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ly me to the moon
by lattice
I offer you the bitterness of a man who has looked long and long at the lonely moon.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博尔赫斯(阿根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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濑名泉在空无一物的灰白路口等候,裸露在外的岩壁有蜥蜴爬过干涸的青苔。西边的日轮大得骇人,沉甸甸地坠在地平线,将天地上下染成一片绯色,足以引发巨物恐惧的程度,较美国公路片内的西部景象更要炙热千百倍。
再没有车来接自己,迟早将要水分蒸发殆尽死在这里,他凝望着落日的尽头,水汽中颤动的唯一一条洲际公路的来向,不详的预感袭上了他——身边的某种大型动物,似乎是骆驼的遗骸,是所见皲裂的地表上的唯一鲜活,昭告着荒野中蛰伏的巨型猛兽的存在。背包内的相机是他此行的全部装备,除此外空空如也,仿佛不是去寻宝与求生,而是去悠闲地旅行采风。
喘不上气,呼吸困难,眼皮越发重,眼前越发黑,干渴紧紧攫住他的咽喉。没带水却带相机,真是致力于为后世留下科考遗迹,他自嘲着龃龉前行,努力在脑内建构酸梅或是别的水果的图景以增加唾液分泌。而在他晕倒的前一秒,一辆敞篷越野车海市蜃楼般从日轮中现了形,由一个模糊的黑点逐渐现真身,长鸣着汽笛风驰电掣为他扬起求生的风帆。他踉跄着上前招手,暗下决心即便车上坐着他一生的隐痛,苦于生存本能他也须得拦车不至于死无葬身之地。
死命地招手下,车在百米开外减速,而后徐徐停稳在他眼前。“濑名前辈!”驾驶座的人又惊又喜跳出车门,难得搁置少爷身段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将他搀扶回后座端茶送水,盛大的欢迎阵势仿佛他行将不久于人世。他拧开瓶盖咕咚咕咚地灌水,喉结在干热的晚风里上下颤动,副驾的鸣上岚捧起脸颊:“啊啦,小泉喝水的模样好帅气,如果不是因为门老师的存在,人家可能早就要对你心动了哦?”
“怎么这样奉承?你第一天认识我吗?过往的年岁多的是机缘,没必要等到这时。”补充了维生必须的power回了神,濑名泉拉开车门去后座同他插科打诨再蓦地跳起——他一屁股坐上补眠中朔间凛月的脸。被惊醒的人睡眼惺忪,趴在后车窗后望:“我就说该我去开车吧,我的午饭都要被小朱催出来了!在沙漠中开出S形,我们是在冲沙吗?以及小濑怎么会因为缺水变成这副野兽模样,你的生存技巧还有待精进。明明仙人掌的果实又甜水分又多,啊忘了,养尊处优的小濑一辈子都学不会荒野生存呢?”
众人联合制止飙车种子一号选手在方向盘上夺去掌舵权的计划,便放任二号种子选手将车一路开出游弋的蛇形,听闻在接到他前早已磨损了一枚轮胎。濑名泉一手攀着车顶保证不被朱樱司跃跃欲试的车技甩出车窗,酒足饭饱又总觉得四下过于安静了。大概是缺了谁,如同一片残缺的拼图,有了他这个世界才算得完整。不过暂且不要紧,他姑且顾及不得如此琐事,事实上他连今日缘何出现在这里,现今要前往何处,与何人汇合都一头雾水。他知晓自己丧失了一段时间的记忆,从今日起或某个特定时日向前追溯,脑内的图景都是空白一片,只得不受指引背离着太阳一路疾驶,干热的风猎猎地拂面,就这样呼啸着奔向黑夜。
“喂,喂,かさくん,再开下去我们就要开向月亮了!”越过无数个地平线,他凭本能随身的布包,翻出那只求生时毫无用处的相机,“我很困惑,这是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包里?为什么我会带这种没用的劳什子而不是水?”
“这可是你的传家宝——忘了吗?《梦咲新闻报》的名主编?小濑好忘事,我们都习惯了。而你猜得没错,我们此行正是要奔赴月亮——”
“什么?”
“你没有听错,真真切切是to the moon——小朱,快一点,呜啾号快要启程了!”
“是to the moon,”朱樱司不厌其烦地纠正英文发音,“刚刚说我开得太快不要命,现在又嫌我slowly,这么多年来前辈们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改呢?”月盘堪堪在前,朱樱司一脚油门,任沉思中的濑名泉在风中凌乱,“我确实记忆模糊,当真是我的主创吗?《梦咲新闻报》,我怎么可能给自己的报纸起这种老土名字!喂喂喂,かさくん——!”
据朔间凛月所介绍,呜啾号航天飞机自下午起便在海边山顶的发射塔等候多时,起飞时间被众人寻找濑名泉耽搁了数小时。该航天飞机于一年前投入使用,用于地球与M715号小行星间的日常通勤,为M715空间站的宇航员与研究者们补给物资。而濑名泉身为在校大学生,《梦咲新闻报》年轻有为的主编,获准与一同创业的友人们搭乘这艘名字怪异的航天飞机,亲身进入空间站获得一手采访资料,这在全球的新闻界都是前所未有的,是不可多得的殊荣——原来如此,那么就说得通了,濑名泉半信半疑地收好对自己的夸赞。越野车沿环形公路驶上半山腰,任他远眺见发射塔的塔尖泛着泠泠的光,是银质的未来科技的锋锐感,在座的每一位一并兴奋与期待起来。
“M715号小行星?”他疑惑地发问,“刚刚くまくん不是说要去月球,才把我骗上车的吗?”
“小濑睡了一觉把脑子睡傻了吗?你想去月球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安啦,如果不是稍微无关痛痒地使诈,你怎肯情愿坐上这辆车呀。”朔间凛月摆着手,为他翩翩拉开车门,“好了,恭请我们的主编大人,千万记得带好相机。祝你拥有神奇的一天~”
濑名泉只得下了车,依旧感到奇怪——既然人类已掌握在其他行星上安营扎寨的能力,何尝不能对月球进行个大开发,来个同样的通勤航班?或早已开发得彻底,可自己又为何对此一无所知?他仿佛多年后苏醒的睡美人,默然尾随三位沾了光而雀跃的朋友沿小径上山,思来想去不好出言扫兴。他在基地内穿上厚厚的宇航服,由等候已久的工作人员助他戴上头盔,他的眼镜却不慎卡在头盔中。
“让他们给你换一个大的,不要卡住眼镜呀。”朔间凛月状若无意开口,余光时刻瞥着他的反应——倏然间一道电流流经心上,濑名泉蓦地起身把工作人员吓了一跳。而似乎从前有个人在某种场合说过同样的话。他活在类似的“曼德拉效应”中许久了,时常会有哪一幕、哪句话让他感到分外熟悉,却最终能确认它“不曾发生过”,为此辗转看过数位心理医生依旧未果。几位报社人士却如受过培训的高精尖宇航人才,在外太空环境中亦能游刃有余地办公,这种预设更加不正常了。比起新奇,这个世界更多是诡谲的不真实感,简单来说,就是所有人为某件事心照不宣,却出于某种理由偏偏一同瞒着自己,这足够让濑名泉火大。
他心事重重进入飞行舱,成为整个科研团队与随行人员中唯一一位对此毫无激动之感的人。三位友人迫不及待手机摄影录像,力争为起飞的一瞬留档发到sns赚取艳羡的目光。嗡嗡的轰鸣自座椅下方传来,如同大马力的飞机启航,呜啾号航天飞机缓缓上升,重力压得他喘不过气,紧闭双眼手心滴汗感到内脏全都搅紧在一起。
“已到达巡航高度,”不知捱过多久,机械女音毫无感情地播报,呜啾号航天飞机上升得肉眼可见的缓慢,比起“航天”的确是“飞机”的感觉更重。而他透过舷窗终于望见下方蓝绿相间的地球,认出颇为壮丽的水源与山脉,甚能辨出他的故国,濑名泉的疑虑多少才打消一些,心中添上几分游客专属的惬意。
M715号小行星距离地球近五小时航程,他打开随行的电脑处理工作,点开“待完成”文件夹,一切皆是熟悉而陌生。多的是他经手的文件与报导,好在他的业务能力深厚,从头处理问题不大。忙里偷闲眺向窗外放松双眼,对上月球表面坑坑洼洼的环形山,他的思绪再度翩跹至人类从古至今终极浪漫的寄托之地。濑名泉趴上舷窗痴痴地凝望,幼稚地寻觅着嫦娥与月兔的踪迹。三位友人巨物恐惧症发作,并不乐意去盯着瞧,于是整艘飞机的科研人员协同记者们,唯有他这样一位不忍眼前景象消逝的。
手机、相机、DV机,什么都好,却胜不过亲眼去赴约,达成某项秘而不宣的仪式。而头顶的机械女声再次搅坏气氛:“本站不经停月球。”飞机悠悠地掠过月球擦边而过时,他的心中无端地鼓噪出冲动——去月球,求月球,即便只为弄清多年来心间的困惑,也要亲自去月球瞧一瞧。这是冥冥之中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即便他航天航空知识匮乏,也知没系安全绳时跳窗逃生不可行,他向满当当的物资仓库望去,不愿耗费其他人的努力连累他人,只得将已经成型的愿景吞回肚里。
他落寞地重回座椅系好安全带,为了驱散脑内不合时宜的念头准备阖目小憩,空落的宇宙里漫长的远航,寄希望于更美轮美奂之景象可盖过去月球的念想。而入睡后不知多久,咣当一声地动山摇,电力系统中断霎时漆黑一片,舱内浓烟弥散开来。好吧,他苦笑,若是在外太空起火解体的话,此遭当真要把命搭上。活了这么久也算值得,他也实在没什么遗愿,便在外太空的一片死寂中他紧闭双眼等待死神降临,任周遭人们忙上忙下地奔走。不知过了多久,啪嗒一声备用电源连通,众人在估计损坏之余,这才有机会看清罪魁祸首的全貌——
从天而降的小宇宙人套着衣袖宽大的可笑的绿色宇航服,小章鱼模样的飞行器冒着黑烟。濑名泉抬头,出于人的追光性,始先经由破损的舷窗窥见银河的一角,玫瑰色的星云亦是堪堪可触,呈献在前的宇宙幽美邈远,蕴着亘古不息的奥秘。“电力系统恢复供应,油量充足。”他们的呜啾号航天飞飞机暂无大碍,而从天而降的小宇宙人整艘飞船搭了进去,显然对此极其不满。这太不公平了,他叉起腰叽里呱啦说着听不懂的语言。而借着恢复的敞亮光源,他在惝恍迷离的星空幕景下瞧清楚橘色脑袋及萤火般的绿眸,恍然一瞬呼吸被扼住。
样貌与声音是记忆的纽带,却在中途被人为掐断了——每一次,每一次,试图去回忆时,总有不可违逆的命运来阻拦。鸣上岚和朔间凛月后退几步交头接耳,神色风云变幻,片刻后得出一致结论,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留下朱樱司左右张望一头雾水。而他们的末子显然对这位举止怪异的小宇宙人颇为愤慨——他撞上了我们的航天飞机,怎么好意思在地板上即兴dance起来!此番航行的负责人见怪不怪,为他们各递来一片类似于哆啦A梦的翻译年糕的食物:吃了它,就能听懂他说话了。而小宇宙人显然不认识他,继续叉着腰嚷嚷:“呜啊,我要去B612小行星,去那里买好吃的点心送给小琉可!现在我的飞行器坏了,都是被你们这个庞然大物撞坏的!要辛苦亲爱的妹妹久等了——呜哇,骑士般的好哥哥怎可能会违约,我要你们为我修复,我还要你们赔偿!”
“你的小琉可住在哪里?月球吗?”濑名泉拨开人群走出,挡在赔不是的维修人员前盘问碰瓷般的小宇宙人。
“什么月球?噢噢,冲击模糊了我的记忆——确实是小琉可居住的地方!今天是约定好的要去月球看小琉可的日子!”
“啊,虽然唐突,但可以辛苦你带我一程吗?”
“我很乐意,漂亮的陌生人!”
濑名泉扬起眉毛。
“虽然很想这么讲——”小宇宙人做出一副为难的神色,“我的飞行器距离修好还需要不知道几天,并且出入月球需要通行证。短时间内很难再为你搞到一张,至少在宇宙里毫无方法可言!”
“是了是了,月ぴ说得没错。”朔间凛月在旁附和,被濑名泉敲了脑袋,“你们认识吗?不要给刚认识的人取外号啊。”
“唯独不想被小濑这么说啊。以及我们是第一次打照面,你看他的胸牌——”趁他们交头接耳之际,小宇宙人早好奇地在呜啾号航天飞机中徜徉,标着“月永レオ”的胸牌泛着泠泠微光,并非电流所致,而是源自宇宙的自然光线,归因于太阳的熊熊热量。“小濑,虽然很理解你无端的心情,”朔间凛月循循善诱,“但是,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去月球呢?”
“我怎么知道,甚至知道这一程我的目的便是要去月球。即便和你们分别随小宇宙人——れおくん一起,我都宁愿。”
“噢噢,れおくん,我喜欢你为我起的这个名字,漂亮的陌生人!”小宇宙人雀跃着欢呼。
“好了,别让那些大人物听见你这样直白又斩钉截铁,理解一下旁人为你擦屁股的苦衷吧?”鸣上岚款款侧身用湿巾擦汗,将他悄然拉至一旁,“真是的,外出一趟,小泉的情商怎么直线下跌了呀!要知道,难得一次千载难逢为‘明星大学生’准备的机会,你的食宿费用都由航天局全包了!这是多少大学生所求不得的殊荣呀。”
“我那是——”濑名泉声音高了八度,却在小宇宙人回身的一瞬软下音调,绿色的瞳孔像嫩芽又像萤火,将他内心的一角灼灼地映照。濑名泉同许多人打过照面,习惯了身心设防,所认可的朋友只有这三位,却未曾有人以如此的目光拷问过他——这是地外生物的特技与特权。
即便是初次打照面的地外生物,却依旧感到亲切与熟稔,这是前所未有的。而据对方的一家之辞,似乎是朱樱司的误判,他们的巨型航天飞机偏离了轨道,当头撞上了宇宙人的小飞船。总之呜啾号的负责人员承诺维修好对方的飞船,并在维修的几日内提供小宇宙人食宿。“这才对嘛,这才是像样的地球人!”小宇宙人欢呼着,居然就地掏出谱纸开始作曲,朱樱司小声骂他投机取巧,濑名泉倒是觉得他挺可爱,收获了朱樱司难以置信的白眼。
宇宙友人最大,为其修复飞船排在前列,前往M715号小行星的行程耽搁,他在外太空的第一夜便如此尴尬地度过了——酒足饭饱,小宇宙人摸着滚圆的肚皮,哼哼唧唧要睡觉,房间不足只能同他挤在一间,睡在他头顶的吊床上。濑名泉躺卧在飞船的软床上,比起珍惜与地外生物奇妙的际遇,满脑子盘算的则仍是去月球以及如何去月球——
他侧过身端详小宇宙人れおくん的睡颜,漂亮精致的脸孔像女孩子,的确不失几分可爱;是小动物,是肉食性的,他隐约想起先前似乎以同样的论调评价过谁。那样的话,你会孤独吗?你有朋友吗?你有所爱之人吗?濑名泉没来由地想要发问一串,念及那张香甜酣眠的睡脸而打消念头。若是他卑鄙一点,大可盘算着用什么不光彩的手段窃取他枕下的月球通行证,一瞬的坏心思在他心中掠过,再被他内心的正义感压倒。
“才不行呢!”小宇宙人读心般梦呓着吹出个鼻涕泡,再抱着被子往枕头上拱了拱,如此幼稚的形象将他逗笑。我不会的,我没有那么恶劣,濑名泉心想,盘算着小宇宙人的飞船何时能修好,再慢些也不是不可以。浩渺的宇宙构成半球形的穹顶,星团与银河熠耀其上,颇具催眠的功效。人马座,仙女座……他用尽毕生所学天文知识努力辨认,并用相机留存作档,希望今后看见照片时,也能有幸听见猎猎舞动的亘古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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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电图正常。”
“医生,请问他这样的状态能持续多久?”
医生望向弥留之际头发灰白的人,正戴着呼吸面罩平稳地躺卧。“还得劳烦你们……诸位人士和他的友人们加把劲了,他的各器官都在衰竭,为了‘临终关怀’一直推入肾上腺素不是长久之计。我们也只能尽量依照病人亲友的嘱托,尽人事听天命。”
放下几句话,白大褂便离开临终关怀病房。不愿在重症监护室插满管子毫无尊严地结束生命,这并不是他终极的遗愿。“濑名前辈没有妻子与后代,只有我们三位亲近的朋友。难道解开濑名前辈的谜题,为他实现最后的心愿,只有这个举止轻浮的地外生物才能接过如此大任吗!鸣上前辈,凛月前辈,你们不要再瞒我了!谜语人可一点都不interesting!”年过古稀的朱樱司摘下头盔揭去电线,憋得满面是汗,抓过氧气面罩吸氧。老胳膊老腿配合全盛时期的濑名泉上蹿下跳,陪他在不同的奇异的世界随机应变探索,为他拼凑记忆碎片陪他演出,每一次都会身心俱疲。
另两位早先返回的前辈打理好仪容,坐上陪护椅抱臂心事重重:“那位小宇宙人是我们曾经认识的人……竟然是他,果然是他,不如说除了他就没有别人了。”而唯独对着两位高中年代的前辈与挚友,家大业大子孙满堂的家主才有机会撒娇:“前辈们,不许对着司欲言又止!”
与濑名泉别无二致,鸣上岚即便变成老头也是位风流倜傥的帅老头,不如称是俏老头更为合适。对于年过古稀的朱樱家主,秉承社交场上的礼节不会随意摸头,鸣上岚张了张口斟酌措辞:“抱歉呀小司司,顾及到小泉的情况,我们两个前辈决定把某些事情带到坟墓里去。”
“为什么?这对濑名前辈,对我们来说真的好吗?”
“好了小朱,你肯相信我吗?”朔间凛月打断,“这是你‘濑名前辈’的授意,几十年来未变分毫,即便他现在苏醒不了无法张口确认。倘若他有意识知晓自身命不久矣,自己最为器重的后辈却要妄图窥探自己内心的‘禁地’——”
会倍感失望也未可知,朔间凛月幽幽道。
“Jesus Christ,我受够了!这么多年来,这件事唯独要隐瞒司一个人吗?濑名前辈的心愿也好,亟待解开的secret也好——”疗养院的花园,朱樱司笃笃地用电子拐杖敲击地面,再用其勾住朔间凛月的轮椅,“濑名前辈定会醒来的,在他下次醒来时,我一定要去询问个分明!”
“好了,已经是货真价实老爷爷的小朱可以耐心些吗?”老爷爷朔间凛月提高了音调,颇具朔间家一脉相承的威慑力,“禁止你去窥探的原因,小濑……他并没有那段记忆。因而所谓的secret,他的‘临终心愿’——去月球……为什么,怎样达成,实质是什么,至今对我们来说也还是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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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濑名泉心事重重睡得不甚踏实,而待他从梦中惊醒,见到月永レオ双手撑在他的床畔,整个身体伏在他脸上,橙色的发丝从耳畔垂下骚弄着他的面颊,好奇地左瞧又探打量他。
濑名泉一生中不愿与人深入接触,唯有动物般的宇宙人,像极了某种黏人的小猫咪,不会时刻去拿人类社会的法则去审视你,引得他轻易放下心防。即便如此,这种打招呼方式也太过载了,濑名泉蓦地翻身,警惕地打量四周。
“……你什么时候来的?”
“趁濑名睡觉的时候来的!”
说了等于没说,濑名泉揉着蓬松的乱发。他对外见人时向来保持形象完好,对着小宇宙人却没什么好避讳的。他不时便否决了与之“共度良宵”的可能,直视着趴在他膝上作曲的小宇宙人:“趁他们都不在,你可要毫无隐瞒地回答我——我们先前认识吗?”
名为月永レオ的小宇宙人歪着脑袋,反将一军:“濑名认识我吗?以及,为什么要趁他们不在呀?我对濑名的诚挚是无论时间与地点的!”
“我不知你能否理解,”濑名泉叹气,“直觉,所谓的直觉——他们有事在瞒着我,还不止一件,这种‘不诚挚’的感觉怪异透了。”
小宇宙人不再应声,专注作曲,让四下陷入一片尴尬的死寂。濑名泉视线游移,没话找话:“你很喜欢作曲啊。”
“作曲是我的生命,是我与世界沟通的方式,是我生命的一半!”
“好了好了,知道你很喜欢作曲了,”他拖着长腔对着扑在他身上的,体位容易引人遐思的小宇宙人,“怎样都好,可以先从我身上下来吗?你说作曲是你生命的一半,那你生命的另一半是什么?”
房门被叩响,缓缓推开,出现端着餐盘掩面偷笑的鸣上岚:“啊啦,你们感情可真好呢~是什么跨越物种的恋爱喜剧吗?”他欲反驳,张口却打结,鸣上岚将餐盘轻轻放下,再翩然离去。濑名泉将看上去便毫无食欲的膏状食物分成两份,估摸着小宇宙人的分量装入另一个小碟。膏状的航天特供食物用以补充维生素、蛋白质与水分,热量高得出奇,只几口便吃饱。余下的部分,月永レオ用手抓着吃,毫无形象地搞得满身满脸。
“这孩子,吃相真不雅,可没有人和你抢哦。”他扯过纸巾为月永レオ擦脸,又翻箱倒柜找出一个布制的围嘴——呜啾号航天飞机时而遇上类似的状况,时不时托管一些地外生物的孩子,人称“宇宙托儿所”,因而设备齐全。
“濑名可不能把我当小朋友看待!我只是个子小,是成年人了!”月永レオ毫无说服力地叉着腰。他的微型曲谱饶是濑名泉的高度近视镜亦读不出,而濑名泉便也乐得其挥舞着短短的臂膀坐在他肩膀上。
于是朔间凛月等人,乃至航天局的大人物,便时常能见到这幅景象——小宇宙人坐在濑名泉肩上手舞足蹈,骑大马般指挥其逡巡硕大航天飞机的每个边角。滞留在宇宙的时间濑名泉也没闲着,随身的相机派上大用场——他不吝于在各处为小宇宙人拍照,就当相逢一遭的留念。
“濑名是怎样的人?”月永レオ吃着濑名泉手作的纸杯蛋糕,再次吃得满身满脸。百无聊赖的日子,濑名泉甚至开启了甜点讲堂,凭借高超技艺与独特的人格魅力吸引众多学徒,月永レオ永远是最忠诚的座上宾。笨手笨脚的小宇宙人跃跃欲试,却至今未成功一次,要么打翻面粉,要么干脆直接跳进面粉游泳,再被濑名泉徒手捞出放在水管下清洗干净,再嚷嚷着“濑名不许脱我的衣服!”
“嗯,我是大学生,”濑名泉指尖娴熟编织毛线,先于构思而成型,“除此之外,我也是记者。”
“记者?”
“记者就是……”濑名泉放下毛线,凝望星空,“用双眼观察世界,用镜头记录世界,用笔杆传播世界。”
“听上去很厉害的样子!”
“れおくん呢,在你的B612星球是怎样的存在?”
月永レオ跳上桌面,转了个圈圈再站定,认真而笃定地直视他:“我是作曲家!天地间inspiration的收集者,宇宙里亘古爱意的传达者——”
是嘛,濑名泉抱着臂承应,不甚认真。见他跑神,月永レオ蹲下扒着桌角,身体急切地前倾,“以及!”他的绿眸闪亮,似有星河熠耀,“我爱上濑名了,是从亘古至永劫的既定事实!”
“说什么傻话呢,”濑名泉微笑着,只伸手去摸对方的脸,小宇宙人被他摸得呼噜呼噜,仿佛是地球上的小型猫科动物。
所谓的“爱”,外人眼中的濑名泉毕生中承受过多种。他在失忆前似乎是个粉丝众多的知名偶像,不过都是尘封的往事,身边人乃至他本人也甚少再提。后来他搬家,隐姓埋名考大学,作为新闻系第一名的新生在开学典礼上演讲,在校内叱咤风云,学业优异业务能力超群,异性缘更是广博。父母当然爱他,替他的人生大事做了许多决定,他由衷感怀在心;同学亲友无不爱他,他珍视并洋洋自得。相较之下,小宇宙人的一句剖白,浮云般轻飘飘,令人难以放在心上。
“れおくん说过想听我记者期间的见闻,”他松开手,专注于手头的编织。今日的毛线仿佛自行生出灵魂,一端附上他舞蹈的指尖,一端系上他的过往,割舍不断,牵牵绊绊。濑名泉身为记者,公认的富有胆识魄力,凭杰出的能力在大三之时便跻身为优秀的主编。他曾卧底传销组织,失联数周让家人校方担心不已,他不含添油加醋地高谈阔论,月永レオ惊讶地张大口,听得入了迷,而后口水淌着串,居然直接入睡,窝在他的掌心里。
“我的辉煌事迹被你当成睡前故事,可真让人火大啊?……嘛,你能安心入睡就好。”濑名泉将他放回吊床,站在床畔凝望,“这幅傻兮兮的神情,可真是熟悉。我说啊,れおくん,我们先前当真不认识吗?或者说,我当真没有单方面见过你吗?”
他自诩对人有敏锐的观察,记忆力却不可避免地衰退得厉害。跨越了大半个日本就读高三的冬天,他每每想起总该给人织一条围巾,却不知道该为谁。于是没有主人的围巾挂在他家房间,父母也不会轻易触碰。据父母说他害过一场致命的大病,记忆的衰退便是后遗症。大病初愈已是幸事,他心有余悸,的确不应在细枝末节上追求那么多。
“好——完成了,来,送你这个,就当睡觉时的抱枕。”他轻声道,为收针后的小狮子玩偶放入月永レオ的被褥里,尚觉不足,更要拎起小胳膊让他搂抱着睡,不知是出于什么恶趣味。如此将浅眠的月永レオ激醒:“嗯……?”小宇宙人揉眼,发觉捧着有自己一人高的小狮子玩偶,唇角上扬甜甜地笑,呲出两颗小虎牙:“谢谢濑名,我会视若珍宝的!这样精细的做工,小琉可也会很喜欢的!”
“小琉可?”濑名泉抱着臂拖长腔,“可不要把我的一汪心意转赠给你妹妹,这是送给你一人的见面礼,就当纪念茫茫宇宙中不可多得的‘相遇’,所谓的‘close encounter’——”
“我不会的!”月永レオ摇头如拨浪鼓,再在星河间灼灼地望来,“如濑名所愿,只有这个,玩偶与这份际遇,是我一个人的宝物。”而只这一瞬,濑名泉发誓只这一瞬,因为对方的眼眸过于璀璨,似乎能将他引向光明彼岸,于是恍惚间想要应下他的“求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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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子玩偶暗藏几十年,密匝匝的针脚开了线,早已发旧泛黄。朔间凛月汗流浃背地摘下满是电线的头套,在休息室内月永レオ的遗物中翻找。
“小鸣觉得,完全一致吗?”
“人家来看的话……除了年岁已久,其余没有区别。”
鸣上岚小心翼翼双手捧过左看右瞧,再将狮子玩偶装回朔间凛月的木箱。总控室中见到它诞生的全幕,为来龙去脉而慨叹的同时终归心中不好受。朱樱司晚一步回来,见到未曾关闭的纸箱,心中也明白大概——不是相遇,而是重逢。
实物是纽带,是现存的世界与已故之人唯一联通的途径。“计划赶不上变化。原本我和小鸣想将某些秘密带到坟墓里去,但小朱也看到了,现今纸也包不住火了。”朔间凛月摊开双手以对沉默的朱樱司,后者沉思良久,赶在朔间凛月揭晓谜底前抬眸:“根据我在master control room中瞧见的景象,多少能拼凑出这样一幅图景——”
他于是缓缓阐述自己的猜测,朔间凛月与鸣上岚竖起耳朵。事实上那段过往,现今唯一苏醒的亲历者唯朔间凛月一人而已,鸣上岚知晓的都是二手版本。“濑名前辈拒绝了小宇宙人的求爱,小宇宙人的本体怀揣着无果的单恋羞愤而死,留下这个手作的狮子,让濑名前辈每看到一次就要深陷在无意害人的愧疚中无法自拔——”
二人大跌眼镜,朔间凛月喝进一口水又喷出来:“虽然在微妙的地方的确与事实重合,小朱呀,虽然退休后的日子过于清闲了,但是狗血肥皂剧还是少看一点为好。”朱樱司振振有词辩解之时,他二人疲惫地坐上椅子,从现实与人工搭建的虚拟世界间来回穿越,每一次都是对身心的巨大消耗,老骨头当真要遭不住了。但愿濑名泉无忧无扰了无念想地奔赴死亡时,能终究念及他们的好。朔间凛月想起什么般,回归主题示意:“伍德先生,我们现在基本可以确定范围。小濑,呃,‘濑名先生’的最终心愿‘去月球’,是和‘月ぴ’……月永レオ相关。”
“当真吗?”伍德先生一推眼镜,“昨天你们的对话与我们探索的结果已经引起我们的注意。昨晚至今日,我们几位同事仔细搜寻了濑名先生的记忆图景,力争每个边角都不放过,只找到些支离破碎的碎片,这在我们的工作中是前所未有的。你们身为他的挚友,或许对此知道些什么吗?或者说,是否会对此负责呢?我们签订过合约,如因隐瞒造成计划的无法完成,以至于酿造更严重的恶果,需要你们全权负责——所以,朔间先生,作为这里了解最多的人,你究竟隐瞒了什么?”
对着好奇心拉满求知若渴的朱樱司,亟待完成工作的研究人员,乃至一知半解的鸣上岚,朔间凛月整理思路。鸣上岚见他面露难色,上前一步为他挡住质问:“啊啦,小凛月怎可能隐瞒什么呢?我们虽说是他的挚友,却也未必是他肚中的蛔虫,我们——”
“好了,小鸣,没关系的。”朔间凛月堵住他的话,“小濑的父母早已去世,小濑本人还没苏醒,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梦之咲的领导换了那么多届,这么多年过去,私下披露往事,大概不会引起轩然大波——我只知道一种至今未证实其安全性的镇静药物,几十年前在他身上作为实验药品投用,导致他丧失了某段特定的记忆。这经由了他父母的默许,同当年的梦之咲校方签署了协议,为隐瞒一些不太光彩的事情。总之校方和他父母的希望是,让他选择性失忆,人生从17岁时重启……
“果然,逃离了那个污浊腐臭的炼狱,他在世人眼中格外成功,除了终身未娶,整颗心都扑在他最为热爱的新闻事业上。现今棘手的便是,他所丧失的记忆正是他长久的念想,这块缺憾成了他‘唯一的遗愿’。麻烦的是,因为过量药物的副作用,若是猛地告诉他事实,会造成不可预料的剧烈打击,他就此彻底失忆也是可能的事,更会发生时空错乱,尤其是通道打通的现今——我们及所有他记忆图景中的人,连实体都会不复存在,一同消弭在宇宙中。
“原本置之不理也可以,小濑至死都没有机会触碰记忆的禁区,快乐平安地过完一生。但是,伍德先生——”朔间凛月抬头,少见认真地注视研究者的双眼,“朋友一场,我依旧想为他实现心愿,让他了无遗憾地去往极乐。请你们谅解与包容,这是我与鸣上先生、朱樱先生共同的期望。我们都是老骨头了,活了一辈子没有别的期望,为他实现心愿,即便牺牲也在所不惜。”
言毕,整个诊疗室陷入了沉默。良久,朱樱司单刀直入问题的核心:“你们认识的这位‘月永前辈’声称要去月球,因而濑名前辈也会同去,他们或许曾有约定,这便是他对‘去月球’的执念来源吗?”
朔间凛月看着他,一字一句终将一切道出:“虽然有我们这些朋友在,但我们任何人终究比不上他们在彼此心中的分量。月ぴ的遗书只给了小濑一个人,内里只有一句话:‘让我们去月球上相会吧!我尚且有好多的歌曲,迫不及待想要唱给濑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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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怎样才能称作“爱”?20岁的濑名泉未曾参透分明,唯独能肯定的,名为爱的感情不会因为他是怎样的人而变质、推移,不会因这张漂亮的脸,好文笔,圆滑的为人处世不复存在而被舍弃。如此归结的话,他兀自断定,人类社会的爱无一不为索取,因而他唯独在世外桃源般的外太空,在月永レオ面前寻得一种返璞归真的快乐。
“月球上有什么呢?”
他会托着腮询问月永レオ,久违地燃起兴趣,仿佛求知欲旺盛的学龄前孩童。月永レオ也不吝于填补他的好奇,回答向来毫无保留(至少濑名泉是这般期望的):“月亮上有糖果做的桥,棉花糖做的云朵,还有我最喜欢的小琉可,住在巧克力城堡里!那是个快乐的世界,没有纷争没有尔虞我诈,不为利益所扰,喜欢我曲子的大家都能成为朋友。是我梦想中的乌托邦,不愿脱身的never land——”
每每谈及月亮,月永レオ都会露出神采飞扬的神色。唯有他能做出如此独到的形容,叩击心脏的音量又格外之熟稔,绝非第一次听到。而濑名泉亦是每次都每字每句认真放在心上,即便这在他所处的地球的科研中只是荒诞不经之谈,他亦会幻想如此的可能——虚伪的人类不配探查到美丽的世界。而他能在茫茫宇宙中寻觅到小宇宙人,20年唯一的知音,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他所在之地冷冰冰的,全无奇迹与梦想,一心慕强的毫无人情味的世界。他厌倦已久,对崭新的可能性来者不拒。
这里的第五夜,听说小宇宙人后天便要返程,七日的相会行将告终,濑名泉为此茶饭不思,乃至淡忘了此行真正的目的。还有篇新闻报道等待他动笔,他须得仰仗这篇报道去评奖,用其换得保送资格的入场劵,否则便会辜负外界的期待,丧失瞩目与爱。而比起纪实报道他更急切要写篇童话故事,名为“Close Encounter”,一结束相会便落笔,为此他早已迫不及待了。
正因小宇宙人从不期待他去做任何事,为外界达成任何目标与期望,所以他是当真纯粹地爱着他,以至于不求回报。即便单单为这份爱,他这个文字匠也有为其吟诵的天职。而当他辗转反侧之时,四处寻找inspiration的月永レオ蹑手蹑脚摸来,用全宇宙唯有他可听见的音量又惊又喜地唤:“濑名,濑名,星星落下来了!要一起去看看吗?”
他通身汗毛直立,翻身下床随之踏踏地奔赴。修复到一半的破损舷窗,正不徐不疾地淌下璀璨的光辉。月永レオ奔向正中心,头发如接触静电般飘起。小小的宇宙人闭上双眼张开怀抱,沐浴着灿烂的星河,他的世界倏然熠熠生辉,星星的花朵绽开在他心上。
“れおくん,你当真是……”
——你当真是。他毫无意义地慨叹,反复品味咀嚼“星星落下来了”——要与我共舞吗?他向星辉灿烂中的月永レオ伸出手,呈递一份堪堪可触的邀约,小小的宇宙人望天再看他,脸蛋刷一下红透。月永レオ肢体灵巧擅长即兴舞,循上他刻板的舞步也是绰绰有余。于是他们在星月交映的灿金色幕景里跳起一支华尔兹,舞步较任何人任何时刻都要合拍。
“れおくん会孤独吗?”
“我有小琉可,有朋友,有濑名,不会感到孤独!”
“是嘛……那你有所爱之人吗?”
小宇宙人停住舞步:“濑名,我想我先前见过你。”
“什么时候?”
月永レオ深吸气:“是呀,或许是什么时候呢?我时常会到地球去采购,带些新奇的玩意儿送给小琉可。我作为地球的访客,某一遭见过濑名唱歌的模样。你呀,这样好听的声音,这样出众的面庞,想不留下深刻印象都难呢。”
“我,唱歌?”
生来跑调的人怔在原地。小宇宙人如同泄露天机般捂住嘴,神情乱作一团,胳膊被濑名泉一把抓住:“れおくん,你知道为什么这几天我没再同我的朋友们交流了吗?因为我最讨厌别人对我欲言又止,扯个话题再引我深思。我和你说过不要成为这样的人,不要把我的话随便忘掉啊。”
“我又不会忘呢,我才不是你。”小宇宙人下定决心般后退到星星的中央,闭住眼深吸气,在银河构筑的舞台间,歌声如银铃般清脆琳琅——
Poets often use many words,
赋诗之人常以许多文字,
to say a simple thing,
来叙述简单的事情,
It takes thought and time and rhyme,
这将耗费时间精力,反复斟酌,
to make a poem sing,
以所唱和的音乐及文字,
With music and words I've been playing,
才得以创作出诗歌,
for you I have written a song,
为了你,我已谱写出首歌曲,
To be sure that you know what I'm saying,
以此表明我的心意,
I'll translate as I go along,
当我前赴时分,我将为你精解详译,
Fly me to the moon,
同我携手,共飞皎月之上,
and let me play among the stars,
任由我徜徉于星辰间,
Won't you let me see,
何不让我前去领悟,
what Spring is like on Jupiter and Mars,
木星与火星上的春季,
In other words: hold my hand,
换言之:请紧握住我的手,
In other words: darling' kiss me,
换言之:亲爱的,请吻我吧,
Fill my heart with songs,
让乐曲在我心间,荡气回肠,
and let me sing forever more,
我将永不停息地唱着这首歌,
Cause you're all I long for,
因为你正是我毕生所渴望之人,
all I worship and adore,
我那般爱慕你,崇敬你,
In other words: please be true,
换言之:请真诚以待,
In other words: I love you.
换言之:我爱你。
“我世界的一半,是作曲;世界的另一半,是濑名。”
一曲终了,濑名泉骇然在原处。他懂英语,悟得出内里的剖白,这是作曲家至高无上的浪漫,是表白的最高形式。曾轰然倒塌的记忆图景飞速重建,巨大的洪流冲席他的通身,使他除这份爱外不余别的任何感情。
他不是第一次听见这首歌,今次的认知最为笃定……等一下,等一下。巴别塔倒塌后,唯有音符成为联系的通道。月永レオ的确曾对他唱过这首歌,在他二人的组合接连溃败后,用那种哀婉却满蘸爱意的目光,为了保全他、使他毫无负担地存活,第二日便字面意义地独自赴死。从他二人夕阳作曲的教室窗台,折断羽翼的知更鸟挣扎着展翅。这个决定当真是傲慢至极,极具了天才的讽刺。他自此崩溃,发疯般跑过二人曾经的所有领地,奈何全世界都搜寻不到……濑名泉头痛欲裂:“你居然在这里,你还活着吗?”
“我没有离开过你,我只是去星星了,每天都能看见你……这样就不记得我了吗?”
那封遗言压在箱底,连同狮子玩偶,与无第三人曾听闻的乐曲与歌词。面前的月永レオ是清隽的少年模样,一如当年的微笑,以那副为他承担一切的勇气,甘愿成为他的盾、剑、铠甲的胆量,依旧那副无言而哀婉的神情。濑名泉为这份重获的,困扰终生的感情感到欢欣而痛苦,毕竟痛苦是甜蜜的终极形态、最高层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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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是你?”
19岁的濑名泉醒来,阶梯教室灯火通明,环顾四下却唯有自己与朔间凛月。趁其不注意,他用纸巾拭去落下的口水串,照镜打理发型,再急切地唤着れおくん找出口向外跑,在从宇宙边缘坠落的前一秒被朔间凛月喝住,这才发现呜啾号航天飞机变成自己所在大学阶梯教室的模样,孤零零地在宇宙的一隅中飘摇。
“嘛,发生了一些事,”朔间凛月从桌上慢悠悠地爬起,“我长话短说……因为小濑的记忆图景突然重筑,导致世界线出现错乱。与你的‘れおくん’相见的通道的确在这个教室,却并非是这扇门,而是需要经过我的操作——安心啦,我会为你开后门的?”
濑名泉透过高高的窗户向外眺望——位于校园的边缘,阶梯教室外一如既往的山与海,电视塔的塔尖在山顶泛着泠泠微光。怪不得那个发射塔熟悉得很,原是自己每日所见之景的化身。
“他们呢?れおくん,かさくん和なるくん他们呢?”
“半夜十二点,小朱和小鸣在寝室睡美容觉呢。要不是你因为投稿被退回,受不了打击而精神错乱,梦中不停大喊‘れおくん’打扰到大家休息,我也不至于背着好重的小濑来到这里,寻找你的‘れおくん’了。你看,我多为你负责呀。”
“不许说我重。还有,你的意思是……”
“简言之——”朔间凛月顿了一下,“这是无数个平行世界的其中之一,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就没有‘れおくん’。”
“怎么会!他猛地扑上朔间凛月的桌面,将后者吓得身体后仰,“你不认识他罢了,怎能如此否定他的存在呢!他和失忆前的我一样是个偶像,后来我们的世界支离破碎,他为了保护我而自杀,这样一位宇宙的至宝,存在便如此被世人强行抹消……”念及朔间凛月身为大学同学,不认识月永レオ也是情有可原,他为自己的冲动懊丧地蹲下抱头,而没有月永レオ的世界不是他想要的世界。他如梦中那般疯了似的寻找,却数次被阶梯教室边缘的悬崖吓回,屡战屡败。
“……还有,我向《梦咲报》的投稿被拒了?当真?”
“没错,”朔间凛月从抽屉中拿出一封回执信,头痛欲裂的濑名泉接过一瞧,仔细回忆时间线,悲哀地发觉这是他未曾经历的岔路之一。“时年19岁的小濑,正因此而一蹶不振,原本就为职业前景而发愁,甚至考虑是否要转行——”朔间凛月如背诵人物志般吟咏,“再为动不动就失忆的小濑科普一下,你热爱新闻事业的同时,还是个写作爱好者、历史爱好者,有几门辅修科目,并且都做得出彩。条条大路通罗马,别忘了,虽然你曾经虚度青春,但现在的你才19岁呀。”
“这些都靠边站,所以我怎样才能去月球?或者说,我怎样能找到月永レオ,遵守约定陪他一起去月球?借用某人的台词,唯有约定是到死也会遵守的,去不了月球的话,去什么B612小行星,或者M715小行星,只要是有月永レオ行踪的地方——”
“小濑,你烧糊涂了吗?”朔间凛月莫名其妙地看来,任濑名泉翻阅《梦咲报》,头条是M715号小行星刚被发现,通往宇宙的呜啾号航天飞机试运行。濑名泉振奋起来,差不多一年后,他便乘上呜啾号航天飞机,再与宇宙人的小飞行器在茫茫宇宙中来个爱的碰撞——一切的开始却是他被《梦咲报》录用,他便再度懊丧起来,放下报纸。
“相信我,你的れおくん虽然尚未出现,但他会如约来找你的,再次借用某人的台词,唯有约定是到死也会遵守的?还记得他说过的吗?他会时不时来地球补充物资,再小住一段时日……”朔间凛月慢条斯理,“你所在无数个分岔口的交汇处,只要肯耐心等,他总会出现的。在这个混乱的世界中,是我和伍德先生探索并建立的最佳方案,即便听起来略消极也耗时——老爷爷作为负责人也甘愿奉陪,多陪你活几年好了。”
“……你才是莫名其妙在说些什么啊,什么伍德先生,什么项目,什么老爷爷,你讲话好像搞传销的。”
“图文并茂一些你好理解。”朔间凛月慢吞吞上讲台,一个手势白板瞬间化身大型LED展板,其上浮现出一幅幅图景。他手持演示棒,学着产品经理的模样,比起方才更像个搞传销的:“经由我与伍德先生的一同努力,你将在每个世界以百分百的概率遇到他。假如你成为顶尖的报刊写手,你将在一年内成为《梦咲报》的主编,再在呜啾号航天飞机上同他相遇,你已经领略过这条路了;假若你只是普通的报刊撰稿人,你有朝一日终会在读者来信上遇见一位疯狂的粉丝;如果你只是普通的文字匠继续写你的《Close Encounter》,你会在十年内遇到个能感应到你的脑电波的,活络你的文思的橙发编辑;而若是你转行去历史系,你会在帕特农神庙实地考察时遇到一位环游世界的旅行家……”
他缓缓咀嚼如上的可能性,将每幅图上的月永レオ烙印在心。无数条路径中,他们如同世间每一对普通又幸福的情侣,手挽手或揽着腰,濑名泉戴着眼镜、西装革履或是草鞋海滩衬衫……看似前路未卜,却条条大路都在人工助力下通向圆满结局。唯独不变的是月永レオ少年意气的年轻容颜,系统随机匹配的一致衣着,这给予他现实一击——这终归不是真实的,是电脑编程的图景,是虚伪的缓兵之计,是他渴望又畏惧的黄粱梦。
“……现在的科技可真是发达啊?”
“没错。为你实现心愿,找到月永レオ再随他一起去月球。于伍德先生是工作需要,于我则是情谊使然。”
“感谢你们的助力,可你们似乎不知问题的关键:我所求的并非他奔我而来,而是我要奔他而去。我需要一个完全由我来操纵的世界,而非在既定的框架里成为被操纵的棋子,人工安排的幸福不是我想要的。”并非不愿等候没有耐心,而是在这种地方依旧要维持傲骨,譬如被拒绝过一次的报纸绝不可能再投第二次。“感谢你们,但这终归是我的事情,需要我自己来担责——我的幸福应由我本人来定义,由我自身来追寻,哪怕一万次重蹈覆辙,我也要重归‘甜蜜的死局’。”
说罢,濑名泉拿起一支荧光笔,在挤满幸福图案的LED屏幕的空落的一角草草画了一幅场景。朔间凛月瞪圆了双眼看他点石成金——唯有随风飘摇的樱花树,满地落花与叶,张灯结彩的梦之咲学院门前,空落而寂静的美等待两位新生莅临。如同神笔马良,他每落一笔当真闪着极具诱惑性的金光,“既然你们给我选择的权利,我想创造一幅现今已知的,绝对会有れおくん出现的景象。”
这是朔间凛月与他都始料未及的。无数个噩梦中想要逃离,甚至患上ptsd不得不求助治疗,现今的他却坦荡荡地将其摆上台面,是无可挽回的bad end中,与月永レオ货真价实的初遇,却是荒诞世界中唯一的真实。纵使早早知晓结果与之的创伤,却宁可为了某个人去回归;即便一切早有注定,也甘愿无数次地去重温。
“《梦咲报》拒绝了我,我不会再腆着脸去投稿的。”
“是了,是了,但小濑随时可以反悔。”
“我并非要反悔,但希望你助我一臂之力——我要回到被《梦咲报》录取的世界,成为学生主编登上呜啾号航天飞机。我在那个世界还有没完成的遗愿,总得给候着我的れおくん一个交代。至少同我的小宇宙人告个别,并告诉他我们终究会再会!”
朔间凛月依旧楞在原地,却见濑名泉坚定地微笑,如同整个宇宙的艰难险阻都不在话下。于是他了然道:“好的,恭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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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濑名,我等了你好久!”月永レオ坐在吊床上仰望星空,“我还以为你被我吓跑了,再也不回来了。”
“怎么会呢。我答应过你,在你离开前不离开呜啾号航天飞机。”濑名泉走近他,递去在地球的日本,他的故国买的和果子。此番相见自知是最后的时机,见对方吃得腮帮鼓鼓,他鼓足勇气发问:“明天れおくん就要离开了,你会怀念什么呢?”
“怀念凛月的小蛋糕,怀念朱樱的唠叨,怀念鸣穿着围裙拿着大勺像个妈妈的模样!”
濑名泉忍俊不禁。若是鸣上岚知道自己给地外生物留下了这样的印象,一定会说是外星生物不懂美了。“但我相信れおくん是美的行家,毕竟你说过我是世界上最美的人……既然如此,你就不怀念我吗?”
月永レオ微笑:“我用不着怀念濑名。”
“什么意思?”
“因为我知道,无论我去往哪里,濑名一定会跟我一起的!这是我的缪斯女神告诉我的答案,正因她的指引我才会赴你而来!”小宇宙人眨眨猫般的绿眸,“不妨我们现在就动身吧!前往月亮上去,会会我的朋友们和小琉可,大家一起在没有纷扰的世界幸福地生活吧!”
——创办两个人的Knights也好,收留校内的野猫也好,以他的名字给乐曲命名也好,他的鼓动永远极具诱惑性,让人不忍怀疑其间的真实。遑论结局,过程的分秒的确是一等一的幸福,让他恍惚觉得假若时间停留在其间某一刻,或干脆随他从已然被辟作危房禁止学生进入的,饱含回忆的教室窗台一跃而下该有多好,他本就有如此销魂夺魄的魔力般的感召力。
濑名泉在唯有二人的世界中环顾四周,朔间凛月们不在,飞船上的大人物亦然,包括航天局的“领袖”伍德先生。或许他们正在总控室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或许他们自始便知事情的发展走向,却终究无法渗入二人的结界,便满怀希望地默许事态发展。舷窗的间隙漏下星光,为他们指引二人世界的通道,于是他牵上小宇宙人的手探身而出,决心毫无留恋地一了夙愿,二人逃到所有人都不认识的地方,将二人份的小世界长久地维持——这是他80年的人生中所参透到的终极真理。
“濑名不需要带上什么吗?”小宇宙人问道,于是他随手抓了一只能容得下自己眼镜的头盔。他们手拉手在群星间翱翔嬉戏,兔子状的星云迸发出琉璃般的光芒,星环簇拥的土星果真像极某种甜品。半途小宇宙人回身,顶着红通通的面庞:“濑名,我想亲亲你。”
他兀自将月永レオ当作初恋,而在月永レオ死前二人的肢体接触也仅限于拉手,或各种打着老妈子旗号的帮穿衣服。濑名泉被直球打得措手不及,有那么一瞬想逃回飞船里去,而事已至此,他在浩渺的宇宙中无从遁形,便睁眼目睹月永レオ鼻尖蹭蹭,再吻上他的头盔——
“如果我就这样缺氧而死,在此之前我要恳切地告会れおくん:我永远,不后悔与你的相遇。”
刹那间,头盔融化冰消雪融,他在静候死亡之时呼吸到绝顶新鲜的空气,即便这违背了常理——是地球的近八十年不曾呼吸到的鲜活与纯粹,现今充足地环绕着他,让他了无顾虑地迷醉其间,再也不必患得患失。
“一起飞向月球吧,濑名!”
2017年,小宇宙人跳进20岁的他的怀里,一同了无牵绊地向月球进发,一往无前;2013年,16岁的濑名泉在樱花树下回应了月永レオ“你真漂亮”的招呼,开启了宿命般的第一次会谈;2077年,仪器长久的嗡鸣中,朔间凛月流着泪将狮子玩偶放在病床上,80岁的老人在祥和的微笑中,心电图变成一条直线。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