的那个阳台和卧室打通了,阳台的空间对半分开,变成了两个次卧的一部分,以此让卧室变得更加宽敞。
但是。
阳台的中间并没有修葺新的墙壁,只用一台大小刚好的连桌书柜作为分隔,而书柜的底下,是空的。
小孩可以钻过去。半夜如果一边卧室有光,也能透过那个空当,照到对面卧室去。
这就是为什么我之前提到,我弟弟有可能会半夜过来找我。安安静静的黑夜,你在提心吊胆地看无声电视,突然从你视野前方的左下角那个致命的角落,响起你弟弟的声音,或者你突然看见那里有一张阴森森的小孩脸——用具体的可视的形象来形容一下,就是动漫《勇者大冒险》里的鬼曼童。时至今日,到我正在书写这些文字的这一刻,我想起我弟弟爬在地上,从那个空当伸出一个头,脸上两个眼睛一瞬不瞬盯着我的画面,都仍然会感觉到畏惧。而这,对当年正在经历一切的那个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已经不愿再多说。
所以我才……对于拥有自己的独立的空间这件事,有着莫大的执着。
我从初中开始到大学,和我关系稍近的同学朋友一定会被我告诫:如果你以后有了孩子,直到小学毕业之前,千万不要让孩子离开你的身边,你一定要躬亲抚养。
否则你的孩子就有可能会像我一样。遭遇和我一样的苦厄,就算那孩子再怎么好运,遇到的都是好人,也免不了会像我一样孤独。
一开始我和我弟弟起了争执我都没有一个可以哭诉的人,我的父母都不在。别的小孩大概会哭着找妈妈吧,我只会哭,没办法呀,我这不是没妈吗?因为妈妈和我隔着一个小时的车,所以我就没有妈妈了。同理,也没有爸爸。有一回就是这样,我弟说了什么刺到我了,我从客厅跑回房间,跪到地上,趴在床尾,手抓着被子蒙住脑袋,嘴唇紧咬,流眼泪。我心说我好想回家啊,我想爸爸,我想妈妈,这里谁都没有。
这里谁都没有。
两分钟后客厅喊吃饭,我揪着被子擦擦眼泪,笑着答应了一声就又到客厅去了。
我还没意识到哭泣有发泄自身情绪这一重大功能,我只知道哭泣改变不了任何事,眼泪再多,这里还是谁都没有。妈妈不会放下工作,我们不会搬到城里住,我家不会突然变有钱,我还是只能呆在这里,跟我弟这个人渣关在一起。没有关爱,没有保护,有的只是被无限压缩的空间、逐渐崩落的时间。有的孩子应有尽有,应享尽享,有的孩子却住在别人家里,没有立锥之地。
这就是所谓的参差和不公平。
我刚好染上半夜看电视的烂习惯,经常熬夜熬到三四点,午夜以后各大少儿频道播什么的节目表我一清二楚。白天犯困,我就掐我自己,我找到了我手腕内侧有个位置,掐起来特别疼,能瞬间清醒,于是我的左小臂内侧就开花了,青的紫的绿的乌的,深的浅的新的旧的,那块区域轻轻一按就会痛。但一直没人发现,该发现这些痕迹的人从来没有真正在我身边过。该管我的人没有管我,也有可能是我这辈子没这么玩过,所以我轻易就沦陷,只为了他妈一台小破电视。
我弟弟把这当成我的一个把柄,不仅乐于半夜爬过来抓我现行,还乐于把这事告诉和他一起睡觉的外婆,更乐于拿这事威胁我,说要告诉所有人尤其是我父母,然后让我给他钱,我给了。我上初中前没有固定的生活费,但我自己知道攒零花钱,所以手里有点票子,全给我弟了,无语。金额不小,前后加起来两百多是有的,但由于之后不久我被人(那姓蔡的傻逼)骗了两千多(我的压岁钱),所以就衬得这笔钱小了。我弟没准也是个犯罪天才,从小无师自通就会勒索表姐。把柄还不止这一个,统计数量到最终我记得有二十一个,具体是什么把柄我又忘差不多了,其中有一个是我多大个人了居然憋不住了尿到床上。好像还是当着我弟的面?确实丢脸。这事我想起来都怀疑,我小时候泌尿系统是不是有毛病,会不会发育过于晚了,小学上了一半多了怎么还没长好。
但我弟又是一个情商特别高的人。
小时候很多大人都嫌他,那是他还皮着,不爱学习只喜欢玩,爱吃零食不吃正饭,不知道钱得来不易老是无意识炫富、乱花……但那都是些小问题,等他长大了,他就收敛了,那么所有人都会看到他的好,都会喜欢他。等以后他找到了自己的出路,不靠读书而靠别的路子,真正独立了以后,大家会更喜欢他。长大了这些日子逢年过节遇见,他会喝酒会说话,也尊老爱幼了,不闹了,散席了各回各家,我父母姐姐都夸他,说他和小时候不一样了,懂事了。
他是长大了,不是懂事了,他其实从小就懂事。只不过这种懂事别人接触不到,就看不见。
我看得见。
我如果真杀了他,我会后悔一辈子。想着他分给我吃的进口辣味巧克力,出微波炉了他自发双手第一个端给我的那碗脆皮肠,枕头砸在彼此身体上的砰砰声还有我们的笑声。还有最重要的,我辱骂他的那篇文章被他千方百计搜寻了去,读完了原模原样还给我,夸我文笔真好,他也写过骂人的文字,我写的比他好多了。我活了二十多年,找不到一个比我弟肚量更大的人,我洋洋洒洒写文章痛骂他,差点杀了他,他有本事还敢和我好好相处。
我真好奇啊,就说我弟弟这个人,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呢?一边挤兑你,欺负你,做坏事又非要拉上你当共犯,他可不缺朋友,得了好东西又给你分享,明明自己也喜欢脆皮肠,还是坚持把他的那份给你,坚决到让你来不及推拒。对你说,我知道你喜欢吃这个。
我确实喜欢吃(现在没感觉了),到他家之前脆皮肠这玩意在我的生活里是跟过年划等号的。但那不是他把自己的让给我的理由,不是他一边看着我吃一边笑得阳光灿烂的理由。他又不知道我过年才吃得上脆皮肠。他要是觉得我可怜,奶奶的怎么不早点可怜我。
我了解他。他也了解我。我存着他的恶相,但也明白他的善相,他那里则更多存着我的卑劣和无助。他谈恋爱了,顺便先跟我说一声。我喜欢女的了,也跟他提过。不担心对方会大嘴巴到处乱传,无需提醒或警告,也明白对方会保密。
初中还是高中,我上心理健康课,老师让我们画同心圆,圆心写自己,关系近的人名字靠里写,关系远的人名字逐步往外圈写。旧朋友早已经离我而去,新朋友又找不到,跟父母也闹矛盾,姐姐也谈不上能交心,只有我弟的名字,配得上圆心外第一个圈的位置,其他的都是假的,硬凑的。总不能不写吧。附近同学本子上画的同心圆都隐约能看见,一个个人名满满当当,就我一个人的圆上只有两个人名,多尴尬呀。
厘清了我和我弟的陈芝麻烂谷子,差点杀人这件事还让我明白了一点:人的生命是脆弱的。
人是弱小的。杀死一个人是很容易的。只要你是真心想杀,你甚至都不需要工具,有手就行。
尽管我没真的杀人,之后的几年我还是把自己当成是一个弑亲者、杀人犯来看,恨我弟,又对他心怀愧疚。就算是那种共情能力超差、共情范围超窄的人,血亲应该也是在能力和范围以内的。假使一个人杀外人时不会感到有负罪感,他杀血亲时也会觉得自己有罪。更别说是曾经的我。
有了那一次杀人未遂的经验,我才更懂得何谓人命。正因为曾经差点杀人,以后才不会真的走上犯罪道路。死亡和生命一定是相生相伴的,不明白死的人也不明白什么是活着。万幸,我算个明白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