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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容易把人抛

作者 :

分级 大众 异性

警示 主要角色死亡

原型 一梦江湖 齐安岚 , 冷昭

标签 暗云

状态 已完结

93 0 2021-8-30 15:17
导读
旧文补档
流光容易把人抛
1.
暗香门人,都是什么样的?
外界传言,他们都是可怜人,被这个尘世所无情抛弃,所以才栖身于深谷之中,将那些经年的仇恨都化作对兰花先生与他月下理想国的虔诚。
所以暗香门人,必定是心中深埋着仇恨的。
又有人说,他们不是江湖中那些不入流的杀手,暗香的宗旨,从来都是以杀止杀。官府不应,江湖不应,自有暗香应之。
所以他们,也是心怀着正义的。
到底什么才是暗香呢?
2.
齐安岚第一次遇见冷昭,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那个时候的齐安岚,刚刚走出云梦,那时的她,还只知大医精诚,不知恩怨爱恨。她在洛镇寻了处铺子,办了个小小的医馆。每天看人来人往,晒药抓药,开些方子,诊些轻病,日子过得也还算滋润。
齐安岚来了洛镇一年,逐渐在镇上传开了名气,洛镇上的人无一不知这位云梦来的齐大夫医术精湛,医德可敬。齐安岚看着中原延绵的山与洛镇古朴的砖瓦,心里想着如若是未出江湖就此归隐又有何不好呢,那天北雁成行南飞,冬天要到了。
中原的冬天是不比云梦谷中的,洛镇今年的冬天尤为寒冷。每每入夜,连窗缝都会封上薄冰,寒意入骨。齐安岚倒是不那么畏寒,但她的药材可不如她一样抗冻。齐安岚生怕那些她费尽心思从南方购来的药材被冻坏,特地把它们都归置好了放进自己卧室的一角,每日生着炉子,不为自己取暖,只求别损伤了药材。
一天夜里,落雪了。齐安岚倚在床边看书,忽地听见外间放药材的地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以为是风雪把窗户给吹开了,赶忙下床去看,谁料屏风后的一幕着实把她给吓了一跳。
“别出声。”见齐安岚似乎有惊叫出声的趋势,一个衣衫单薄的玄衣男子捂着不断渗血的腹部示意她。他堪堪靠在角落里,深红的血不断越过他苍白的手指滴落。
“我先给你包扎一下,你这样不行的。”齐安岚毕竟是医者,很快冷静下来。她粗略估计了一下青年的伤势,想要去前厅给他拿药。
“别去。”青年勉强伸手拉住她的衣角,神色中带了一些齐安岚看不懂的凝重。
“你的伤不能延误!”
“求你了。”青年闭上了眼,轻微的摇了摇头,一句恳求说的非常轻,轻到齐安岚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别出去,会死的。”
“外面有什么人吗?”齐安岚在青年身边蹲下,轻声询问他。
青年摇摇头,沉默了一会。
“顾枕江。”
“顾枕江?暗香刀堂的首席弟子?”虽然齐安岚不问江湖中事,但顾枕江的名号太过响亮。此人是暗香这一辈的刀堂掌印者,是顾枕楼座下的首席弟子,除却他的实力,他还有更出名的一点,那便是此人薄情寡义到了极点,甚至有了一个并不好听的外号——“罗刹刀”。
江湖上的传言都说,如若是顾枕江要杀你,那便是罗刹临门,修罗索命,逃不了的。
这个人所练的一身功法,目的都只有一个,杀人。
听到这个名字,齐安岚不禁心下一寒。这青年多半是在被顾枕江追杀,看样子他似乎也与顾枕江交过了手,身负重伤还几乎无声息地潜入内院,难道他也是暗香门人?
“你是谁?”
青年抬眸幽幽地看了她一眼,旋即叹了口气。
“冷昭,听过吗?”
齐安岚自然听过。
冷昭这个名字这些日子里早已传遍了。
暗香近日传出一则惊天动地的消息,传闻一刀堂内门弟子竟在金陵谋杀了正在执行任务的同门师姐,并伪装成师姐是因为任务失败而身死,结果尸身被带回归去兮的时候,被香阁弟子发现这师姐是死于暗香的毒,一经核查,这毒正是她的师弟两日前动身去金陵的时候取用的。
她的师弟,就是冷昭。
“看样子,你知道我。你还要救我吗?”
齐安岚仔细看着面前的人,冷昭的眸色很浅,那双微微挑起的凤眼,是近乎夜色中湖水折射月光的淡灰色。因为失血带来的乏力,他半阖着眼,披散的长发随意拢在一边,他瘦削的侧脸笼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我是齐安岚,是云梦弟子,先让我看看你的伤。”
冷昭有些诧异,随即便也释然,他慢慢脱下被血浸透了半边的上衣,露出了腹部的伤口。齐安岚一眼就看出是暗香的刀与暗香的刀法造成的贯穿伤。
齐安岚伸手覆上冷昭的脉门探查,“还好,他的刀没有淬毒,只是外伤,未中要害。当务之急必须止血。”
齐安岚端来桌上的清水给冷昭简单清理了一下伤口,顾枕江这一刀捅的干脆利落,创面并不狰狞,她点住了冷昭几处穴位,运起云梦心法为他疗伤。
一炷香的功夫,冷昭脸色稍有缓和,他虚虚握住齐安岚的手腕。“谢谢你,等到三更之后,我立马就走,决不连累你。”
“你的伤好的没那么快。”齐安岚出声打断他。
“顾枕江只会追杀我三个时辰,他奉命行事,时间已过,便不会多做纠缠。”
“那如若明日,他依旧奉命行事呢?”
冷昭自嘲地笑了笑,“那便算我命该如此。”
“你信命吗。”齐安岚看着冷昭的眼睛,“或者说,你们暗香门人,真的信命吗?”
冷昭被齐安岚的话问住了,他猛地抬头看向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
“我不信。”冷昭终于发自真心地笑了一次,他笑起来其实很好看,就好像嘉陵江水携裹九月的秋风,不羁而清澈。
“你会救我吗?”
“我会。”
鬼使神差地,齐安岚想。就好像是命中注定那样,在那一个瞬间,她仿佛看到了很远很远之后。自己为什么要救冷昭?难道不怕游走在夜色中的那把“罗刹刀”吗?难道不怕与整个暗香门派,与整个江湖道义为敌吗?齐安岚也从未想过那许多。本就不曾入世,又怎会为世情所累。救冷昭,不过是人之常情。
齐安岚把冷昭扶到桌前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冷昭脱下那件被血浸透的外衣,赤着上身,却依旧坐得挺拔。朦胧的灯影,飞雪声中,齐安岚仿佛看到了月下修竹,冷露凝霜。
“三更已过,我去前厅为你拿药。”齐安岚捡起一旁冷昭的衣服,推门走出。
门外雪渐深,连夜色都被映地明亮。雪开始飘小了,洛镇的夜,似乎比往日要来的更安静些。
忽地,一个人影鬼魅似的出现在她的身边,伴随着空气中浅浅的清冷兰香。
齐安岚的心一下紧了。
“你救了他?”突然出现的男子明显是暗香门人,穿着一身深紫色的劲装,长发未束,几缕落在脸侧。他立在雪中,轻声问道,似乎连飞雪也温柔了下来。
“你是顾枕江?”齐安岚并不回答他,反而发问。
“是我。”
“三更已过,你的任务应当是结束了。”齐安岚不去看他,虽然是严寒时节,可她的额角依旧渗出了一层薄汗。
“嗯。”顾枕江听到齐安岚这么说,微微一怔,“不用担心,至少今夜,我不会再出手了。”
“那你为何会在这里?”齐安岚仍警惕,毕竟江湖上对于顾枕江的传言实在是太过恐怖。
“追杀目标,跟丢了,在洛镇兜兜转转找了一晚上。”顾枕江笑出了声。“然后就寻着血气找来了。”顾枕江指了指齐安岚手上的衣服。
齐安岚这才惊觉自己手上还拿着冷昭浸了血的外衫,一时间有些讪讪,顾枕江将手上的刀收到背后,凄冷的夜色中,那柄刀的刃锋映出令人胆寒的微光。
“你是云梦弟子?你这么做,是与我暗香为敌,你想好了吗。”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所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
“好,好一个‘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好一个大医精诚,医术精通。”
“齐某此身浅薄,尚且未明精诚,又何敢妄求精通。”
“好自为之。”顾枕江冷冷道,接着刃锋一转,身形倏然隐去,一如从未来过。
齐安岚站在原地,对着顾枕江离开的方向久久伫立。
——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
大医精诚。
很多年后,她再回想。当初自己到底为什么救了冷昭,又为什么,如此坚定地向顾枕江说出了这样一番话。是冷昭看她的第一眼起,还是听冷昭说,他不信命。冷昭的出现,似乎叩响了她内心深处埋藏已久的什么东西,激起了远年的回响。
3.
洪武十二年秋,那是齐安岚拜入云梦的前一年,也是她作为齐家二小姐的最后一年。她家在金陵,祖父时任礼部左侍郎。在齐安岚的印象里,祖父一直是一个严肃而慈爱的长辈。她的父亲早年亡故在战场上,母亲也因病离世,所以一直是祖父在经营这个家。虽说一直被人议论人丁稀薄,但齐安岚却觉得,祖父和哥哥,构成了这个家全部的温暖。
直到那一天。齐安岚记得,那一天的夜已经很深了。突然自己的乳母慌慌张张地推门进来,把她一把抱在怀里向门外跑去。齐安岚有些不解,她想问乳母到底发生了什么,乳母只捂住了她的嘴,惊恐地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
接着,乳母把她带到后院的池塘边,将她藏在假山最下方的一个小小的缝隙内,乳母跪趴在地上,眼里是含不住的眼泪。她用几近气声的音量对齐安岚说:“小姐,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出来,等天亮,天亮了,什么都过去了。”
六岁的齐安岚懵懂地点了点头,虽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她一向是一个听话的孩子。
乳母用力地对她磕了一下头,然后转身向远处跑去,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忽然,她像是看到了什么,面上的表情一下扭曲起来,她用尽全身力气向前面的池塘跑去,还未等她迈出步子,一声刀刃破空的尖啸让她的动作戛然而止。
伏在石缝里的齐安岚一下睁大了眼睛,她好像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似的,一寸也动不了。
她甚至自己也不记得,到底是怎样在那个狭小到连一个六岁的孩子栖身都困难的阴暗石缝里熬到天空泛白,又熬到黎明破晓,又熬到了艳阳高照。
后来?后来的结局,齐安岚已经在漆黑的夜色中猜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的真相也不过就是那样了。
天亮了,真的什么都会过去吗?
洪武十二年秋,齐家惨遭屠门。
于是,齐安岚的人生就这样从此转折了。她被当时游历到金陵的一名云梦弟子收留,带回了云梦谷。她的师姐告诉她,医人医心,医疾医苦。
自此,齐安岚在云梦谷习心法医术,入谷十四年,再未出世。
4.
此时洛镇的天,也快亮了。齐安岚躺在床上,她睡不着。
冷昭抱着他的刀靠在墙边,昨夜与顾枕江拼死杀出一条生路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万幸,他遇到了齐安岚。
洛镇的第一缕晨光照进了屋子,冷昭感受到了光亮,睁开了眼睛。
“醒了?”齐安岚淡淡的问道。
“嗯,谢谢。”冷昭起身,腹部的伤口昨夜齐安岚已经处理过了,他无辜地看着齐安岚,并不说话。
“怎么了?”齐安岚被他看得发毛。
“我穿什么?”冷昭指了指自己什么也没穿的上半身,又似无意看了眼窗外的积雪,最后又眼巴巴地看着齐安岚。
这次轮到齐安岚沉默了。
“你昨天夜里不感觉冷么。”冷昭摇了摇头,但齐安岚其实有些愧疚,昨夜包扎完冷昭的伤口就进去里屋睡下了,冷昭本来就穿的单薄,唯一的外衫还被她给扔了。
“等镇北的徐裁缝开张,我就给你买套衣服去,你先等着。”齐安岚从柜子里拿了一床被子,扔给冷昭。“你先将就将就,别没被顾枕江捅死,反而给冻死了。”
冷昭接了被子,看了看,又想了想什么,从善如流地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缩进墙角不动了。齐安岚看着墙角的一团,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我饿了。”过了一会,冷昭动了动,翻过身来面向齐安岚,声音微弱地说道。
“……你们暗香弟子都这么不矜持吗。”
“可我真的饿了。”冷昭眨了眨眼睛,齐安岚甚至都在某个瞬间看见了他眼里的朦胧泪光了。
“我去给你准备,你先睡会吧。”齐安岚叹了口气,起身披上衣服走出门去。
门外,是连天白雪,飞雪无声。
5.
后来,洛镇齐大夫的医馆里多了一个帮手,是一个喜欢穿黑色衣服的青年,瘦削挺拔,沉默清冷。他总是站在齐安岚的身后,无言帮持。
后来,顾枕江回了暗香,他说冷昭被他一刀重伤,跌落悬崖。
后来,他们在洛镇的飞雪与斜阳中,平淡地度过了整整一个年头。
后来的一天,冷昭忽然和齐安岚说,他要走了。
齐安岚记得,那是一个暮春的傍晚。有蝉鸣,微风,树影,新月堪堪挂上枝头,风也温柔。
“我要走了。”冷昭收拾完手边的纸张,慢条斯理地将它们码整齐,语气平淡,就好像是说他饿了。
“嗯?要吃晚饭了,你要去哪?”齐安岚没有听懂冷昭话里的含义,以为是他要出门一会。
“我是说,我要离开洛镇一段时间。”冷昭叹了口气。“是门派的事情。”
冷昭又要去涉险,齐安岚的心好像漏了一拍,莫名的心慌。
齐安岚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觉。她开始仔细回想自己与冷昭共同经营医馆的这一年。
孤身行医了十六年,终于机缘巧合身边出现一个沉稳而可靠的朋友,一时间,她有些怅然。
“好吧,注意安全。”
“我会的。”
晚上,冷昭买了一壶酒,聊当与齐安岚告别。在昏沉的灯光下,冷昭忽然问齐安岚,“你还记得顾枕江吗。”
齐安岚一愣“当然记得,就是当初这个煞星把你给追来的嘛。”
冷昭无奈地笑了一下,接着和齐安岚说了一个他的故事,这个故事,是关于他和顾枕江的。
十五年前,冷昭拜入暗香门下。
他是嘉陵人,入门的原因并非江湖传闻中那些沾满了仇怨与鲜血的故事一样。而是那一年发了洪水,举家逃难的过程中他与家人走散了。在那天灾的大混乱中,他不知怎的走进了深山之中,一个人走了五天五夜也找不到出路,却走到了暗香幽谷的门前。
是暗香门人救了他,他选择留在暗香,成为了一名最初级的弟子,每日在归去兮洒扫。
八岁时,他终于有机会进入外门学习刀法,因为天赋,他被刀堂堂主顾枕楼一眼看中,被破格选为刀堂内门弟子,获得了修习内门心法的机会。
自此,他在暗香的生活彻底改变了。再也不是那个每日在挽兰湖的码头上洒扫,在湖边小道上提灯巡视的小师弟了,取而代之的是刀堂那个沉默寡言,天赋上佳的内门弟子冷昭。
也是那个时候,他认识了未来的刀堂首席弟子,顾枕江。顾枕江是在暗香出生的。他的生母是暗香弟子,出山历练时结识了顾枕江的父亲,他是一名武当弟子。他们一见钟情,顾枕江的母亲深深的爱上了这个武当弟子。后来万圣阁事变,顾枕江的父亲作为武当高阶弟子前往蝙蝠岛,不幸战死。顾枕江的母亲此时已怀有身孕,悲痛之下回到了暗香,诞下了顾枕江,自己却因为难产和心中郁结死去了。顾枕江的母亲是刀堂弟子,是那一辈最为出色的刀堂弟子之一,顾枕江出生之后,刀堂主人顾枕楼怜惜这一对母子,便将顾枕江收入自己坐下,给了他名字,教习他刀法。
一晃就过去了十四年,顾枕江也在暗香成长了十四年。这十四年里,他见多了生离死别。他也逐渐明白了归去兮的师姐们唱诵悲回风时眼底的哀伤。他时常在挽兰湖边徘徊,看晚风吹散落花,看湖水流下山崖,就好像每一个暗香门人的宿命,渺小而阔大。
“杀人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不明白这一点的只会沦为二流的杀手。”
掌门对每一个暗香弟子都如此告诫,包括顾枕江和冷昭。
而这句话在每个暗香弟子的心中都留下了不同的印象。顾枕江并不在乎所谓的目的与手段,他即是刀,刀即是他,生杀予夺,是他为暗香而存在的理由,是他一生奔赴的宿命。
冷昭不一样,冷昭并不喜欢杀人,也从来不喜欢粘稠的血附着在冰冷的刀上的感觉,可是他身为暗香门人,有必须去完成的责任,所以每一次的生杀,都必须排除自我,无妄无我,无念无心,九死方能一生。
于是后来,顾枕江执掌了红尘花非与刀堂金印,此身为刃,无往不利,罗刹刀绝非浪得虚名。而冷昭因为心存一念善意,放了叛门的师姐,反被算计,落得个被追杀的下场。
这就是顾枕江和冷昭终成陌路的理由。
齐安岚静静地听冷昭讲着这个故事,冷昭清冷的嗓音或许因为酒液的浸润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夜色漫长,齐安岚剪了一段烛心,烛火跳跃中,窗纸上的影子被雾气氤氲朦胧。
“我走了。”冷昭拿起他薄薄的行囊,借着月色走出院门。
“此去路远,保重。”
“你也是。”
恍惚间,齐安岚看着冷昭消瘦的背影浸在冷月光下,好像看到了千里之外她从未涉足过的那个深谷,有幽兰,月色,和挽兰湖畔的一抔尘土。
6
冷昭快马加鞭,连夜启程去了金陵,因为他收到了顾枕江的飞鸽传书。传书上言简意赅,加上他的署名,只有短短的五个字。
“金陵。顾枕江”
冷昭不知道顾枕江为什么突然寻他,他知道这次决不是一年前他擅自救了任务失败的师姐而被追杀那么简单的事情。这一年里他虽身在洛镇的一隅,却也听到了许多风雨之声。其中,就有顾枕江的名字。
有人说,暗香这一辈刀堂首席弟子顾枕江包庇叛门逆贼,事情败露,他在暗香的地位瞬间风雨飘摇。他还听说,掌门得知此事,雷霆震怒。竟下了格杀令,暗香已有三十年未启用此等掌门令了,这一次,被下格杀令的还是暗香刀堂的大师兄。
格杀令,不仅是下给暗香门内弟子的掌门令,更是暗香门派对江湖发布的悬赏令。此人罪大恶极,为暗香所不容,所有暗香弟子见之必杀之。
后来,顾枕江销声匿迹,无人知其下落。
再见到顾枕江,已是在金陵城郊的一片荷花池边。
顾枕江瘦了很多,他苍白的脸上几乎血色尽失,一双漂亮的眼睛也没有了曾经的风采。冷昭走到他身边,犹豫了片刻,还是叹了口气开口。
“师兄。”
听到冷昭这样叫他,顾枕江也是愣了一下,随即自嘲地笑了笑。
“何必这样叫我,我已不是暗香的顾枕江。”
“可你身上还背着暗香的刀。”
“一把刀?一把刀又如何?”顾枕江毫不介意地坐在地上,抽出背后的刀,轻抚过刀身上狰狞的血槽,“我不过是除了刀什么也不会用罢了。”
“冷昭,你知道我为何找你吗。”顾枕江反手将落在脸侧的头发梳到耳后,侧目看了冷昭一眼。
“我不知道。”冷昭坦言,也在顾枕江的身边坐下。
“因为我不想仓皇不可终日地死,我想让你来杀我。”顾枕江看着平静的湖水,突然笑了。金陵的湖不似暗香的湖,这里的湖没有终年不散的雾气,没有氤氤氲氲的兰香。
冷昭闻言沉默了。他明白顾枕江的意思。顾枕江能在暗香稳居高位的原因,除了他心思通透,刀法出众之外,掌门最看重的,是他的无情。
顾枕江在暗香的二十四年,掌门直接发给他的掌门令几乎每每都是使命必达。
所有人都说,顾枕江几乎没有缺点。心思缜密,武功高超,唯一要说,便是他太过冷心冷情,但也或许正是这一点成就了他。
十七岁那年,掌门让他出面惩戒几位对死者不尊重的初阶弟子,顾枕江竟二话不说将几人一刀毙命。关先生闻之震怒,要求严惩顾枕江。掌门听了之后沉思许久,叫来顾枕江密谈,这之后,不仅没有严惩顾枕江,反而授予他刀堂副印,提为刀堂掌印弟子。
“你知道我十七岁的那天,掌门叫我去兰亭暮春密谈,问了我什么吗。”
冷昭摇了摇头,并不接话。
“他问我……”
那一夜的兰亭暮春,连蝉鸣都透着冰冷。
“你可与那几人有私仇?”
“我与师弟从无私仇。”
“你可与今日安葬之弟子相交甚好?”
“我与师姐并无私交。”
“我问你,惩戒的方式轻重缓急,你为何选了杀人。”
“不破不立。”
顾枕江说到这里,停下了他的叙述。金陵的风也冷了,弯弯的一勾新月被厚重的乌云吞噬,不见踪影。
“他们说你放了叛徒,那是谁。”冷昭问。
“是你。”
顾枕江笑了,笑到眼角都泛了泪花。
“是你啊,冷昭。”
“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不想。”
顾枕江大方地说出了那两个他这一生从未说出的字眼,不想。他这短短的一生,从来没有在师门的任何一个残忍的命令中说出过这两个字,结果最终,他把这两个字给了冷昭,他的同门师弟。
顾枕江是暗香的一把刀,任何人都可以有感情, 唯独他不能有。因为一旦当冰冷的刀拥有了感情,那便握不住了。
所以这就是暗香必须要顾枕江死的理由。
“师兄,你问过我想么。”冷昭苦笑了一下,看向顾枕江的眼睛。
“不破不立,不破不立啊。”顾枕江似是在回答他,又不似是在回答他。他的眼神看的很远,仿佛是透过冷昭浅灰的瞳孔,看向十五年前的那个嘉陵少年。
顾枕江站起身,提起身边自己的刀,递给冷昭。
“冷昭,我死之后,把我的刀带回去吧。”
冷昭接过顾枕江的刀,那柄玄黑色的刀冷得刺骨。
“天快亮了,动手吧。”
7
冷昭回了洛镇,他必须要找到齐安岚。
因为他身上的毒已经到了几近无力回天的地步。
传闻说的没错,他当初和师姐去金陵,确实带了暗香内门的毒,可是那毒最终并未下在师姐身上,而是在他的身上。
九曲广陵散,无解之毒。
那日在金陵发生的一切,他其实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当自己醒来的时候,身边只有师姐的尸体,一刀封喉,还有自己身上的九曲广陵散。
冷昭是刀堂弟子,他根本不知道九曲广陵散到底是什么。只知道这种毒凶险异常,中毒者并不会立刻毒发,而是见血毒发,每一次都侵蚀一次全身经脉,九次毒发之后,无人可生还。
顾枕江的血,算来是第八次毒发了。
冷昭明显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他已经到了几乎提不起内力的程度。他回到洛镇,好在齐安岚没有走,他走进医馆,看到齐安岚的那一瞬间,感受到了久违的心安。
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齐安岚。
齐安岚终于知道了为什么过去的一年里,冷昭从来不碰外伤病人,他对她说他晕血,齐安岚那时还笑他一个杀手竟然晕血。
原来每一次接触鲜血,他都要忍受一次难以承受的痛苦。
“你为什么瞒我?”齐安岚指节都捏的泛白。“是因为你不信我吗。”
“不是,是因为此毒无解。”
“那你现在来找我,又为了什么。”
“我本以为此生了了,却不成想在这潦草一生的最后受了故人所托。”
齐安岚沉默了,她看着冷昭放在桌上的那把刀。
那把刀她是见过的,在一年前的漫天大雪中。
只是背着刀的那个青年,仅惊鸿一瞥,便再不会相见了。
他们是一样的,齐安岚抬头看向冷昭。他们把灵魂交给黑暗,放弃了这一世,又有谁会要来生。
“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陪我去一趟嘉陵吧,如果我死在半路,就替我带他回去吧。”
“那你呢。”齐安岚不忍再看,合上了微微发涩的眼睛。
“我?我无亲无故,无欲无求,死了便干净了。”冷昭笑了,他的语气就好像卸下了什么沉重的东西,那还是齐安岚第一次听到冷昭那么轻松的对话。
“可以答应我吗,安岚。”
“我答应你,走吧,去嘉陵江。”
齐安岚回到自己的屋中,眼泪再也止不住。云梦医者医人医心,却救不了冷昭,世间万苦,人心难衡。
8
两个人,两匹马,背后是中原的漫天烟沙。
从洛镇启程去往嘉陵,最快也要五日。
这一路上他们披星戴月,日夜兼程。
齐安岚听冷昭说了很多他昔日的见闻,听他说金陵夜色秦淮十里红妆,听他说徽州三月烟水山色人家,只不过每一个故事的结局都是他杀一个人。
他看出齐安岚的心情沉重,齐安岚也问过他几次九曲广陵散的事情。冷昭并不以为意,他告诉齐安岚,他们这样的人,断没有寿终正寝的道理。说这些的时候,冷昭的心情难得的好,他折了一支垂柳,修长的手指灵巧地翻动着,编了一支花环。
冷昭说,他早就知道,每一个暗香门人,最终的结局无非是惨死他人刀下,因为他们是握刀的人,一旦杀人,就只能继续杀人,如果放下刀,那么就会被刀反身戮之。
冷昭不疾不徐地说着,还顺手往花环上插了几朵不知名的野花。他轻轻地把编好的花环戴到齐安岚的头上。
“很好看。”冷昭笑了,他掸了掸手上的残叶。
“谢谢你。”齐安岚摸了摸头上的花环,报以一笑。
“我真是个幸运的人。”冷昭突然道。
“为什么?”
“大部分暗香人,都死于任务失败,技不如人,死于非命。可我死之前还能和你一起游山玩水,真好。”
夕阳给冷昭瘦削的身形披上一层金色的影子。他的背挺得很直,就好像是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冷昭在幽幽烛火下的那样。
马蹄声远,一下一下,踢踢踏踏。
到嘉陵江的那日是个雨天,滂沱的大雨让两人上山便得很难。
齐安岚还记得那天冷昭穿了一身玄色的劲装,束齐了长发,英挺的眉目中透露着不知名的轻松。
“我带你去看嘉陵江。”冷昭连话语中都带着笑意。他拉过齐安岚的手,为她整理好衣袖。
冷昭的手很好看,手指修长,指节分明。因为常年握刀,食指关节处带着茧,摸起来有些许粗糙。
他们沿着崎岖的山路,到了嘉陵江边。
冷昭和齐安岚站在崖边,久久无言,突然,冷昭揽过齐安岚,将人抱在怀中。
他们在风雨中相拥,天际有滚滚雷声。
身前是悬崖高耸,江水奔流。
身后是玄云层叠,幕雨倾天。
齐安岚哭了,她的泪水和迎面而来的雨水交杂,湿了她清隽的脸。她紧紧地抱住面前的人,那一点点的温暖透过湿透的玄衣丝丝印在她的手中。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惊雷之后,白光划破了长天。
冷昭安抚地拍了拍齐安岚的后背,齐安岚放下手。冷昭解下背后的刀,朝着西南郑重一拜。
“暗香弟子冷昭,在此谢别师门。”
接着,起身,带着满眼的笑意,轻轻地吻了一下齐安岚的额头。
他从怀中拿出自己的香囊, 将它放在齐安岚的手中。
“安岚,我走了。”
冷昭的声音清冷而温柔,他转身,没有犹豫地踏下了万丈悬崖。
嘉陵江收回了它曾留在巫峡畔的那株兰花。
齐安岚的泪水在那个瞬间决堤。
——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为此之常愁。
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
孰能思而不隐兮,昭彭咸之所闻。
登石峦以远望兮,路眇眇之默默。
入景响之无应兮,闻省想而不可得。
9
后来,按照冷昭生前告诉齐安岚的那样,齐安岚带着那把刀来到了暗香谷的入口。她将刀放在谷门前,便有暗香弟子来取。
冷昭回去了,顾枕江也回去了。
齐安岚心想,她也该回去了。
她收拾起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将冷昭最后留给她唯一的那个香囊戴在身上。那淡淡冷冷的兰花香,就好像曾经冷昭在自己身边那样。
她梦到那年洛镇,从寒冬到暮春,从天光乍破到斜阳如洒。
深夜梦回,她感受到怀中的香囊中似是有什么东西,她轻轻地打开那个香囊,里面是一张折好的纸。
她展开那纸,是冷昭的字。
她闭上眼,任那些前尘往事漫入黄粱。
齐安岚回了云梦,云梦泽边的梨花,如白雪吹落撒了一池。云梦的师妹们远远看着池边的齐师姐吹着一支埙。
埙声如歌如泣,如诉如慕。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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