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88655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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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异性
原型 恋与制作人 白起
状态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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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9
6
2021-8-18 17:51
- 导读
- 【白起·留音】卡面衍生文《悬崖》
*白起化名林先生
*民国/谍战/双向一见钟情/搭档/摩斯电码示爱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见一位年轻绅士坐在桌边,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被窗格分割,斑驳地照亮了他栗色的头发。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半框眼镜,颈间系着时髦的丝巾,白色带细条纹衬衫的袖子整齐地挽起。
就是这一眼,后来我一生都是为他。”
*白起化名林先生
*民国/谍战/双向一见钟情/搭档/摩斯电码示爱
【我十九岁和他重逢,抬头看清了他的模样。就这一眼,后来我一生都为了他。】
“二十年前,上海拢共只有一百多万人,册那,现在有快四百万人,四百万人抢一百万人的饭吃,吾特侬讲——册那!”
劈头盖脸一句带着北方口音的蹩脚上海话,我再不懂也能听出对方发火了,赶紧跪下来想用毛巾擦拭。刚才倒咖啡的时候,这个穿长衫的肥胖男人把手伸过来摸了一下我的大腿,我吓了一大跳,手上没拿住,壶嘴歪向一边,热咖啡溢出杯口浇在了客人的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先生,我不是故意的……”
对方踹开了我的手:“做事体么碍手碍脚,贱骨头!”
我不敢说话,捏紧了毛巾跪在地上。他骂得这么大声,经理一定会发现的,我想起训话时经理严苛的样子,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要是被赶出去,就彻底完了!
“行了,小姑娘年纪也不大,一件衣服,回头让人洗了就是了,何必为难人家。”
我低着头,只能听见一把懒懒的嗓音,一双锃亮的皮鞋停在我面前。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这一年我十六岁。
***
“到上海来做什么?”他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微微皱眉,倒了点牛奶在杯子里,拿起勺子搅了搅。
“念书。”
萍水相逢的新派少爷为年轻女招待解围,经理大约觉得又能促成一桩风流事,于是遣我来8827号房间服务这位长住客人。长住客一般都不讲究,房间随他们的心意布置,但8827号房间很整洁,我悄悄环顾,竟然找不出可以收拾一番的地方。
我盯着自己的脚尖,听得他又问道:“念书,哪所学校,怎么跑到饭店来?”
“法政女校。我交不上学费了,这里的经理是我的同乡,所以,所以……”
“你多大了?
我撒了个谎:“十九岁。”饭店只要十八岁以上的女招待。
他没有再继续追问,我听见他翻动纸页、窸窸窣窣,接着,是拨动电话拨号转盘的声音。
“你好,我找法政女校的侯正阳。”
侯正阳,我有些惊愕,那是校长的名字。
在等待电话转接的时候,有一阵微风从窗外吹了进来,吹落了我别在耳后的鬓发。
“起风了。”他轻声说。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见一位年轻绅士坐在桌边,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被窗格分割,斑驳地照亮了他栗色的头发。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半框眼镜,颈间系着时髦的丝巾,白色带细条纹衬衫的袖子整齐地挽起。
就是这一眼,后来我一生都是为他。
静默了一会儿,对面转接通了,他说:“正阳兄,我有一桩事想要拜托你。我遇到一位女学生,她遇到了一些困难,我想要把她加入我母亲资助贵校学生的名单里。”
“名字?”
他在问我?
“你叫什么名字,读几年级?”他又问了我一次。
我赶忙说了,他点点头,对电话那边重复了一遍。又说了几句,他笑了笑:“谢谢,我会转达给家母的。”
挂掉电话,他旋开一只钢笔,拿起一个小本子写着什么,随即撕下那张写过的纸页给我,我后知后觉那是一张支票,上面不是天文数字,却够我读完女校的开支。
我接过了那张支票,看见右下角签名栏里,铁画银钩的“林”字。
“林先生,谢谢您,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报答……”
“好好回去念书,多学习知识,将来做个对国家有贡献的人。”他像个老先生一般教育我。
***
我没有去兑换那张支票,我将它放在了贴心口的位置随身携带,支票右下角的那个签名始终熨帖着我的心脏。
可惜的是,我辜负了他的期望,我没能顺利念完书。
要打仗了,所有人都这么说,这座城市浮华的表面下隐含着骚动。人心浮躁,书是没有办法念了,我只想做点什么——我能不能成为像林先生一样的人、尽我所能地去帮助别人?尽管我的力量很薄弱,可我还是想付出。
机缘巧合,我加入了组织,我认识字,人还算机灵,上级很赏识我,安插我在刚刚易人经营的百乐门舞厅。这一年我十九岁,舞厅的客人出手大方,我什么也不用做,只是跳舞,唱歌,笑,收入竟然比普通职员还要丰厚许多。我学会了套话和传递情报,逐渐得心应手。我和同校的女伴一同赁屋居住,在靠近法租界的一栋小洋楼。我们搬进去的时候正是夏末时节,风从窗外吹进,舒服极了。我们中午起床,下午系着丝绸晨袍在露台上吃早餐,晚上坐黄包车去上班,路过的洋人会暧昧地吹口哨。
我不止一次地打听过那个人,我总是会想到他坐在窗边的样子,我听人说他也不是本埠人,林氏是北部做双面绣的大家,双面绣起源南方,是林氏打通了南北,将双面绣带去北部,近年来基本垄断了这门生意。而且,林氏的贸易很广,也不止双面绣这一样,我还听人说,他家也做西药和洋货,北部城市的港口,有八成货船都是他家的。
显赫的家世,雄厚的资本,他出生就含着金汤匙。
我在泥泞里仰望他,也早已做好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他的准备。
但命运就是这样地多情,赐予我和他重逢的机会。
***
广播被调到那个频道,一个男声响起:“……兹定于上海结婚,婚仪简单,敬谨璧谢,如亲友厚爱不弃,即请于十月二日往金门饭店同聚,不再柬请,式布区区,惟希公鉴……”
“怎么在这个台播报结婚消息?”女伴蹙着眉去拧收音机的旋钮,“还是又调错台了……”
我打了个哈欠站起来:“我再去睡一会儿。”
她在背后笑骂我:“偎灶猫!”
我转头做了个鬼脸,进了屋子。
十月二日,金门饭店,是说行动地点;婚仪简单,不要送礼,是叮嘱小心行事不要暴露,说明附近可能有巡捕房的便衣;不再柬请,是警告即日起不要发报,一定是巡捕房又在抓电台了。
我看了眼月份牌,十月二日,不就是明天?可金门饭店是洋人经营的,我一个舞小姐又怎么进得去?
压下心中的疑惑,我只有今晚去舞厅想想办法,看能不能碰巧套得一位洋客,明天能混进去。
“今早哪没话讲,侬身体哪能啦?”女伴问我。
“没有。”我心不在焉地从坤包里拿出镜子补粉。黄包车停在百乐门大门口,我们下车相携走进去。刚进大门我就被经理拉走了,将一领皮草披肩搭在了我肩上:“怎么才来!”
我脚下差点一崴,把着他的手臂被带往池座,听见他在一片“嘣嚓嚓”里刻意压低的声音:“金门饭店,任务紧急,组织给你分配了一位搭档,表现自然点,今晚跟他走。”
话音刚落,他拽着我在池座边站稳了,我拉了一把披肩,看见面前座位上,一双交叠的长腿换了个姿势。
“林先生,”经理将我推到他身边坐下,为我们面前的杯子倒上酒,“快跟林先生打招呼!”
“林先生,我敬您一杯。”我端起酒杯望向他,下一刻,笑容凝固在脸上。
——是他。
他接过杯子,在我的杯口碰了一下,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我竭尽全力收敛住颤抖的神色,喝掉了自己杯子里的酒。经理冲我使了个眼色便离开了。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了,林先生把我搂在怀里,执着我的手摩挲着。我这才发现,他的手指上有薄薄的茧,虎口也有,分明是枪茧。
“明晚的行动目标叫做克莱尔,明面上是做洋行贸易的,他手头有一批盘尼西林在码头,组织需要这批药物。”他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来。
“那我需要做什么?”
“我们是一对新婚夫妻,”他的气息擦过我的耳畔,“你掩护我拖住他,我们的同志要在码头行动。”
我只觉得自己的脸烧得通红:“我……万一被人认出来,怎么办?”
他捏着我的下巴让我微微抬头,手指摩挲着我的嘴唇,我不得不对上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化成这样,我第一眼都没认出来。”他笑。
他原来……竟然认出了我,那一刹那我几乎怀疑自己剧烈的心跳都盖过了大厅里的爵士乐。
我掩饰地垂眼:“林先生。”
“不逗你了。”他松开手,不料手指沾上了我的口红,他方才饮酒都未染红的脸颊一瞬间红透了。他想装风月客,却败在这一点指尖的胭脂。
我握着他的手,引向旗袍的高开衩,那里系着一条吊袜带,我将他的手指摁上去,重重擦过。
“擦掉了。”我说。
他反握住我的手,声音忽然变得严肃:“明天不可以这样。”
“……是,先生。”
***
当晚我在舞厅后头换了一身林先生准备的衣裳,一身浅色的旗袍,裙衩只开到小腿中间的高度。林先生亲自监督着我把脸上的粉都擦掉了,又把头发规整盘好。
“我们是同乡,自小母亲定下的婚约,你一直在苏南深居简出,这次我到上海来,是接你回家的。你的女伴那边不用担心,我会安排好你的消失。”他将一只珍珠发夹给我别在发间,又问我:“你多大了?”
“十九岁。”这一次我没有说谎。
他带着我回到了住处,仍然是那间饭店。汽车开到门口,我正要伸手去拉开车门,被他制止了。
“以后你跟在我身边,永远不要自己伸手开门。”
他下车绕到我这边来,把车门打开,我扶着他的手下了车。经理正恭敬地在门口鞠躬,指挥门僮把行李搬去8827号房间。看见熟面孔我有些紧张,林先生握紧了我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8827号是套房,几乎可以算得上一间住宅,当晚,林先生将床让给我,自己则睡在起居室的沙发上。
我有些紧张地握着被角,看见起居室的灯还亮着。我鼓起勇气,说:“先生,晚安。”
“晚安。”灯被人关掉了,房间里一片黑暗。
我想着他刚才说的,“以后”、“永远”,怎么也睡不着,在舞厅我已经习惯了天亮时睡下中午再起来的生活,现在不是我睡觉的时辰。起居室里没再有动静,我忍不住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
沙发旁的一盏读书灯还开着,被调到了最暗,他手里还握着一叠报纸,就那样睡着了,我从衣柜里拿出一条毯子给他盖上。他还架着眼镜,我也摘掉了,他鼻梁上留下了两团鼻托的压痕,我没有忍住,伸手轻轻地给他揉了揉。
我借着读书灯那点微弱的灯光,贪恋地看着他。
***
这场订婚晚宴的新郎是美国人,新娘则是一位记者,克莱尔作为新郎的好友受邀出席。按照行动计划,我们的任务是拖住克莱尔,从六点到十点的四个钟头,别让他离开酒店,码头的同志们会在同时行动。
汽车颠簸着,察觉到我似乎很紧张,林先生再度握住了我的手。
“只是四个钟头,我们见机行事。”
我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我真不知道怎样留下一个人,我会的也只是色诱。”
他的面色一变,语气陡然变得严厉起来:“昨天我说过,让你不可以再这样。”
我有些吓到了,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在我这里没有百乐门,没有舞女,你是我在苏南明媒正娶的妻子,过去的一切都在你昨晚背熟的资料里。”他稍微和缓了点,可依旧是严肃的,“哪怕我们不是在执行任务,任何情形下,你也绝不可以自轻自贱,知道吗?”
“……是,先生。”
“以后不要说是,说好。我不是你的上级,我是你的搭档。”
“好。”
他没有松开牵着我的手,我挪了挪身体,朝他靠过去了一点。
我们是搭档。
***
我乖顺地跟在林先生的身边,不时会有人来打招呼。由于我是他苏南老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妻子,因此只是礼貌地微笑。这场宴会非常包容,有穿长衫的,也有像林先生一样西装领带的。
不多时,克莱尔露面了,和资料照片里一样的面庞,我示意林先生,他低声道:“不急,等他过来找我。”
果然,克莱尔注意到我们,他端起一杯酒走了过来,在我们对面坐下。
“林,好久不见。”
林先生和他握了握手,指着我介绍道:“这是内子,这是克莱尔先生,在天津港的时候,我们常出去打羽毛球。”
我伸出手去,克莱尔刚准备低头吻我的手背,我却已经抓着他的手摇晃了一下。
握手是男人的礼节,我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忙收回了手,克莱尔饶有兴味地看着我:“林太太,看不出来,您竟然是位新潮的女士。”
林先生拿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克莱尔,不要小看了女士们。”
两个人都笑起来,克莱尔的注意力被转移开了,他想起什么似的,问道:“那批到港的货船,批关的公文什么时候能下来?”
“你很着急吗?”林先生不疾不徐,“现在这些审批的人,都等着捞油水,要是不给够抽成,他们就会把你的文件压在最底下。”
克莱尔身体前倾过来,压低了声音:“林,你知道那是penicillin。”
林先生挑了挑眉,惊讶道:“你竟然敢从上海港运盘尼西林?”
“我有朋友在那里,”克莱尔敲了敲桌面,“但我听到消息,说有个组织也看上了这批货。”
“什么组织?”我听得出来,林先生是在装傻。
“林,别和我说你一点都不清楚。开个价格,尽快把这批货散出去,对我们双方只有好处。”
林先生动了动身体,一手转动着水晶酒杯,酒杯折射出斑斓的光线,映照在他眼中,他看起来像是嗅到利益气味的商人,一下子兴奋起来:“也不是路走不通……我帮你打听一下吧。”
听到他这句话,克莱尔才笑了:“林,事成之后,你的好处不会少的。”
“林大少!您怎么在这儿!太巧了嘛这不是——”一个突兀的声音插进来,来者没有任何打断他人谈话的抱歉,反而大剌剌地拖过一旁的椅子坐下,目光肆无忌惮地在我们身上流连,“哟,这位小姐是……看起来眼熟得很哪!”
我的心一刹那跳到了喉咙口,这个油光满面的胖子,是三年前、那家咖啡厅对我非礼的人!要是我化着舞女的浓妆,他一定认不出我,可我现在这副模样,万一他记性好,难保不会被认出来,要是他拆穿我,怎么办?
林先生招来侍者添酒,侍者拿来了新的杯子摆开,手臂穿梭在桌面上,暂时阻隔开了那人放肆的视线。
“张老板说笑了,这是内子,一直在苏南老家。这位是洋行的克莱尔先生。”
被他称呼为张老板的胖子仍没有收回视线,林先生拖过我的手和我十指紧扣,他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快叫人,这位是张老板。”
我微笑:“张老板。”
“林少夫人,我怎么看你很眼熟来着,咱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他不依不饶地说着,“咖啡厅?还是饭店?”
他是存心来搅场子的!对面的克莱尔已经露出了疑惑之色,我提高了音量,愠怒道:“张老板,请您自重。”
“好好好,”他见我动怒了,耸耸肩膀,转向林先生,“林少爷,不是我说,娶婆娘可要擦亮眼睛。”
林先生冷冷道:“不劳你费心。”
这时候,克莱尔咳了一声:“OK,林,你们慢聊,我还有事先走了。”
不能让他离开!我有些紧张,几乎立刻抓紧了林先生的手。
“别啊,”我没料到出声挽留的竟然是那个张老板,他扯住正要起身的克莱尔,“难得见一个说话这么溜的洋人,克先生,咱们多聊聊?”
直觉告诉我,眼前的对话并没有这么简单。克莱尔看向他,张老板道:“我也是搞贸易生意的,我听说克先生有一批货香得很哪。”
他说着,还数钱似的搓了搓手指,“太香的东西,放在码头不怕引来老鼠?”
克莱尔一瞬间警觉起来:“你是什么意思?”
“那可是盘尼西林,”张老板笑了,“要打仗了,现在任何组织都想要这东西,哪怕派不上用场,就是囤着,价钱也会疯涨。”
他也是为了那批盘尼西林来的!我屏住呼吸,听他接着道:“我给出充分的诚意,咱们四六开,卖货分钱,我的人遍布上海滩,这些货散出去不难。”
克莱尔一听他是买方,坐回来放松地往椅背上靠去:“张老板,你把四六开叫做充分的诚意?”
林先生也加入了对话,他状似轻松地笑着,话里却暗含讥讽:“张老板,不能因为克莱尔先生初到上海,你就迫不及待地要盘剥人家。”
“我哪儿能啊,”张老板一摊双手笑道,“货摆着,那就是货,只有卖出去了,才是钱。”
这话对克莱尔的影响不小,他神色动了动,“你真能把货散出去?需要多久?”
两个人的交谈建立起来,我看了看时钟,指向八点整,心里有些着急,这个张老板我不知他的底细,不敢贸然开口。虽然现在克莱尔是被留在了这里,但要是张老板背后也有势力牵扯进来,恐怕对我们的组织不利。
我面上露出无聊神色,摇晃着林先生的胳膊,低声撒娇:“先生,你看那边。”
“怎么了?”他柔声问我。
“那位太太带的钻石项链好看吗?主钻至少有得五克拉。”我伸手一指那边聚集的几个人,一位年长的女子带着一条华贵非常的钻石项链,那颗硕大的粉红主钻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林先生笑着点点我脖子上的珍珠项链,那是他下午带着我去买的,买的时候还很招摇了一番:“不是才给你买了这个?”
张老板轻蔑地哼了一声:“婆娘都喜欢这些玩意儿。”
“行了,我陪你去问问人家哪里买的。”林先生转向他们二人,“失陪一下。”
他带着我起身朝那边走去,我贴近他,挽紧了他的胳膊低声问:“这人背后是谁?还有两个小时,接下来怎么办?”
“不能让他们谈成,否则会很麻烦。”他说,“得破坏他们的谈话。戴项链那个是胡太太,北部一位将军的外室,找她问问。”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到人群中了,那位年长的女子注意到了我们,笑着打招呼:“小林。”
“胡太太。”
她的目光落到我身上,林先生介绍道:“这是我夫人,她不常出来走动的。”
胡太太笑开了:“我说你怎么片叶不沾身,原来家里有这么貌美又年轻的太太。”
我羞赧地低下头,扮演着我的角色。林先生同她寒暄了几句,胡太太问道:“方才见你们同姓张的坐在一起,是有什么事?”
“我在和那个洋人说码头的事,他非要凑过来。”林先生烦恼地揉了揉眉心,“暴发户的嘴脸,见什么都要掺合一脚。”
“话是这么说,别得罪了他。”胡太太压低了声音,“他背后是巡捕房,当然看见洋人就要凑上去的。”
一番交谈过后,时钟指向了八点五十分。我看见张老板和克莱尔还坐在一起,便同林先生穿过大厅往回走去。
“怎么人家买得五克拉,我就买不得?”我气恼地道,“你还当我是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
“那个火彩又不好,你要是喜欢,回头我去珠宝店问——”他追上来想哄我,我甩开了他的手。
见我一脸不快地坐回桌边,张老板幸灾乐祸:“林大少,不是去看钻石吗,怎么反倒惹娇妻生气了?”
我不搭理他,转向克莱尔:“克莱尔先生,您评评理,他当我傻,非要说黄钻比粉红钻值钱。”
粉钻当然比黄钻贵重得多,胡太太戴的便是粉钻项链。克莱尔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粉红钻当然是有价无市的。”
林先生不住哄我:“别生气了,明日我便去问,好不好?你要几克拉的都有。”
我睨他一眼:“别以为我不晓得,人家都同我说了,上回你在仙乐斯,随手赏给人家跳舞的黄钻戒指。”
他面色一僵,瞪大了眼,“我哪有——”
“你就有,”我泫然欲泣,“你在外面包舞女,我在苏南老家守着牌坊过日子,拿打发舞女的东西来糊弄我,我这日子还有什么盼头!”
林先生望一眼克莱尔,求助道:“克莱尔,你和她说,我哪有在外面不正经?”
“林太太,我可跟您保证,”克莱尔笑,“林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正经,都只是打打球,喝喝咖啡玩玩牌。”
“真的?”我半信半疑,“你们男人最会互相包庇了。”
“I assure you,”他做了个举手投降状,“林可是正经人。”
“那你们在天津港,平常出去都做什么?”
“Uh huh,林太太这是要审讯我了。”
话题就这样被我岔开了,和克莱尔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眼看着张老板的脸色越来越沉,我偷觑一眼时钟,已经指向了九点半钟——还有半个钟头,不知道码头的同志们怎样了。
“我想起来了,怪不得我看林太太眼熟。”侍者又来添过一回酒,张老板不紧不慢地将手巾撂在桌上,“林太太芳龄几何?二十岁?三年前我在国际饭店的咖啡厅,跟林先生谈过一回生意,那个打翻咖啡的女招待,和林太太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还未来得及否认,林先生已经不悦地看向他:“我太太不常出来抛头露脸,过门以来,老家的宅子都没出去过一步。我林家是什么门第,是随便什么国际饭店的女招待能攀扯的?”
张老板没有任何要退让的意思,眯起眼笑着:“林家?三年前见你我就觉得有问题,你不是林家的人,你是……”
电光石火之间,我急中生智,兜手把桌上的酒杯推了下去,水晶酒杯落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响,不少人都看了过来。侍者连忙过来收拾,一名外国人过来,附耳在克莱尔身边说了些什么,他脸色一变,匆匆离开了。
张老板冷笑一声:“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说完,他亦起身走掉了。此时还不到十点钟,我以为自己把事情搞砸了,有些张皇地看向林先生。
“你做得很好,他即便现在离开,十点前也赶不到码头,任务已经完成了。”他却满眼都是赞赏,“临危不乱,沉着冷静,我回头写任务报告的时候会和上级提出嘉奖你的。”
我有些脸红地低下了头。
“不过,在人家的订婚宴上把杯子摔碎了,林太太是不是要和我一起,去跟主人家赔个不是?”
我几乎是目眩神迷地跟他走了,去和人家赔礼道歉,又随他离开宴会,整个人都沉醉在那声“林太太”里无法自拔。
我们坐上回酒店的汽车,我背靠着皮质座椅,一放松下来,才发现自己疲惫得厉害,方才神经过于紧张了。
“看不出来,”他笑着摇摇头,“你的胆子真的挺大的。”
我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在女校好歹也是剧团的。”
这次任务圆满完成,组织取得了那批盘尼西林。接下来的几天林先生都很忙,每天清晨就出去,半夜才回到房间,他帮助同志们分批将药品藏在不同的货物中运出了城,运到我们在西南的根据地去。
终于有一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他还在房间里,正坐在窗边喝着咖啡看报纸。我知道他去西洋留学过,有一些这样的小习惯。
“昨天打扫的人发现了你睡在沙发上,还问我来着。”我鼓起勇气问他,“要不然,你睡到床上来吧,我可以打地铺。”
他看我一眼,没接我这个话,只指了指沙发上:“那天带你去做的衣服,你试试合不合身?换好衣服,吃过午饭我们去个地方。”
我回到卧室换好了衣服,是一身短窄袖的松石绿旗袍,比前几天那身活泼许多,衣裳有着银杏的暗纹。
我试着抬了抬手,衣裳非常合身。我走出卧室,林先生低着头在看报纸。
“先生,你看这样好看吗?”我转了个圈。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非常认真地说:“很好看。”
吃过午饭,他带我坐上车,汽车在凯司令门口停下,他仍旧先下车,绕到我这边来牵我下去。
此时刚过午后,西点店里没有旁的客人,侍者引我们在窗边坐下,外头马路上形形色色的人经过,不时有好奇的目光朝里张望,曾经我也是这些好奇的人之一,即便我在舞厅拿着丰厚的足以在这里用餐的薪水,也不敢独身一人走进店里来。
“要一客栗子粉蛋糕给她,还有柠檬红茶。”他吩咐。
蛋糕和红茶很快端上来,他往我这边推了推:“尝尝。”
我拿起小勺子,栗子蛋糕卖相极佳,一条条细长的栗子泥裱在蛋糕的顶端,闻起来就很香甜。我尝了一小口,惊喜道:“真好吃!”
他只是看着我笑,接着,慢条斯理地道:“有一桩事我想同你说。”
我望向他。
“这次任务很成功,组织有意让我们做长期的搭档……”
“我愿意。”我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
他愣了愣,“以后局势会越来越紧张,我们可能会面临比那天更难的任务。”
“我愿意。”我又重复了一遍。
“好,”他点点头,“那么,我们下午去照相馆一趟。”
“为什么要去照相馆?”我一时反应不及。
“林先生和林太太在老家以传统方式结婚,还没有拍结婚照片。”他忍着笑端起红茶喝了一口。
一瞬间我的脸就红透了。
栗子粉蛋糕里是放了多少的糖呢,我只觉得牙齿都要给甜掉了。
我们从凯司令出来,还打包了一份栗子粉蛋糕,随即去照相,照完相,我以为就回住处了,不想,他却吩咐司机一个洋名称,我没来得及听清,也不大好意思问。车在街上转了一阵,停在路边,我看见英文的店招牌,是珠宝店,那天买珍珠项链那一家。
他携着我走进去,柜台里的人极熟他,招呼道:“林先生,林太太。”
“有没有火油钻?”他问。
柜台里的人拿一只小箱子出来,他把柜台上的灯拧得极亮,戴上手套才打开了箱子,一瞬间,我被晃花了眼,那个人挑了一颗出来让我们看。
“这太贵重了,先生。”我低声拒绝。
“不是怪我在外面拿了东西给舞小姐?”他笑得揶揄。
我简直羞得无地自容:“我随口胡诌的……”
他却握紧我的手,替我选起戒指的样式来:“你是我太太,我给你什么最好的,都是应当的。”
选好了钻石和戒指,那人又建议我们一齐配一对耳饰,反正都是钻石的。林先生拒绝了,因为我没有打耳洞。
“那天去宴会,好像那些太太们都有耳洞,我改日也去穿一对吧。”
“不用,会痛的。”他摇摇头。
***
几天以后,照相馆的人送来了照片,定做的戒指也好了。我们当时已从国际饭店搬出,入住林先生置下的洋房,屋外有一株年代久远的古银杏树,据说是从明朝开始便有了,晚秋的风吹过,金黄的银杏叶飘得满院子都是。
结婚相片被裱在精致的镜框里,林先生亲手将它挂在了卧室的墙上。相片不止洗了一张,各种尺寸的都有,也有我和他单人的,他挑了一张我穿旗袍的10寸照,放在书桌上,另裁了一张小的胸像,卡在了他的怀表中。
“会被人看到的。”我担心。
他一面修剪着相片,一面道:“看到又怎样,大家都知道我是家里有太太的人。”
我作势去抢他手里的东西,他怕剪子划伤我,赶忙松手,我拿起那张不过寸许的胸像,愣住了。
那是我十七岁时的照片,在组织登记的时候去照相馆照的。
“你怎么有这张相片?”
他的脸颊微微地发红,咳嗽一声掩饰。在我一再“逼问”下,他才说出来——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时候他就已经加入组织了,后头他被安排回到上海来执行任务,组织要为他找一位搭档,假扮他的太太,机缘巧合,我也在那份名单里,他看见照片,一眼就认出了我。
是他选择了我。
我心底张狂的喜悦几乎溢出来,连手也在发抖:“是你选了我。”
“……是。”他大方承认,忽然站起来,他的掌心宽大,是那样的温暖,将我的手拢在手心里,有什么东西硌着我的手指……他拿着那枚戒指给我戴上了。
“组织说,我们是搭档,是假扮的,可我想问你,愿不愿意,和我做真正的……真正的夫妇。”
“我愿意。”
我没有想到,老天爷是这样地眷顾我,至此,我有了真正的新生——我有了目标,有了家,我有了一位忠诚的战友、一位高尚的导师、一位亲密的爱人。
***
然而,就在这个冬天,战火顺着冰冷的大雪,悄悄烧到了上海。即便我们在家里,也能看到码头方向飘起的滚滚浓烟——不为别的,码头的船光是运送货物就已忙不过来。林氏的双面绣生意业已暂停,所有运力都用来做粮食和布料、棉花的贸易。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上峰这样和我们说。整个上海,刮阵大风吹掉路牌,落下来砸死十个人,有八个都是敌方特务。我们不得不弃用原本的联络站,用电台发密报,我配合着林先生抄收密电码的电文,每位特工都有代号,我们的代号是“白鸽”。
他教我最简单的摩斯电码,点划、划点点点、划点划点……我被这些字符弄得晕头转向的。好不容易背熟,他一考我,我就忘了方才的顺序。
他握着我的手反复敲:-... .- .. --.- .. /-... .- .. --.- .. /-... .- .. --.- .. [ BAIQI/BAIQI/BAIQI]
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又记不住,好不容易学会了,慢慢拍出一串.... ..- ... -... .- -. -.. [ HUSBAND],指着他道:“是你。”
接着又敲:.-- .. ..-. . [ WIFE]
我红着脸指指自己,小声道:“是我。”
他笑着来刮我的鼻子。我胆子大了起来,又敲:.. .-.. --- ...- . -.-- --- ..- [ ILOVEYOU]
“我在女校可是学过一些英文的!”我如果有尾巴,此刻看着他微微发红的脸颊和耳朵,只怕尾巴都要翘到天上了。
没想到,他忽然捧着我的脸吻了下来。我愣住了,眼睛都忘了闭上,周遭电台的凌乱电流声逐渐低弱了下去,我只能听见他的呼吸,和他的心跳。
***
严冬时节,我们再一次接到了一个危险的任务——掩护一位漂洋过海而来的武器专家撤退到维港。这位穆教授从海外乘远洋客轮回来,将抵达上海,他是我们非常重要的同志,我们需要秘密地接到他,并护送他登船离开,船上会有接应的同志。
这不是像以往一样,同官太太们在牌桌上套套话喂喂牌就能拿到情报,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们要从敌方特务严密的监视下瞒天过海将他送走。
我的手心里全是汗,林先生默默地拿着帕子替我擦拭干。
“要有信念,”他说,“我们能完成这个任务。还记得我带你读的《奥里昂的姑娘》吗?”
“奇迹将会出现——白鸽将要起飞,她将以鹰的勇气,去击败那蹂躏我们祖国的秃鹫!”我背诵出了贞德的那段话,“先生,我们会获得胜利吗?”
他合上书本,抚摩着我的脸颊:“会的。就像白鸽属于天空,自由和胜利,最终一定会属于我们。”
之所以指派我们,是因为这位武器专家在林先生留洋时念的大学做教授,有了这层明面上的关系,似乎还能做一些掩护和周转。但问题在于,敌人同时也在行动,我们需要想法子破译密电码,这样才能第一时间得知敌人的动向、甚至抢在敌人前头。
上峰将密电码本交接给我们,巴掌大的小本子,有两个挨在一起的弹孔,干透的红褐色血迹发黑,浸染了纸张,字迹都快被模糊了。
为了拿到这本密电码,我们的同志不知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我的心情愈加沉重起来。
我们必须完成这个任务,背后是千万人的希望。
***
“去梁公馆。”我吩咐司机。
路面的积雪被扫开了,我回转身望去,汽车轮胎在地面上留下黑灰色的污痕,两道蔓延,尽头是我们的家,林先生在门口目送我,我看见他抬起手挥动了两下。
我转过身,裹紧了披肩。
进门时我打了个喷嚏,一双柔软的手拉住了我,把我往壁炉子跟前推,是梁太太,她年纪约莫大我两轮多,丈夫在机关里做局长,多的说不得。
我往炉子前暖着手,一面不住地道歉:“雪天不好开车,迟到了,我该罚。”
“天气这么冷,你们还来陪我打牌,我再怪谁来晚了,岂不是不知道好歹?”她笑着。佣人倒来热姜茶,我喝了两口才觉得身上逐渐缓了过来。
“别着凉,不然小林心疼死咯。”她取笑我,“晚上吃过饭还是叫他亲自来接。”
“他很忙的,生意上的事,”我叹口气,“男人就是这样,总想着做大事,我就指望他在家多陪陪我。”
其他几位官太太都还没来,这是个牌局,梁太太最年长,大家常约在她家打牌。唯有我例外,林先生不算机关里的人,只是大家都认识,依托林家的贸易,能够各自从中捞点油水。
我们喝着茶聊天,我瞧见她腕间一只水头极佳的玻璃种镯子,一看便知价值连城。她看我的目光流连在她腕子上,笑道:“你还年轻,还没到用翡翠的年纪。”
“哪有,”我不好意思地笑,“我看你戴这个,手简直嫩得发亮。”
没有女人不爱听奉承话,我恭维她肤白,梁太太心情大好,又同我说起别的事情来,话题渐渐引到男人身上。
“梁局长端的那是金饭碗,小林脾气倔,你知道的,我说他不得,”我烦恼地摇摇头,“商船是在海上漂的,水上的事情谁晓得,哪天一个浪拍过来翻了船——竹篮打水!就说英国过来的船,上月拍来电报说一切顺利,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小林天天叹气,我有什么办法。”我说着,当真哽咽起来。
“上个月拍来电报,那掐掐日子应该到了。”梁太太见我拭泪,急忙安慰,“哪艘船,我去问一下。”
“梁局长……会不会不太方便?”我犹豫着。
她已经拿起电话来:“我问一艘船,不打紧的。”
“是克利夫兰号,”我道,“有一批进口的机器。”
我说得确实没错, 林氏从海外购置了一批机器,不过穆教授也在那艘船上。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些什么,她道一声知道了,便挂断了。
“怎样?”我急切地望着她。
“在天津港被扣了。那头也没说得太清楚,船上只有机器?”
我面上只是疑惑:“就是机器,旁的……难不成是其他人运的货有问题?”
她正要再说些什么,电话铃响了,她接起来,对我做了个口型,是梁局长打来的。
“在什么地方?……书房?那我给你拿过来吧。”
她挂断电话望着我:“真不巧,今天玩不成牌了,老梁说要我帮他送一份文件。”
文件?我心头一凛,要梁太太亲自送,不肯假手于人,必然是极重要的东西。若是有机会进得书房……我脑子里快速盘算起来。
“那我叫司机送我回去。对了,那要给她们打电话吗?叫别来了。”
她正要往楼上走,被我一提醒,才道:“嗳,还是你记性好,我都快忘了有这几个人了,都怪她们迟到。”
说着,她便让佣人出去叫汽车,自己坐下打电话。我从坤包里拿出镜子补粉,从镜子里我看见女佣走了出去,于是我起身,往梁太太上楼的必经之路走过去,假装去看那里供桌上放的花瓶。方才摸镜子时,我悄悄拿出一小瓶鱼肝油捏在手里,这东西还是林先生教我的。
在她看不见的一侧,我手上微微动作,瓶盖被打开,鱼肝油流到了地上,我转身走回沙发坐下。
她打完了电话,冲我抱歉一笑:“我先去书房,给老梁找东西,等下我们一起出门,我叫司机先送你。”
“不耽误你的事情就好。”我微笑。
她起身往楼梯走去,高跟鞋踩到地上的鱼肝油,骤然滑倒在地,摔出一声闷响。
我吓了一大跳,忙跑过去:“怎么回事?”
她捂着腰,痛苦地皱眉:“滑了一下,不打紧的。”
“还能动吗?有没有摔到哪里?”我试着扶起她,然而她起不了身,一只脚踝已经高高肿起来了。
我急忙叫佣人:“快叫医生来!”
医生很快来了,佣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扶到沙发上半躺下,又送来了冰块,我亲手拿着给她敷,冻得指尖红彤彤的。
“你这孩子。”她叹口气。
一切在我的预料中,她的脚根本无法自己活动,拜托我上楼去书房帮她拿那份文件送到机关里去。当然,不会让我自己上去,一个女佣跟着我。
我手心里捏着一把汗,往楼上走去。女佣道:“林太太,书房在前面右手第二间。”
钥匙就插在锁孔里,我打开了门,根据梁太太所说,打开了书桌右手底层抽屉。映入眼帘的是一份报告,上面别着一张照片,是一艘正离港的邮轮,舷侧的喷漆英文瞩目。
“CLEVELAND”,不正是穆教授乘坐的克利夫兰号?
我屏住呼吸,将那份报告拿出来,站起身。女佣就在书房门口,眼也不眨地望着我的所有动作。
“不能这样拿去给梁局,有没有文件袋?”我问她。
女佣犹豫了一下,显然她从未获准进入书房,自然不知道文件袋在哪里。
我蹙眉:“蠢东西,去问你家太太!”
一般我都和颜悦色,她被我一凶,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当真就转身下楼去了。我听见她的脚步声远去,迅速翻页浏览起那份文件,前几页都是英文的,看起来十分费劲,我在第三页看到了穆教授的名字。
他们知道穆教授乘这艘船回国,因此扣留了克利夫兰号,正在排查上面的所有人。一旦穆教授身份败露,后果不堪设想。
寒意顺着我的小腿爬上了我的脊背,大冬天的,我额角流下两滴冷汗。
女佣很快折返,告诉我:“文件袋在左手柜子里。”
我打开柜子拿出一个新的牛皮纸文件袋,将那份文件装了进去。下楼时,梁太太望着我。
“梁局长的书房就是不一样,”我笑,“那张桌子可是红木的,瞧着可像是古董。”
“兴许是明代的?别人送的,我也不晓得。”她的目光落在我手里,“文件?”
“洋文的,一个字也不认识,现在局里都用洋文办公了吗?”
我落落大方地说看不懂,她的疑心似乎被打消了,“劳烦你跑一趟,等我脚养好了,我做东请你和小林吃饭。”
我笑,“那我可得想想吃什么,好好敲你的竹杠。”
女佣拿来披肩给我穿上,我出门坐进汽车。司机通过后视镜不断地瞟我,我视作不见。
车很快开到机关门口,外头是森严的铁门和卫兵,我心里到底还是怵的,握紧拳头,指间那枚钻戒提醒着我:我的背后是林先生,我要为我的搭档完成这个任务。
梁局长的副官扶我下车,我想把文件袋给他,他却避开了:“林太太,局长吩咐,机密文件我们碰不得。”
机关局的大楼里阴沉沉的,我的鞋跟踩在木地板走廊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声。此时此刻,我没有任何依仗,直到这时我才反应过来,方才在梁公馆我的行径是多么的冒失!行差踏错一步,可能我的搭档也会被我置于险境之中!
我拢紧了身上的披肩。
这是我一个人的战役,无异于在悬崖边上舞蹈,只要错一步,就会……
路过转角的时候,一个胖子正在那里和人小声说着什么,听见高跟鞋的声音,他们全都抬起头来。我看清胖子的脸,心神剧震:那是……金门饭店的那个张老板!
张老板看着我,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林太太。”
我没搭理他,往前走去。张老板在我背后啐了一声:“贱骨头真以为自己攀上高枝了!”
副官看了我一眼,目光有些探究。
我笑:“漂亮女人在外头抛头露脸的,难免有些不自量力的人想贴上来。”
将这件事化为骚扰,总比引起别的怀疑要好。
“您是林少爷的太太,外头这些人不知道天高地厚。”他陪笑。
这段路太长,我觉得走了好久。终于,我们在局长办公室门口停下,副官敲门,里面应了一声。他推开门,示意我进去。
我走进门去,木门在我背后关上了。
梁局长约莫五十来岁,头发花白,神色带着点阴郁,不怒自威。想是梁太太已打电话告诉他换了我来,他并不意外,取下眼镜站起身来。
我忙把文件夹递上去:“梁局,您要的文件。”
他接过文件,走去沙发,倒出来两杯茶,这是要留我谈话的意思了。
“林太太,你坐。”
我只能坐下。没想到,下一刻他竟在我身边坐下了,我一瞬间腰板僵硬,只能寻了个话题:“梁局,您不确认一下文件吗?”
“小林是我信得过的人,他的太太自然也一样。”他看我一眼,“林太太真年轻,和你们这些年轻人在一起,我都觉得自己也有活力了。”
“您说笑了。”
他的手已经搭上了我的肩,我想退,但身侧已经是沙发的扶手,我没有退路了。
“小林是留过洋的?”他问。
“是,”我答道,“我们成亲不久,他就去留学了。”
“留过洋的就是不一样,《奥里昂的姑娘》,听着就有意思。”
他怎么会知道《奥里昂的姑娘》?!那是林先生和我在家读的!难道……难道……家里不安全,家里有机关局特务装的窃听器?
那一瞬间,我只觉得自己从脚底到头顶都凉透了,甚至感觉到我自己已经是一具尸体。
梁局长的手从我的腰后伸进了披肩下,摸到了一手的冷汗,“怎么,林太太,这么热,都出汗了?”
我再也忍不下去了,慌忙站起来:“梁局长,小林还在家里,我先回去了。”
说完,我再没看他的脸色,匆匆走出了办公室。
***
我走出机关大楼,在门口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站在雪地里,大约是极冷,他不住地呵着手,热气团团。我几乎是跑着扑进他怀里:“先生!”
他接住我,搂了个满怀:“我打电话去梁公馆,梁太太说你帮她送东西来这里,我担心你,就来了。”
我的脸色一定差劲透了,他担心地吻了我一下:“怎么脸色这样差?”
副官还在旁边,我推说道:“是里面太闷了。”
“我们回家。”他带我上车,冲副官打了个招呼,吩咐司机开车走。
经历了方才的惊魂,我此刻已不相信任何人,只是攥紧了他的手,依偎在他怀里,世上只有这一个人,是我可以相信和托付的,而我今天差点因为自己的莽撞,生生害了他。
他拉起前后座隔断的帘子,更紧地将我抱住:“不怕了,不怕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竟浑身发抖。
好不容易回到家里,刚关上门,我疯狂地拉着他的手,在屋里开始寻找,门厅、餐桌下,沙发底下……他看着我神志全无的样子,猜到了什么,一把拦住了发疯的我,钳着我的下巴吻了下来。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地笼罩了我,是安全的气息,是爱人的气息,我泪流满面地抱住他。
等我真正镇定下来,他牵着我坐到沙发上,指了指茶几,我俯身下去一看,果然有一个黑色的窃听器,不过已经被胶布黏住了。
他在我耳边低声道:“今天你走了那么久,我觉得不大对劲,在家里搜查到了几处,不过都在一楼,楼上没有。”
说着,他指了指电话,意思是我们的电话也被监听了。
这时,电话铃响了,我浑身一震,他示意我接。
我拿起电话:“喂,你好。”
“林太太,你到家了吗?”
“我刚到,小林接我回来的。你的脚好些了吗?”我答道,可是话一出口,我就知道会有问题,我的声音抖得厉害,她一定会察觉到什么。
没想到,林先生忽然压了过来,咬了一口我的耳朵:“又打电话,都不管我么?”
他鲜少这样同我说话,像是撒娇,又像是埋怨。他贴得这样近,电话对面的梁太太自然听见了,她了然地拖长声调“喔”了一声:“你们小夫妻还真是……我挂了挂了。”
她挂断了电话,林先生安抚地拍拍我的手:“好了。”
他倒了一杯热茶给我,加了一勺蜂蜜,我们上楼到了卧室里,他让我在床边坐下,自己拖过一把椅子来坐在我对面。
“你别着急,慢慢说。”
我喝了一大口蜂蜜水,甜润的热意温暖了我冰凉透的心。
“我今天本来想按计划打听克利夫兰号的事情,中途,梁局长忽然打电话来,要梁太太去书房去一份文件送给他……”
我原原本本地将我往地上倒鱼肝油使她崴脚、在书房支开女佣、去局里送文件的事和盘托出,“我在机关大楼遇见了那个张老板,他认出了我,但我没理他。”
我并未隐瞒梁局长对我的上下其手,那不是骚扰,而是试探和示威。
“他知道《奥里昂的姑娘》,”我的声音颤抖,“先生,我们是不是暴露了?我和他们说我不识字,可是他都知道我们读戏剧,他一定知道了……我……都怪我的莽撞,我不应该……”
“窃听器到处都有,你别紧张,”他握着我的双肩,“你做得很好,我为你感到骄傲。”
他的语气坚定而温柔,我望着他,眼泪止也止不住。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船被扣在天津港,他们正在一个一个地查。”
“别怕,我来想办法和天津站联络。”
***
接下来,我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几日,上峰传来消息,警告我们可能身份暴露,让我们做好随时撤退的准备,穆教授的事已经由天津站的同志们接手去行动了。
我往梁公馆打过两回电话问梁太太的脚伤,她的语气倒听不出来什么,反倒打趣我和林先生什么时候要个孩子。没几天,我们收到了一份梁公馆送来的请柬,梁太太果真邀请我们吃饭,在金门饭店设宴。
“不止请了我们,”林先生道,“别紧张,我陪着你。”
出发前,他交给我一支小巧的手枪。金门饭店会搜男宾的身,却不会往女士们的裙下搜查。
“Walther PPK,”他将枪套系在我的腿袜带上,“教过你怎么用的。”
“我知道,”我直视着那双琥珀色的、沉静的眼,“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开枪,如果非要开枪,那就贴着肉打。”
“真聪明。”他摸摸我的脸颊,把我扶起来,让我在他面前转了几圈,确认腿上的枪不会影响到我的行动。
我们坐上汽车,往金门饭店去。上一次踏足这里,是我们第一次以搭档的身份出任务,我第一次假扮他的妻子,现在我们已经是真正的夫妻。
时间过得真快,它都不等人的。
他把枪交给我,为的是万不得已要我防身;而我想的却是,万不得已,我会用它结束生命,以免牵连到他。
车在金门饭店门口停下,他下车替我开门。我挽住他的手臂,我们一同走进去。
“今天是机关局的聚会,”他低声道,“小心行事,不要离开我身边。”
我们先去和梁太太打招呼,她仍不太方便走动,便坐在主位上,周围围满了太太们,林先生不方便,便让我自己去和她说话,他在一旁等我。我打完招呼转身出来,他却不见了。
我捏着手心里的汗,尽量使自己动作自然地环顾四周,大厅里金碧辉煌,灯火通明,我却油然而生一种恐惧。
这里的所有人,都是敌人。
“林太太,在想什么?”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来,我惊愕地转头,又是张老板,他像是甩不掉的牛皮糖,死死地黏了上来。
我冷冷地道:“张老板。”
他诡秘一笑:“我知道你的秘密。”
“我的秘密很多,”这一次我不再退缩,而是奋起反击,“张老板知道的是哪一个?”
他确实没想到我会突然反唇相讥,饶有兴味地笑了:“林太太,我调查过你的底细,法政女校的高材生,怎么会跑去咖啡厅当招待,又搭上了林氏的大少爷。”
还好,他只是怀疑了我的身份,没有怀疑到林先生的头上。
我眯着眼笑了:“张老板的眼神不好,似乎总是认错人。”
“苏南的人可从未听说过林大少有青梅竹马的夫人,”他步步紧逼,“你是那个组织的人。”
我心都快跳到喉咙口了,却只是笑:“哪个组织?张老板不如展开同我讲讲?”
此时,大厅舞池里已响起了悠扬的乐声,这是一场西式的宴会,不少人滑入了舞池。大厅正中的一盏水晶灯流光溢彩,照亮了每一个角落,我在心里迅速做出一个决断:我要处理掉这个危险的人。只需要两枪,一枪打落水晶灯制造混乱,一枪贴着肉打在他身上。
我的枪法是林先生手把手教的,我有这个自信。
我笑意盈盈,朝张老板伸出手去:“张老板,有没有兴趣带我跳一支舞?我还有更多秘密,你不想听吗?”
他吃不准我的意思,正犹豫着,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大手伸了过来,不由分说地牵住我扯进怀里。
“我只是在旁边聊了会儿天,太太觉得被冷落了,就要找别的男人跳舞?”他的声音带着醋意。
我回头,对上他的眼睛,还未来得及说话,林先生已经道:“张老板,失陪了。”
说着,他带着我转进了舞池的人群中。我被他带着,步子跟着他,攀在他肩上,“他知道我的身份了,刚才在试探我。”
“他没有证据,有我在,他不敢把你怎样。”
“他盯上我了,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暴露!我要做掉他。”
他的声音听起来竟有几分轻松:“怎么,我太太竟然是上海滩的头号黑帮,动不动要大开杀戒了。”
这个时候了,他还有心思开玩笑!
越过他的肩头,我看见张老板沉着脸,分开人群走过来,他的身影打乱了舞池里的秩序,不少人望了过来。与此同时,下到舞池的不止他一个人!巡捕房的便衣将我们包围了!
“先生……”我声音发颤,“如果我们暴露了,不要营救我,所有的事都当是我做的。”
音乐轻柔,他揽着我轻轻转圈,我背靠着他的胸膛,被他搂在怀里跳慢摇。
“……我爱你。”我绝望地闭上眼睛。
“傻子。”他叹息一声,就在同时,他的手下移,拨开我的旗袍裙衩,抽走了那支手枪。我根本来不及反应,连着两声枪响,只听见玻璃炸裂坠地,舞厅陷入黑暗,一片人声惊叫。
“我们走!”他拉着我穿过大厅,跑了几步我的高跟鞋就掉了,他转身一把将我扛起来,朝外狂奔而去。后门停着一辆汽车,他把我塞进车里,自己坐进驾驶室发动了车子。
“我们要去哪儿?”
他将油门踩到了底:“组织安排得突然,刚刚才收到消息,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们去码头,坐船去维港。家里的东西我都处理好了。”
车子迅捷地开出去,到了码头附近,他带着我弃车步行,我被他背在身上,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他步子很大,手底稳稳地托着我,我们谁都没有说话,空旷的积雪街道上,回荡着他的脚步和我们两个人的呼吸。
码头的汽油灯很昏暗,一艘大船鸣着汽笛正要离港,不少穿着短打的工人还在往船上搬运东西。
一个年轻男子迎上来:“白鸽!”
我心下疑惑,为何他会叫我们的代号?
林先生应了一声,那个年轻人热情地招呼我:“嫂子,我是韩野。”
我更疑惑了。
“快走,船要起锚了!”他把我们推上船。
这艘船很宽敞,船舱里倒是很整洁,年轻人领着我们去了一等舱房,直到进了房间,林先生才将我放下。
年轻人的目光落在我赤裸的双脚上,林先生道:“愣着做什么!去找双鞋子来。”
他赶忙去了,我环视房间,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林先生欲言又止,年轻人已拿着一双女士软底鞋进来:“白鸽,鞋子!”
我再也压抑不住我的疑问:“你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我们的代号?”
林先生轻咳了一声:“韩野,你先出去。”
那个年轻人带上门出去了,林先生单膝跪在地上,握着我的脚暖热了,才给我穿上鞋。
“先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都糊涂了。”
“我……”他望着我,目光闪烁了一下,抓起我的手,在我掌心里敲了一串电码。
手心很敏感,我努力辨认着:“-... .- .. --.- .. ”,是我熟悉的字母,他和我划过很多次,我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的名字。”他解释道,“我叫……白起。林是一个用来掩护的身份,因为要保护你,所以我没有告诉你,不是有意……嗯,是有意的,但我没有想骗你。”
这时,整个房间狠狠晃荡了一下,眼看着我就要摔下来,他慌忙来扶我,不料直接将我扑倒在了床上,他红着脸起身确认我有没有被压到。
“是船起航了。”他望向舷窗外面,一望无际的黑夜,一望无际的大海,“我们要去新的地方战斗,那是新的开始。”
明明前路未知,我却一点也不恐惧,皆因我身边的这个人——只要他在,对我来说,那便是充分的信任、安全的保障,乃至于强烈的信念。
我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脑子里突然有个念头,我质问他:“那你用假身份和我结婚?”
他措手不及,压根想不到我会问这个。
“咳,”他伸手在胸袋里掏了掏,拿出一张折过的硬纸给我,我展开一看,是我们的结婚证书,家里用画框裱着一副。我的目光落在结婚人一栏,那里写着的名字果然是“白起”。
“这份是真的。”他轻声道,“你若还有别的想问,我都告诉你。”
我望着他的眼睛,青年长长的眼睫在他脸上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他的琥珀色的眼包含着诚挚的柔情,就是这双眼,这个人,我十九岁时看了他一眼,我这一生都可以为了他。
“我们是搭档,是同志,是战友,也是爱人,”我握紧了他的手,“无论你去哪里,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他回握住了我的手。
我知道,这一生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不会放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