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盆。
伞骨在风的撕扯里挣扎呼喊，雨水冲刷着道路和桥梁。银白色的路轨像鱼尾拍过水面的痕迹，大风肆虐之处涟漪荡起，露出残破的钢筋。
大地停止了摇动，微微伏起的地面如同弯折的脊背。桥面再也承受不住重量，喘息着，颤抖着，从水上跌落下去，摔进了无边的梦魇。
周泽楷抱着他最好的朋友，疼痛让他无法开口，恐惧让他浑身发凉。然而他紧紧抱着那具用轻合金和橡胶构筑起的躯体，不愿放开哪怕一秒。
这个城市陷入深海。而怀中的是唯一的孤岛。
周泽楷感到了寒冷。他想迈开腿奔跑，可是又能跑向何处呢？被灾难填满的城市里，死神自由游弋，或蚕食，或鲸吞，所过之处，生命消陨，无声亦无息。他不喜欢祈祷，他习惯用自己的强大摧毁一切可能挡在面前的事物。可是在这样的情景里，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久违的惊慌失措。被封印在童年沉淀的记忆里的无能为力，浮上来，扼住咽喉，抵死纠缠。
周泽楷张了张口。
“叶修。”他说，“你还好吗？”

周泽楷是在十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叶修的。
彼时他还是个小小少年，不善言辞，也没有后来为人称颂的荣光。疼爱他的父母担心他不能融入人群，给他买了一台当时最先进的人工智能，期望这可以帮助周泽楷学习谈话的技巧。现在看起来这个尝试应该是失败了，周泽楷并没有变成能言善辩的人，不过已经足够。在那些难熬的无法合群的日子里，是叶修帮助他，关心他，爱护他，让他感受到心灵相通的美好。
周泽楷还记得那一天，暖色的阳光涂抹世界，蜜糖一样包裹着站在光的中央的少年。少年笑容随意，眼神明亮，向他伸出了手。那手骨节明晰，形状漂亮，拥有力度和美感，让年幼的周泽楷惊怔一瞬。他看到少年微微偏了头，第一句话就是：“哟，真漂亮的男孩子啊。你好，我叫叶修。”
周泽楷红了脸。他学着叶修的样子伸出手：“我……我是周泽楷。”
他似乎从一开始就很乖，会被叶修牵着鼻子逗。但其实谁都清楚，周泽楷的固执不输叶修。不只是因为叶修是属于周泽楷的人工智能，也是因为融合在周泽楷血液里的那份如出一辙的坚强和倔强。他们是举世无双的命运共同体，他们有各自的棱角，然而相合无隙。他们站在世界顶端呼吸凛冽寒风，在冻土里插下招展的鲜艳的旗帜，他们骄傲且恣意。

然而如今全数摧毁。
天灾不可阻挡。
周泽楷怀抱着叶修，周围的温度在降低，叶修的系统已经在提醒更换环境。周泽楷抱得更紧了一些，但是体温并不能驱散寒意。周泽楷是活生生有心跳的，热血流淌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奔腾呼啸。叶修是电路连起的，缺失了保护便陷入错乱，无法控制。
但叶修仍然在笑。懒洋洋地笑。无忧无虑地笑。他的声音没有分毫不稳，电流会时而发出噪音，但损坏不了他声音里的安然。
他笑盈盈地问周泽楷：“小周啊，难得遇见地震呢。我考考你，震源和震中有什么区别啊？”
“我不是文科生。”周泽楷闷闷地答。
“哎呀，反正也没事干，来猜猜嘛。”

他总是这样。
叶修很喜欢诱拐周泽楷，就像被诱拐的那人不是大神而是天真的孩童。叶修用哄骗的语气，用倚老卖老的语气，不厌其烦地问周泽楷一些琐碎的事情。明明那些事都没有什么重大意义，周泽楷还是尽量认真地答话。叶修说，“这就是聊天的真谛啊”。
搞不懂叶修哪里知道那么多。
有天周泽楷忍不住问叶修是不是所有人工智能都很博学。叶修说不会就随便编咯，不过他还是最博学的。
周泽楷感到很无语，虽然他平时话也不多。他只是单纯地为叶修那理所应当的语气感到羞耻。

远处的地面又开始震动了。
人为什么要努力地活呢？明明灾难是如此公平如此悲伤的事情。
“乱想什么呢？小周。”
“……没什么。”大概，就是为了能听到这样的话，保护应该保护的事物，争取自己的幸福。
“余震要来了喔。还是动不了呢……小周，能陪我到这里我已经很开心了。你去吧，我会看着你的。”
“不。”
叶修温柔地笑了：“以后还会有我这样的人工智能好好陪你的。我也会陪着你的。安心啦，我是人工智能，我不会死的。”
但是，你的记忆会被消除，数据会被篡改。你的肢体会被消解、熔炼，成为桥梁上的一根钉、电路板上一个简单的组件。我不想面对那个时候的你，请你原谅。
“不。”
周泽楷咬了咬牙，站起来，拖动着叶修，艰难地跋涉在冰冷的雨中。
他绝对不放手。

余震过后，会雨后天晴的。
所有的美好，都应该有个美好的结局。

“嗨，你好漂亮啊。认识一下，我叫叶修。”
周泽楷微笑：“你好，我是周泽楷。”
欢迎回来。