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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少年 同性(男)
警示 亲子关系 , 直系同辈
原型 咒术回战 伏黑惠 , 伏黑甚尔
标签 父子向 , 甚惠 , 惠甚 , 甚惠甚
状态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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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9-9 04:04
- 导读
- 全篇多用五条视角描写,有一些父子性暗示,本来是打算写成惠甚,结果实在赘述。
这是我三年以来再次写的一个长篇,希望你喜欢,能得到repo~
在这里需要提到纯洁的溺毙老师,我最喜欢的甚惠甚作者。三四个月前,我终于接触到她的作品,在很多晚上不能成寐。虽然她已经跑路了…我还是很崇拜她,反复地看她
声名记
我去非洲度假前最后一次见到学生伏黑惠,是在石碑广场上。我俩小心翼翼踩着黄色警戒线,最后是他提议躲开人群去绿化带深处散步:看见蹲在四号石碑面前抄写拍照的人,他的脊椎就像游蛇一样不自在起来。我说我要去非洲度假放松了,这么些年那件事缠着你也缠着我,上回还是去华盛顿忙里偷闲骑了会儿单车,这次我休的可是长假。伏黑惠手抄在灰呢子风衣里听汇报一样点下巴,您放心学校工作有我,出急事电邮,有问题随时联系,不过伊地知能解决的尽量少找我,我备课开会也很累。老生常谈,拉他来这里无外乎是一种实验,想看他这束光线在名利场的水面上如何自处,可他却一个劲往呢子深处躲,眼睛埋进土里。我说这期间肯定有学术会议,某某大学和某某大学你替我去就行,点到即走就当旅行;他说不好意思,这几天我想我可能要在家了,外地你还是劳烦伊地知的视讯电话。我说从获奖以后你就不爱出门,一天二十四小时抱着手机,你网恋了?他甩我一个眼神,说五条老师,你这人三个小时内任何紧急事务都别找我,我要网恋。我说你二十五六了,我像你这么大都收了你当学生,现在你也该跟我去大学做点别的了;石碑的事你跟我当年很像我不计较,不代表你以后这样下去我不反对,我可是会因为冒名顶替和资金来源不明被起诉的。伏黑惠祭出经典冷笑,那意思是你连忽悠带骗不就为了先满足当年打的赌后满足自己的理想吗,真当我不知道你有本事硕士学位也别给我了。我没对着他的笑再留,两个人站在喷泉前一人人各一个硬币扔下去,我祈祷他别祝我一路顺风;他阖着眼,一枚纪念币也好这样犹犹豫豫仍不扔,那懒散下挂着多重一记淤青啊。
广场在旱式喷泉区放弃了围上一圈招蜂引蝶的绿化,远远地立了九块石碑取而代之;不管市政取了多少含蓄优美的备选名,我们这群人都叫它石碑广场。捐赠人要求上面镌刻着当今九大数学领域未解之谜,排名不分先后,但是难易程度在内行看来不尽相同;悬赏再丰厚,每年选的颁奖人再位高权重,奖杯的柄把总是凉的。但是,伏黑甚尔跟我说,伏黑惠小时候去家最近的广场,除了被狗拖着小跑,去沙坑和稀泥之外,他在喷泉区跌倒的时候意外发现了这几块石碑。那时候伏黑甚尔正在和孔时雨聊些少儿不宜的话题,牵引绳就在伏黑惠的手里,孩子的防丢绳拖在地上像放松的电话线一样,拉着伏黑小惠手的那一头轻微颤抖,踩在伏黑甚尔脚下的那头呼吸般收拉。
伏黑甚尔说:“那时候他妈妈也会带着他,天气很好,她做完了工作,就看着他乱跑,我去遛狗。回来的时候娘俩都不在原地,我儿子就伏在地上——也不准确,匍匐,挺奇怪一个姿势,我说他干嘛呢,她就嘘我,撑着脸笑着指着惠。他在干嘛呢?我想想....哦,我跟你说过,我儿子是个数学天才,他拿着自己刚捡的树枝,半个身子都撑在上面,脸也被枝子戳到了,她居然不觉得危险....他们娘俩都在看着石碑,她不太懂数学我知道,但是我儿子真的在比划什么。”
所以伏黑甚尔说他儿子是个数学天才,就算在比划什么不能代表伏黑惠看得懂那些东西,伏黑甚尔也像个瞎子一样相信着,我没有打断他。他说,他儿子有能力解开石碑上的谜题,他一点儿不会那些符号,转来转去的令他头疼,但是伏黑惠从小算术做得很快,毫无纰漏;而且、而且什么呢?这小子经常一个人在课外做点算术题,有天他还在收拾房间的时候发现过写着石碑上题目的草稿纸,他真的写了很多页。
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沓钞票,用占了唾沫的手指一张一张揉开,露出他在背面记账的便利店收据,心里边缘泛黄的草稿纸就被剥出来。他松松散散、小心翼翼地把收据也夹着抽出来给我。
你自己看吧,我不懂。反正我查了,解出来那些破abcd式子,哪怕一个也好,钱都不少。
他给我烟,我不吸,看他又漠然又惆怅吮走烟草的魂,最后我说你别告诉我你要去哪,也别跟我说什么时候回来,我懒得因为你对警察撒谎。
伏黑甚尔也正是伏黑惠的生父,同时停车浪迹天涯,从那以后不知所踪。市井有人说他为了寻仇而积攒资金;有人说他身负命案四海亡命:更有甚者说,他和后来消失的伏黑氏远走高飞,做了一对快活鸳鸯。
伏黑甚尔早年离家出走这件事,对惠来说是始料未及的一场龙卷风;虽然他的庇护并不坚实,但忽地抽走了惠的一小节脊柱。他和津美纪两个半大孩子,靠着伏黑甚尔留下的一大笔钱撑到了大学入学。
伏黑惠熬夜是从和伏黑甚尔剔骨分离之后第七年开始的,我催他做研究写证明,他回答我老师,刚工作就开小灶不太好,我明天还要讲三角函数,这很值得我准备,有领导来听。然后拿起一整本书防御我,明天是几何学,后天线性代数,捡起什么都往我这里扔。钉崎对着我们的LINE评价:忙着追女孩子吧,怕自己身上摘了眼镜还有刻板的铜绿味儿,她们通常觉得教师无趣。我说不仅如此,还觉得中学教师迂腐懦弱,年轻的只顾着纠正校园暴力和被丢牛奶盒,中年到老为了补课费肯定跟女学生和学生家长上过床,尤其是伏黑惠这种不苟言笑的,高低私相授受过五十万日元。但是伏黑惠不是这样,他隐忍着蜕皮,我甚至花了三年才注意到他:等我出师,做了副教授之后,才有资格在高中生的卷子和夏令营报名表里破格录取学生,这还要跟夜蛾正道饶舌;但是我发现了伏黑惠,他的个人信息那一栏和自荐原由字体模仿得拙劣,激起了那个在小巷的晚上结束后,我在草稿纸上的回忆。三年能推理出这么多,已经不算逊色,所以我跟他说,你可以做我的学生,在我的大学里跟着我,然后一起解决那九道题;拿到的任何研究成果都是你的。跟这个夏令营眼花缭乱的招生简章并无出入,你想继续做学术就做,之后要离开大学自然师生关系不复存在,怎么样都随你,我的学术生涯已经变成了对他们的奖励附属品,本人不甚在意,那种漫不经心的成功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古老的放射疗法,越求知若渴越是中毒,压根就不是什么好运吉祥物。总有一天,伏黑惠也会被挂上非卖品的赠送行列。伏黑惠从来不在乎自己卖不卖或者价值几何,他以一种厌弃的乖顺来面对我所有的琐事,甚至会主动包揽到我无法开口。
后来我才能明白,他和伏黑甚尔都是渴望着事了拂衣去的;与之不同的是他品尝过父亲随时随地置身事外,壮士断腕的那种毅然决然带来的余韵,把年纪尚小的他和养姐打了个措手不及,深受其害;所以他的解决方法就是让自己变成一座可以接受的孤岛,身上半分债都不欠,别人想借两文都无从开口。
他知道伏黑甚尔多年以前把自己的前程托付给我之后,只是耸了耸肩,不需要我解释,但他本人却陷进了父亲的诅咒里,半个月一笔未动,学校也请了假,我无从下手也无心干涉,只能等例行组会他愿意见阳光。
我问他,知道这件事会让你有压力吗?但你自己也清楚,我没把他的话放心上。
他说我知道,跟那个没关系,我只是不愿意想下去,没有尽头。我已经在大学里研究了够久,现在我很好奇:您明明能力远在任何教授之上,这几道题为什么不亲自证明?
我回答,因为我想下去也没有尽头。这九道题之后呢?山顶之上是什么?所以眼睛看到一切后,脚就不得不动起来,毕竟我们还是活在三维空间啊。
所以你和以前的同学在做项目。
我想邀请你来的,可是我看你有自己的事情要考虑吧,很多年了。这九道题像是门萨俱乐部入门测试题,不过你好像对名声不感兴趣,甚至抵触。
现在的生活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以前在大学里没有资格接下这个挑战,就在宿舍里偷偷写很多草稿纸,和小时候乱画一样兴奋,我猜他也把那些纸给你了,对我很重要来着....现在没那么紧张和兴奋了,进度自然就慢了下来。
我说知道了,我也没有啥办法,你好好调整心态吧,我也不急。唯独在这件事情上他跟我独虚与委蛇了起来,拥护着一个年少未被成全的秘密,这事也只有他自己明白:即便他避免谈论家庭、亲子、教育、未来,他在青春期时期就失踪的父亲以隐退的方式出现在障碍里;而在冥冥之中,他正在有条不紊地走上仇敌为自己设计好的路,尽管能够踩在甚尔为他涂地的一片肝脑上朝着名利冲刺,伏黑惠都会在最后烧了自己的鞋。惠的生命正在使劲从老旧的植物躯壳里剥离生长,正当他要触顶的时候,才发现殊途同归,此处已被涉足。为了避开,为了暗中不遂人愿,他宁愿别无所求地消极怠工,混吃等死。
过了一个星期,我在实验室大楼碰到他后,对这件事有了另一种看法。在周末,我们有实验室的使用权,而使用时间和教师姓名都会写在教学楼的公示板上;教室的监控是独立的,既可以统一调取,也可以在获得管理员密码之后在教室配置的多媒体上单独查看。那天下雨,我们约好了取消例行会议,但我无所事事,打算借公用WiFi提前存一些论文;在下午三点的教室里,伏黑惠脸上反射着荧荧鬼火一般的光,戴着耳机,时不时瞟两眼屏幕,又在纸上写着什么。我知道他在调监控,甚至在周末晚上一个光点出现的时候罕见地撩笔、坐直、凑近去呵护那点光影。但他目光平静,如同一滩营养过剩的死水,一潮一潮翻涌捂死那点火星。
伏黑惠不看你的时候,你感觉他不在那里;当他看向你,你感觉他不在看你。他眼睛里有更远的地方,而你能看见他自己就在那个很远的地方,于是你意识到:他也不在这里。他像是一个永远在等待的人,在沙漠里等雨亦或是竭泽的人等一条活鱼,并不急迫,就是在等。假设说一个人的心瘴阻碍了他继续去做某件事,那么及时移开这块石头就够了,要不惜一切代价去做,有什么解决什么;伏黑惠只是在等一件常人都不清楚的事物降临,而没人能够左右或降临恩赐,所以我只能陪着他等。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我甚至觉得他是故意的:他享受这种等待,在等待的磨折中殆尽期待,慢慢放弃等待;他满意地蜗居,展览几十年潜伏清贫,现在积极地不得志。我始终不知道,也在不影响的前提下不想知道,关于监控里,他去找一个入侵实验室的高手,却不愿意上报给任何人这件事,且享受共谋、共犯的前因后果。这种近似血肉滋养的危险能让他从中得益,甚至令他沉浸在一种茶饭不思的掌控欲里;那个男人也在追寻这里某个人的蛛丝马迹,他们同时秘而不宣地享受被追踪。我从未见过伏黑惠的眼睛里沉淀出这样一种自信:果然如此,那么天长日久,我有的是时间。
他马上又低下了头,整个生命的枝条再次没了活力。他垂着眼。伏黑惠的沉默把我赶走,我兴味不浓,可是总不觉得监控一事能掀起很大波浪,也不会善罢甘休。
也许是他垂着眼的样子让我觉得不详,不祥的源头是他噩梦般名讳的父亲:伏黑甚尔;每次我想起此人,天空中总要漆黑抹一闪电。因此几个月后,这种不详笼罩着他孱弱的白化继姐,呼吸薄如蝉翼,伏黑惠在ICU玻璃外再三拜托我老友家入硝子务必保全她性命,不要保守、也不要惮于她的体质,有需要他就在楼下招待所309。这种不详来自于血缘,被生活感染,似乎是代际相传的噩耗;我作为他的老师和中间人除了随时提供建议,别的也跟我搭不上话。他能做的不过是咬手指和在便利店目眦欲裂。我偶尔陪他们下楼吃午饭的时候,就会回想起:伏黑甚尔下颌的拐角像砍刀凌空一转,重力不及施加到手腕就被猛地甩飞,跟伏黑惠所差无几;后者没有他父亲一样窄阔适中的面,狭促地结束在留着伤的下巴上。我怀疑,他们如此相像,劫数也惨痛相似,果然面相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太像他是否也是你多出来的一劫?不过对于快要把自己的影子印在医院绝壁里的伏黑惠来说,血缘也许是他命里罪孽深重的缘起。
天长地久,铁人也耗不起,更何况是只舍得做教师,从不显山露水的伏黑惠。他终于舍得跟我谈起领奖的事。可惜伏黑惠死性不改,他说他拒绝署名;直到这时我也没有心生一点去理解他们父子的想法,这对我们来说是徒劳。伏黑惠说,他们只想着世界上存在这么一个人,能够把这些问题解出来,而不需要知道他到底是你还是我。有奖金就够了,刻碑仪式我也不想出席。我说冒领可是要吃牢饭的,让我替你、或者是我冒领,估计都等于没发表。惠皱着眉,沉淀轻蔑和嫌恶地看着我们订的数学周刊,他说:那就写津美纪的名字,发表。我笑着说你以为他们不会求证?行不通的。你还是克服你的广场恐惧症吧。
伏黑惠说:“我好久没去过那里了。”麻烦,他只想快点用钱,供续上他姐姐垂下来的半条性命。对于伏黑甚尔那点浓郁的期待,我其实随便接过、擦擦就放下了,他把所有脏器都托付给了我;我想起来就抛抛光,伏黑惠看见了登时拒绝:不用,我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他下落不明的父亲,以仇恨和骨刺的形式承载着他为自己积累的苦难;也许伏黑惠真的乐在其中吧,可惜除此之外的欲望也都被他上年轻的父亲风尘仆仆地偷渡到异国他乡了。我记起来伏黑惠思考的时候,总是下意识摸自己的唇角,指甲上下划着健康的皮肤,他也想用疤痕思考,连接到父亲,求助于对方。
我说,随便你,只要你哪天别反水告我就好,除此之外天塌下来都有我和家入医生。
伏黑惠身体离开身下吐出海绵的床,海绵像舌头一般被卷回去;整个过程缓慢得像关节生锈,空气中能够听见他骨骼之间摩擦的巨响,一份思考磨得他零件之间火花四溅。他淡然而坚定地再看我一眼,拧开了门,准备出去。最后出现在在门缝里的他的眼睛轻声问:“这会让您困扰吗?”
第二天同事跟我说,有人晚上趁着夜色把石碑上的第四个问题解出来了,不过.....
不过是在石板路上,用墨水写的,写得又长又潦草,还被泥土和一些零碎的石头围了起来,被保护得很好;意外地,关键步骤都严禁清晰。他啧啧叹道:“像是上过学,又好像是个草寇英雄。”又说,协会的人正在路上,要去验算,这不是你们攻坚克难的对象吗?怎么不去听听看。
我说不用,写这玩意儿的终究不是傻子,我早不玩学术挑战赛了。
我当然能看见,我的学生伏黑惠,他在四合的暮色下,摸着嘴角,把那些字一点一点写下去。
不过领奖的形式还是流水一般走,我清楚伏黑惠的心思不过是不想让某些人感觉出这个成果跟他有一点的关系,但是在他拒绝我去出席颁奖典礼的时候,我还是说:“有点欲盖弥彰了,你越躲越做贼心虚。”他就去了,我以前也只是知道伏黑甚尔喜欢装傻充愣,自己听不懂的事情就非要死乞白赖扯出一副无知少年的讨巧感,他的儿子淡漠,总应该对任何事都是一般态度;没想到有些东西果然是砍不断理不清的,伏黑惠在听见“很遗憾...组委会决定对各位保密获奖人的身份”时,确有其事地皱起了眉。我想,伏黑惠啊伏黑惠,什么时候你能真正睁开眼看看这头房间里的大象呢?
他的局总的来说是做成了,之后三天他去做了笔迹鉴定,决定认领研究成果,而伏黑甚尔千算万算,确实也没逃出骨肉的这一着。
那天也没什么特别的,对门阿婆一向严谨守卫伏黑惠这位坚实可靠的年轻人的住宅,喝退不坏好意的踩点小偷、喋喋不休的推销员、神色倦怠的小广告贴纸家。今天她听见迟滞、拖沓的脚步声在伏黑惠门前戛然而止,阴影摆尾游进她家玄关,暗叫不好准备发力;那是个男人,敲了三下门,叩门声应该他的和嗓音一样低沉疲惫,像拖着一条路走了好久,仆仆风尘差点堵得她张不开口。你是———她正要说,对面的门却恬不知耻地开了。
“你回来了。”是伏黑惠有力地对这幅场景的回应,伏黑甚尔以为他练习好几年才能把这一切准备得如常;伏黑惠在家熟练切割十几年的记忆,把他不在的时间扔掉,剪辑上刚刚进门的这一段,就变成十六岁,家具还在等你回来,而你如约而至。桌子上摆着他随便应付的简餐,是平凡人家周末会出现的菜式;伏黑惠不是肉食动物来源于伏黑甚尔对幼儿的饲育习惯,今天罕见出现了油煎三文鱼和汉堡肉。人总是会变的,如此一安慰自己,其实也说不过去,因为变的好像只有进嘴里的那点东西,陈设布置,衣着习惯,开门之后就陷入了画的沉默的伏黑惠一如十年的一帧暂停而已;这很恐怖,儿子甚至没有撅起来眼皮好好震颤,就像他已经是第三千六百五十一次沉默踏进门槛。“没吃饭吗?”儿子问他,他嗯了一声,然后就看见了空的、略大的碗与略长的筷;真是照顾,不过不一定能发挥该有的效用。
席间,伏黑甚尔大胆地把目光铺上去,漆黑的眼珠一下一下把伏黑惠的五官轮廓拓印下来,得出了一个结论:“你还是神态更像我,小时候没长开像你妈妈。”不语,伏黑惠侧着坐,手臂搭在椅背上,目光掉进影子里;他继续说:“我还以为能在电视上看见你穿西装的样子,可惜被捡了便宜。”
“奖项迟早会被人领走的,是谁都是对研究做了巨大的贡献。况且,不愿意露面的数学家多了去了.....”
伏黑甚尔隔着饭碗睨了他一眼,莫名其妙笑着点点头。“是,惠在这方面懂得比我多,就当我是好奇彩票大奖被哪个神秘的倒霉蛋领走好了。”然后伏黑甚尔也许会在他抱着支票回家的新干线上,在地铁的厕所里放干他的血,税也不交地卷走那笔钱。“领奖的只有五条, 但我可是很相信你啊,惠。“
“不是你吗?”
伏黑惠没有很多扯谎的经验,他不像父亲能够随意经营谎言和感情,像一口丰饶的井对索取的桶给予反馈,他说:“吃好了我就去刷碗。”去拿被伏黑甚尔的嘴唇抿过的边缘,但是父亲的沉默还是问住了他;他愧疚地、不舒展地操作肢体,身体是父亲的血肉,一动摇就会被对方控制。时隔多年,基因总是该死,他心虚就不看人,心虚得像否认十四岁伏黑甚尔奇袭他被角一样;什么都没有,我睡着了,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么我的身外一切对我自己只是梦境,惯会催眠自己的。第二天醒来,他用枕巾围着腰蹒跚到卫生间清洗,回来的时候伏黑甚尔整个身体斜着盖在床上,像口被撬开的棺材。这口棺材的合盖某天不翼而飞,从此他死掉的心魂被夜光照得不能安息。
伏黑惠又否认了一次,顾左右而言他地讲起来自己在研究中遇到的问题:没有经费、没有实际未来、卡住的时候不能求助于五条悟但是必要时候要和他一起被领导催着搞特殊课外班培训、去听讲座,他在草稿纸上漫无目的地画狗画兔子,日本小孩都想当漫画家,伏黑惠绝对是这里面动物写实的佼佼者。一只黑色的豹子趴在草丛里睡觉,一对虎皮猫被相机对准后惊惶,诸如此类让他一点也不想碰数学。所以数学本来就是不得已的,我能用我不得已的未来让你骄傲吗?
“我了解你。”伏黑甚尔兀自笑呵呵起来了,他又补一句:“惠说什么就是什么。”放下碗筷,面前饭菜只剩菜汤和一些姜片安静地和谎言一起等待处理。不好啊不好,让他得逞了,苦行僧用三年食素去兑换血腥的十五年杀生,但是有个知晓他底细的人过来说了句:“我认识你,你以前吃肉现在可能还想吃肉吧?”这一切都完了,苦修就是自欺欺人的笑话,说是断绝尘缘,实则你的本性昭然若揭,世人眼里都有,洞若观火。
伏黑甚尔嚼着培根去把饭碗放进水池里,整齐地把筷子码好,他说抱歉啊这个年纪了吃的还是很多,我看你一点都没碰,是不是因为我碰过了你很倒胃口?晚上要不然自己点外卖吧,我会给你钱的,现金噢,就当我请你的。他难道不知道现在都用手机支付?小心地从手心掉出一点他生活的水滴给伏黑惠解渴罢了;如果是幼兽的话,肯定无从分辨他,气味和习性都隐藏,撤去实体以外别的表征都不复存在,是好爸爸二维剪纸,没有任何可以窥视的侧面。这个时候伏黑惠才开始观察他的身体:松弛的布料下面是可以与之一战的皮肤,是杂质慢吞吞赶班车的血管,吞吐污秽的细胞像坏掉的糯米饭一样增殖,他也画过这样的:老年的豹子对食物不要求精细,祈求能碰上势均力敌垂垂老矣的对手,鼻吻贴着摄像机不断舔舐,准备大快朵颐时被镜头碎片刺穿食道。他的父亲被现代生活谋杀了,不过从他母亲猝然长逝那天起,他们就在等死了。以前的一瞬亲密不过是靠咽下自己的唾沫解渴,这种事算不得什么,生命里濒危的自救罢了,吃亲生父子的肉又何必提起呢。
伏黑惠伸出手,五指片住了伏黑甚尔的腰,张着漆黑不见底的手心就那么一摄;风华不再,流失得像洗碗精与水沫。现在他的手大得可以盖住许多后腰,甚尔继续洗碗,伏黑惠就问,看电视了吗?甚尔说废话,不看怎么知道你怂得连奖都不敢去领。那奖是不是他有什么所谓,甚尔不知道这句话听起来如此结怨,伏黑惠舒坦一分:“没空去。”伏黑甚尔觉得扯淡,这家徒四壁的鬼样子和他七年前来访一样荒诞,数年寸草不生得干净,一贫如洗得像个行尸走肉惯犯。伏黑惠大学入学考试的时候他实打实摸在家周围,怕遭报应也没有去很灵的神社求香买御守,钱都不干净,那些恩仇飞溅到伏黑惠的人生上也说不清道不明,所以只敢在窗下留了很多烟头。每隔半个小时抽一根,直到头顶小功率的台灯苟延残喘到一记重咳寿终正寝。伏黑惠偶尔在生物和国文上偏心,那几天他一点数学也没有看,无论如何这种玩具对他来说只能是能力的累赘。出门买点卫生纸,碰见黑色羽绒服下拼命弓腰的贼,伏黑甚尔觉得自己的身体头一回这么不吃劲,能不能认出来自己还不一定,怎么就藏得这么拼命这么引人注意?伏黑惠轻声喝:谁。他一句话也没说,像撤去草丛后的刺猬。如果此刻剥去伪装,他真怕明天伏黑惠试也不考,就为和自己演一场出逃记。但是福至心灵,上帝也许听见了他不厌其烦的祷告,那道清浅的视线突然变得小而透亮了起来:你是来收养狗的?今天很晚了,明天你再来吧。
伏黑甚尔在兜帽下点了点头,声音都不掐,打算转身就走。
站住。伏黑惠发难。
你明天记得来?
点头。
你会来吧?
你说得我真想转身了,你是不是认出来我了?但是他周身冰冷,只有此刻的寻仇对他来说不容拒绝,迎面徒逢绝境一刀,心快要跳出潮水,把他淹死。
我明天考试,考完试你就可以来了,我姐姐在家,但她不知道这回事,所以你还是等一等,我亲自跟你谈。
伏黑甚尔说,我不是教过你不要跟陌生人说那么多话吗,你从小也不是个话多的孩子。就两条狗,谁家好人扒窗口看?再说你不也是没卖出去吗,下午一阵苦等吧?就跟你说了人心险恶,别瞎信。
能不信吗,你能转过身来吗?就像现在这样,你以为背对着他,他就认不出来你了?无论是蒙昧的记忆还是暧昧的血缘,看见你肩膀轮廓的时候他的血液都刹那间冷了,肌肉绷着敬礼;周身再松下来,每块肌肉朝着四面八方解离,绵软无力。他分明知道那是你。伏黑惠说,你以前怎么不洗碗?伏黑甚尔迟滞地卡带了一下,好在他这把年纪的偶尔钝化无人注意,泰然自若地打碎了一个盘子。弯腰去捡,被伏黑惠拦住,赤手空拳去捻地上崩裂的白色瓷花,有些小的被他轻轻往手里揉,喉结里好像也进去了一块,怎么他都说不出别的。雪夜的记忆变成了他前半生华丽的绝唱,力是一种精神,被残忍地掐断;印象里应该是在那里目送伏黑甚尔离开的,但是没有,他马上就回去背单词了,因为他坚信伏黑甚尔会回来“买狗”,人一辈子总得信守几个承诺吧?这次也算,寂寥好几年的干燥平原突然出现了音讯,随即下了黑色的雨,这也是他想过的,伏黑甚尔的出现也算答应好的;小小地原谅他了?伏黑惠扫去手上的残渣,父亲仍然坦然地背对着他。究竟还是如此,伏黑惠问,你怎么没来?狗最后都老死了。伏黑甚尔说废话,什么活物都会老死,你还指望把狗带进棺材里啊?我不买你就没想着卖给别人?伏黑惠不说话,摸他干涩的腰,松弛疲沓,是今年品行端正的公证。十二搾能从他脚趾翻过山头落到脚后跟,前六后六,量得清楚,跟以前一样,没有萎缩,叹了口气就好像身体都充气鼓起来了一样,伏黑惠感觉他长高长大了,比甚尔还强壮孔武;我的沉默当然是为了拒绝你的沉默,沉默的热切,他觉得:甚尔当年自以为是托孤,一定是电视看多了;觉得把一个啼哭的婴儿塞进活人的怀抱里他就会有心跳体温,实际上他的心跳已经跟你一样远去了,湮灭在距离里了,养大的是别的孩子。伏黑惠淡淡地,用手指丈量伏黑甚尔的脊柱,冰冷如海底触须的手指,沾染着一点残羹的气味,高歌猛进进一具中年冷却的肉尸里。伏黑甚尔保持着这个被抚摸的姿势,感觉脊髓被他喝了一点一点瘫软成虾,实际上他还站着呢,他只是没有足够的心力命令自己,认识自己在站着了。
“以前我没法养你,觉得五条悟比我可靠很多,我需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不是不舍得给你花钱…你不适合花那种钱。”父亲这种像哀求的倒述阻止不了他,无论什么甚尔都是倒数第一,而他的儿子是第一,是不情不愿的顶尖高手,自愿罢工的测谎仪。“我都知道。你看过我几次,我都知道。”
那话就像空气一样从他嘴里弹出来。彼此不过都是在演一场义薄云天的戏,演的人毫不在意滴血,看客们更加无法苛责。“你想的我也都做到了,虽说其中也有我的私情,不是为了你。”伏黑甚尔笑得很讨好:“我当然知道你。”
一知半解吧,黑暗中有人蹙眉。伏黑惠说,我并不想声名显赫,不是这些年的平凡已经压垮或者荼毒我,而是我已经把精力都恰如其分地分给了生活中的每一份;一匹千里马是跑不了万里的,超出了它能力范围的里程不是一种炫耀,是以命相搏。伏黑甚尔近乎于自嘲地低笑:“我从来没考虑过自己做什么会死,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小怂包。”他还是用干燥的手掌,滴不出一点情感的手心慢慢顺着不同的方向捋惠的头发,呼吸却凝重得如同草尖滴下的夜露,他好像不行了,没有燃油也不能鸣汽笛起航,惠环着他的,港湾一般的怀抱似乎是他苟延残喘才能达到的终点。成名之后你该怎么办?我们的生活又该怎么办?你恩重如山又薄情寡义,而我苦心经营多年的清苦,都是哄骗外人的假象。惠说,现在大约是一切都没有问题了,我已经过了会受你影响的年纪,明天我们就能一起去石碑广场了。
伏黑甚尔像哄孩子睡觉那般摸了摸他的额头说好,在环抱中扭动了两下肩膀,让伏黑惠只敢取暖一般拢着他。他说我知道了,我们不是像往常一样招呼过彼此了吗,跟你以前的感触有差别吗?没有对吧,你应该相信爸爸。
我是被伏黑惠不知好歹的电话吵醒的,东京时间上午九点五十,赤道几内亚的马拉博时间凌晨一点五十;我在假期,基础心情很好,对他人生中偶尔一两次的难得失礼格外宽容。“很抱歉这个时候给您打电话,”他身边杂音很大,“我需要向学校请假,具体的书面证明不好传过去了,还要麻烦您一下。”
“无所谓,请多久?”
“我也不好说....”他沉默,风就忍心从听筒灌进耳朵,“直到我把第五问的证明草稿发给您之前,都会请假。准确来说,是下落不明。”
“你在哪里?”我实在被隔空吹到无法再忍,睡意全无,顾念他平常的貌恭才没有破口大骂。
“羽田机场。要去找人了。”
“找谁?津美纪你打点好了?”
他的呼吸声扑着鼻音来,大白嗓,十二分的不自持和匆忙地宣告:“嗯,我安排了长期护工,家入医生也答应过会照顾。总之,他又走了,口袋里我昨晚摸过,什么也有没有,身上没有任何气味,是清晨吧,什么也看不见,我不知道。”
“哦......”我某根神经狂跳。
“等我回来,就跟你去大学,从第五到第九,都没问题。别的我还没有计划好,总之都有雏形了。这段时间就先拜托您和家入老师。”
飞机要起飞,他就把电话挂了。我明白我明天给他打或者后天都是徒劳,都是关机、空号,他怕我说什么将来就会有一只鸟死掉,而他决心要漠视。他变成和伏黑甚尔相似的一片,在地上瑟缩之后扑腾着要圆满,我不知道是好还是坏;但是说实话,他们俩一生都被自己的亲人亲手领上疯狂赛车道,路障和转弯只有自己的心瘴;克服则疾驰至骨肉皮离心飞脱,顺从则车毁人亡死不足惜。
睡不着了,我含恨咬牙下床,拿起来猎枪、打开夜视镜。一大一小两只动物在帐篷外不远的猴面包树下伫立,交头接耳一阵后开始小步并跑。我听人说过,亲子动物最好射杀:射子则亲留,射亲则子停;十字准星转来转去,从小到大从大到小,我迟疑着扣不下扳机。以前我喜欢瞄准小的那只,看大兽低吼、逡巡;现在我不知道射谁最好,谁会停下,谁会奔走呼告,谁会漠然飞逃,谁会凛然共殉。
可我又睡不着了,无法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